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人說|在依附和獨立之間:老年女性的移民故事

學人說|在依附和獨立之間:老年女性的移民故事

撰文:張晶晶

“父母在,不遠遊,遊必有方。” 在全球化和城市化迅猛發展的今天,越來越多的子女不得不“遊”,於是,他們選擇的城市或國家,也成了父母晚年的生活之所。

筆者2010-2014年在新西蘭讀博期間,一直都在關注老年華人移民後的生活,我好奇於他們移居的原因、遷移過程中的故事,以及他們移居前後家庭關係和生活滿意度的變化。時隔多年,我依然覺得他們的經歷對我們思考中國家庭的代際關係頗具啟發,於是寫下這篇小文和大家分享一些發生在老年女性身上的家庭故事。

1 我是去幫忙,不是投奔

73歲的杜奶奶最早到新西蘭是在1998年,孫子的出生成了這個家族的大事件。從事業單位剛剛退休的她,在兒子媳婦的請求下來到新西蘭幫忙,以探親身份往返幾次之後,才最終申請到了永久居民身份。杜奶奶申請移民新西蘭時並不是毫無顧慮的,畢竟老伴兒在國內還沒退休。按她的說法:

我先生當時不是很想過來。他覺得出去沒什麼意思。我們在國內也挺安定挺好的。但是最後我就說,咱們還是把 [團聚移民手續] 辦了,辦完之後來回走方便。畢竟以後孩子們都在那個地方,我們還是要經常過去。

杜奶奶的判斷確實沒錯,老兩口正式移民之後,他們不光是經常出國,更是成了子女們的重要後援隊,照顧孫輩、看管房子、料理家務,他們在國內國外的三個子女家庭間往返奔波。杜爺爺,因為比杜奶奶出國晚幾年,也不是當初出國的極力主張者,所以在後面的各種家庭事務上甘願扮演輔助性的隊友角色。

表面上看,退休父母們做的都是家庭照料的工作,在這一輩女性眼中,都是些再理所應當不過的事情。她們似乎天然地具備照顧家庭的能力,對子代、孫代的成長有著無限的責任,是毫無怨言的家庭守護者。但是,從全球勞動力市場結構來看,她們的家庭團聚兼具了服務型勞工輸出的性質。這些健康的低齡老年女性,在人力資源昂貴的發達國家,是極具價值的人力資源。她們承包了子女家庭內部的幾乎全部勞動,將年輕夫婦從生育後的各種照料工作中解放出來,重回正式勞動力市場。

然而,與勞動力遷移不同,家庭團聚用親情的外衣掩蓋了老年女性的經濟貢獻,她們的付出最多隻被視作是“兒女心太重”,不論是在家庭中,還是遷入國的宏觀話語中,都是依附者的角色。

2 幫忙者的“自我解放”

72歲的張奶奶,和上文的杜奶奶一樣,到新西蘭也是為了帶孫子。可她照看孫子的歷史,同時也是一部婆媳抗爭史。而這婆媳矛盾的根源最早來自於親家之間在如何安排探親時間以及如何分工上的分歧。在張奶奶看來,自己的付出遠超過女方家,她不僅出人出力,還為兒子媳婦買房和創業拿出了一筆數目可觀的儲蓄,可兒媳婦卻很顧孃家人,平日裡往國內的孃家人身上沒少花錢,這讓她這個婆婆很不高興。

張奶奶是個很有主見的人,事業成功,年輕時家裡也總是她說的算。很顯然,兒媳婦並不願順著婆婆的脾氣,在生活的細節上,常以女主人的身份自居,婆媳矛盾也就愈演越烈。

更讓婆媳矛盾升級的,是在孫子的教育問題上。張奶奶在國內退休前是小學校長,特級教師,在兒童教育方面自認為很有權威,因此對孫子孫女的教育抓得很緊,在外學英文,回家學中文,家裡的數學輔導也是遠超學校好幾年的進度。在張奶奶看來,這個學習強度並不大,孫子接受的很好,可她的兒媳婦偏偏講求“放養式”教育,希望孩子能“玩兒著長大”。

於是,這位體面能幹的老校長,徹底爆發了,要為奪回自己的尊嚴而抗爭。

分開居住,是她的策略。張奶奶在華人圈子裡老姐妹的幫助下,瞭解到了申請政府老年公寓的渠道(這得益於新西蘭相對慷慨的老年福利政策,其他各國情況千差萬別)。憑藉著政府的老年人補貼、老年公租房和自己國內還不錯的退休金,張奶奶獨立了,用她的話說,“我終於解放出來了”。

