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方晨:東三條牲相

東三條牲相

【王方晨】

王方晨:東三條牲相

東三條街,是打驢蹄張家的主街,直通塔鎮東郊。

就因這道街,打驢蹄張家的少者,多已不再視己為鄉下人,儘管街上從沒像鎮上一樣喧闐起來。

“才見過幾頭驢!”老者張豐畦時常暗自嘀咕。

張豐畦不光輩分高,還是村裡老書記張裕波的親爹,頗有資格對任何人不滿。打驢蹄張家的老少爺們兒看他灌鉛似的黑臉,也非一日兩日。從驢年馬月起,他就是這個樣子,人皆欠他二百吊。

年除日,張豐畦並沒指望兒子能被放回,照舊拎了板凳出去觀街景。

街上跟往日相差不大,因靠近了年節,反而添了些淒涼。一股一股的西北風,緊貼地皮,瑟瑟地吹,張豐畦只坐了片刻,兩腳就像被凍掉半截。

陪他坐的,是個叫古天定的中年光棍。古天定凍得縮成個球,鼻涕水兒發青。

即使沒人陪張豐畦,他仍坐得住。老書記被縣裡扣下將滿兩年,他每日都來大街上端坐。一坐一後晌。他觀街景,就像沒有兒子被扣這樁公案,他也不談這個。古天定有時會說,怎麼著裕波大叔也是當過村書記的,有功之臣,縣裡還能不給點面子?怕還論不到“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上面。

他不接話茬兒,只說,天定,來段“龍簾高卷紫金鉤”。

古天定善唱夯調。是從他爹那裡學來的。往年村裡架屋築壩,都要請他爹掌夯領號,一曲夯調常把人唱得如登仙界,他爹至死都極榮耀。古天定倒也過了幾年鮮花著錦的好日子,但自傷了膝,就開始走下坡路,結果連房媳婦也沒得混上,家裡本來算件東西的一方青石夯,漸漸竟至於一無用處。

一般情況下,張豐畦從不先開口。這日古天定心情很不好。每逢年節,古天定就情緒低落。難怪,看人家一家子人團聚,又熱鬧又喜慶,惟獨自己,回到家裡,寒鍋冷灶,形隻影單,想高興也高興不起來。到了街上,能跟張豐畦一起坐坐,強似一個人兒待著,但他又實在提不起情緒,就不想說話。

眼看街上光線轉黃,空氣似比前一刻又凜了一層。

村裡小甲書記的雪鐵龍從古天定和張豐畦跟前急急地開了過去,兩人都沒在意。雪鐵龍卻戛然而止,倒了回來。

“豐畦爺,大喜!老書記被放啦,縣委春瀾書記還要親自把他送來,說是要替上任領導向村裡人賠罪。”小甲書記從車裡搖下車窗玻璃,笑容滿面伸出頭,對張豐畦大聲說,“您瞧,這賠什麼罪呢?我還得趕快去你家裡給大嬸子報喜哩!”

說完,又開著車走了。張豐畦和古天定都像個啞巴聾子,沒什麼反應。

遠處的村子裡,忽然噼哩啪啦炸響了幾聲爆竹。

古天定登時跳將起來,仰脖子就吼:

“龍簾高卷紫金鉤!”

霎時間,東三條就像長出了一茬兒蘑菇,遍地都是人。古天定撒腿向小甲的雪鐵龍追去了,那些人反應過來,也都跟著一窩蜂地追了去。轉眼工夫,就只剩張豐畦在原地孤坐了。

就像這天地間發生的所有事情,都與他張豐畦毫不相干。

跟兒子張裕波說上話,已至夜半。張裕波向張豐畦走過來,剛在他床沿上坐下,笑笑說了句“在裡面倒也沒怎麼受苦”,就聽他兒媳又在隔壁大聲招呼來人。張裕波起身出去,見是古路溝出了名兒的一個老實人,好像叫林二的。他媳婦請這人進屋裡坐,這人抱著一條鼓囊囊的布口袋,神情羞澀,拿捏著不肯,也不知已在屋外黑影兒裡躑躇了多久。再勸他進屋裡來,他才彎腰把口袋放到地上,倒出一隻金燦燦大個兒南瓜,低著頭支支吾吾說:

“想不出有啥好送的。”

張裕波見狀忙招呼:“送什麼東西呀!快坐下喝杯熱水,外頭怪冷的。”他卻臉色紅紅地退往門口,也不應聲兒,生鏽的拐尺一樣轉了身,慢吞吞走了。

待張裕波又回到張豐畦床邊,張豐畦已面朝裡和衣躺下。兒媳端了尿盆兒跟過來說:

“趕明兒一早就會有人來家拜年,還是讓爹早些兒睡吧,有了年紀的人,熬不起,過了年,看你們爺倆兒有多少體己話兒說不成的?”

