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海洋才當上領導不久，這段時間天天忙於應酬，同學、朋友、下屬輪流請他吃飯，說是為他慶賀。江海洋剛開始還覺得有點累，但時間一長不僅適應了這種熱鬧的生活，如果哪一天沒有飯局反而有點不自在。
這天一大早又接到電話，十有八九又是請吃飯的。江海洋懶洋洋地拿起手機一看，卻是爸的電話，爸說：“海洋，你媽身體不好，你是不是抽空回來一趟？”
江海洋嚇了一跳，忙一迭聲地答應道：“媽是怎麼了？我馬上就回家！”掛了電話心裡不免有些自責：這都多長時間沒回家了？怪只怪這些沒完沒了的應酬。
火速驅車到家後，發現媽只是一般感冒，江海洋這才放下心來。正陪著媽閒聊，手機響了，這回果真是約吃飯的。江海洋客套兩句便準備答應了，一抬眼正撞上爸嚴厲的眼光。爸是個老漁民，一輩子風裡來浪裡去地打魚，一張飽經滄桑的臉黑得像石頭，令人望而生畏。
江海洋忙對電話那頭大聲說道：“這個，吃飯我就不去了，我媽身體不好，我走不開，抱歉啊！”
關了手機，江海洋發現爸神色稍緩，卻又見爸抱起一堆漁網，說：“走，跟我打魚去，你媽想喝碗魚湯。”
江海洋心說我現在哪還有時間跟你打魚，便笑著說：“爸，媽不就是想喝魚湯嗎？我到菜市場買好了，媽，你想吃什麼魚？”
媽還沒回答，爸板著張黑臉氣沖沖地開口了：“打魚人家想吃魚還用買？那還不讓人笑死！告訴你，你老子我這輩子就沒買過魚。我說兒子，你是不是認為我打魚丟了你的臉？”
江海洋知道大事不好，爸上火了，忙說道：“我說著玩的，你生什麼氣嘛。走，打魚去，我都好長時間沒出海了，還真怪想的！”是的，他上大學前沒少跟爸打魚，那時候曬得像根黑棍子，身體結實著哩。
爸哼了一聲，說：“你再不打魚，都不像個漁民的後代了。瞧你現在白得那樣子，那是蒼白，天天悶在辦公室裡不曬太陽，有什麼好？至於胖，更是虛胖，時間長了渾身是病，懂不懂？你給我聽著，以後隔三岔五必須回來跟我打魚，我們老了，打不動魚了，以後吃魚就指著你供應了。”
江海洋媽在一旁聽不下去了，氣呼呼地叫道：“老頭子你說什麼呢？兒子這麼忙你讓他回來打魚給你吃？你做夢吧你。聽著，今天出海不要太遠了，不要嚇唬兒子……”
媽還在說，江海洋早跟著大步流星的爸跑向了海邊。
很快那隻舊漁船吼叫著直奔大海而去。展目望去，頭頂萬里無雲，陽光直射下來熱得很，好在船開得快，有風倒也不覺得熱得難受。無邊無際的大海則像塊巨大的水晶寶石，真美啊！
江海洋一下子回到了以前跟爸打魚的歲月，正感慨，忽然發現不妙：這都過去多長時間了，爸怎麼還一個勁地開船？便朝後梢掌舵的爸叫道：“爸，都開這麼遠了，停下來吧！”
爸一聽如夢方醒，忙停了機器，一臉抱歉地說：“瞧我，都忘了時間了，唉，年紀大了，不中用了。”
爺兒倆當即撒下網捕起魚來，誰知左一網右一網地撒，捕上來的卻全是些小魚小蝦，爸不禁嘟嚷起來：“現在魚是越來越少了，這都怪大夥濫捕沒個節制，看吧，再這樣下去子孫的飯都得吃光了。海洋，這人啊一定不能由著性子來，世上好吃好玩的東西多了去了，哪天才是個頭呢？”
江海洋聽著刺耳，便“嗯”了一聲，埋頭繼續撈網。
不知過了多久，上網的魚還是又小又少，江海洋渾身燥熱，口乾得要命，便說：“爸，水呢？”
爸一邊埋頭起網，一邊說道：“艙裡有一壺，你自個拿了喝。”
江海洋渴得不得了，甚至能感覺到身上水分正在快速流失，忙掀起艙蓋，果然看到一個塑料水壺，心中大喜，手一拎，隨即驚恐大叫：“爸，水壺是空的！”
爸吃了一驚，忙過來看，卻見水壺底下窪著一灘水，這麼說水壺漏了？再看水壺底部，赫然一道裂縫！
爸頓時哭喪了臉，說：“這可怎麼得了？都怪我太大意了。海洋，要不你就喝漏出來的水吧。”
江海洋一聽窩了一肚子氣，卻又無法可想，只好俯下身子去喝艙底的那一窪水。可還沒靠近一股濃烈的腥味便迎臉撲來，這條船長年捕魚，能沒有魚腥味嗎？
江海洋差點沒嘔出來，抬頭叫道：“這水能喝嗎？”
爸一臉內疚，說：“要不，咱回家再喝吧。”
江海洋無力地坐下，正閉上眼睛休息，忽然覺得奇怪：爸在船尾一直忙活著，卻聽不到機器轟鳴。
就在這時爸再次懊惱地開了腔：“他奶奶的，真是怕什麼來什麼，發動機壞了，搖不響了！”
江海洋差點驚跳起來：“這可怎麼弄？”
他爸也癱軟下來，苦著臉說：“怎麼弄？往回劃唄。”
