最後的戰役(傳奇故事)

老楊快八十了。幾十年來,沒有什麼好日子,也沒有什麼壞日子。當兵麼!軍隊麼!就是那麼回事。不會有發展,也不會挨著餓。大組織就是這樣,一旦加入什麼大組織,自己就不見了。大組織會保護你。至於,你對大組織有貢獻嗎?倒也難說。也就是這樣混著。大組織不會管你混不混,你的存在,就是對大組織的貢獻。退下來以後,老楊喜歡想事情。讀書少,想不出什麼。買了幾本歷史書,也看得似是而非。

放下揹包,老楊把登機證塞進背心口袋。那是一件有四個大口袋的布背心。不好看,但是便宜。老楊覺得:它像以前穿過的戰術背心,有親切的感覺。以前背心裡都放什麼?不掛揹包的時候,背心裡面可以放指北針和地圖,外面可以掛手榴彈。彈匣?好像有的可以放。那時候物資緊,戰術背心不是人人都能穿得上。穿上的,每件也都不大一樣。都是二次大戰留下的老裝備。對了,可以裝衝鋒槍彈匣的那種,老李穿過。老李是班長,拿Thompson衝鋒槍。我一直拿M1半自動。嘿!那個槍!打得準!胡桃木槍托!講究啊!臥倒的時候,直接撲出去!槍托底板一點地!啪!馬上雙腿叉開,呈臥姿射擊!……老楊回回神,順手把背心口袋一一摸過,裡面鼓鼓的,裝的都是小玩具,是要帶給外孫的禮物。打開揹包,想要找什麼東西,老楊的手碰到了一個大型硬紙捲筒。裡面有“清明上河圖”的複製品,是要給女兒的禮物。他的手捂著那個硬紙捲筒,眼神空洞起來。

女兒很好,就是嫁得太遠了。冰天雪地的地方。說是能適應。但是,南方兒女到了那裡,怎麼也不好受。其實,老楊現在也不好受。從南邊來,轉了一次飛機,已經弄得全身痠痛。出來的時候,仔細盤算過好多次。要去嗎?身子頂得住嗎?一定要去看外孫嗎?等他們有時間來南方不好嗎?老楊結婚晚,五十歲才有了這麼一個女兒。一輩子掛心她。只是,軍人的個性難改變。所謂掛心,也就是盼望她出人頭地。所謂掛心,也就是不斷的耳提面命。結果,女兒三十了。最後,還是嫁人,劃上父女緣的休止符。對嘍。女大不中留啊!怎麼到現在才真正明白這件事呢?還是,幾十年來,根本沒有把女兒當女兒看?只是把她當成一個人?當成……生命的延續?老楊左右看了看,好像那個詞彙,不該在他這種粗人的腦中出現。還好,沒有人注意他。老楊打了一個噴嚏,把背心拉鍊拉上。

機場裡面的冷氣開得很大,衣服穿少了。冷啊。才十月多,南邊還是小陽春呢,怎麼北方已經有初冬的意思。老楊看看大玻璃窗外的停機坪,又看看天空,灰濛濛的。要再往北飛兩個小時,那個地方恐怕更冷。聽說這幾天,可能會有雪。女兒那裡正下著雪嗎?出機場不會有問題吧?應該不會。女兒說過,會來接飛機。會給帶件厚衣服嗎?可能不會,女兒不錯的,就是有點粗枝大葉。不過沒關係,看見女兒心就暖了。老楊又看了看左右,沒有人在看他。……外孫都三歲了。會帶著外孫來機場嗎?

時間到了,可以登機了。老楊拿起揹包,搖晃了幾下才站穩。老了啊,已經很老了啊!沒有辦法。他走到登機口附近,隊伍排了很長。老楊回頭,瞧瞧他剛才坐的椅子。一個小孩子躺在上面,把腳蹺在椅背上。應該,不比外孫大多少吧?大玻璃窗外,白色的飛機,機鼻面向著航廈,像是一顆巨大的飛彈,要對著玻璃窗衝進來。嘿!真是個大怪物。我們那個時代,只坐過C-119。老母雞。那個飛機真是嚇死人啊。人坐在裡面,又吵又顛簸。只聽到“叭叭叭”幾聲怪響,機艙裡紅燈亂閃,機門“砰”地打開。大家站起來,把降落傘掛鉤掛在機艙頂上。士官長嘴巴里不乾不淨,把大家一個一個向外推。不是叫做“下餃子”麼!一點都不錯。咦?飄雪了嗎?真的飄雪了啊!是今年這裡的第一場雪吧?

大玻璃窗外的世界,漸漸改變了顏色。白色的飛機,看起來更白了。怎麼還不上飛機呢?已經站了好久了,站不住了。老楊困難地彎下腰,去揉他的膝蓋。登機門口的櫃檯小姐,拿起麥克風。

“各位旅客,因為下雪,飛機需要除冰,起飛時間向後延誤。”

旅客們的隊伍變形了,不少人擁向櫃檯。

“要多久啊。”有人發出不高興的聲音。

“看機場的情況。”小姐回答。

“登機前半個小時我們就排隊了。現在已經過了起飛時間二十分鐘,才告訴我們不起飛。早說嘛。”

小姐沒有響應,把麥克風關起來。

除冰?也是為了起飛安全。等吧。沒有什麼好說的。老楊慢慢離開吵鬧的人群,走向座位區。小孩子,還躺在他原來的座位上。老楊繼續走,找了個靠窗子的位子。放下揹包,吃力地坐下,閉上眼睛。

一陣驚恐的喊叫,把老楊吵醒。

“媽媽!媽媽!你怎麼了?你說話呀!”

