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他來解答:那些年京劇界誤傳的故事

多少年來,報刊上常常有些“梨園軼事”、“梨園掌故”一類的小品文,甚至更早一些,清代末年文人的筆記一類的書上也有談戲的文字,所敘述的故事固然有屬實的,但其中不少似是而非,或張冠李戴,甚而至於無中生有,這些文字都是輾轉誤傳而來。

  • 舉一件由不少京劇界專業演員傳說過的故事:在清代末年,宮中演戲,曾經有過一次汪桂芬反串老旦,與龔雲甫合演《雙滑油山遊六殿》,兩個老旦同時唱。唱完之後,龔雲甫埋怨琴師陸五:“你怎麼不給我託腔,反而跟著汪桂芬跑?”陸五回答:“我在場上只聽見汪桂芬的唱,聽不見您唱。”

這個故事中心意思是要說明龔雲甫是人人皆知的好嗓子,可是和汪桂芬同唱就到了聽不見的程度,那麼汪的嗓子有多好就可想而知了。我本來對這個故事沒有懷疑,因為從前戲班的確有過這樣的事,我也看過,例如在第一舞臺義務戲梅尚程荀加上王幼卿、小翠花演《五花洞》;還看過李萬春、劉宗楊、張云溪、楊盛春演《四白水灘》有四個十一郎同時耍下場。所以我覺得汪桂芬、龔雲甫合演《雙滑油山》是完全可能的,並無意去考證。

讓他來解答:那些年京劇界誤傳的故事

龔雲甫《太君辭朝》

由於十年前集體編寫《中國京劇史》第一冊,我擔任清代宮中亂彈戲的發展一章,為此翻閱了清代昇平署全部各項檔案,順便更正了一些大大小小的誤傳,其中之一就是這個故事。

據檔案載:汪桂芬於光緒二十八年六月十一日挑進昇平署當教習,光緒三十四年四月十二日病故。在此期間"日記檔"記載著每一次的戲碼,汪未演過老旦戲。至於龔經常演的都是零碎角,從來未演過主角老旦戲,並且有時還演過《擊鼓罵曹》的旗牌。當時在昇平署演正工主角老旦是熊連喜,其次是周長順,還輪不到龔。

  • 再糾正一件大事的誤傳:過去戲曲史的研究者,一般認為崑腔在乾隆以後就沒落了,以至對於亂彈完全成熟的時代估計過早,這個結論直接影響《中國大百科全書·戲曲卷》。
  • 此書第186頁有這樣的話:“乾隆末年,崑劇在南方雖仍佔優勢,但在北方卻不得不讓位給後來興起的其他聲腔劇種。”
  • 第187頁:“嘉慶末年,北京已無純崑腔的戲班”。

但據昇平署檔案載:同治二年至五年,由昇平署批准成立在北京的戲班共有17個,其中有8個純崑腔戲班、2個昆弋戲班,2個秦腔戲班,2個琴腔戲班,3個未註明某種腔的戲班,各領班人所具甘結都完好的存在,總之崑腔戲班在同治年間仍然佔絕對優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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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禧太后

據光緒三年的各領班所具甘結,北京共有13個戲班,其中有5個純崑腔戲班,比同治年減少一些,但和同時其他劇種相比,仍佔優勢。當時宮中演戲和北京各戲班演戲的情況,反映亂彈逐漸上升,昆弋逐漸減少,宮中和民間戲班基本上同步,昆弋讓位給亂彈,不是乾嘉年代,確切的時代是光緒末年才達到北京已沒有純崑腔戲班的情況,幸喜有檔案可據,相差百年,得以糾正,不然的話,結論已載入大百科全書誤傳就成為信史了。

  • 誤傳的瑣碎事就更多了,例如《中國京劇》1997年1期有兩位作者也是聽了誤傳,在《慈禧太后看戲論賞罰》一文中說:“青衣行當的時小福與孫怡雲扮演的天官最為拿手,經常獲得賞銀,就連他們勾臉的王楞仙也因此而跟著沾光,王瑤卿扮演的天官也十分精彩……”

按天官這個角色是老生扮演,不論在宮中還是民間戲班,演“天官賜福”的天官都是老生,不勾臉。

  • 又一段原文:“
    有一些內廷供奉很少得到賞銀,例如演丑角的王福壽……”

按當時被挑選進入昇平署當差的演員在編制上有“教習”和“學生”兩等職稱,例如譚鑫培、汪桂芬是教習,楊小樓、王瑤卿就是學生,沒有“供奉”這個名稱。王福壽是武生兼老生,不是丑角。

  • 又一段:“如果真出了毛病,輕則打竹杆子或者扣罰薪俸三個月,重則如果遇到她心裡不高興,就會有掉腦袋的危險。”

