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訪」三月後,寫出深度報導的我從害怕變得堅定

“暗訪”三月後,寫出深度報道的我從害怕變得堅定

“你把別人發財的底兒給刨了,他當然得找你出這口惡氣,但是你要相信你做的事是正義的,就會有法律這種更強大的力量來保護你,所以沒什麼好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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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

“X你大爺,你個沒良心的怎麼還沒死。”

“……”

“啪”我迷糊著掛掉電話。打開燈,牆上的時鐘已經凌晨兩點多了,當然這也不是我第一次在深夜接到恐嚇電話了,明天還有安排好的採訪任務,我努力讓自己進入睡眠頻道,但是越強迫自己入睡,卻越發清醒,剛剛聽到的那些惡毒的話語也開始一字不差的在耳邊縈繞,冷汗也開始冒出來。

我瞪著天花板,從去年春節開始,到現在已經五六個月了吧,手機號碼也已經換了兩個了,他們總有辦法用各種陌生的號碼找到我。想想當初,他們像自己的親人一樣相處了三個月,如今卻只能惡語相向。

我苦笑一聲,把頭埋進了被子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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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天津師範大學研究生新聞系畢業之後,沒有回家鄉,也沒有呆在大學所在的城市,隻身一人去了北京。之所以來北京也比較偶然,這邊的媒體環境要相對好一點,對於剛工作的新聞人來說,會覺得誘惑比較大,氛圍好,機會多。

哪怕有學歷傍身,想要進入北京主流媒體行業還是要下一番苦功夫,更何況我只是一個職場新人。我的目標是進入在全國知名度都比較高的一家報社,門檻也是格外高。就算是實習記者這樣一個初級職位,還需要我們這些職場的“新鮮血液”花費3個月的時間做暗訪,然後做出一篇深度報道後,才能正式加入實習記者的行列。數百名高校畢業生都加入這段新鮮的探險,我就是其中之一。

一番挑選下,我選擇了去一家生鮮市場的小店當售貨員,這家生鮮市場被人在網上匿名舉報過,當時並沒有引起太大波瀾,我準備進去一探究竟。一切都是未知的,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找到他們不合規的證據,能不能採出內容,自己萬一中途被識破怎麼辦。雖然前途未卜,但是總歸要試一試。

很快,我就順利入職了。

上班的工作活動,包括吃飯都在一個不到20平方米的房間裡,工作內容大多也是涉及體力,一站就是一天。我平時缺乏鍛鍊,工作到第三天就已經渾身痠痛,半夜翻身都能因為動作幅度大,一下痛醒。

好在我這份工作的老闆特別照顧我。我的老闆差不多四十出頭,中年婦女,我叫她劉姐。後來大家都熟識了我才知道,劉姐是位單親媽媽,丈夫因為意外事故身亡,家裡還有一對雙胞胎女兒,上初中。丈夫出事之後,劉姐沒有再嫁,一直和公婆住在一起。

以前的時候,丈夫的收入是家裡的主要來源,劉姐在家一直是家庭主婦,現在為了挑起撫養兩個孩子和奉養公婆的重擔,劉姐賭上一切,拿丈夫的賠償金在這家市場開了個小店。劉姐的孃家也替她週轉了不少錢,劉姐的弟弟也從老家趕過來替姐姐進貨打下手,好在生意紅火,這兩年小店經營的有模有樣,經營的範圍也越來越廣,為此劉姐還招來了新的店員,但是從那段時光走過來的劉姐習慣了萬事親力親為,所以還是經常來店裡幫忙。因為臨近春節,店裡人手不夠,所以才招來了我。

劉姐看我是外地來的小姑娘,一個人不容易,經常給我帶點家裡做的、能放得住的食物,讓我帶回家吃,像是臘腸、皮凍這些從來都會給我準備一份。我租的房子在北京的郊區,離上班地點比較遠,坐地鐵還要一個多小時,劉姐也幫我四處打聽附近有沒有租金合適的房子,讓我不用每日奔波這麼辛苦。劉姐的孩子去參加冬令營的那幾天,把屋子空出來了,劉姐還想讓我去自己家住一個月。這些對於身在異地的我來說,更是有種親人在身邊的溫暖。

我由於平時飲食不規律,犯了一次急性腸胃炎,進了醫院。那兩天還是劉姐在醫院照顧的,直到我母親從老家趕過來。母親剛過來的時候,也是劉姐開車去車站接到醫院的。母親不知道我工作的原委,一心以為劉姐就是我的老闆,常常在我耳邊唸叨:你老闆是個好人啊,你得好好工作報答人家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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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我可能要讓母親失望了。

劉姐在生意上並不像她為人那麼實在,很快我就發現了很多“秘密”。

我剛去上班的那幾天,主要是在櫃檯上與客戶打交道,劉姐偶然安排我做些別的工作也都是比較表層的,擦擦貨架、歸歸貨類這種。所以在剛開始,我並沒有發現有什麼異常現象,自己既擔心白搭上功夫找不到證據,又安慰自己這得慢慢來。就這樣過了半個月,我的耐心徹底被耗沒了,本來以為自己的任務可能要無疾而終了,堅持完這一個月就當找了個兼職算了,再另謀別的去處,沒想到機會來了。