矮胖的中年人,搖晃著前兩排過道上的一張輪椅。輪椅上,歪著個老女人,頭上戴著毛線帽,身上蓋著暗紅色毯子。人群很快地聚攏了,七嘴八舌地講著話。怎麼啦?唉喲!是不是病啦?冷的吧?這個機場莫名奇妙!外頭下著雪,裡面開冷氣,沒有人受得了!不動了啊?會不會……過去啦?摸摸鼻子,摸摸她的鼻子!老楊吸了一口氣,看了看錶,十一點三十分。死了麼?老楊不確定。看錶,是部隊上留下的老習慣。軍隊裡死人平常。只是,死了人,要注意時間,將來好填表格。

十一點五十分,機場的電動車來了。幾個人把老女人抱上車。死了麼?老楊還是不知道。他並不是很在意這件事,畢竟這一生經歷過的死亡太多。第一次看見死人,是十七歲吧?害怕麼?太久以前的事了。老楊又看看錶,最後,眼光落在那張輪椅上。輪椅上空空的,塑料皮墊上壓著一個凹陷的痕跡。周圍的人散去,好像沒有發生過事情。老楊的心抽起來。不怕死人,但是那張輪椅的空蕩蕩,讓他害怕。那種害怕……像是被士官長推下運輸機時候的感覺。怎麼搞的?老楊甩甩頭。

是冷啊,不要凍病了。剛才有人說到冷氣的事。對啊。為什麼下雪了還開冷氣呢?機場的反應太差了。那個老女人是凍壞了麼?他想到一次高緯度演習,把他們一個班扔到雪山上。風很大,他的傘在有碎石的雪坡地上拖了五十公尺。腳斷了,露出骨頭。那一次,他以為他要死了。真冷啊。不過,腳上的傷並不痛。是因為要死了所以不痛?還是因為冷所以不痛?看來,冷、痛、死三件事情一起發生,還是幸運的。那個老女人痛嗎?

也許是老女人的原因,也許是其它原因,十二點,櫃檯播音,要大家上飛機。旅客們爭先恐後地形成一個散亂隊伍。老楊坐著沒有動。一來他冷得站不起來,二來他習慣性地觀察著情況。那架飛機還是像個大飛彈般的衝著自己。不是要除冰麼?飛機還是蓋著一層白,比剛才更白。沒有動靜啊。沒有除冰啊。不會起飛啊。不起飛讓我們上飛機幹什麼?

老楊幾乎是最後一個上的飛機。

“上面開暖氣麼?”老楊問。

“外面下著雪,機場的冷氣還開著,怎麼沒有人處理呢?”老楊再問。

“老人凍得受不了啊。”又加了一句。

櫃檯小姐看著老楊,皺著眉頭沒說話。不過,她的表情在說話:老?不要坐飛機麼!老楊緩緩地走過空橋,走進機艙。

飛機裡有暖氣,而且開得很足。老楊覺得暖和一些,他深深吸了一口氣。機艙裡面塞滿了人,氣味不好,空氣不流通。旅客大部分已經坐下。老楊找到自己的位子。運氣不錯,靠走道。他坐下,把揹包放在前座的椅子下,用腳把它慢慢推進去。又想起以前坐過的老母雞。

餐點很快來了。這個服務倒是不錯,是補償延誤的時間麼?在機場吹了四個鐘頭冷氣。不對,六點半就到了,吹了五個半鐘頭的冷氣,也該有點補償了。那次在雪山上,也是一個人冷了五個鐘頭才獲救。那時候,三十幾歲吧?

餐點吃不習慣。老楊吃了麵包。麵包是冷的,但是老楊不在乎。吃完麵包,看看別的旅客,都還在埋著頭吃。對了。不能不吃。不是好不好吃的問題,是熱量的問題。那次在雪山上,要是沒有巧克力,大概就撐不過去。他下意識地點了點頭,把鋁箔餐盒打開,吃光了裡面的東西。吃完餐盒,老楊把水果也吃了。他拿起塑料的刀叉。聽說怕劫機,飛機上已經沒有金屬餐具了。老楊把刀子在手上擺弄著。哈。想當年,用什麼刀啊?二戰的老K-BAR啦。本來是陸戰隊用的,結果,有一批配到了空降部隊。原因?可能是因為配合先前發的一批Y帶。K-BAR不掛在S腰帶上,直接掛在Y帶上,掛在胸口。帥啊!記得還為了那把刀照了相呢。真是喜歡那把刀啊。退的時候,想辦法弄出來了。後來呢?放到哪裡去了?怎麼想不起來?老楊把塑料刀放在餐盤上,看著它,又把它拿起來,放進背心的左上角口袋。可以帶走的,聽說這些小東西都可以帶走的。老楊輕輕拍了拍左上角口袋,好像那裡面有一把K-BAR。

因為吃了熱東西,機艙裡開始悶熱,並且越來越悶熱。有人開始脫衣服,把脫下的衣服放進艙頂的置物櫃裡。大家在狹小的空間中移動著,使得飛機裡除了悶熱,還有了煩躁的氣氛。老楊沒有脫衣服,他本來就只穿著襯衫和布背心。隔壁的女人要去廁所。老楊蹣跚地起來,讓她過去。他看看錶,一點半。

隔壁的女人回來,老楊又站起來一次。剛坐下,機艙裡的燈熄滅了。吃完飯要休息吧。空姐走過來,要大家把舷窗拉下來。規矩還是維持著。只是飛機根本沒有起飛,怎麼睡得著?老楊覺得關舷窗有點多此一舉。不過,還是順從地把窗子拉下。隔壁的女人說,她還要起來一下。

有人大聲喊熱,說話的聲調不好聽。老楊閉著眼睛。剛才的受凍,和現在的悶熱,讓他很不舒服,心跳得厲害。他知道,這個年齡的不舒服,最好的解決辦法就是閉眼睛,讓自己平靜下來。讓身體自己去調適不舒服。覺得昏沉。老楊輕輕地嘆了一口氣。希望不要出問題……

夜晚的天空,劃過呼嘯的聲音。一抹紅色的閃光,在老楊的頭頂上炸開。是照明彈。他低下頭,打開步槍保險,又把它關上。不要逞意氣之勇,暴露自己是不對的。縮著吧。忍著吧。“忍耐是大功夫,知機是真本領。”那是狙擊教官說的。等待吧。等待。夜晚,是特戰隊的天堂。

黑暗中,有人開始罵人。老楊笑了。沉不住氣了吧。來吧。過來,讓我一槍斃了你!罵聲越來越大。不要聽!不會有好話。“喊話就是這樣。不是挑動你的情緒,就是打擊你的理智。耳朵塞起來,是面對喊話的法寶。”這是誰說的呢?是心戰官嗎?反正,不要聽。可是,罵聲還是鑽進了老楊的耳朵。不聽不行了,受不了了,忍不住了。對罵吧。老楊大喊一聲“王八蛋!”喊話的聲音停止了幾秒,又恢復了,並且更大、更急。

“為什麼不飛啊?除冰除完了嗎?”

