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晓声《父亲》(下篇)

雨水,从父亲的老脸上往下淌着。 我知道,从父亲脸上淌下来的,绝不仅仅是雨水。父亲那双瞪大的眼神空洞的 眼睛,那抽搐的脸腮,那哆嗦的双唇,说明了这一点…… 这个雨夜,又使我回想起了几年前那个雨夜。我躲在我们连队木楞堆之间大哭 过一场的那个雨夜…… 四 今年四月的一天,我收到一封电报。电文--“父即日乘十八次去京,接站。” 我又几年没探家了。我与父亲又几年没见面了。我已经35岁了,可以说是一个 中年人了。电报使我心中涌起了一个中年人对自己老父亲的那种情感。那是一种并 不强烈的,撩拨回忆的情感。人的回忆,是可以随着年龄的增长而改变“焦臣”的, 好像照片回着时间改变颜色一样。回忆往事,我心中对父亲的谴责少了,对自己的 谴责反而多了。我毕竟没有给过父亲多少一个儿子对父亲的爱啊! 电报没能在头一天交到我手里,却被从门底缝塞进了我的办公室,我头一天熬 夜,第二天上班推迟,看看手表,离列车到站时间,仅差一小时十五分,马上动身, 完全来得及接站,我手中拿着电报,心里修忽产生了一个念头--雇一辆小汽车去 接站,这念头产生的很随便,就像陕西人想吃一顿“羊肉泡馍”。父亲生平连次小 汽车也没坐过,我要给予父亲“生平第一次”。我给几处出租汽车站打电话,都没 车。20多分钟在电话机前过去了。乘公共汽车接站,已根本来不及。只有继续拨电 话。又拨了10多分钟,终于要到了一辆车。说很快就到,却并不很快,半小时以后 才到。一路红灯,驶驶停停。到火车站,早已过时。 我打开车门就往下跳,司机一把揪住我:“车费!”我一摸衣兜,钱包没带! 只好向司机陪笑脸,告诉他我是来接人的,接到再给他车费。说了不少好话,最后 将工作怔押给他,他才算松开了手。 站内站外,都没寻找到父亲。 我沮丧地回到出租汽车跟前,央求司机再送我回家,来去车费一块付。

司机哼了一声,将车开走了。我见方向不对,暗着笑脸问:“你要把我拉哪去 呀?” 司机冷冰冰地回答:“出租汽车总站。我饿了,该吃午饭了。你在总站再要一 辆车吧!” 我自认理亏,不便再说什么。 在出租汽车总站,又等了一个多小时,才终于坐进了另一辆小汽车里。回来倒 是一路飞快,算帐时,可把我吓了大跳--二十三元! 我不由得问了一句:“怎么二十三元啊?” 司机瞪了我一眼:“加上从火车站到出租汽车总站的那一段车费!”

“那一段路也要车费?!” “笑话!你想自坐啊?” 一进家门,见父亲已在家中了。 我埋怨道:“爸爸,你怎么不在火车站多等会啊?让我白接了你一趟!” 父亲说:“等了一会儿,没见着你,我心想你不会来接了……” “拍了电报,我能不去接吗?真是的!” “我心想,大概你工作忙,脱不开身……”

我说:“爸,先给我二十三元钱!” 刚见面,伸手要钱,父亲奇怪,疑惑地瞧着我。 我只好解释:“爸爸,我是租了一辆小汽车去接你的,司机在下边等着呢,我 的钱包放在办公室了。” 仿佛为了证实我的话,司机按了几声喇叭。 父亲当时那种表情,就好像听说我是租了一艘宇宙飞船去接他似的。他缓缓解 开衣扣,拆开经在衣里儿的一块布,用手指捻出三张拾元的纸钞,默默递给了我。 我从父亲的目光中看出了他心里想说的一句话:“你摆的什么谱啊!” “爸爸,这钱我会还你的……”我接过钱,匆匆奔下楼去。 当我回到屋里,见父亲脸色变得很阴沉,也不瞧我,低头吸烟。