按昇平署檔案中有一種“日記檔”逐日記載(凡皇帝或太后關於演戲有什麼指示都有記載),舉兩個例子:“光緒二十二年十二月初十日,總管馬得安傳旨:凡孫菊仙承應,詞調不允稍減,莫違。欽此。”“光緒二十三年正月初二日高福雲傳旨:有崑腔軸子,不準唱混塗了,如果再唱混塗了,降不是,特傳。欽此。”

我聽老先生們說過,孫菊仙唱戲,他有時不高興,一大段唱減詞減腔一撂就過去了,這是他的不好習慣,這種錯誤也不過受到指責而已。至於崑腔軸子唱混塗了,是指皮黃戲班演崑腔戲,有一種所謂“甩著唱”的不好習慣,尤其武戲遇見身段多的地方,乾脆只吹不唱。這種錯誤也是警告而已,並沒有什麼懲罰,至於掉腦袋的危險更沒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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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麒麟閣》朱家溍 飾 秦瓊

又一段:“王瑤卿在家中排行老大,所以慈禧太后就御賜給他一個名字叫王大。後來還有幾位著名演員被太后老佛爺恩賜封為‘御戲子',他們是譚鑫培、王瑤卿、陳德霖、楊小樓等。”

按當時的獎賞,從“日記檔”得知只是賞銀或賞物,對於某人的某戲演的十分滿意時就口頭上嘉獎,“日記檔”也都照載不誤,只是未見有賜名賜封的記載。我認為既然口頭嘉獎都有記載,如果有賜名賜封的事不會不記,所以應該說沒有賜封賜名的事。賞銀的數目,每人1兩至10兩多少不等,最多是20兩,叫作大賞,偶然也有破例的時候,如光緒三十四年六月十八日,頤樂殿承應,10出戏內有譚鑫培、楊小樓的《連營寨》,原注“永喜交下賞《連營寨》銀260兩。”20日又演《連營寨》又賞銀340兩,這是特殊的賞賜。

下面的一段誤傳,即《票友名家連環套》一文,鄧先生對我的表演給予很高的評價,我實在是慚愧不敢當,並感謝鄧先生的鼓勵。但其中有一段誤傳的故事我不得不提出更正。

  • 原文是:“說來還有個故事:舊時有些京劇藝人思想保守,不肯將自己藝術傳給外人,怕搶了自己的飯碗。楊小樓便是其一。他的外孫劉宗楊向外祖父學藝當然要教的,但宗楊接受能力稍差,其外公又因演出繁忙沒工夫細說,必須找一個陪讀的作為‘二傳手',於是選中了這位沒有‘危險'的外行人朱家溍。一來朱是劉的好朋友,二來朱的文化程度高、接受能力強、又十分熱愛楊派藝術。楊小樓和姑爺劉硯芳,給他二人說了一遍後,朱再幫助劉慢慢消化,後來劉宗楊也成為當時著名的武生演員”。
讓他來解答:那些年京劇界誤傳的故事

梅蘭芳 飾 虞姬 楊小樓 飾 楚霸王

這一段故事是鄧先生聽別人說的,我首先要更正的是楊小樓先生不屬於“不肯將自己的藝術傳給外人,怕搶了自己的飯碗”的人,我認為楊小樓先生和梅蘭芳先生他們在戲曲史上的地位,就同文學史上李白杜甫的地位一樣,沒有人能搶,他們也不怕誰來搶。楊先生一年到頭不斷地演出,實在沒有時間教徒弟,所以劉宗楊小時候的老師是範福泰老先生,並不是楊先生自己教。

範先生是教武戲的權威,另外請看工的先生,還有教老生戲的陳秀華先生。梅葆玖小時候請王幼卿教青衣戲,請朱琴心教花旦戲,請陶玉芝教刀馬旦戲,也不是梅先生自己教,教戲和唱戲幾乎是不同的工種。

我14歲時開始和劉宗楊交朋友,他比我大一歲,當時我雖然已經算是會幾齣戲,但無法和他比,我絕對不是接受能力比他強,幫助他消化。劉硯芳先生是我的老師,可是有更多的戲是劉宗楊教我的,他15歲時已經是斌慶社的臺柱,和李萬春並牌輪流唱大軸。當時劉的老生戲和武生戲各佔一半,每日白天在廣德樓演出,一年360天,如果不會演一、二百出戲怎敢擔此重任,劉宗楊可稱是真正楊派的傳人。

作者:朱家溍(1914——2003),字季黃,浙江蕭山人,為故宮博物院研究員、國家文物鑑定委員會委員、中央文史館館員、九三學社文教委員會委員、著名文物專家和清史專家,還是著名的戲曲研究家,著有《春秋左傳禮徵》、《碑帖淺說》、《中國古代藝術概述》、《故宮畫集》、《故宮所藏善本書目》、《明清時代有關西藏的文物》、《清代戲曲服飾》、《故宮退食錄》等。朱家溍自幼酷嗜戲曲,早年師事範福泰、遲月亭、陳少武、劉硯芳、曹心泉、錢寶森等名家,對楊小樓的表演藝術研究有素,造詣頗深,是舉世公認的楊派藝術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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