張裕波想想也是,到底不甘心,親自給他爹放好尿盆兒,又掖了一遍被角才出去。

房門剛被張裕波輕輕關上,張豐畦就把被角給抻開了。

“你個驢頭,才見過幾頭驢……”張豐畦向著黑暗,慢慢小聲兒嘀咕,又惋嘆似的說一句,“哦,這過的可是驢年啊。”

漸漸的,外面都已靜息下來,張豐畦卻不睡,悄悄探起身子,伸出手在床頭的衣櫃裡摸索了一陣。

他停在那裡,一動不動了。他知道自己摸到了什麼。他每日睡前都要這樣摸一摸的。

摸一摸,似乎心裡踏實了,才重新躺平,閤眼睡去。

這是除夕,父子倆也沒能多聊幾句,大年初一也是如此。

兒媳早起煮了餃子,一家人才圍了桌子坐下,外面就湧來一大幫人,黑壓壓,鬧嚷嚷,又將屋子擠了個水洩不通。

張豐畦活老了眼,卻看得透事情。人來家裡是給自己拜年,但更是給兒子拜年。略細聽聽就聽得出來,叫豐畦爺的稀,親親熱熱叫老書記的明顯稠。所以,張豐畦也就不過向人敷衍幾句,裡裡外外都緊著兒子支應。

天剛亮出大臉兒來,張豐畦就找機會避開。

果然,人來了,竟不再問到他,就知道這些人的心裡,實實在在只有他兒子一個人。中午,兒子被喬大莊的一個村主任硬拉出去吃飯,過了大半個下午也沒見回來。那些來他家的人,看不到他兒子,就停在屋裡屋外閒扯。明明看見他,不過是招呼一聲,並不多說什麼。他猜得出這是他們要等他兒子回來的意思。

他不想在家裡呆了,就從家裡走出來。

街上落滿了爆竹的碎屑,一層層五顏六色,像鋪了條厚毯子。他沿街走了十來步,想不出去哪裡合適,最後才決定去找孤寒的古天定。

他不記得今天見過古天定。人家的好日子,古天定的苦日子嘛。

古天定見張豐畦來,自然高興,臉上卻又現出了一絲愧色,說:

“不知驢心狗肺怎麼生的,蒼天在上,竟亂抓人!知道抓錯了,就放唄。兩年都不放,也不讓人見。實可恨!”

古天定沒去給張豐畦和張裕波拜年,張豐畦聽了不以為意,他那神情也就慢慢平復下來。

兩人在一起坐到天黑,沉默的時候居多。

張豐畦回到家裡,他兒媳已做好了晚飯,卻不見兒子。他兒媳一邊給家人盛飯,一邊半是抱怨,半是得意地說:

“爹,這是過年嗎?三頓飯兒只讓在家吃了早上一頓兒!才剛牛王廟的牛振強打來電話,也是說要為你兒子接風洗塵,把你兒子弄到了塔鎮的親親大酒店。從你出去,至少有六個電話說是要請你兒子,還有專門趕來要請的。看你兒子把自己爹自己老婆忘在家裡,敢自成了香餑餑,誰都想咬一口!哼,親親大酒店呢。”

轉眼過了七日。張豐畦家裡每日都是人來人往,來看望張裕波的,來請張裕波吃飯的,絡繹不絕。東三條街上,每日也都像塔鎮的集市,賣吃的,賣小玩意兒的,都有。

初三那日,丁公山南來了個號唱蓮花落的瞎眼先生,特意把張裕波的事兒編成了小書段,在街頭號唱起來。

人都沒想到自己眼前發生的事,經了說書先生這張口,竟滄滄桑桑像是一出千年大戲上頭的,聽書的就堵了半道街。

小甲書記也來聽,聽得也沸熱血,但他畢竟是村裡書記,就比別人多了個心眼,覺得可能影響不大好。

打定主意來到張裕波家,把張裕波叫到揹人處,說了自己存在心中的疑慮。張裕波盯了他足有半分鐘,才收回目光。他以為張裕波不會理他了,張裕波卻不動聲色地慢慢說:

“他們能關我兩年,就應該想到以後會被人講。你不是一直叫我老書記嗎?你,還能再叫我什麼呢?”

