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正榮潰敗無錫尚德背後:光伏產業的商業原罪

礪石導言:披著高科技的外衣,享受著國家投入的鉅額補貼,帶來的結果是鋪天蓋地的汙染。這就是光伏行業在中國的商業原罪。一個幾乎無法創造任何使用價值的行業,卻被各地政府作為招商引資的絕佳素材,中國商業之怪現狀可見一斑。

郭亮 | 作者

在那些激動人心的商業故事中,金錢從來不是第一位,理想才是。另一個與人們的感覺相去甚遠的事實是,成功故事中最令人刻骨銘心的非但不是成功,而是失敗。

敗者施正榮

2014年施正榮從無錫尚德離開之際,這座城市的老百姓們對他莫衷一是。有人說一個偉大的商業英雄就此落幕,有人說政府參與的項目就好不了,更多的人只是對源源不斷的來訪者提出同樣一個問題:你也是來尚德討債的吧?

2013年3月20日,無錫當地法院正式宣佈,由於無錫尚德無法按期償還70億元銀行貸款,進入破產重整階段。此時距離無錫尚德成立過去了12年,距離這家公司赴美上市過去了8年,距離創始人施正榮在《中國夢》紀錄片中談論新能源的未來過去了4年,距離此人成為中國首富過去了7年。

施正榮潰敗無錫尚德背後:光伏產業的商業原罪

出生於1963年的施正榮個子不高,野心不小。1988年留學澳洲,三年後獲博士學位,主攻方向為多晶硅薄膜太陽電池技術。2000年,施正榮帶著幾十萬美元和十多項太陽能電池技術專利回到中國創業。

不久,無錫市政府被這個海歸創業者的遊說所打動,調集市屬企業籌資600萬美元全力支持施正榮,尚德電力公司落戶無錫。遊說中廣為人知的一句話是“給我800萬美元,還你個世界第一大企業。”與其說這是商業夢想,不如說更像蠱惑人心的設局者所謂的豪言壯語。

可見,無錫尚德從誕生之日起就帶著濃烈的地方政府招商引資意味。通常而言,這樣的商業項目大多不會成為商業傳奇。弔詭的是,施正榮如同魔法師,短短五年內將這家企業帶到美國納斯達克敲響了開市鍾。從這個意義而言,施正榮實現了對無錫市政府的承諾。

無錫尚德也就此成為中國太陽能產業的標杆形象,這家企業的運營模式也被媒體報以溢美之詞:“在尚德的成功中,無錫市政府的確扮演了一個‘異類VC’的角色……在尚德即將上市前夕,政府資本竟然退出了尚德……當這個為尚德立下汗馬功勞的退休官員和總經理施正榮發生矛盾的時候,政府選擇了施正榮。”

曾經被政府視為座上賓的“科學家式企業家”施正榮究竟是如何敗走麥城的?死結令人唏噓,仍是那個無數失敗的中國企業家的共同命門——資金鍊。

施正榮潰敗無錫尚德背後:光伏產業的商業原罪

在2005年赴美上市之後,有足夠的證據表明,施正榮迷失了。不僅迷失在自己的光伏夢想中,也迷失在一種偏執的人生信念中。據媒體披露,上市當天他就對友人說:“從此以後,我再也不會去掙一分錢,我就花錢。”從那以後,金錢再也不是施正榮在乎的東西:花20萬美元包一架公務機去參加達沃斯論壇,請了6個保鏢貼身保護自己;購入近十輛頂級豪車,包括三輛雷克薩斯,一輛寶馬,一輛奔馳S600,一輛頂級賓利,一輛路虎,一輛沃爾沃……

這些並非大錢,更危險的種子卻在另一個層面加劇這位創業者的迷失:由於一心追求產業規模,施正榮幾乎將公司的所有資金全部押注在光伏產業的原材料採購環節,在2008年國際金融危機爆發的大背景下,仍然逆勢投資,與國外多晶硅巨頭簽訂了長達十年的鉅額採購合約。

這成了最終拖垮施正榮的包袱。某種程度而言,施正榮是一個傑出的創業者,因為他渾身是膽,充滿了綠林好漢式的豪氣。可是作為企業家,對資金的全然不顧與對未來的豪賭又註定了悲劇結局。

直到潮水退去,才知道誰在裸泳。2012年9月,無錫市政府向施正榮表示願意注資拯救尚德,但條件是要用施正榮的個人資產做擔保。施正榮拒絕了,而有報道他通過關聯交易,把尚德的大量財產轉移到自己控制的公司名下,比如他幕後控制的亞洲硅業,獲得了尚德長達16年期限、15億美元的無條件支付合約。

此乃莫大諷刺,曾經“糞土萬戶侯”的施正榮,變成了即使企業破產卻仍有十億美元身家的萬戶侯……大多數失敗者不是敗在了夢想過於深刻,而是敗給了假裝深刻的夢想。

光伏商業原罪

施正榮的失敗,不僅是一個人的悲劇,更代表了一個行業的坐困愁城。

2018年6月1日,國家發展改革委、財政部、國家能源局發佈關於2018年光伏發電有關事項的通知,要求合理把握髮展節奏,優化光伏發電新增建設規模。加快光伏發電補貼退坡,降低補貼強度。