之前店裡有個打工的小姑娘不知什麼原因突然跳槽了,店裡一下少了個人手,又恰逢春節檔口,買生鮮的人比較多,所以我偶爾也要深入倉庫“內部”忙會兒,果然裡面別有一番洞天。

雖然我原來也做過補貨這類工作,但是接觸到的貨物都是同事直接用推車推來的,並沒有直接接觸到倉庫的原始貨物,去到倉庫才知道,原來這些生鮮肉品在上推車之前,還有一道“神秘”的工序。

倉庫旁邊是一間隱蔽的工作間,裡面堆滿了雜物,因為整日封閉,一進去就會聞到一股刺鼻的異味,而很多不能擺上檯面的處理工作就是在這裡完成的。

後來,我幾乎每天都發現更換標籤的現象。頭天的生肉撕掉標籤後再賣,保鮮膜包好的雞心、豬肝等肉品都會被換上新的包裝盒和保鮮膜,稱重後再貼上新的標籤,把生產時間換成當天,然後再碼放到售貨臺上出賣。當然這些過程都是在那個小屋偷偷完成的。

起初的時候,我問劉姐:“這不是昨天的嗎?”

劉姐嫻熟地換著包裝,頭也不抬地說:“對啊,把昨天的重新包進去。”

看到我遲疑地停下了手上的動作,劉姐才笑嘻嘻地解釋:“你剛來不懂,咱這市場都這麼幹,看不出來的。”

就是那天,我拍到了第一條證據。

除了換標籤,我還發現,店裡其他違法的經營活動。

有天下午,我拉來推車在倉庫門口等店裡的同事,同事抱來半箱之前沒賣出去的琵琶雞腿,我還沒打開箱子就聞到了一股異味。

我問同事:“這麼大的臭味,這雞腿壞了吧?”

同事顯然已經習慣了,一邊抱著箱子一邊往那間小屋走:“壞了都正常,不壞才不正常。”進屋之後,我打開箱子,琵琶腿顏色發白,表皮有點破損。我問道:“顧客聞不出來麼?”同事一邊往外擺,一邊說:“沒事,咱先拿出來晾晾,我看有的都粘了,等會咱再用水管洗洗,再把顏色不好的地兒用刀一切,照常賣。”我聽了有點反胃,趁同事去了倉庫趕緊拍照取證。

店裡的加工肉餡,豬肉事先根本沒有清洗過。每次我想要清洗,劉姐就會攔住我:“費這功夫幹嘛,不乾不淨,吃了沒病。”同事也在一邊幫腔:“劉姐都搞兩年了,誰吃都沒問題,放心吧。”

我零星瞭解到,這些行為不僅是劉姐的小店,整個市場同類型的店鋪都存在這些問題,逢年過節生鮮銷量也比以往多,店裡原來的存貨竟然都被不知情的消費者搶購一空。我知道這次的稿子有著落了,市場這種違法的做派也必須要整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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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每次下班回家卸下一身疲憊之後,就會整理當天拍攝的證據,整理手機上錄的零星錄音,然後上網對照違反的條例進行記錄,為自己的報道做著準備。

每當想到自己快要結束這三個月的臥底工作,有機會做新聞了,我就有點小激動。但是另一方面,雖然劉姐做了很多違悖良心,違反道德的事情,對待自己卻是誠心誠意的,讓自己體會到了來到北京的第一份溫暖。

慢慢的,憂慮的心情代替了激動。越是到臨近的日期,我越是憂慮。最後,我失眠了。

我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的思考,是否真的要報道,應該怎麼報。以劉姐這些生意上的做派,恐怕不是罰款就能解決問題的。萬一這個小店被責令停產停業、被責令退出市場,劉姐的一家老小怎麼辦,會不會對她個人的信譽也產生影響以後無法再從事此類行業。再想到平時劉姐對待自己的真誠實在,我第一次感覺到當一個新聞人的糾結與無奈。

我想到自己選擇這個行業的初衷,是源自大學一次偶然的實習經歷。大一的一次暑假實習,我去了當地的一家報社,每天跟著自己的實習老師跑跑採訪,或者做一些類似整理錄音稿這樣簡單的工作。有天我跟著老師採訪了一個比較貧困的家庭。這戶人家是由父親、兒子、女兒組成的三口之家,兄妹兩個都是四十多歲,並且癱瘓在床。七十多歲的父親在照顧他們,家裡破敗不堪。

回來之後,老師的稿子為這家人招來各方愛心,使得這家人有了志願者、還有其他專業機構的幫助。就是這次採訪在我心中種下了新聞夢的種子,這段經歷也為我打開一座嶄新的大門。我認為做這樣的行業可以幫助到許多人,也會帶給自己一種使命感。