小甲書記鬧了個大紅臉。張裕波一轉身,他就在自己臉上悄悄打了一巴掌。

幸好那說書先生只在東三條街上說唱了兩日,第二日傍黑就沿街向北出村去了,次日也沒再回來。

小甲書記不好意思再去張裕波家裡,湊巧縣裡又來了電話,說春瀾書記指定是要來的,要他準備著。他馬上召集村裡的幹部,安排迎接任務。

那些幹部起初聽說他叫去村委會,不知道他的意思,來了就都問他是不是村裡也要擺酒請老書記。這倒也是小甲書記的一樁心事。

老書記當初為了全村人被抓,看他現在被外村所敬仰,本村的村委會卻沒動靜,好像道義上說不過去。但是,如果村委會出面給老書記設宴壓驚,又似乎是對上級不滿。雖然過去的上級並不能代表現在的上級,畢竟都是上級……這些日子小甲書記真是左右為難。那些幹部這麼一問,小甲書記眼前豁然開朗:

春瀾書記上次臨時有事,沒能親自來送老書記,等她這次來時村委會可以藉機把老書記給請了,上級自然再找不到錯處。

且不說小甲書記怎樣張羅迎接春瀾書記。張裕波這些日子被人請來請去,雖不忍拂了眾鄉鄰的好意,身體卻有些吃不消,能推的也就儘量推,那推不掉的,也多是來請他的人曾經太熟,又是有備而來,結果竟像是被挾持出去的,但是,對所有人,不管自己身體有多麼不適,只要是走到他門上來的,他都是笑臉相迎,顯不出一絲兒疲累。那日小甲書記來說盲先生的事,他一聽就覺得不大得勁兒:小甲,你認為不妥,該不是還要將人攆出村子去吧。知道這是小甲小心,也就沒怎麼說他。

小甲書記走了,張裕波就想是否有必要跟他做下溝通。

當初,打驢蹄張家被列入本縣房地產開發序列,村民對拆遷補償有異議,決定向縣裡“議價”,一致推舉他為“村民總代表”。沒想到在與縣裡有關負責人協商之際,竟遭現場拘留,半個月後又被縣檢察院以“非法佔用農用地罪”批捕。接下來的事兒不用說了,由於事實不清、證據不明,縣檢察院依法撤訴,但人卻依舊被關押在本縣看守所,有段時間甚至連家人都見不到他……自始至終,他都沒有將打驢蹄張家村委會牽扯進來,目的就是為了保護小甲。不光因為小甲年輕,還因為冷眼看來小甲還是不錯的,正經長的也是人心眼子。小甲的前任,就很不咋地,天生一肚驢肝肺,才幹了一年半,就讓村民給齊心告了下來……小甲現在有顧慮,也不能怪他,說明他有當那村書記的覺悟。

但張裕波希望小甲明白,自從被選上“村民總代表”,他張裕波就不再屬於自己了。現在終得昭雪,張裕波就更不屬於自己。鄉鄰頻繁看望、宴請於他張裕波,那是鄉鄰的意願,並未聽命於哪個。他沒有權利掩蓋這種自發的意願。他沒有理由怠慢任何上門來的鄉鄰。他歡歡實實的,談笑風生,聲若洪鐘,就像自己還在盛年,就像那兩年羈押純屬烏有。

豈不知他每日這樣迎來送往熱情待人,倒讓一個人感到受了冷落。這個人就是他爹張豐畦。

那個家不像是張豐畦的家了。那個家是他兒子的家,他不過是寄居在此。鄉鄰上門來,倒認得他是張裕波的爹,招呼也打得,但心不在他身上,打過招呼就只顧給張裕波說話。他是黑臉,不假。他都活了八十多歲,他可不想為此換張臉皮。他的兒子也像忘了他,看他要出去,不過隨口說一句“爹,你要出去啊”,就算了,讓他覺得自己還不如古路溝老實人送來的那隻大個兒南瓜。這些日子,古天定幾乎能夠日日在家等到他。

古天定躲在家裡,是避熱鬧。

張豐畦帶著黑臉來古天定家,也是為了避熱鬧,但他不說自己是來避熱鬧。

一連避了幾日,古天定就不大像過去一樣在屋裡坐得住了。

“過年有他娘嘛意思。”這是兩人最為經常的話題。不論由誰先提出來,最終結論無非就是:

“過年才沒他娘意思哩。”