“是啊!為什麼不告訴我們現在的情況?要我們在這裡坐多久?”

“飛機已經延誤了快十個小時,到底出了什麼事情?”

“快六點了。什麼玩意兒嘛?什麼飛機公司嘛?”

老楊張開眼睛,把舷窗拉起來。飛機還停在地面上。天空,已經大半黑了。地上的雪,看起來有一點灰藍色。

“你們開始除冰了嗎?為什麼輪不到我們?叫機長出來!”

“把燈打開!把燈打開!”

機艙裡的燈打開了。一個空姐出來,座艙長吧,無奈地跟大家解釋著。

“氣候不好。沒辦法。不除冰,不能起飛。這是上面的規定。”

“那讓我們下去,我們要換飛機!”

“不能下去。機門不能開。如果機門打開,就要重新排隊除冰。那就不知道幾時才能飛了。”空姐說。

“把暖氣關掉,開一點冷氣。裡面要悶死人了。你們不悶嗎?沒有感覺嗎?”

“不能開冷氣,那樣耗油。如果油量不夠,除冰以後,要再排隊加油。”

“你胡說八道。飛機是油罐車過來加油的,什麼排隊加油?”

“油罐車過來,也要排隊。”空姐回答。

“誤點十個小時!機場凍四個小時,飛機上悶六個小時!我們要打電話找記者!”一個時髦的女士大聲喊。

“對!我們要和外面聯絡!”

“你們要怎麼做,我也沒有辦法。”空姐說完,走回前面的布簾子裡面。

“太過分了!什麼態度嘛!打電話找記者!”

“通知報社!通知電視臺!”

“對!大家一起打,不信他們不怕。”

各種手機的聲音,嗶嗶地響起來。一個年輕人舉著手提電腦,用上面的附設攝影機,照著機艙內的情況。空姐沒有再出來。她不怕媒體。以她的年齡和經驗,她知道媒體不管這個事,不都是同一個老闆麼。

老楊把眉頭皺起來。怕這種事情啊。倒不是年紀的問題,而是一輩子聽命令行事,不會與人爭吵。更不要說爭什麼利益了。記得看過的歷史書上有這麼一句話,說軍人“勇於公戰,怯於私鬥”。是這樣麼?自己是個懦弱的人麼?也不能這麼說。只是一生的爭鬥,都有大題目,國家民族的大題目。至於說為了自己而鬥,真是沒有想過,也不會。老楊忽然覺得,自己是個沒用的人。

“六點了,有東西吃嗎?難道連飯也不給吃嗎?”

“要吃東西!”

“把餐車推出來!”

“對!要吃東西!”

旅客的焦點轉移了。“要吃東西!要吃東西!要吃東西!”總有十幾個人吧,像是喊口號一樣的喊著。軍人是要會吶喊的。老楊的思緒回到了教練場上。教官是日本人。說也奇怪,當時日本戰敗,怎麼還把日本教官留下來呢?也許是日本人的確教得好。這種事情,五十年前不準說的。有個留德的日本教官,那個劈刺厲害!一把步槍可以耍得像是棍子一樣。動作很簡單。可是你就是扎不到他,他就是扎得到你。那個教官說,劈刺絕對強過武士刀。這個話到現在還記得。“殺——啊!”“殺殺——啊!”老楊的嘴角牽動著,沒有發出聲音。

旅客繼續喊著。老楊抬眼看了看他們,心裡有奇異的感覺。他們這樣喊下去,會殺人嗎?怎麼想這個問題呢?怎麼有點不安呢?真是因為……快八十的緣故?

一個空姐出來,不是剛才那一個,比較年輕。

“對不起。我們沒有餐了……我們只有一份餐。因為,本來只准備飛兩個鐘頭……”

“沒有東西吃?”

“你們是什麼公司啊?我們在機上悶了六個鐘頭!還不給我們吃東西?”

“叫機長出來!”

旅客的情緒更高漲了。老楊的頭很昏,但是對於“沒有東西吃”幾個字聽得很清楚。他的肚子也餓了。看看左右,中午的餐盒早就收走。他的眼睛掃過前排座椅背袋。然後,歪過身子,去看其它的座椅背袋。他看得那樣仔細,像是一個拾荒者。沒有!什麼也沒有!老楊伸手,顫抖著摸了摸幾個口袋。他捂著那些給外孫的玩具,像是一頭老野獸,保護它僅有的食物。

“拿水來!供應茶水給乘客也不懂嗎?”旅客們完全失去了講話的禮貌。

“紙杯用完了……沒有辦法供應茶水……”空姐吸了一口氣,瑟縮地講。

“你們渾蛋啊!沒有東西吃,沒有水喝!你們,你們……”一個旅客氣得說不出話。

“誤點四小時!機上悶六小時!不給吃不給喝!畜牲也要吃喝啊!”

“等著吧!告死你們!”一個平頭的漢子說。

“告死你們!”幾個人附和著。

老楊沒有理會吵鬧的旅客,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悄悄地走過通道,走過吵鬧的旅客們,走向洗手間。他走進洗手間,困難地上完廁所。然後,打開水龍頭,開始喝自來水。老楊喝了很多,遠遠超過需要。喝完水,他把臉盆下的小櫃子打開。裡面有一個裝著衛生紙的大塑料袋。老楊撕開塑料袋,把裡面的衛生紙都倒出來。他對著那個大塑料袋,吹了好幾口氣。很好,不漏氣。老楊用那個大塑料袋,裝了四分之一袋的自來水,打了一個結,綁在腰帶上。他看看鏡子,把布背心整理了一下。嗯。有點鼓,但是看不大出來。老楊走出洗手間,外面還是吵成一團。他悄悄地走過通道,走回自己的位子。

七點鐘。那個瑟縮的空姐又出現了。這一次,她有笑容,似乎心裡面的石頭放下了。甚至,有一點理直氣壯的意思。

“各位旅客,對於飛機的延誤,很抱歉。現在開始除冰!”