此事被坊間稱為“光伏斷奶”。光伏產業在過去的十數年間,憑藉鉅額國家補貼而迅速壯大,先後誕生了三位首富。巨大的喧囂中夾雜著同樣巨大的質疑,直至主管部門不再庇護,強迫這個吃奶的巨嬰斷掉母乳,自生自滅。

通知發佈後,十幾家光伏企業老闆聯名上書,表明自己的企業受到巨大沖擊,請求政策給予一定的過渡期。殊不知,即便是被視作如此嚴厲的文件實施之後,光伏發電仍可領到每度電0.5元的國家補貼。

施正榮潰敗無錫尚德背後:光伏產業的商業原罪

光伏產業究竟是怎樣一個行業?大體而言,分為“硅料-電池組件-電站”三大環節,中國光伏產業的優勢何在?從三個環節和市場應用來看,幾乎毫無優勢可言。硅這種東西本身並不稀缺,但是要把硅元素轉變為光伏應用的“多晶硅-單晶硅”,中國企業沒有核心技術。如此一來,原料環節便註定了中國光伏產業的高成本,終端應用所發的電量,價格可想而知。即便掌握了部分技術,卻也是歐美日等發達地區早已淘汰的高汙染技術。市場應用來看,大型地面光伏電站成本高企,且由於電網設施落後,導致光伏發電併網困難,很多西部光照充足的地方建設的光伏電站,由於所發電源無法併入電網而白白浪費。

那麼,光伏企業的最大利潤來自何方?過去歐美日等發達地區也大力補貼支持光伏發電,由於中國企業能獲得更加可觀的政府補貼,加之中國勞動力與環境治理成本低廉,主要利潤集中在“電池組件”這一環節,這些光伏發電板被源源不斷地運往海外,佔領了全球大部分市場。由於價格過於低廉,2012年引發了歐美“反補貼、反傾銷”的雙反調查。中國的光伏企業,憑藉國家補貼與便宜勞動力去賺外國人的錢——此情此景,實在令每個智商正常的人感受不到一絲自豪,而是莫名恥辱。

就連光伏行業內部人士也承認,這是一個“原料、技術、市場三頭在外”的行業。這樣的行業仍然獲得了國內眾多創業者的青睞,原因無外乎兩個:一是投資門檻低、國家鼓勵;二是中國不怕汙染,怕的是沒有好的商業題材。

披著高科技的外衣,享受著國家投入的鉅額補貼,帶來的結果是鋪天蓋地的汙染。這就是光伏行業在中國的商業原罪。一個幾乎無法創造任何使用價值的行業,卻被各地政府作為招商引資的絕佳素材,中國商業之怪現狀可見一斑。

忘記施正榮

施正榮失敗之後,光伏行業受到前所未有的沉重打擊。一面旗幟的倒下,意味著千軍萬馬的潰敗。在享有榮光的時候,旗幟鮮亮耀眼,面對困局之際,這面旗幟拒絕在風中起舞。難怪連向來說話滴水不漏的吳曉波都會對施博士作出毫不留情的評價:“在他的有生之年,恐怕很難再在中國市場上做成一單生意。”

但施正榮還是捲土重來了。2017年夏天,施正榮帶著自己最新的科研成果迴歸視野,這是一種基於晶體硅的新型太陽能發電材料,被施正榮比喻為“魚鱗”,很多原料組合在一起,可以覆蓋大多數實體表面,比如建築物、汽車。

施正榮潰敗無錫尚德背後:光伏產業的商業原罪

與以往光伏發電表現為大型地面電站相比,現在的光伏產業已經開始意識到“個人終端”的重要性了。除了戶用光伏發電之外,施正榮所謂的新型發電材料也具有市場應用前景。現在的光伏企業家用的最多的詞是“分佈式”“場景化”“能源互聯”等新潮詞彙。

顯然,這是公眾更加熟悉的概念。光伏產業這個幾乎與互聯網行業同時在中國起步的新興產業,其發展脈絡遠比互聯網複雜的多。究其原因,一是能源本身為大國重器,百花齊放的場面必然不是主流;二是互聯網只是一種基礎設施,而太陽能發電本身就是一種應用,場景的侷限性令其無法如互聯網模式那樣奔流怒放;三是施正榮們對於商業模式長久以來缺乏足夠真切的思考,試圖以成為“硅料之王”實現光伏產業遍地開花,無異於痴人說夢。

忘記施正榮,正是要忘記不切實際的幻想與毫無真誠的商業精神,儘管他曾經創造出令人炫目的財富神話,可是正如我們所知道的,一個激動人心的商業故事中,真正有價值的東西不是財富,而是理想。

光伏產業的理想是什麼?分佈式的戶用光伏和新能源汽車或許是觸手可及的場景,讓千家萬戶成為光伏發電的受益者或許是最終歸宿。

然而,那一天看上去又是如此的虛妄而遙不可及。就像“光伏”這兩個字,為了避免與低端的“太陽能熱水器”混淆,而刻意迴避了通俗易懂的“太陽能”,採用了少有人理解其意的“光伏”,充滿一種自欺欺人的虛無驕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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