張豐畦點點頭。“再沒意思,也都年年過。”張豐畦說,“老祖宗留下來的規矩,不能你給改了。”

古天定眨巴著眼,好像沒聽懂他的話。古天定可沒想到自己要改老祖宗的規矩。渾然不知,拿了一把短帚走到院子裡,張豐畦以為他要打掃院子,他卻只在青石夯邊站了一會兒,就走到了院門口,隔著院門往外張望。

外面嗵的一聲巨響,震得人心一抖。今日一大早東三條街上來了個爆米花的,張豐畦看見過。每爆一次,都會引起一圈兒小孩子煞有介事的驚呼。爆米花的香味兒摻合著煤煙味兒順風飄來,張豐畦不禁抽了一抽鼻子。

古天定又走了回來。

“豐畦爺,”古天定手執短帚說,“您是不是對裕波大叔有啥意見?”

張豐畦一愣。古天定看著張豐畦。

古天定兩隻眼珠兒發綠,張豐畦似乎頭一次發現。

張豐畦的目光躲閃了一下。“我有意見?好麼。”他說,倒沒顯得支吾。“驢生犄角麼。”

“嗯,驢生犄角……”

過了一會兒,張豐畦就說自己要回去。

剛出古天定家的門,張豐畦就覺得自己不大沉著了。他像做錯了一件事兒,藏掖了多少年,竟突然被人看破。他都活了這麼大歲數兒,還不能保守自己的秘密,太丟面子。一旦想到這個,他就感到了隱隱的惱怒。

“才見過幾頭驢!”張豐畦隨口嘀咕一句。一抬頭,看見姜芽莊的幾個人高聲交談著向這邊兒走過來,下意識收了腳步,轉身去了另一道小街。顯然,這還沒到飯時,他從古天定家裡出來早了,但他想不出還要去哪裡,腳下也就徘徊不定。最後,他停在了村西頭一個乾涸的池塘邊,兩眼直楞楞地往塘底望。突然,他驚奇地發現塘底蹲著一個人,竟是小甲書記。

那小甲書記沒解褲子,只顧蹲著拿一根小棍兒在地上劃來劃去,對周圍的情況一無所知。

張豐畦不想讓他看見自己,就要悄悄起身離開。沒走兩步,小甲書記也站了起來,照樣如置身世外,他甚至轉頭朝張豐畦這邊看了一眼,也沒能發現周圍有人。

回到家裡,張豐畦聽兒媳婦說兒子是被姜芽莊的人請去的。“哪裡是請,分明是遇上了強盜!”兒媳婦止不住抱怨,“來看看也就是了。再這樣下去,我尋思有點兒過。”

正說著,小甲書記來了。

“吃飯呢。”小甲書記說,“老書記不在麼。”

“他能在家裡幾次?”兒媳婦說,“硬讓姜芽莊的張飛李逵們給架上車,拉走了。你吃了吧。”

“沒呢,大嬸子。”

“一起吃吧。”

“不了,坐坐就走。”小甲書記坐下來,把頭轉向張豐畦,“哎呀豐畦爺,過了這個年,氣色越來越好了。可不是麼,天天都有歡樂的事兒!”

張豐畦一時竟不知說什麼好。

“現在的過年才是過年。”小甲書記又說,“家家大魚大肉不缺,出門串親戚,都用上了四個軲轆兒,給小孩兒壓歲錢,出手就一二百。聽我爹說,當年村裡人連吃顆雞蛋兒都當過節。你看,現在是精白麵都吃夠了,偏要尋些粗糧吃哩!”

“這還不是你小甲書記給領出來的唄。”

“不光是我領的,還有老書記呀,孫超書記呀,張秀山書記,古來貴書記,金大頭書記……”小甲書記身子穩若磐石,掰指頭細數。

“金大頭,他也算一個!你大嬸子我不認可他。”女主人斬釘截鐵道。

“我是坐享其成,不算什麼。”小甲書記神態自若,“哦,門口的小孩兒不都是咱打驢蹄張家的吧。”

“哪能哩?這是寶嶺家的,這是王谷青家的,這是隔壁四光家的……那幾個就眼生了。你瞧,天天從早到晚大人孩子擠一院子,倒像咱家裡娶新媳婦,——出了狀元啦!哼,八百年的榮耀哩!”

小甲書記朝門口揮揮胳膊。“還不回家吃飯去,飯餓啦!”