旅客們有小小的騷動。

“等了七個鐘頭才除冰!要除多久?什麼時候起飛?”有人還是不放過她。

“這是……機場的作業。標準程序。要除多久?我真的不知道。”空姐的聲音又變小了。

“不能下飛機!不能運食物上來!連水都沒得喝!空氣不流通,人快悶死了!小姐,你知不知道,這可是嚴重事件喔。”一個體面的男人,講話有條有理。

“你們真的不怕賠死嗎?你知道一家外國航空公司,幾個月以前延誤四小時,一共賠償了一百萬美金。”一個生意人模樣的旅客說。

說到了關於賠償的問題,說到了最後這個事件要怎麼落幕,空姐的表情又自然了。因為,那不是她的職責,不關她的事。老楊低下頭,看看舷窗外面。是有一輛車子,閃著黃燈靠近飛機。

九點鐘。旅客們的忍耐和憤怒,已經被疲倦和無力感代替。機艙內又熄了燈。困在飛機上的旅客,餓著肚子睡了。這麼多人,在飛機上九個鐘頭,艙內空氣,越來越渾濁。也許,二氧化碳過多,也是大家安靜睡去的原因。老楊的肚子咕咕叫著。不過,還好。對於忍耐飢餓,特戰隊很有訓練。

十點鐘。機艙內又騷動起來。

“小姐!小姐!開燈!有人暈過去了!叫不醒了!”一個年輕女人的聲音。

“把燈打開!”一個男人的聲音。

“現在不能開燈,不合於規定。”年紀大一些的座艙長,從簾子後面出來。

“開燈!開燈!死了人也不管嗎?有醫生在飛機上嗎?”

座艙長沒有理會旅客,又走回簾子後面。過了十分鐘,大概機組開過會,燈打開了。

“有什麼人不舒服嗎?”年輕的空姐,過來詢問。

“那邊。那邊。一個老太太喘不過氣。”

空姐過去看老太太。老太太旁邊的女人,應該是她的親人。

“好一點了。悶了整整十個小時,誰也受不了。”女人說。

“真的抱歉。礙於規定,我們也在飛機上悶著,實在無能為力。”

一個男人,走到空姐身後。

“什麼時候除完冰?什麼時候起飛?已經誤點十四個小時了!”

空姐沒有回答,看著地板,似乎在想著什麼事情。

“還要除多久?說話啊!”對方不耐煩。

“除冰暫時停止。除冰車已經離開了。他們九點鐘下班。”空姐還是看著地板,聲音小得像蚊子。

機艙裡沒有聲音了,大概維持了三秒鐘。然後,所有剛才不罵人的旅客,罵人的旅客,忍著的旅客,不忍著的旅客,都沸騰了,像是一鍋沸騰的元宵!這算是什麼呢?什麼服務?什麼管理?什麼危機處置?什麼……怎麼有這種事情呢?如果說機艙裡一下子變成了菜市場,也形容得不對。菜市場裡,聽不到那麼多髒話!

老楊還是閉著眼睛,飢餓的感覺過去了。不過他的胸口很難受。他太老了,比剛才喘不過氣的老太太還老。空氣真的不夠了。十個小時沒有與外界循環的空氣,怎麼過濾,也不行了。老楊雙手按著背心的下面兩個口袋,好像按著他的降落傘包。他的意識,還在記憶和現實中來回擺盪。只是,記憶的片段進入他腦中的次數,少了。也許,有一段時間,老楊也曾經暈過去?恍惚中,他感覺到機身有一些晃動。時候到了罷?該跳出去了罷?士官長在哪裡?

很多旅客站起來,站在走道上。

“叫機長出來!叫機長出來說話!”

有人準備走到機艙前面,去敲駕駛艙的門。空姐真的要哭了。

“機長……也下班了。他……不在飛機上。”

一鍋元宵再次沸騰。一鍋……崩潰了,歇斯底里了的元宵。

“太過分了!”

“我們要下飛機!飛機根本不能飛,為什麼不告訴我們?為什麼?為什麼不讓我們下飛機?讓我們在這裡悶著?”

“省倆錢兒唄!下飛機就得送我們去旅館!”一個始終戴墨鏡的男人,冷冷地冒了這麼一句。

“我們要下飛機!”

“下飛機!下飛機!”

“下飛機!下飛機!”

口號式的喊聲又出現。一個枕頭飛過去,打中年輕空姐的頭。這一下不得了!旅客的不滿和怒氣有了出口。好幾個枕頭飛了起來!有人頓腳!有人用拳頭打座椅扶手和機艙牆壁!有人把前座背袋中的雜誌、報紙扔出來!至於,大聲的抱怨、罵人,已經是老戲碼,在一片混亂中,不引人注意了。老楊慢慢睜開眼睛。他真的以為身處火線!無論是聲是色,絕對是在火線才有的場面。

“打開機門!打開!讓我們下去!”幾個旅客站起來,打開置物櫃拿行李。

“對!不開門!我們自己去開!”

年輕空姐慌了手腳,不知所措。座艙長從簾子後面伸出頭,臉都白了。一個粗壯的男人對她扔了一個枕頭。

“出來!出來解決!現在怎麼辦?”

“我去請示。馬上向你們回報。”座艙長真的害怕了。

十點二十分。擴音器傳出了座艙長的聲音:“各位旅客請注意。因為天候的關係,本班飛機今天不能起飛。現在,應旅客的要求,請旅客下機。”

旅客一陣譁然。

“哈!應旅客的要求?到現在還不肯負起責任!應我們的要求?我們不下飛機了!除非你們公司負責人上來!我們不下去!我們要霸機!”