“沒錯,使命感,這樣是為了保障更多人的權益。”我放下了心中的大石頭,踏實地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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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寫出了那篇報道,對於修改日期、以次充好等不法行為都擺出了詳實的證據。報道出來後,產生了極大的社會反響,工商部門迅速做出了反映,對整個市場做了集中的大整頓,我暗訪的那個小店也被清除出了市場。

我也正式成為了那家報社的實習記者,一切都按部就班的進行著,直到一天中午,我接到一通電話。

我接通之後,就聽到充斥汙言穢語的叫罵聲,還夾雜著旁邊孩子的哭聲,破音的怒罵甚至讓人聽不出具體在說什麼。是劉姐打來的。

從那之後,我經常接到劉姐,還有她一些老家親戚的電話,開始就只是罵我,用盡一切汙穢的語言,在言語上對我進行人身攻擊。我把這些號碼通通拉黑,但是還會隔三差五接到這些辱罵電話,都是陌生的號碼。我認為等這段風波過去就會沒事了,但是沒想到這種辱罵隨著時間推移變成了威脅,甚至恐嚇。

什麼在我下班路上廢掉我,把我工作前途毀掉這種話是被恐嚇的日常,我甚至在單位的快遞儲物櫃,拿到他們寄給我的老鼠屍體,我以為這是他們最後的手段了,事實證明,我低估了他們的報復心理。

那天下班之後,我加了會班整理好當天的稿件之後,渾渾噩噩地擠上地鐵回家。走到家門口發現圍了幾個鄰居,我當即就意識到不妙,撥開人一看馬上怔住了,出租房門口被人用噴漆寫滿了咒罵的字眼,門口還有一攤骯髒的汙穢。鄰居們都安慰我,讓我報警,我一直緊繃的神經一下子斷了,放聲痛哭。

我一直記得那個疲憊、脆弱的夜晚。鄰居們安慰著哭到發抖的我,紛紛出來幫我一起打掃走那些骯髒的東西。忙完這些,樓下的老奶奶還端來一碗熱面,告訴我如果今晚我害怕就去她家和她擠一晚,這些善良的人給我的溫暖讓我再一次不爭氣的落下淚來。門上的漆擦不掉了,我只能再裝一個新的門賠償給房東,把這些事都處理完之後,我搬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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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說這些事兒對我沒有影響是假的。我的膽子突然小了起來,雖然租了新的地方住,但是每次上下班還是會警惕著周圍的陌生人,下班之前都會在門口觀察好久,沒有發現形跡可疑的人才會火速衝出報社門,每次在路上走著也會不時回頭看,假想著會不會有人跟蹤我,或者在路上設埋伏攔堵我。好在有經驗的同事安慰我,說做過暗訪的人都會有這樣的階段,很正常。

我還是過不了心裡那扇恐懼的坎兒,還越來越嚴重,平時白天出門都要心理建設很久,晚上睡覺也要蒙著頭,好像被子是我唯一的鎧甲。更無奈的是,記者要時刻保持聯絡通暢,所以手機必須24小時開機,保證第一時間能被聯繫到,但是長期的恐嚇電話已經讓我有了來電恐懼症,手機就像一個不定時炸彈,不管在何時何地,只要鈴聲響起,我就會不自覺打個冷戰。

單位有位五十多歲的老師,一直堅持做暗訪,我特地去請教了他,老師聽完我的遭遇,雲淡風輕地表示,別說恐嚇了,自己還被打過呢,但是做暗訪就是要習慣,你把別人發財的底兒給刨了,他當然得找你出這口惡氣,但是你要相信你做的事是正義的,就會有法律這種更強大的力量來保護你,所以沒什麼好怕的。把電話卡扔掉好了。

這次談話確實讓我心寬不少,我換了新的電話卡,把鈴聲也改成輕鬆暢快的。為了徹底治好自己的疑心病,我還搬了住處,另租了其他地方。

我還向領導申請了調往法制版塊,一切都好像要對這段暗訪經歷說拜拜了,結果我再次在凌晨接到了恐嚇電話,電話裡是個男聲,“你以為換個號碼我就找不到你了?我還沒開始呢,老子有的是時間陪你這個小妹妹玩。”我掛掉電話,這一次我沒有再扔掉電話卡,而是撥打了報警電話,那一刻我的內心沒有感覺到一絲虧欠,這段過往也該了結了。

我在老家的男朋友放心不下我,勸我回老家工作,但是我不想,好不容易才剛有起色,我想再試試。男朋友也搬到了北京,在北京找了份工作,平時可以照顧到我,上班送我到地鐵口,下班會準時在那兒接我,讓我重新找到安全感,陪著我把新聞夢做下去。

現在我的工作仍然會涉及一些少量的暗訪任務,見報之後被人破口大罵我也已經習慣,但是想到自己像個勇士一樣,用手裡的筆讓更多人知道真相,保護了更多無辜的人,我不再害怕。

-END-

李楠,自由職業,喜歡讀書、寫作、聽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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