門口轟的一笑。

“我走了,豐畦爺。”

小甲書記起身走到門口。那些孩子急忙閃開一條道兒,他走了出去。

“飯餓啦!飯餓啦!”孩子們追著他喊。

張豐畦頭也不抬。他兒媳婦說:

“這小甲,怎麼驢頭不對馬嘴的!”

天黑之前,小甲書記又來張豐畦家五六次,來了無非說些雞毛蒜皮,東一榔頭西一棒槌,有時不過是在屋裡站一站,就又走了。

剛吃過晚飯,孫子一家來了,進門就說剛才看到小甲書記走到院門口,身子一閃就不見了。他娘猜疑說:“我看他是要找你爹說事兒,這事兒可又得避著咱大家?”

“才不是哩。”孫子亮著眼說,“我爹要在家裡,他門都不敢上。我看他是看中了咱家的什麼好東西,還是我爹稀罕的。”

“你爹稀罕什麼,這屋子?這傢什兒?啥是好東西?”

孫子笑說:“那我就不知道了,你們都有什麼金銀財寶藏著,怎麼會告訴我?”

他娘忍不住在他頭上敲了一記,說:

“你爹和你爺爺還不是最稀罕你!”

忽聽他爹在門外說:“好險好險!”屋裡的人一起朝門口望去。

張裕波回來了。“半路上差點兒讓河西李雙樓的截住。”張裕波慶幸說。“那幫人,還不得把我留上一夜?”不料除了他爹張豐畦,一家人看著他光笑,也不說話。他被看不過,就問你們笑什麼?

他媳婦身子紋絲不動,只說:

“笑你這個敗兵樣兒!”

他想一想,止不住也笑了,說:“也是,我真是逃出來的,鞋都跑掉了一次。再這樣下去可不行了。”轉向他爹張豐畦,“爹,明天你得給我擋著點兒。你在堂屋這麼坐著,我去你床上躺著,看誰敢往你屋裡去。”

張豐畦臉上沒反應。歷來就是這樣,不管他給他爹說什麼,他爹都是這麼一副表情。對此,他已經習以為常。

“還不給我端飯去!”他對他媳婦說一句,他媳婦才知道他連晚飯也沒吃,忙起身去端飯了。

孫子笑嘻嘻湊過來問他:“爹,你有什麼寶貝?”

他被問得一愣,說:“我有什麼寶貝?去問你爺爺。”

孫子就故意問張豐畦:“爺爺,你有什麼寶貝藏著嗎?”

張豐畦耷拉了一下眼皮,也沒說話。

“爺爺的寶貝是先到你手裡的。”孫子對他爹說,“我只問你。”

“好嘛,算計起老子來了!”張裕波說,“你爺爺有什麼好東西不都緊著給你?咦!怎麼說起這個來了?”

他媳婦端了飯過來,告訴他:“不是咱兒子算計你的好東西,是小甲書記在惦記你哩。”

“我有什麼好惦記?”他淡淡說。

接著他媳婦就把小甲書記頻繁來家裡的事說了一遍,他聽了就像沒放在心上,吃了飯就要靠在沙發背上養會兒神。院門又響了,孫子就說“叫他們敲去”。他娘要去開門,他爹攔住她,自己去了。

院門打開,見是王莊的幾個人。張裕波把他們迎進院內,忽然看到街上有個人影,就讓他們先去屋裡坐,自己走出院門。

“小甲!”張裕波輕聲向那人影叫道。

那人影似乎還要再躲。

“小甲!”張裕波叫著向他走過去。

小甲書記不動了。“老書記。”他說。

“進屋裡坐吧。”張裕波說。

“不了,有客人。”似乎,小甲書記輕輕抽泣了一下。街上的風,既很冷,還很乾。入冬之後只下過一場小雪。小甲書記似乎不好意思。他笑了笑。

張裕波把手放在他的肩上。“小甲,你說得對。”張裕波明確說,“有時做事需要思前想後。”

小甲書記又似乎聽不明白了。“老書記,您……”他說,“哦,我竟忘了告訴您,縣委春瀾書記明後天要來看您。”

“好麼。”張裕波笑說,“我配合,我就在家山子樣兒待著,看誰把我拉得出去!”

小甲書記高興了。“那我就回了。”他說。

“回見!”

“回見!”