一個胖子大聲喊,可能是旅行團的領隊。不少人跟著附和。不過,大多數的旅客還是站起來,準備下飛機。怎麼辦呢?難道真的賭氣不下飛機嗎?霸機?這個名詞蠻流行的。只是霸機也要有條件。在快要餓死、渴死、悶死的情況下,怎麼霸機?怎麼鬧?鬧不過他們的。下去吧。只有一些要鬥氣的旅客,還坐在位子上。

在開機門的同時,擴音器又傳出了座艙長的聲音:“請各位旅客依次下機,不要推擠。由於本班機的延誤屬於特殊與緊急狀況,並且時間已經很晚,為了維護機場安全,機場警備人員已出動維持秩序。請各位旅客不要增加工作人員的無謂困擾。”

好了。情勢大逆轉了。受氣的人成了破壞秩序的人。要請出法律了。在法律前面,道德、道理或者感情,都不算回事。老楊不要霸機,不要主持公義。他經歷過大小戰役,完全明白公義和法律之間的關係。筋骨僵直,加上胸口的不舒服,老楊吃力地站起來,走在隊伍的很後面。他要下飛機,他不要跟他們鬥。走過還坐在位子上,準備霸機的旅客,老楊沒有看他們,好像他們不存在。他搖晃著,走過空橋,走出登機門,裡面還開著冷氣。老楊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氣,覺得清醒很多。他知道,他離開了一架波音,不是C-119。

大家走出登機門,一整條候機走廊冷颼颼,空蕩蕩,只有這班飛機的旅客,和一個航空公司的男職員。旅客把那個職員團團圍住,除了罵他,還要他解決各種問題。飛機何時起飛?今天晚上睡在哪裡?怎麼賠償大家……在開足冷氣的候機走廊裡,職員一頭汗。

機組們,拖著小箱子離開登機門。突然,開始有默契地小跑起來。

“嘿!空姐們跑走了!”

“不要讓她們走!凡是這家航空公司的人,都不要走!”

機組們越跑越快。去追嗎?難道去追空姐嗎?追上了呢?打她們,還是捉住她們按在地上?沒有人去追她們。只是她們的集體跑步,顯示了一種態度,一種讓旅客不能忍受的態度。

“我在這裡。我會回答問題。”航空公司的男職員急著講。

一箇中年女人過來,拉住職員的袖子。旅客們也精明瞭。將近十五個小時的敷衍、推託和謊話,任誰都不可能讓這個男職員也跑了!又過來一個女人,把那個職員的另一個袖子拉住。就在這種持續的拉扯中,有人聽到了腳步聲。在空蕩的候機走廊裡,腳步聲穩健而有力。是男人的腳步聲,是幾個男人刻意發出的腳步聲。遠遠的,來了一隊機場警備!是軍人嗎?可能。只見六個身穿黑衣的人,穿著靴子,分作兩行,有力地踏著步子過來。他們身前都掛著德制MP5小型突擊步槍。一個隊長,走在六人隊伍的旁邊。旅客安靜了很多,那兩個女人把職員的袖子更拉緊了一些。

“對不起,打攪了。”隊長講話很客氣。“根據機場規定,沒有飛機起降的候機走廊,夜間一定保持淨空。請你們立刻離開這裡。”

旅客們喧譁著。離開?半夜快十二點了,去哪裡?公司還沒有解決問題呢!有安排旅館嗎?什麼時候飛機起飛?

“這些問題,我都不能回答。我不是航空公司人員。我的職責是夜間保持候機走廊淨空,保衛機場。機場不是航空公司的,是國家財產。我的任務是保衛國家財產。”

隊長的話說得很和緩,甚至可以說是很溫柔。但是怎麼聽,都像是機器發出的聲音:理性而冷酷。公義麼。他代表著有法律支撐的公義,自然有條不紊。更何況,他的右手食指,一直沒離開過MP5的扳機護弓。

女人是不怕這套的。她們很少見過真正的暴力,她們不瞭解暴力。幾個女人圍了過去,還要理論。那個被拉著袖子的男職員,似乎有了靠山,講話也開始清楚了。

“請大家先離開這裡嘛。我在嘛。我負責嘛。我們先去機場大廳,好不好?航空公司的櫃檯也在那裡,不在這裡嘛!”

“不行!不相信你!”

“唉呦!祖奶奶。相信我吧。您這不是還拽著我嘛?”

男職員很會順藤摸瓜,竟然跟一個拉他袖子的女人扯皮起來!一個十幾歲的小女孩笑了。旅客們嘴裡還嘟囔著,但是情緒鬆動些。

“怎麼出去?帶路吧!”

老楊沒有理會這出戏。他慢慢地挪過去,去看警備隊的槍。好槍啊。有一段時間,MP5跟UZI很較勁呢。老楊的眼睛落在他們腰際的彈匣上,有兩個額外的彈匣。嗯。不錯。裝備不錯。彈藥才是重點。沒有子彈的槍,只是根鐵棍子。大家跟著男職員離開候機走廊,警備隊陪在旁邊。老楊還瞄著警備身上的裝備。唉呀!說到裝備,他忽然想到:機場裡面這麼冷,怎麼沒有帶一床毯子下來呢?在機艙裡大家都悶壞了,沒有人要毯子。毯子也不可以帶走。但是老楊不管這些,他認為沒有帶毯子下來,是嚴重的錯誤!糟糕!裝備是一切!自己的裝備都不能掌控好,談什麼掌控敵人?

進了機場大廳,裡面沒有幾個人。夜間起降的飛機很少,誰會跑到機場裡來閒逛?況且,已經十二點鐘了。大家推著那個公司男職員,到他的公司櫃檯前。沒有人!櫃檯人員早下班了!

大家又轟鬧起來。

“我馬上打電話。馬上叫值班的來。”男職員拿出手機,撥了好幾次號。

“為什麼沒有人接?”

“我再撥。可能是線路忙,也可能是……”

“什麼線路忙?晚上十二點誰會打電話?告訴我們電話號碼!我們自己打!”一個粗氣的婦人講。

“好好好。我把公司幾個電話號碼都拿來。好嗎?我現在就去拿!”