我省悟到,我刚才说了一句十分愚蠢的话……

父亲,不再是从前那个身强力壮的父亲了,也不再是那个退休之年仍目光炯炯, 精神矍烁的父亲了。父亲老了,他是完完全全的老了,生活将他彻底变成了一个老 头子。他那很黑的硬发已经快脱落光了,没脱落的也白了。胡子却长得挺够等级, 银灰间黄,所谓“老黄忠武”,飘飘逸逸的,留过第二颗衣扣。只有这一大把胡子, 还给他增添些许老人的威仪。而他那一脸饱经风霜的皱纹,凝聚着某种不遂的夙愿 的残影…… 生活,到底是很历害的。 我家住在一幢筒子楼内,只一间,十三平米,在走廊做饭,和电影《邻居》里 的情形差不了多少。走廊胜,黑,苍蝇多,老鼠肆无忌惮,特肥大。 父亲到来的第一天,打量着我们家在走廊占据的“领地”,不无感触地说: “老二,你有福气啊!你才参加工作几年呀,就分到了房子,走廊这么宽,还 能当厨房……你……比我强……” 这话从父亲口中说出,以那么一种淡泊的自卑的语调说出,使我心中有些难过。 父亲当了一辈子建筑工人,盖了一辈子楼房,却羡慕我这筒子楼里的十三平米…… 他是被尊称为主人翁的人啊…… 编辑部暂借给我一间办公室。每天晚上,我和父亲住在办公室,妻和孩子住在 家中。我虽没有让父亲生平第一次坐上小汽车,父亲却沾了我的光,生平第一次住 上了楼房。 父亲每天替我们接孩子,送孩子,拖地板,打开水,买菜,做饭,乃至洗衣服, 拆被子,换煤气。一切的家务,父亲都尽量承担了。 我不希望父亲,我的老父亲沦为我的老勤杂员。我对父亲说:“爸爸,你别样 样事都抢着做。你来后,我们都变懒了!” 父亲阴郁地回答!“我多做点,倒累不着。只要能在你们这儿长住下去,我就 很知足了……你妹妹结婚后,家中实在住不开了,我万不得已,才来搅扰你们……” 父亲的性格也变了。变成一个通情达理的,事事处处,家里家外都很善于忍让 的,老无脾气的老头了。 除了家务,父亲还经常打扫公共楼道,楼梯,厕所,水池。他不久便获得了全 楼人的称赞和敬意。父亲初来乍到时,人们每每这么问我!“那个大胡子老头就是 你父亲吗?”以后我听到的问话往往是:“你就是那个大胡于老头的儿子呀?”在 我意识中,父亲是依附于我的人格而存在的,但在不少人心目中,我则开始依附于 父亲的人格而存在了。一些从不到我家中走动,大有“老死不相往来”趋势的工人 们,也开始出现在我家了,使我同一种更普遍的生活贴近了。 我惊奇地发现,不是家用洗澡的日子,父亲也可以公然到厂内浴室洗澡。没票, 父亲也可以从容不迫地进人厂内礼堂看电影,忘带食堂饭菜票,父亲也可以从食堂 且先端口饭菜来,而人们还都对他很客气,很友好。这些“优待”,是连我也没受 到过的。父亲终于以他所能采取的方式,获得了和我并存的独立人格。我不再阻止 他打扫公共卫生。我理解,人们注意到他,承认他的独立存在,如今对他来说是何 等需要,何等重要!这是一个没机会受过文化教育的,丧失了健壮和力气的,自尊 心极强的老父亲,在一个受过大学文化教育的,有了一丁点小名气的儿子面前保持 心理平衡的唯一砝码。我告诫自己,我要替父亲珍视它,像珍视宝贵的东西一样。 父亲身上最大的变化,是对知识分子表现出了由衷的崇敬。以前,他将各类知 识分子统称为“耍笔杆子的”。靠“耍笔杆子”而不是靠力气吃“轻巧饭”的人, 那是他所瞧不起的。每天接踵而来找我的,十有八九是地地道道“耍笔杆子”的。 我将他们介绍给父亲时,父亲总是臂微垂,腰微弯,很不自然地做他所不习惯的鞠 札状,脸上呈现出似乎不敢舒展的禁而敬之的笑容。随后,便替我给客人彻茶,点 烟。