次日張裕波果真沒跟人出村子,倒是有那猛張飛要架著他走的,他臉馬上拉下來,像他爹的樣子。都沒想到他跟他爹很像的,這張像他爹的黑臉就真把人給唬住了。再來了人,他也蠻客氣,但畢竟跟往日不一樣,人也就比往日顯得規矩,氣氛卻不免受到影響,不如過去那般歡快。

才吃過早飯,東三條街上就開始有人彙集,原來很多人都知道春瀾書記要來打驢蹄張家。這春瀾書記去年十二月來的本縣,人們也只是從本縣新聞上看到過。人是很年輕,三十多歲吧,好看得很呢,據說還沒結婚。小甲書記一趟一趟地在街上走,人們見了就問:

“小甲書記,春瀾書記來不來?”

“說過了,要來的。”

“今天上午能來麼?”

“上午不來下午來。”小甲書記馬不停蹄,“今天不來明天來,左不過這兩天。”

“小甲書記,春瀾書記來了看村裡這麼好,會誇你的。”

小甲書記笑了。“這是大家的功勞。”他說,“老書記呀,孫超書記呀,張秀山書記呀,古來貴書記……”他看了坐在街角的張豐畦一眼,沒說下去。

張豐畦今天沒去古天定家。

古天定到底在家裡呆不住了,起床嚼了塊涼糰子就走出來。古天定蹲在張豐畦一旁,望著街景一直沉默不語,這時候突然張口呼一聲:

“龍簾高卷紫金鉤!”

人們不管小甲書記了,都對古天定說:

“來段兒,來段兒。”

古天定聞若未聞,半眯著眼。

“冷呵呵的,”人們攛掇著,“來段提提神兒。”

有那聽過夯調的人齊說:

“放心,我們來和。”

過一會兒,就見古天定慢慢睜圓了眼。

“龍簾高卷紫金鉤!”

“咳喲咳呀!”人們和。

“隋煬帝無道坐龍樓。”

“咳喲咳呀!”

“揚州有個瓊花觀。”

“咳喲咳呀!”

“他一心觀花下揚州。”

“咳喲咳呀!”

“水路旱路他不走。”

“咳喲咳呀!”

“出聖旨叫百姓旱地挑溝。”

“咳喲咳呀!”

“溝內無水船難行。”

“咳喲咳呀!”

“溝內撒粟如水流。”

……

古天定微微喘息,面無表情。

“好!”人群裡發出一陣喝彩。

古天定擦了把頭上的熱汗。

“小甲書記,”有人說,“春瀾書記來,就請天定給她來段夯調,你看怎樣?”

小甲書記笑而不語。

古天定動動嘴唇,想說什麼。“我只唱給我自己。”憋了半天,古天定才低低地說出口。

很多人沒聽清。

“我只唱給我自己。”古天定聲音大了些。

小甲書記搖搖頭,笑一笑,從人群中走開。

“龍簾高卷紫金鉤……”古天定沉吟似的。

隔了不大一會兒,人們看見小甲書記又回來了。他站在不遠處,一個勁兒朝古天定這邊兒看。古天定知道他不是看自己,他在看張豐畦。

張豐畦誰都不理會,沉著溝壑縱橫的老臉。那架勢,別說朝夕相處的小甲書記了,哪怕春瀾書記走到了跟前,也不見得能讓他耷拉一下眼皮。

“才見過幾頭驢!”張豐畦渾然不知地小聲兒嘟囔。

“咳喲咳呀……”古天定則小聲兒自和。

沒想到,古天定不過在街上坐了一上午,回去就生了病。幸虧鄰居家有個小孩兒去他家耍,他才得以叫得到人,為自己去村裡的小診所買藥片。那小孩兒平日常受他些小恩小惠,倒很樂意……張豐畦聽說後趕來看他,他還不大好意思,躺在床上,嘲說自己過個年,變嬌貴了,琉璃燈兒樣的,風一吹就閃著了。他只顧這樣說,張豐畦聽了卻暗自心酸。唉,人要真到了不能動的份兒上,哪怕是一絲力氣都沒有呢,鰥寡孤獨,又能叫誰去?古天定這輩子也太悽惶。張豐畦問他喝不喝水,他說要喝。拿他家水壺一晃,只有半壺水,倒出來,都是冷的,就知他是用冷水服的藥。張豐畦隨即給他生火燒水。

水燒開了,張豐畦將熱水盛了一碗,給他送到床邊。

怪不得燒水時聽他一聲不響,原來竟睡了過去。張豐畦並不叫他,放下水碗,在床邊坐下來,靜靜看那碗中的幾縷熱汽兒,嫋嫋娜娜,在水面上越來越淡,直至沒有。

“豐畦爺,”古天定幽幽張了眼皮,說,“豐畦爺,你不痛快。”

