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头肉,快意人生的饮食美好

梁实秋的《雅舍谈吃》谈及羊头肉。抗战胜利后他还乡北平,冬日夜晚,本已入睡,听闻外面小巷有人叫卖羊头肉,立即从被窝里爬出来,把小贩叫到自家门洞,当了面现切。小贩用利刃把已煮熟的羊头肉,片削得飞薄,蘸上椒盐粉吃。由这一段洋溢着浓郁怀旧气氛的文字描述,每一个读者都在“形而上”的想象中,领略到了那种快意人生的饮食美好。

羊头肉,快意人生的饮食美好

作为一个羊城人,似乎应该对羊有种特殊的感情,但在气候湿热的岭南,我却是不太懂得欣赏羊肉的,家里从小到大,从没让羊肉进过门,原因是不善烹煮,怕膻,加之羊肉性温,怕“热气”。不过,这并不妨碍我对羊有着种种美好幻想。

少年时代看电影《少林寺》,听美丽的牧羊姑娘唱《牧羊曲》,我觉得牧羊也是件挺浪漫的事。后来看考琳·麦卡洛的《荆棘鸟》,对书中描写的在广袤无垠的新西兰及澳洲草原上牧羊的场景,心仪不已。再后来又听到一个传说,某地严重缺乏男性劳力,经常有女孩抢男人去放羊,于是我一直谋划前往,届时就四处抛头露面,在偏僻的地方久久滞留不去,想方设法招惹人来把我抢走。也许根本不用抢,我直接就会跟着走。然而在热切的期盼之中,我又有几分胆怯——若是被一个骁悍的“河东狮”抢去,置放到一个连鸡毛信都送不出来的山野中牧羊,与苏武无异,那可就糟了。

等到我真正有机会接触到羊肉食品,我才意识到,现实与想象之间的反差,究竟有多大。工作以后第一次到北方出差,得见有人卖羊头肉,是作为一项特色小吃推出的,经过剃须刮毛的羊头,被煮熟后依然神色如常、栩栩如生,像是一堆被摞在一起作为战利品的首级。看得我好生惊骇,旁观了许久,仍无法鼓足勇气进行尝试。

羊头肉,快意人生的饮食美好

跨越了千年光阴的珍馐美味

推想羊头肉的流行,应带有游牧史的痕迹。《后汉书》载,新朝末年,李轶、王匡二人把持朝政,滥用非人,长安有民谣曰:“烂羊头,关内侯。”时有厨子庖丁把羊头做得软烂可口,滋味无穷,即能赐爵封侯。想见羊头肉在汉时,就已推动了权贵及百姓的生趣,并与权力形成了对偶,擅烹羊头的人甚至能够以此邀功求赏,获授官职。《东京梦华录》里,北宋都城汴京的街市上也有多道以羊头制作的小食,如批切羊头、点羊头、入炉羊头等等。从字面上看,梁实秋吃的片羊头肉,似乎也就是“批切羊头”的传承。透过这些历史景观,羊头肉跨越了千年的光阴,至今仍见诸于北方各地的坊市,活跃在食客的唇齿之间,且被烙上了市民主义的标记。

古人将羊脸上的肉称为“羞”,极赞其鲜美。但是,羊头又腥膻味重,不易拾掇,怎样去除异味,同时又保持其鲜,就很有讲究。清人袁枚在《随园食单》里谈及饮食理论,“味太浓重者,只宜独用,不可搭配。如李赞皇、张江陵一流,须专用之,方尽其才”。认为味道浓重的食材,切不可用香辛味浓的佐料进行掩盖、调和,而是应尽量依照原味烹治,不相紊乱。就像唐代著名宰相李德裕、明代首辅张居正,都因为保持了强烈的个性,有着执拗而通透的灵魂,最后成就了一代伟业。极富特色的水煮羊头和烤羊头肉,就非常符合这一饮食审美理论,顺乎自然而不拘格套,并由此营造出了一种独具魅力的品质,令人称赏。

羊头肉,快意人生的饮食美好

做法、吃法,有的是讲究

《清稗类钞》里对羊头的制法、吃法有很详尽的记叙:“羊头毛要去净,如去不净,用火烧之。洗净切开,煮烂去骨。其口内老皮,俱要去净。将眼睛切成二块,去黑皮,眼珠不用,切成碎丁。取老肥母鸡汤煮之,加香草、笋丁,甜酒四两,秋油一杯。如吃辣,用小胡椒十二颗、葱花十二段。如吃酸,用好米醋一杯。”我早年就是被这一段洋溢着美学品质的文字描述所吸引,勾起了对羊头肉的美好憧憬,后来有机会去到西北,遂曾经专程前往寻访水煮羊头。

所谓水煮羊头,是把斩下的整个羊头浸泡到刚烧至起沙眼的热水里,褪去粗毛,再用喷枪烧至焦黄,将一些难以清理的细毛也彻底烧干净,然后放入混合了多种香辛作料的汤里烹煮,以去掉膻臊。入味之后捞出,以半成品示客,称个卖,吃的时候斩开,放到汤锅里加入枸杞、萝卜、原汤一同烹煮至软烂,蘸上专门配制的味碟而食。

最为有味的还要数烤羊头,从品尝时的各个细节,能够清晰地感受到自身趣味的滋长与诞生。品尝烤羊头是在西安的夜市排档上,小贩运斤成风,把羊头劈作两半,放到炭炉上烤。羊头已事先褪毛煮熟,避免砍开的时候汤汤水水的扫人兴头。烤的过程中还要不断刷油,且是用羊脂熬出来的羊油,才能保持原味,具有一股特殊的膻香。刷一层油,撒一层孜然和辣椒粉,将要烤熟上桌之前,再抓一把切碎的香菜和葱花,撒上少许芝麻,即可盛到盘子里端上来了。

烤羊头想用筷子夹着吃,纯属白搭,再斯文的人也得放低下身段,改用手抓了送到嘴边撕咬,把两腮染得到处是油。羊头上的各个部位,也有不同的味道。羊脑像是稠实的北方老豆腐,很进味,羊眼睛像是吃皮蛋。最美味的是羊脸肉。由于只有薄薄的一层皮,经过烤炙,筋皮尤为油润甘香,吃起来柔韧适口。啃的时候,再呷一小口冰凉的啤酒,那种复杂而美妙的口感,会让人的心情也变得湿润,雾化在如梦的夜色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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