当我和客人侃侃而谈时,父亲总是静默地坐在角落,一会儿注意地瞧着我,一 会儿注意地瞧着客人,侧耳聆听。倘我和客人谈到该吃饭时,父亲便会起身离去悄 然做饭。倘我这个主人有时竟忘了吃饭这件事,父亲便会走进屋,低声问我:“饭 做好了,你们现在要吃么?还是再过一会?”饭后,照例抢着刷洗碗筷。

一次,送走客人后,我对父亲说:“爸爸,你不必对客人过分恭敬,过分周到, 他们大多数是我的同事,朋友,用不着太客气。”

“我……过分了吗?……”父亲呐呐地问,仿佛我的话对他是一种指责 几天后,我收到了友人的一封信。信中写道:“昨天我到你家找你,你不在, 我和你的老父亲交谈了两个多小时。他真是一位好父亲,好老人。但我感到,他太 寂寞了。他对我说,连和你交谈几句话的机会都没有。你真那么忙吗?……” 这封信使我无比惭愧,无比自责。是的,父亲来后,我几乎没同父亲交谈过。 即使一次不太长久的,半小时以上的,父子之间的随随便便的交谈也没有过,父亲 简宜就像我雇的一个老仆役,勤勤恳恳,一声不吭,任劳任怨地为我做着一切一切 的家务。 而我每天不是在写,写,写,就是和来客无休止地谈、谈、谈…… 第二天晚饭后,我没到办公室去抄那将急待发出的稿子,见妻抱着孩子到邻居 家玩去了;我便坐到了父亲面前。 我低声说:“爸爸,跟我哪几句家常话吧!” 父亲定定地看了我片刻,用一种单刀直入的语调问:“老二,你为什么不争取 入党啊?”

我怔住了。我预先猜想三天三夜,也料不到父亲会向我提出这样的问题,难道 这就是父亲最想同我交谈的话题么? 我低头沉默了一会儿抬起头又说:“爸爸,聊几句家常话吧!” “你们兄妹五个,你哥呢,就不提他了……比起来,顶数你有了点出息,可你 究竟为什么不人党啊?听你们同事讲,你说过,要入也不现在入共产党的话?你是 说过这话的么”父亲的目光仍定定地看着我,揪住这个话题不放。 我默默地点了点头。是的,我说过,而且是在某个会议上当众说的。我并不想 欺骗父亲。我对党的信仰是萌发于一种朴素的感恩思想的。这种感恩思想,毕竟不 是建立在切身体会的基础之上。而是间接灌输的结果,是不稳固的。是易于倒塌的。 也是肤浅的,不足以长久维系下去的。动摇过的事物,要恢复其原先的稳固性,需 要比原先更稳固的基础。信仰不像小孩子玩积木,抚乱一百次,还可以重搭一百次。 信仰的恢复需要比原先更深刻的思想观和认识观。这比给表上弦的时间长得多。 父亲的话,使我的自尊心受到了挫伤。我故意用冷漠的语调反问:“爸爸,你 为什么对我入不入党这么在乎呢?你希望我能入党,当官,掌权,而后以权谋私吗?” 父亲听出来了,我的话对他的愿望显然是嘲讽。父亲缓缓站起,一只手撑着椅 背,像注视一个冒充他儿子的人似的,眯起眼睛,眈眈地瞪着我。他突然推开椅子, 转身朝外就走,椅子倒在地上,发出很响的声音。 父亲在门口站住,回过头,瞪着我,大声说:“我这辈子经历过两个社会,见 识了两个党,比起来,我还是认为新社会好,共产党伟大!不信服共产党,难道你 去信服国民党?!把我烧成了灰我也不!眼下正是共产党振兴国家,需要老百姓维 护的时候,现在要求人党,是替共产党分担振兴国家的责任!……你再对我说什么 做官不做官的话,我就接你!……”说罢,一步跨出了房间。 在那一时刻,站在我面前的,又是从前那威严而易怒的父亲了。 我怀着复杂的心情离开家,来到了办公室。 我坐在办公桌前,双手捧着脸腮,陷入了静静的思考。 我理解父亲对共产党的感情。他六岁给地主放牛,十二岁闯关东,亲眼看到过 国民党怎样惨害老百姓。他被日本人抓过劳工。要不是押劳工的火车被抗联伏击, 很难想像他今天还活着,也不知这个世界上会不会还有我这位“青年作家……”