張豐畦愣一愣,忙說:“我給你再倒一碗……”

古天定用目光止住了他。“豐畦爺,我看得出來,你很不痛快。”古天定說著,伸手把那碗變涼的水端過來“咕噔噔”喝光,張豐畦竟一無覺察。他擦擦嘴,繼續說,“你不要瞞我了,說出來就舒坦些。”

張豐畦還在躲閃。

“我很好……”他說,“是你多心。”

“到底是什麼擱在你和裕波大叔中間,讓你們爺倆兒都不得勁兒?”古天定眼盯著他,“說句大不恭的話,你可不能把這股不得勁兒給帶到墳子裡。你都快八十三了吧,身子骨也還算硬朗,但你還能再活個八十三麼?”

張豐畦沉默著,臉黑得像搽了厚厚的鍋灰,那個難看。

“才見過幾頭驢……”張豐畦不覺脫口說,語氣卻緩緩。

“你就當我不在,”古天定說,“要不,我出去……你說給自己聽也好。”說著,真要爬下床來。

“也沒什麼……”張豐畦支吾著說,神思已經禁不住悠遠起來。“老人們都知道的,當年,我是打驢蹄的一把好手。”

“這個,我也聽說過。”古天定重新躺下,說,“打驢蹄是你們張家祖上傳下來的手藝,到您這輩兒,您是一等一的行家。您打出的驢蹄掌,讓驢穿上像穿鞋子,還是金絲繡花的。”

“穿上我打的驢蹄,驢子每天能多跑二百里。從打驢蹄張家,到丁公山,一口氣,不帶歇的。嘿,那小三粉驢兒呀,跑起來可真帶勁兒!”

“你就想把手藝傳給裕波大叔?”古天定試探著問。

張豐畦不吭聲了。

“豐畦爺,再給倒碗水吧。”

“謝謝您,豐畦爺。”

“你……”張豐畦說,“怎麼見外了?”

古天定眼裡忽然閃出了些碎碎的淚花。

“我是個苦人兒,豐畦爺。”

張豐畦慌了一下。他“哦”一聲。“你怎麼……”他說,“吃了藥會好的。”

“這大年下的,我不能哭。”他說著,揉起眼睛來,“怎麼著也是大老爺們兒,可我忍不住。”

“你好生躺著,我轉頭再來看你。”張豐畦起身要走。

“裕波大叔一向讓人佩服。”古天定自顧說,“這麼看來,裕波大叔更讓人佩服了。他到老享福,鄉民擁戴,為祖增光,不是沒有道理。”

“你說的我不甚明白。”張豐畦說。

“我怨我自己。”古天定說。

“天定。”

“我更怨我爹呢。怨恨到老。”

張豐畦石頭樣僵住了。

“我沒主見,太聽我爹的老話,學掌夯,學那當不得吃喝的夯調。”

“天定……”張豐畦下意識向古天定伸出手,卻又縮了回去。

古天定慢慢掙扎著坐起身子。他的兩臂無力地耷拉著,像兩個空袖筒。

“那不中用的夯調。”古天定說。他眼神淒涼地看著張豐畦,氣息微微的。“豐畦爺,你幾多年沒見過驢子了?你看東三條街上,可還有驢子拉的車輦?大田地裡,可還有驢子拉的耙犁?該有些年歲兒了吧。也別說這毛驢子了,騾,馬,牛呢?統統的,不大好見著啦!”

“天定,我走了。”張豐畦不答。

“沒用的夯調。”

張豐畦從古天定的家走出來,看上去竟有些倉皇之態。

整一夜,張豐畦幾乎沒閤眼。天快亮時,張裕波過來給他倒尿盆,看他和衣坐在床上,笑著問他睡得好麼,他只是略略點了下頭。張裕波沒在意。習慣了。他若說話就不對了,兩人就不是父子了。吃過早飯,張豐畦又回原處坐著。東三條街上已經人聲鼎沸起來,院子裡也站了些人。昨日春瀾書記沒來,肯定今日來……人們倒要看這女書記到底怎麼個賠罪法兒。張豐畦已至耄耋之年,可他耳不聾,眼不花。街上的喧闐,颳大風一樣,他聽得真真的。他眼睛也看得真。從窗子裡往外看,走過的是什麼人,都逃不脫他的眼睛。

結果他就看到小甲書記來過他家好幾趟。當然,春瀾書記要來打驢蹄張家,小甲書記理應是最忙的。有一回小甲書記走到張豐畦門口了,卻又驀然退了回去。張豐畦一動不動,臉色也並不比過去好看一些。