男職員進了一個房間,有人想跟進去。

“不行!這個違反規定,犯法的!不要節外生枝了。你們不能進來。”那個男職員把要進去的人推開。

他進去以後,關上門,就再也沒有出來。三分鐘後,在外面傻等電話號碼的旅客發現了情況,又被糊弄了!他們叫囂、捶門、踢倒門前面的盆栽。但是一切無濟於事。航空公司放了他們鴿子,他們,註定要在機場裡捱過一個夜晚。下雪的夜晚,吹著冷氣。

叫囂的旅客分成了三個小團體。各個小團體,都有各自的主張,也各有領袖。

老楊沒有加入任何團體。他不信任航空公司,他也不信任旅客。他不信任那種臨時結合的烏合之眾和意見領袖。軍隊裡不是這樣,任何事情都要經過沙盤推演,反覆演練。這樣搞,不成事的。不成事的團體,不要加入。不成事的人,不要靠近。記得在軍隊裡,最怕遇見兩種班長。一種成天喊打喊殺,激動得不得了,那種人當兵就好,不要做長官麼。另一種看似深沉,以“不變應萬變”做幌子,其實草包一個,拿不出東西。跟這兩種人打仗,都會送命。

老楊沒有動,坐在原地的椅子上。周圍逐漸沒有人了。鬧事的人已經離開,他們要去其它的地方鬧。機場裡的空氣很乾淨,但是冷得厲害。也許因為大廳空曠,感覺上比候機走廊要冷得多。老楊的胃揪著,那是餓過頭的情況。他不怕這個感覺。但是,冷可能造成大問題。老楊抬起頭,看著機場的鋼樑結構。似曾相識啊。它們真像是樹木,把天空都遮蔽的樹木。熱帶叢林裡,樹沒有這麼高,但是行走很困難。低下頭看看,一排排的座椅,真像是小樹叢。小樹叢是很麻煩的。還好,有二戰的美軍開山刀,像斧子一樣。皮繩握柄,握柄上還圍著一整圈的鐵護手。帆布套子上印著USMC。……老楊的胸口痛起來。凍了五鐘頭,熱了十個鐘頭,現在?他看看錶,怎麼看不清楚?眼睛模模糊糊的?嗯。一點三十分。又凍了將近四個鐘頭了。

一臺機場行李車,開過老楊面前。嘿。真像一輛LTV水鴨子!坐過的。可以裝一個班。搶灘不錯,上面還可以架兩挺M60重機槍。M60的彈藥箱好啊。密不透氣,裝照相機和底片最好,防潮麼。咦?怎麼只有一輛?其它的弟兄呢?撤退了麼?我還沒有走啊!把我忘了。老楊看了看左右,覺得眼中的一切,都有一點不同。大廳裡的各個櫃檯,像是碉堡一樣的矗立著。那些碉堡高啊。它們延伸到屋頂,和高大的樹木聯成一片。碉堡裡有人嗎?有的話一定是狙擊手。那種槍都是單發的,完全不自動,每次發射都要拉槍機。上面有個小望遠鏡,裡面有十字線。真是百步穿楊,要打你的眼睛,打不了你的鼻子。不要動!儘量拉低姿勢,不要動。老楊下意識地把身子縮了縮。

真是一個人了。真冷啊。忘了我沒有關係,他們會回來的。特戰隊人少,感情深厚。記得兩棲訓練的時候,大家在海里面漂著。沒力氣了,要沉下去了。遠遠看見馬達橡皮艇“嘟嘟嘟”地開過來,那種感覺真好。艇上的人拿著網球拍般的套環,經過一個人,就把他拉上去。有時候繞了一圈,有人沒給套住,還在海里漂著。沒關係,橡皮艇會回來,一定要把大家都拉上去。老楊的手往前伸了伸,好像在抓什麼東西。

沒有帶毛毯下來是犯錯誤的!天氣太冷了。老楊慢慢轉頭,看著大廳周圍的巨大玻璃帷幕牆。外面的確是下著雪。並且,是一片一片的鵝毛大雪。這場雪從早上八點下起,越下越大。“好大雪!”老楊喝采一聲。哪裡有這種說法?《水滸傳》裡林沖在草料場說的嗎?真不記得了。小時候看的。那種書叫做“小人書”啊。哈哈。“小人書”!現在沒有人知道這種說法了!老楊哈哈地笑起來。不對!不能發出聲音!會讓狙擊手發現。老楊抬頭看那些碉堡。在哪裡呢?看不清楚。他看見帷幕牆外的大雪,慢慢飄進大廳。喝!這場雪下進屋子裡來了。冷啊。大廳裡的鋼架,那些像是樹木的鋼架,現在看清楚了!是松樹啊。大雪配上綠油油的松樹,好看啊。不能大意!不能欣賞雪景!要帶著敵情觀念!松樹怎麼這麼綠呢?怪異!是偽裝的?蓋上了偽裝網?那麼,狙擊手也可能在樹上?被包圍了。

老楊把手放在胸口上。不舒服。但是,冷是更大的問題。不怕!弟兄們會回來的。也許,他們找不著我?對了。大雪天啊。沒事。主動聯繫。老楊把他的“拐拐”從右肩膀上取下來。這種東西好用,但是要少用。不保密,容易被攔截。他把“拐拐”放在耳朵旁邊,輕聲地說:

“狐狸狐狸。這裡是老鴉。”無線電傳出唧唧嘎嘎的聲音,沒有回答。

“狐狸狐狸。這裡是老鴉。”

“這裡是狐狸,老鴉講話。”對方回答。

老楊像是掉在泥沼裡的人,忽然踩到了底。他拿著無線電,緊張地說著。

“狐狸狐狸,我是老鴉!你們把我忘了!我現在被包圍……好多狙擊手,有在樹上的,有在碉堡裡的。天又下大雪……冷啊。”

“老鴉老鴉。我們會去找你。你一定要保命,要活著。單兵落單,要怎麼辦?”對方問。

“各自為戰!”老楊的眼神銳利起來,看著周圍。

“等著。有人要跟你講話。”對方說。

什麼人要講話?戰爭狀態呢。難道是高級長官?不會吧?有特殊指示麼?

“狗子啊?是狗子嗎?”

老楊沒有回答,拿著無線電發愣。機器裡那個聲音很熟悉,也很遙遠。

“……娘……是你麼?你怎麼在那裡啊?”