江海洋心裡有氣，忍不住嘀咕道：“都怪你，非要開這麼遠，要不是我提醒，只怕都要開到大海那邊了，現在好，劃到天黑還指不定能到家哩。”
爸一瞪眼：“你還真以為你是什麼大人物了？咱漁民哪年不碰上幾起這樣的事？算什麼嘛，你有那埋怨的勁不如給我用力劃。”
江海洋見爸真的發火了，不敢再吱聲，便賭氣似地拿過槳划起來，幸虧船上帶著指南針，倒也不會劃錯了方向，一時間爺兒倆一個在船頭，一個在船尾，埋頭劃了起來。
又不知過了多久，江海洋真的劃不動了，每舉一下槳都得使出全身的力氣，雙臂痠疼到骨子裡，而最要命的是，出海幾個小時了滴水未進，嘴唇都幹得裂開來了，而頭頂上驕陽越發似火燒一樣。再看爸，同樣麵皮焦黑油亮，喘氣聲就像拉風箱一樣粗，而海岸線依舊遙不可及。
這時爸忽然想起什麼，一伸手從他身後提出一隻塑料壺來。江海洋大喜，叫道：“爸你還藏著一壺水？”
爸一臉苦笑地遞過塑料壺，江海洋抖著手打開，仰脖子就要喝，忽又停住了：一股酒味直刺鼻子！
爸聲音吵啞地說：“這是酒，是我帶著解乏用的。唉，關鍵時候酒再好又有什麼用？看樣子咱爺兒倆這一關難過了。海洋，萬一咱爺兒倆報銷了，你恨我嗎？”
江海洋一邊機械地划著船，一邊搖搖頭，一開口喉嚨都要冒煙了：“我是你兒子，哪能恨你呢？只是怕媽要難過傷心了……”
爸哼一聲：“你真怕你媽難過，就不要在城裡天天喝酒！”
江海洋大奇：“爸你怎麼知道我在城裡天天喝酒的？誰告訴你的？”
他爸橫他一眼：“這還用誰告訴嗎？瞧你這肚子都像懷胎3個月了，走路一步一喘的，明顯是酒肉多了運動少了。海洋，你真以為天天喝酒吃肉是好事嗎？呸，那玩意偶爾吃是好事，天天吃就像毒藥一樣了知不知道？”
江海洋點點頭，這回沒有反駁。爸說得不錯，雖說吧，大夥在飯局上眾星捧月一般捧著自己是件開心事，可時間一長後遺症就來了，發胖啊，身體乏力啊等等，還有人送東西，煙啊酒的倒還罷了，甚至還有人送卡，自個雖說沒收，可心裡癢癢的……以前吧，甭說水，就是再名貴的酒也像水一樣，現在倒好，水比金子都貴……
江海洋這麼一想，低頭一看，哇，什麼時候眼前出現這麼多的水？這不是自家後邊的那條小河嗎？媽呀，有清水了，可有命了！
江海洋一時間快樂得渾身直打顫，趴在岸邊伸出雙手捧水就喝。忽聽得耳邊有人猛喝一聲：“喝不得！”那人隨即一巴掌打在他手上，清水“譁”的一聲全灑了。
江海洋一驚，茫然抬頭一看，是爸！爸為什麼不讓自個喝水？
只見爸黑著臉厲聲喝道：“這是海水，喝不得！”
“唰”的一下像過電一樣，江海洋一下子驚醒過來，定定神再一看，原來不是趴在小河邊，而是趴在船舷邊，小船還在汪洋大海之中。
江海洋迷迷瞪瞪地指著藍汪汪的海水，說：“不都是水嘛，為啥喝不得？”
爸嘆口氣，拉江海洋坐好，說：“海洋，你知道你叔叔是怎麼死的嗎？”
江海洋知道叔叔之死一直是家族中一個傷心話題，誰也不忍提及。以前他也曾問過爸叔叔的死因，爸一聽便紅了眼睛，久久說不出話來。現在爸要說出實情了。
只見爸幽幽說道：“當年我和你叔叔跟爺爺一起出海，結果機器像今天一樣也壞了，我們渴得不得了，可爺爺下了死命令，就是渴死也不能喝海水。結果在大海中頂著毒日頭漂了大半天后壞事了，你叔叔跟你剛才一樣出現了幻覺，偷偷喝了好多海水。而我因為跟爺爺在一塊划船，爺爺時刻呵斥我，我這才強忍著沒喝海水……”
爸說不下去了，喉頭劇顫，看得出爸在拼命剋制情緒，好半天才說得出話來：“現在有了科學知識才知道，海水根本解不了渴，一個人喝下1升海水後得用2升的淡水來補償，就這樣你叔叔被活活渴死了……”
爸爸說到這裡大聲說道：“兒子，我的意思你懂嗎？這世上只有清水最解渴，也最養身養心，美酒海水看著不錯，可只會要你的命！”
江海洋默默聽著、回味著，半晌用力點點頭，說：“爸，我懂了，這回真懂了，可是，懂了卻回不了家了……”
“轟”的一聲，馬達忽然轟鳴起來。江海洋一驚，抬頭一看，正看到爸一臉的狡黠之色。他忍不住喜極大叫：“爸，水壺漏了、機器壞了，全是你故意的吧？”
出自《故事林》雜誌
2018年8月上半月刊
九月十六
圖｜來源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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