但写一份入党申请书,这需要比创作一篇小说更大的严肃性。而且,在我心灵 中,还有许多腌渍得没勇气告人的欲念,还时时受到个人名利的诱惑,还潜藏着对 享乐的向往,还包裹着对虚荣的贪婪,还…… “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这句话是庄严地写在中国共产党的党章上的。我不 能够怀着一里颗极不干净的灵魂在一张雪白的纸上写下:我要求加人…… 人可以欺骗别人,但无法欺骗自己。 我在心中说:“爸爸,原谅我!我不,现在还不……”

办公室的门被突然推开了。 父亲来了。他连看也不看我,径直走到他的那题的那张临时支起的钢丝床前, 重重地坐了下去。钢丝康发出一阵吱吱嘎嘎的声响。 我转过身去瞧着父亲。 他又猛地站了来.用手指着我,愤愤地大声说:“你可以瞧不起我,你的父亲! 但我不允许你瞧不起共产党,如果你已经不信服这个党了,那么你从此以后也别叫 我父亲!这个党是我的救星!如果我现在还身强力壮,我愿意为这个党卖力一直到 死!你以为你小子受了点苦就有资格对共产党不满啦?你受的那点苦跟我在旧社会 受的苦一比算个屁! 我想对父亲解释几句什么,却一句适当的话也寻找不到。我一言不发地望着父 亲,心想:爸爸,你说的不对,不对,我并不像你认为的那样啊!…… 我觉得委屈极了,直想哭。 五 父亲对我教训了这一次之后,接连几天不理我,不跟我说一句话。 一天傍晚,有一个外地的陌生姑娘来到我家中,她自称是位文学青年,读过我 的几篇作品,希望能同我谈谈。

我带她来到了办公室。 她很漂亮。身材很美,又高,又窈窕。一张白净的鹅蛋形的脸,容貌端庄娴雅。 眼睛挺大,闪闪着充满想像的光彩。剪得整齐的乌黑的短发,衬托着她那张动人的 脸,像荷叶衬托着荷花,她穿一件五彩缤纷的花外衣,只有三颗扣子,好像是骨质 的,月牙形,非常别致,半敞的衣襟露出里面深红色的毛衣。裤线裤角带有古铜色 镶边的牛仔裤,奶黄色的坡底高跟鞋。她端坐在沙发上,修长的双臂微向前探,双 手习惯地揽住两膝。她从头到脚焕发着浪漫气质,举止文静而有修养。 我彻了一杯茶端给她。 她接过去,看了一眼,欠身轻轻放在桌上,说:“我不喝绿茶。我从小就是喝 花茶的” 我说:“请便。”将椅子搬到她斜对面,瞧着她问:“你想和我谈些什么呢?” 她妩媚地一笑:“当然是谈文学啦……不过,也希望不仅仅限于文学。” 我说:“那么就请谈吧!不过,我也许会令你失望,我不是个理想的交谈者。” 儿子有些发高烧。走出家门时彦正在给儿子灌药。而父亲在给我洗衣服。我尽 量排除思路上的干扰,集中精力。我想她一定会首先向我提出什么问题。但她没有, 她用悦耳的音调向我讲述起她自己来。

她说她离开家已经一个多月了。从南到北,旅游了不少大城市,拜访过了许多 颇有名气的青年作家。接着,便依次向我说出他们的名字,有人是我认识的。有人 是我没见过面的。还说她崇拜某某及其作品,难以忍受某某及其作品,欣赏某某的 作品但不喜欢作者本人,她很坦率。 我愿意同坦率的人交谈。 我问:“你此行是出差么?” “噢不,”她摇摇头,又是那么博人好感地一笑:“就是为了玩,散散心。” “你的单位竟会给你这么长一段假了?” “我现在不受任何单位管束,自由公民!” “你是个待业青年?” “我想有工作时便可以有种工作,腻烦了就当自由公民。” 我迷惑不解地望着她。 她揽住两膝的双手放开了,身体舒展地靠在沙发上,目光迅速地在我的办公室 内环视一番,说:“你的办公室可以容得下五对人跳舞。” 我说:“我不会跳舞,大概是可以的。” 这口轮到她迷惑不解了,怀疑地盯着我,要看出我说的是不是真话。 我惭愧地笑笑。