“在。我在。”傳來了和機器不相稱的溫柔聲音。

老楊哭起來了。這話老楊從小聽起。一句“在。我在。”和娘是分不開的。

“娘!真的是你啊?娘。我很危險,但是部隊會找到我……娘!我冷。”

“不冷。娘抱著。”聲音溫柔但是堅定。

“娘!我怕……這次過不去了。”老楊嗚咽著。

“不說傻話。在。要活著,要保命。乖。不多說了,還有人跟你說話。”

老楊把無線電拿遠一點,看著它。草綠色的無線電上,印著英文字,其中兩個77,特別顯眼。怪啊!這個無線電怪啊!一片雪花落在77兩個字上,看起來好像11。老楊用手把雪花拂掉,沒有錯啊。是“拐拐”啊。

“是爸爸嗎?”

老楊真的吃驚了。”拐拐”掉在膝蓋上。

“是爸爸嗎?”無線電還在響。

老楊看著那個無線電,沒有去拿它。

“是女兒嗎?”老楊顫抖著說。

“是我。爸爸你怎麼了?”對方說。

“沒事。我都很好。”一貫的父親聲調。

“爸爸。你冷嗎?”對方問。

“沒事。我不冷。小孩子好嗎?下雪,不要凍著。”一貫的父親聲調。

“不會的。會帶他來接爸爸。”對方說。

“唉!不要不要。小孩子……”老楊急了。

“爸爸。我會給你帶大衣。不要爸爸冷。”

老楊的喉頭甜了一下。女兒心裡還記著我的。老楊把無線電從膝蓋上拿起來,還想說話,還想跟女兒多說話。

“老鴉老鴉。這裡是狐狸。無線電靜止。記住,各自為戰,要保命。對錶!現在是……洞兩洞洞。”無線電靜止了。

老楊看錶。兩點整。對!要存活!要等著部隊來接我。雪更大了。老楊眯著眼睛抬頭,雪花掉在他的眼睛裡。他看不清楚,只覺得一片的白。怎麼娘和女兒,會跟部隊在一起呢?老楊去找他的槍。槍不在!槍呢?槍是第二生命啊。怎麼把槍掉了?老楊摸摸他的戰術背心,腰帶附近,還有兩個彈匣。哼。沒有槍,子彈有什麼用?用來生火?好主意。沒有打火機,飛機上不準帶打火機。火柴?現在沒有人用那種東西了。再說吧。他揉揉眼睛裡的雪。拉拉戰術背心。管用的東西,就是不保暖。他苦笑了。

那些高大的碉堡還在,裡面的狙擊手也還在。老楊突然哈哈地笑起來。交叉火網麼?我老楊是什麼東西,動用狙擊手形成交叉火網?沒有聽說過呢。交叉火網多半都是重機槍。用在海灘上,對付搶灘的陸戰隊。或者在開闊地,對付衝鋒過來的步兵。我竟然有這麼重要的地位?用交叉火網的狙擊槍對付我。老楊的笑聲停止了。難道是……情報?我的身上有情報?他皺起眉頭,想著他帶著什麼?沒有啊。我有什麼情報?老楊想不出他有任何情報。也許,班長把什麼情報放在我身上?對了!一定是這樣!情報官說過“最危險的地方是最安全的地方。不知道自己帶著情報的人,是最適合攜帶情報的人。”不要想這個問題。不要找它!讓它在它該在的地方,最安全。……那麼,娘和女兒在部隊裡,是不是跟這個有關?不懂了。老楊使勁地搖搖頭,又去拉他的戰術背心,真是冷啊。生火不容易,應該找個地方避一避。但是那些狙擊手……

老楊的腦子裡閃過什麼,伸手去拿他的揹包。揹包很沉,他拿不起來。隔著帆布,他碰到一樣東西。長長圓圓的筒子,那是他的66火箭筒。這個班裡,只有他配著這個。小巧,有威力。可惜火箭和發射器是一個組件,只能發射一發。不行啊。那麼多狙擊手,只能打一個,然後,不就暴露自己了?他把手縮回來,拍拍他的揹包。看看手錶。三點。老楊又想到他的娘和女兒。

就這樣。老楊餓著,冷著,睡著了。睡夢中,他看見一隻小羊。

小羊的眼睛很大,睫毛很長,很好看。老楊去聞聞它。還有奶味呢。吃奶的,味道都一樣,不管是人還是動物。老楊抱抱它,小羊很溫暖。他想一直抱著它。

“你不要長大吧。長大了,好吃喔。說不定,我會吃了你。”老楊說。

小羊看著他,老楊也看著它。老楊沒有這麼近看過羊。他發現,小羊的眼睛大,睫毛長,但是,它的瞳孔很細長。那個細長的瞳孔,和大眼睛長睫毛,不配合。那個美麗的眼睛,沒有神。甚至,還有一種怪異的感覺。老楊把小羊推開。他看見,小羊漸漸地變大,頭上長出角,角繼續長長,漸漸地向後彎曲。老楊嚇出冷汗,去摸他的K-BAR。無線電開始唧唧嘎嘎地響。

“老鴉老鴉。這裡是狐狸。”

小羊不見了。夢裡的剎那溫暖和怪異食物,都不見了。

“老鴉老鴉。這裡是狐狸。”機器繼續發出聲音。

老楊揉揉眼睛,拿起他的“拐拐”。看錶,四點。

“我是老鴉!”他大聲喊。

“我們要來接你了。洞拐麼勾。要準時準分。派了大飛機。”

“大飛機?這裡……山裡頭啊。下雪呢。”老楊摸不著頭腦。

“情況不同。你能活著,就是完成了任務。大家一起來接你。”

“什麼大飛機?C-119嗎?”老楊很迷惑。

“不是。C-47運輸機。”

老楊瞪大眼睛,說不出話。C-47!那個飛機沒坐過啊。多想坐,沒坐過啊。長官坐的啊!

