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畫 作者:李生宜

年畫 作者:李生宜

年,他並不是傳說中的猛獸,也不止於是時間的符號,年是一個哲學的概念,若宗教裡的一個輪迴。一個人臆想:為了安慰疲憊枯燥的生命歷程,先祖便把一個肉體生命分成了幾十段,成百段,讓你總是活在一個新的節點上,那個節點就叫年。意志薄弱的,心灰意懶的人,常常安慰自己:人生或許來年轉運!於是,就有了五味雜陳的又總有希望的的年,人類社會也維持了代代薪火不滅!

兒時的年,就惦念著那身新衣服,那頓管飽吃的餃子,還有讓我至今難以忘懷的年畫等很切實卻又不能輕鬆實現的諸多願望及牽掛。

將盡歲末,時令一入古歷的臘月二十三,連村裡出名的懶人也不再將手筒在破棉襖袖子裡,整天在背風向陽的地方打發日子了,他們儘管光景過得稀黃,可看著舊黃曆上剩下的寥寥幾天的日子,也要在娃娃們瞪的曲藍的期待的眼神裡,在婆姨女人的叨囔聲裡,開始要操辦個最簡單的年了。臘月裡二十三,有經濟寬裕購置了較多鞭炮的孩子,小心地將綁紮鞭炮捻上的細線解開,取下八九個,十來個,又點起一柱衛生香,將炮捻點著後用力拋向空中,在稀稀拉拉的“啪,啪”的鞭炮聲中,火藥味嫋嫋的彌散開去了,從此各種“年味”便從各家排氣的吊窗中飄忽出來了。。。。。或是豆腐味,或是饅頭味,也有燙豬頭羊蹄的焦毛味。。。。。

我們小孩子往往收集一些可賣的東西來,比如羊盲腸,豬鬃,兔皮,爛鐵等等,七八個小孩相約著去鎮上的供銷社賣了,那收購門市的收購員瞪著三角眼儘量往低壓價,以為小孩好哄,給一斤煤油錢打發我們,而我們出門時大人們早打問好行情交了底,值4毛倆張年畫的錢,絕不接受3毛7一斤煤油的價,同行者吆喝著要去別的鎮子去交售,那三角眼只得依了我們。我們得了錢,就要按著大人的吩咐置辦一些簡單的年貨。當大人們合計用這點小小的錢置辦什麼緊要的年貨時,我總是力主買幾張年畫了,然而年畫的項目總是被排在清單的最後,我們做孩子的也能理解大人的難處,明白在貧困的歲月裡精神上的享受總要讓位與物質的享受。好在我們可以去別家看年畫。

那年月,陝北窯洞是用膠土和著麥秸抹的牆壁,滿世界都是些土的顏色,窯掌面上再貼些年畫,可使屋子蓬蓽生輝,有了風景,小時候的年畫更是我的精神樂園。年畫帶給我的不僅是色彩的衝擊,更是我看外面世界的一扇窗戶,也是我啟蒙教育的素材。每到年關跟前,我都要把全村人家的年畫挨著看個遍。暗暗記下了不少年畫裡的人物,故事。兒時,玩“煽包”,“扣杏核”之類的土遊戲,我的能力是很差的,但能將年畫裡的故事積累整合並講的很精彩的能力,在村裡能出我左右的孩子裡寥寥無幾,往往引得村裡懂得前朝古代事很多的老者也對我刮目相看。現在每每回到家鄉,和村裡老人閒談,別人想恭維我而又不知道我鬧出什麼驚人的世務(成績)來時,他們往往便說:你一小小就實在聰明,懂可多古朝(故事)。聽了別人的美言,總是勾起對年畫的回憶來。而今的普通人家,將牆壁用一些膩子油漆刷得雪白,倒捨不得在上面貼年畫了,見過一些沒有文化的老闆在發達之後卻喜歡平衡當年不學無術的短處,那也只是裱一些字畫,和傳統文化中的年畫不是一個含義,沒有了接地氣的成分了。

我們村王五爺家的年畫是最講究且每年更換的。王五爺的爺爺中過清朝的癢生,王五爺是既上過舊學又住過新式師範的公家人,一直秉持耕讀傳家的祖訓,所以年畫對於王五爺家就是一種與眾不同的文化氣質,比如:王五爺家的大門上及灶君排位前都是貼年畫的,而尋常人家只是粘個香插而已。源於籠罩在五爺家這種蕭肅的逼人的文化氣氛,我平素可不敢隨便到五爺家串門看年畫的,臘月裡二十八,我用盤子託著一塊豆腐,跟在父親的身後去五爺家寫對聯時,我才可以肆意的閱覽五爺家的年畫。