她的目光移开了,落在写字台上,又问:“自由市场上买的吧?” 我点点头:“是的。” “样式太老。” “不,是太俗气,但便宜。” 她的目光又盯在了我脸上,那模样仿佛我对她承认了我是一个下流胚子似的。 我说:“请接着谈下去吧,你刚才谈到自己的话还使我有些不明白。” “是吗?”怀疑的神态,怀疑的口吻。接着,轻轻叹了口气,平平淡淡地说: “报考过电影学院,音乐学院,都没考上。在外贸局工作了三个月,在旅游局工作 了半年,这两个单位都没能更长久些地吸引住我。在省图书馆混了一年,因为那有 书,才拴住我一年,看书也看腻烦了,于是就辞职了……回去以后,也许会到省电 视台,看我那时心情好不好,乐不乐意……” 我终于明白,她是来自另一个天地的。 “你出来这么长时间,父母放心么?” 他们也没什么不放心的。每座城市都有父亲当年的老战友。或者住他家中,或 者住高级宾馆……” 我觉得没有必要再问什么了,期待着她说。 她沉默了一会儿才又开口,“你一定无法理解我……小时候,我和姐姐,觉得 世上任何好吃的东西我们都吃过了,我们就将糖和盐拌在一起,再浇点辣椒油…… 现在,我的心境就跟小时候似的,我觉得我丢了。我觉得我对什么都腻烦了,对生 活失去了热情,就好像我小时候对食物失去了味觉一样……”我依旧望着她那张漂 亮的脸,心中对她产生了一种同情,类似对一只将要溺死在蜜中的小昆虫的同情。 她见我在很认真地听,继续说下去:“本想离开家散散心,但结果心境反而愈 来愈不好。每座城市都到处是人,人,人,愚昧的,没文化的,浑浑噩噩的人,许 许多多的人,每天都在谈论房子问题,待业问题……” 我平静地问:“你无法忍受这样一些人们吗?” “难道你能够忍受这样一些人吗?”她坐端了身子,目光又盯在我脸上,现出 一种对我的麻木不仁开始感到失望的表情。 我没有立即回答她。 我又想起了我躲在木楞堆间痛哭过一场的那个雨夜,也想起了我和父亲为了妹 妹早日分配工作给街道主任拉煤那个雨夜。

小雨,大雨,都是下雨的夜 为什么保留在我记忆中的都是雨夜呢? 我毕竟从我生活中的两个雨夜度过来了。我毕竟扯着父亲的破衣襟,扯着一个 没有受过文化教育的,头脑中有着狭隘的农民意识的父亲的破衣襟,一步步从生活 中走过来了,一岁岁长大了…… “古老的国家,古老的民族,生活在这么一种氛围中,每个人都将要被窒息而 死!……”那姑娘的悦耳的声音,使我的注意力不能从她身上过久地分散。 我要求说:“让我们谈谈文学吧!” “文学?……”她嘴角浮现一丝嘲讽,大声说;“中国目前不可能有文学!中 国的实际问题,就在于人口众多。如果减少三分之二,一切都会变个样子!” 我冷冷地回答她:“好主意!减少的当然应该是那些愚昧的,没文化的,浑浑 噩噩的,每天都在谈论房子问题和待业问题的人--” 我情绪的变化并没有引记她的注意。她皱起眉头,用一种优国忧民的语词说: “就在今天,就在你们北影厂门口,我看到一个白胡子老头,抱着一个傻乎乎的孩 于,在围观一辆外国小汽车,我心里真是悲衰极了!我要写一篇心理小说,将我内 心这种悲哀表述出来!这就是我们的人民,我作为一个中国人真感到羞耻!……”

她那样子悲哀得快要哭了。或者说,她是要将我感动哭了。然而我并没有受到丝毫 感到。我已不再依从前那么易于动感情了。我在想,她那颗心一定很渺小,因此也 只能产生这么一点渺小的悲哀,我已经不再同情她。 我告诉她,那白胡子老头,肯定就是我的父亲,而抱在他怀中那傻乎乎的孩子, 是我的儿子。 “是你……父亲?……”她的脸微微红了,现出动人的窘态,呐响他说:“请 原谅!我……还以为你是……”