“它……怎麼起降……”

“這些是技術問題,有辦法解決。這樣說吧。你的存活率是0。能夠活著,不簡單。我們已經給你報上去了。會來一個火力加強班的弟兄。連長也會親自來。”

老楊看看他的無線電,張著嘴巴,閉不起來。

雪更大了。頭頂的松樹,都成了白色。腳底下的小樹叢,也成了白色,像是一堵堵白色的小磚牆。老楊覺得他已經凍僵,腦子倒是沒有停下來。大飛機來接我?連長都來?C-47?怎麼降落呢?老楊抬頭,天空是黑的,下著手掌大小的雪片。除了黑,就是白。起風了麼?遮天的白色大松樹緩慢地晃動著,發出沙沙的聲音,像是張牙舞爪的大妖怪。碉堡裡的狙擊手,寂靜無聲。老楊能忍,他們也能忍。一定要撐過去。要來接了。不要再想對付狙擊手,不要再戰鬥。班長說了,能活著就是完成任務。不要動,安靜下來,不要動。不動才能節省體力,維持熱量。就要來接我了。老楊把眼睛閉起來,調慢了呼吸……

一臺行李車又經過老楊前面,發出電池特有的雜音。老楊猛然張開眼睛!看錶,七點十九分整!來了!聽到飛機聲音了。雜音持續在他的耳朵裡轟轟響,而且越來越大。老楊轉頭,看見一架螺旋槳的C-47運輸機,停在松樹林的外面。那個飛機漂亮啊。聲音也不一樣。高級!比C-119好聽多了。機門打開,一個軍官出現。是連長啊。連長!我在這裡!我在這裡啊!連長對他招招手,向他敬禮。老楊立刻把手舉起來。怎麼可以呢?連長,怎麼跟我敬禮呢?唉。不管這些。現在重要的是衝上飛機,通過那些狙擊手!老楊蹲下,打開揹包,拿出66火箭筒,把它的揹帶纏在左手上。背上揹包。右手拔出K-BAR,叼在嘴裡。好了。要跑了。他剛起身,一枚子彈發出尖銳的聲響,打在他面前的雪地上!媽的。原來他們在等這個!距離飛機,估計有五十公尺,跑不過去了!老楊抬頭,看見連長比著手勢。對。不要跑,不可能的。利用地形地物,匍匐前進。他趴下去,開始在白色的小樹叢間緩慢前進。碉堡上槍聲大作,狙擊手一起開槍。打在地上,打在小樹叢上,激起好多雪片,濺滿老楊的臉和身體。慢慢來,慢慢來,可以的。他伸右手,抬左腳,伸左手,抬右腳。嘿。這個是專長啊,一百公尺過硬!拿手的啊。十公尺……二十公尺……三十公尺……

咻!老楊身體一震,被打中了!打在腿上了!咻!咻!咻!……哎呀。連續被打中了!大腿、小腿、手臂、肩膀……老楊不覺得痛,只覺得麻。麻到沒有知覺,麻到不能動。糟糕。都是左邊中彈,這樣怎麼爬呢?爬不過去了。老楊心裡,出現害怕的感覺。要死了。就差那麼一步,就差那麼一步啊。連長來接了。對不起連長啊。老楊抬頭,看見機門裡,連長旁邊,站著他的娘!娘也來了!

“狗子!你過來。”

老楊沒有吃驚。現在不是吃驚的時候,現在不是有疑問的時候。娘在那裡!在等著我!只剩下一邊手腳管用,也要爬過去。我要見連長!我要見娘!老楊困難地把66火箭筒甩掉,把揹包甩掉。把嘴裡的K-BAR用右手握著,刀刃向下,深深扎進雪裡。他發出長長的,動物般的聲音,靠著右手的力量,讓受傷的身體緩慢前進著,一寸一寸地前進著……他抬頭,連長和他的娘都著急地揮著手。老楊低頭哭了。先是抽泣,接著放聲大哭。

“不行了啊!連長!娘!不行了啊!……我沒有力氣了。我流了好多血。我要死了啊。對不起。我要死了。對不起啊。”老楊張著嘴,淚水滴在雪地上。沒有多久,他臉前面的雪地上,融出一個小水窪,水窪裡有倒影。一顆子彈打進小水窪,水窪不見了。沒有希望了!等死了!子彈繼續咻咻地飛過。他再抬頭看飛機。

“爸爸!加油!過來!過來!”有年輕女人的聲音。

老楊看見機門裡,除了連長、娘,還有他的女兒。是女兒啊。女兒也來了。

“爸爸!你過來!你看……你看啊!”女兒抱著一個小男孩。

是我的外孫嗎?是嗎?我看見我外孫了!我看見我外孫了!

“外公。外公。你過來。你過來。”

小孩稚嫩的嗓音,穿過狙擊手飛舞的子彈,顯得那樣清楚。老楊看著連長,看著他娘,看著他女兒。最後,眼光停在外孫身上。

“外孫!外孫!你叫什麼名字啊?對不起啊。我忘了。你叫什麼名字啊?我們沒有見過面啊!外公給你買了玩具。我們一起玩好不好啊?”老楊掙扎著想站起來。

“好。外公你過來。你過來。”小男孩說。

“我過來!我一定過來!外公爬過來……你看外公爬得好不好啊?你看啊!外公什麼都不會,就會這個!就會爬……你看啊……”老楊繼續爬。

一顆子彈,悶悶地,“噗”的一聲,打中老楊的胸口,打在心臟上。這一次,老楊感覺到痛……

第二天的晚間新聞,“社會花邊”欄目,似乎提到了與老楊有關的事情。播報員說:“今天凌晨,一個年老的旅客,死在機場的大廳內。可能是因為中風,或者心肌梗塞,警方在他的揹包夾層中,發現一個小塑料瓶,上面寫著NTG三個字,應該是甘油舌片。至於老人的身份,警方正在深入地調查。老人死亡時,揹包內的物件散落一地。左手拿著小孩玩具,右手緊握著飛機上的餐刀。死亡前,老人好像正匍匐著,爬向一塊有飛機圖案的廣告牌。老人手中持刀,與爬向飛機圖案廣告牌之間,有沒有特殊關係,警方感到興趣。同時,老人腰間,綁有塑料袋,裡面有無色不明液體。在老人爬行過程中,液體流出,像是一攤血液,在身體的四周。……根據法醫分析,老人準確的死亡時間,是凌晨一點三十分。……”

老楊的女兒,在機場等了一天,沒有接到爸爸。第二天,她也沒有接到。因為,老楊死了。死在機場。女兒沒有帶孩子來機場,但是她帶了大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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