王五爺家的牆壁是用從山西柳林拉回來的白灰刷的牆,雖然有些年頭了,經過煙燻氣打,白的有些暗了,但愛好人家從來不用釘子把牆釘的千瘡百孔,以至於從孔中生出些壁蝨來,主人在粉刷前已經在牆壁上預埋了掛年畫的木橛子了,所以五爺家的年畫不用漿糊粘在牆上,而是用高粱杆上的“箭箭”從中間劈開,把年畫夾住,再用圖釘釘在預留的木撅上,真是又美觀又保護了牆壁,又容易以新換舊。五爺家的年畫不僅貼的美觀,還十分講究意境,比如:正屋窯掌正中是馬。恩,列,斯,毛五大偉人像,體現政治掛帥,地坪上靠供桌的牆壁上掛著梅蘭竹菊四君子的條畫,主臥的窯掌面上掛著騎梅花鹿的笑容可掬的老壽星中堂。倆側窯腿牆上掛著戲曲電影《龍鳳呈祥》和《寶蓮燈》的連環組畫。而五爺兒女們臥室裡貼年畫的就很有時代色彩了,比如可以記著標題的:《讀毛主席的書,做毛主席的好戰士》;《紅燈記》;《智取威虎山》;《長大我也去邊疆》;《把好社會主義方向盤》;《周總理和我們再一起》;《歡騰的農機站》等等。大概五爺看見我專注地看年畫,而不是亂抓亂動,也不計較我在幾間屋裡轉著看,這樣每年都能自由地貪婪地欣賞五爺家的年畫。當我跟著捧著寫好的對聯往回走時,多麼盼望自家也能貼上儘可能多的年畫在屋裡,然而,我明白這萬萬不可能啊!我家的光景就連對聯也只是寫一張紅紙的,只在倆個窗柱上貼一幅,再就一個鬥底大的福字和出門見喜之類的,不像別人家在窗戶的每根立柱上都貼,還有花紅柳綠的窗花。

儘管貼不上可心的年畫,我從未責怪過父親的無能。因為父親是一位優秀的教師,高中未畢業,趕上了文化革命,斷了大學夢,被錄為代理教師,每月24元工資全交給生產隊,換取公分吃糧,家裡不斷糧已屬不易了,我們孩子從小隻是將一些願望深深地埋在心底。

1978年,父親獲得了優秀教師的稱號,工資漲為32元,家裡著實高興了一番,終於覺得每月有了4元的餘錢,78年的年關跟前父母的臉上的皺紋有了一些舒展,我們全家在過年的計劃單列裡立了購買新的年畫的項目,父親說:四人幫被打倒,鄧付主席的整頓出了成效,這日子有盼啦!我們孩子們也覺得可高興了!

臘月裡二十八,大隊長在村廣播裡通知父親去開會,午飯時,父親垂著頭回來了,原來生產隊決定讓父親每月上交36元副業款,這樣每月還要倒貼4元,母親聽了渾身直髮軟,父親說這是那些人逼他回隊裡參加勞動哩。78年,我們沒貼成年畫,更沒心情過個好年。但是父親終究沒有在那些精於算計的隊幹部們跟前低下脖子,天不絕人,1978年,高考恢復了,只要成績合格,沒有政治問題,隊裡那個幹部再沒有權利限制個人的前途命運了,整個國家改變了方向了。1979年,父親通過考試,以全縣第二名的成績轉為正式的國家幹部,我們全家捧著父親的供應糧本流出了幸福的淚水。

1979年,父親通過熟人搞到些豬飼料票,從糧站買了些豬飼料,母親用這些飼料餵了一口肥豬,以每斤9毛8的價格賣給了肉站,我家一下子有了一百多元錢,那年的年關前,父親騎上自行車帶著我去縣城裡辦了回年貨,我終於有底氣請求父親買幾幅年畫了!我現如今依然記得倆幅年畫的題目是《孫悟空三打白骨精》和《春滿人間》。

人過中年,難免有些暮氣,表現在生活中,就是愛回憶少時的往事,尤其是近年來,在除夕月盡之時,我和父親的話終於一年一年多了起來,因為經歷的世事多了,覺得父親說的做的基本都是對的,明白這些道理,也是因為自己的子女又像當年的自己那樣厭煩起了我的叨囔來,不經意間,我和父親把話題扯到年畫上來,對那個年代噓唏不已,於是,我提起筆記下這篇《年畫》的故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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