“这不值得请求原谅!因而我也不想对你表示原谅!我并不想否认,我的父亲 没有文化,他在扫盲时所认识的字,绝不会比你这件花外衣上的花朵多,他还很愚 昧,由于他的愚昧,由于他的农民意识的狭隘,给我们的家庭造成了重大的不幸, 因为他不相信医生的话而相信算命先生的话我的姐姐夭折了!我的哥哥,因为他鄙 薄文化而崇尚力气、疯了!我原谅了他,但却不能忘记这些,我要比你更加憎恨遇 昧!我要比你更加明白文化对于一个国家一个民族意味着什么!我诅咒造成愚昧和 没有文化的落后状况的一切因素!……”我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我的声音很高,我 内心很激动。我仿佛不是在对我面前的这一位姑娘说话,而是在对众多的各种各样 的人说话。 我还想对她说,她可以对我们的人民没有感情,她也尽可以像她读过的小说中 那些西方的贵夫人一样,对他们的愚昧和没有文化表示出一点高贵的怜悯,这无疑 会使像她这样的姑娘更增添动人的魅力。但她没有权力瞧不起他们!没有权力轻蔑 他们!因为正是他们,这在历史进程中享受不到文化教育而在创造着文明的千千万 万,如同水层岩一样,一层一层地积压着,凝固着,坚实地奠定了我们的九百六十 万平方公里土地,而我们中华民族正在振兴的一切事业,还在靠他们的力气和汗水 实现着!愚昧和没有文化不是他们的罪过,是历史的罪过!是我们每一个对振兴我 们的回家我们的民族缺乏热情,缺乏责任感的人的惭愧! 我还想对她说,至于她自己,不过是我们丸百六十万平方公里土地上一小片水 分充足的沃壤之中的一朵小花而已。美丽,娇弱,但没有芬芳。因为她不是树木, 所以她那短细的权须是触及不到水层岩层的,的所蔑视的正是她所赖以存在的。她 漠视甚至嘲讽他们的最现实的烦位,但她那种因没有什么值得忧郁的事才产生的忧 郁,那种一颗空泛的心灵内的微渺而典雅的悲哀,与他们可能经历过的悲哀相比, 其实质是不值论道的。 我还想对她说…… 我什么也不想对她说了。 我又想到了发烧的儿子。我认为我应该回到儿子身边去了。 “非常抱歉,我不能再陪你交谈下去了!”我走到办公室门前,推开了门-- 门外,站着我的父亲,呆呆地,一动不动地,像根木桩似的。一手拎着水表,一手 拿着一瓶墨水。 他是给我们送开水来的。 他分明是听到了我方才大声说的某些话。 那姑娘走下楼梯时,还回过头来看了我一眼。我这样对待她,肯定是她绝没想 到的。

父亲一声不响,放下水壶,默默走向他睡的那张钢丝床。

一直到熄灯,我和父亲彼此没说一句话。我静静地躺着,无法入睡,我知道父 亲也是在静静地躺着,没睡。

我真想翻身下床,走到父亲身边,跪下去,将头伏在父亲胸上,对他说:“爸 爸,原谅我那番话又无意伤害了你,原谅我,爸爸……” 隔了一天,我从朋友家很晚才回来,一进家门,妻便告诉我,父亲走了。 “走了?上哪儿去了?……” “回哈尔滨了!” “你……你为什么不拦他?!”

“我拦不住。” 病刚好的儿子在哭叫:“爷爷,我要爷爷!我要找爷爷嘛!……”

我问:“父亲临走说了什么没有?”

梁晓声《父亲》(下篇)

妻回答:“什么也没说。” 我一转身就从家中冲了出来。 我赶到火车站,匆匆买了一张站台票。

我跑到站台上时,开往哈尔滨的列车刚刚开动。我跟着列车奔跑,想大喊: “爸爸!……”却没喊出来。

列车开出了站台。

送行者纷纷离去了。只有我一个人还孤零零地伫立在站台上。望着远处的铁路 信号灯,我心中默默地说:“爸爸,爸爸,我爱你!我永远不忘我是你的儿子,永 远不耻于是你的儿子!爸爸,爸爸,我一定要把你再接到北京来! 远处的铁路信号灯,由红变绿了……

梁晓声《父亲》(下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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