但其實獨立只是手段,目的是重新贏得主動權和長者尊嚴。張奶奶覺得,自從自己搬出兒子家,她和媳婦之間有了緩衝的屏障,照顧一家子不再是她這位老母親的義務。關係緩和時,她去幫忙的勤一點,關係差時,她眼不見為淨。

有一回吵架之後整整一個月,我也不管他們,逼得媳婦也沒辦法,自己送大的(兒子)上學,嬰兒車裡還要推著小的(女兒)。後來我兒子來勸我,媳婦又買了海參上門來跟我服軟。

尋求獨立並非張奶奶的獨創。據我在新西蘭的觀察,移民家庭基本都經歷了由早期的共同居住到逐漸“分家”的過程,共同居住的時長由兩年到十年不等,取決於全家在兒童撫育上的分工和安排,以及老年人“爭取”到當地福利的時間週期。分居所帶來的距離為老人們調整代際權力關係贏得了一些主動權。儘管團聚移民的身份已經將她們建構成為依附者,但她們利用福利制度(當然,這一點也飽受詬病,認為華人移民有“佔便宜”騙取福利之嫌),在子女面前爭取到獨立的資本,為的是讓晚年生活更有尊嚴。

3 晚年幸福“三要素”

“未嫁從父,既嫁從夫,夫死從子。”

我遇到陳奶奶(68歲)和白奶奶(75歲)時,她們都是一個人住。她們的老伴在移民之後因身患重病離世。她們都有過短暫的時間重回兒子家裡共同生活。可一段時間之後,她們還是覺得自己住比較省心。生活就這樣給她們留下了難題,在國內的親戚朋友眼中,她們是跟著兒子出國享福了,而她們自己知道,生活遠比國內要孤單。孤單的晚年如何度過?落葉還要不要歸根?

陳奶奶性格開朗,她每年回老家上海呆兩個月,理由很簡單:

因為我上海還有個房子,想回去看一下,這裡吃不到的東西,上海能吃一點,這裡缺少什麼東西,上海能補充一點過來嘍,就這樣。總想回去看看,想朋友,想兄弟姐妹。

所以,每年的機票打折季,就是陳奶奶回國探親加旅遊的季節。至於以後怎麼辦?答案是明顯的:

我只有這一個兒子在這裡,我兒子說,你要我照顧你,你只能過來,你要是待在上海,我對你沒辦法。

白奶奶的生活沒有陳奶奶這般灑脫。這些年,她很少回國,原因也很簡單——房子沒了。2005年前後,寡居的白奶奶為了支持兒子做生意,賣掉了上海的房子,兒子承諾她賺了錢以後再重新買給她,畢竟在白奶奶看來,她的根在上海。後來,兒子生意穩定下來,錢也沒少賺,可在上海買房的事情卻再也不提。白奶奶是個明白人,多次的暗示都沒有效果,便不會再提此事引起兒子媳婦間的矛盾。年紀越來越大,這也成了她最大的心結。

金窩銀窩不如自己的草窩,而我,再也回不去了。

“老本、老友、老窩”是我的很多受訪者總結出的晚年幸福“三要素”。有了這三樣,她們就能經濟獨立、有人傾訴、生活有退路。她們在內心裡堅信晚年是要挨著子女的,可她們又說:

要自己獨立,什麼事情都要靠自己去做,包括自己的小孩都不能依賴。

結語

在“依附”和“獨立”之間尋找平衡,是我在這些中產的老年女性身上發現的一條故事主線。

她們積極地參與到子女的生活中,通過經濟、時間、人力和情感投入,維繫她們與子女之間的紐帶,這一方面大概是代際親情的本質;另一方面,也間接說明社會化養老服務的不足,以及子女對中國父母晚年生活質量的工具性和精神性價值。

中國人家庭代際支持淨流向更多的是向下流動的,尤其是在經濟相對發達的地區和城市。在家庭總資源有限的情況下,祖輩的養老資源更可能會讓位於孫輩的撫養和教育資源。在這種情況下,能為自己的獨立留有“底線式”的資本,是這些老年父母保持晚年生活安全感的重要前提。

文中提到的幾個故事都發生在奶奶而不是外婆身上,這也並非偶然或故意為之。在移民家庭裡,隔代照料和代際支持的強度依然顯示出較強的男性中心的傾向。這也就意味著,獨生女的移民可能為她父母的養老帶來更多的困擾和難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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