張豐畦遙遙聽到了蓮花落那蒼然的聲音,就猜,準又是從丁公山來的那個盲先生。

小甲書記再次出現了。趁著院子裡的混亂,小甲書記悄悄把他兒媳叫到一邊。他聽不到他們嘀咕些什麼,但能看到他們說話的樣子。小甲書記的神態依舊掖掖藏藏,他兒媳聽著聽著就拍巴掌笑了。接著,他看到兒媳向他房間走過來。

“這小甲!”他兒媳笑著說,“看這幾天把他難為的,嘴都起了泡,原來是相中了古路溝老實人送來的大南瓜,說是擺在村委會,金燦燦,多光鮮!多有‘特色兒’!村委會已經什麼都不缺了,跟城裡的辦公室不差什麼。我說你看中了南瓜,就跟他爹說唄,他說‘不敢’。我說那就跟你說,他還說‘不敢’。”

張豐畦默然不語。

他兒媳彎身要把放在牆角的南瓜抱起來,一時沒抱動。“這麼沉。”他兒媳說著,就直起腰來,從窗子裡給等在外面的小甲書記招了招手。小甲書記正緊張地朝這裡盯著呢,見狀趕忙跑了過來。

“你自己抱吧,我抱不動。”女主人攤著兩手說。

小甲書記立即把南瓜抱在懷裡,忘乎所以,“叭唧”親上一口。

“寶貝,好寶貝!好特色兒!”小甲書記一連聲兒讚道。“全縣也找不出這麼好的南瓜,這麼好的特色兒哩!”他興奮得忘了道謝,懷抱“特色兒”,哈哈笑著,奪門而去。

這裡女主人倒不禁疑惑了,回頭看看公爹張豐畦,眼裡布著幾條通紅的血絲,臉色凜凜的,是有些嚇人呢。心想,怪不得小甲書記說,“不敢”。

日近正午,街上忽然喊聲連片:

“來了來了!”

街上人山人海,人人竭力探長脖子,朝野外遠眺。那說書先生也已經停了說唱。小甲書記和張裕波老書記並立在一起,心底的極度緊張倒使他兩隻眼睛愈發炯炯有神。

一輛車子黑漆漆的,悠然順暢,從田野上開進村口。人們早早閃開了一條道。車子穩穩地在東三條停下。車門打開,走下鄉民們熱盼已久的春瀾書記。

但是,春瀾書記猛地愣住了,小甲書記和張裕波老書記也都愣住了。他們一起看到一個鬚髮皆白的老者,突然將一副驢皮披在了自己背上。老者顫巍巍伏下身子,手腳著地,像一頭真正的驢子一樣,在張裕波面前彈跳走動起來。

東三條街一片靜寂,就像空無一人。一旦人們看清是怎麼回事,除了春瀾書記、小甲書記和張裕波老書記,一整街的人,不約而同,彷彿盛夏的麥捆,齊刷刷倒下。

春瀾書記迅速扭身上車。

“回去!”她對司機嚷一句。淚水流到了她的嘴裡。鹹。熱。她不再回頭看一眼那滿街生動著的驢子。

在以後的大半年,小甲書記共有五次見到春瀾書記的機會,但他每次都躲了。他為自己沒能做好迎候工作而感到不好意思。

秋播期間,小甲書記去縣城開會,開完會就要離開會場,春瀾書記及時讓人把他叫住,親口對他說,我不能容忍有人在我管轄的地面兒上妝驢。人就是人。人不能是驢。不能是牲口。或是其它低賤的東西。

顯然,東三條泱泱一出大妝驢,給春瀾書記留下的記憶,一時難以磨滅,以致讓她回想起來,依舊沉痛如斯。

那張驢皮是張豐畦老人多年的珍藏,連他親兒子都不知道他會收藏這麼一張驢皮和那全套的打驢蹄傢什兒,小甲也就更不得而知。春瀾書記沒有責怪小甲,小甲並不用告訴她,其實這出大妝驢,壓根兒就不是做給她看的。春瀾書記這是誤會了,但他相信春瀾書記一定會喜歡擺在村委會案上的大南瓜。

小甲書記刻意躲避春瀾書記,還另有緣故。那就是,小甲書記覺得自己怪俊,又年輕,而春瀾書記哩,歲數也不大,還未婚。

“龍簾高卷紫金鉤……”

出了城,小甲書記一邊開車,一邊在心裡哼著那句夯調。

王方晨:東三條牲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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