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方晨:东三条牲相

东三条牲相

【王方晨】

王方晨:东三条牲相

东三条街,是打驴蹄张家的主街,直通塔镇东郊。

就因这道街,打驴蹄张家的少者,多已不再视己为乡下人,尽管街上从没像镇上一样喧阗起来。

“才见过几头驴!”老者张丰畦时常暗自嘀咕。

张丰畦不光辈分高,还是村里老书记张裕波的亲爹,颇有资格对任何人不满。打驴蹄张家的老少爷们儿看他灌铅似的黑脸,也非一日两日。从驴年马月起,他就是这个样子,人皆欠他二百吊。

年除日,张丰畦并没指望儿子能被放回,照旧拎了板凳出去观街景。

街上跟往日相差不大,因靠近了年节,反而添了些凄凉。一股一股的西北风,紧贴地皮,瑟瑟地吹,张丰畦只坐了片刻,两脚就像被冻掉半截。

陪他坐的,是个叫古天定的中年光棍。古天定冻得缩成个球,鼻涕水儿发青。

即使没人陪张丰畦,他仍坐得住。老书记被县里扣下将满两年,他每日都来大街上端坐。一坐一后晌。他观街景,就像没有儿子被扣这桩公案,他也不谈这个。古天定有时会说,怎么着裕波大叔也是当过村书记的,有功之臣,县里还能不给点面子?怕还论不到“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上面。

他不接话茬儿,只说,天定,来段“龙帘高卷紫金钩”。

古天定善唱夯调。是从他爹那里学来的。往年村里架屋筑坝,都要请他爹掌夯领号,一曲夯调常把人唱得如登仙界,他爹至死都极荣耀。古天定倒也过了几年鲜花着锦的好日子,但自伤了膝,就开始走下坡路,结果连房媳妇也没得混上,家里本来算件东西的一方青石夯,渐渐竟至于一无用处。

一般情况下,张丰畦从不先开口。这日古天定心情很不好。每逢年节,古天定就情绪低落。难怪,看人家一家子人团聚,又热闹又喜庆,惟独自己,回到家里,寒锅冷灶,形只影单,想高兴也高兴不起来。到了街上,能跟张丰畦一起坐坐,强似一个人儿呆着,但他又实在提不起情绪,就不想说话。

眼看街上光线转黄,空气似比前一刻又凛了一层。

村里小甲书记的雪铁龙从古天定和张丰畦跟前急急地开了过去,两人都没在意。雪铁龙却戛然而止,倒了回来。

“丰畦爷,大喜!老书记被放啦,县委春澜书记还要亲自把他送来,说是要替上任领导向村里人赔罪。”小甲书记从车里摇下车窗玻璃,笑容满面伸出头,对张丰畦大声说,“您瞧,这赔什么罪呢?我还得赶快去你家里给大婶子报喜哩!”

说完,又开着车走了。张丰畦和古天定都像个哑巴聋子,没什么反应。

远处的村子里,忽然噼哩啪啦炸响了几声爆竹。

古天定登时跳将起来,仰脖子就吼:

“龙帘高卷紫金钩!”

霎时间,东三条就像长出了一茬儿蘑菇,遍地都是人。古天定撒腿向小甲的雪铁龙追去了,那些人反应过来,也都跟着一窝蜂地追了去。转眼工夫,就只剩张丰畦在原地孤坐了。

就像这天地间发生的所有事情,都与他张丰畦毫不相干。

跟儿子张裕波说上话,已至夜半。张裕波向张丰畦走过来,刚在他床沿上坐下,笑笑说了句“在里面倒也没怎么受苦”,就听他儿媳又在隔壁大声招呼来人。张裕波起身出去,见是古路沟出了名儿的一个老实人,好像叫林二的。他媳妇请这人进屋里坐,这人抱着一条鼓囊囊的布口袋,神情羞涩,拿捏着不肯,也不知已在屋外黑影儿里踯躇了多久。再劝他进屋里来,他才弯腰把口袋放到地上,倒出一只金灿灿大个儿南瓜,低着头支支吾吾说:

“想不出有啥好送的。”

张裕波见状忙招呼:“送什么东西呀!快坐下喝杯热水,外头怪冷的。”他却脸色红红地退往门口,也不应声儿,生锈的拐尺一样转了身,慢吞吞走了。

待张裕波又回到张丰畦床边,张丰畦已面朝里和衣躺下。儿媳端了尿盆儿跟过来说:

“赶明儿一早就会有人来家拜年,还是让爹早些儿睡吧,有了年纪的人,熬不起,过了年,看你们爷俩儿有多少体己话儿说不成的?”

张裕波想想也是,到底不甘心,亲自给他爹放好尿盆儿,又掖了一遍被角才出去。

房门刚被张裕波轻轻关上,张丰畦就把被角给抻开了。

“你个驴头,才见过几头驴……”张丰畦向着黑暗,慢慢小声儿嘀咕,又惋叹似的说一句,“哦,这过的可是驴年啊。”

渐渐的,外面都已静息下来,张丰畦却不睡,悄悄探起身子,伸出手在床头的衣柜里摸索了一阵。

他停在那里,一动不动了。他知道自己摸到了什么。他每日睡前都要这样摸一摸的。

摸一摸,似乎心里踏实了,才重新躺平,合眼睡去。

这是除夕,父子俩也没能多聊几句,大年初一也是如此。

儿媳早起煮了饺子,一家人才围了桌子坐下,外面就涌来一大帮人,黑压压,闹嚷嚷,又将屋子挤了个水泄不通。

张丰畦活老了眼,却看得透事情。人来家里是给自己拜年,但更是给儿子拜年。略细听听就听得出来,叫丰畦爷的稀,亲亲热热叫老书记的明显稠。所以,张丰畦也就不过向人敷衍几句,里里外外都紧着儿子支应。

天刚亮出大脸儿来,张丰畦就找机会避开。

果然,人来了,竟不再问到他,就知道这些人的心里,实实在在只有他儿子一个人。中午,儿子被乔大庄的一个村主任硬拉出去吃饭,过了大半个下午也没见回来。那些来他家的人,看不到他儿子,就停在屋里屋外闲扯。明明看见他,不过是招呼一声,并不多说什么。他猜得出这是他们要等他儿子回来的意思。

他不想在家里呆了,就从家里走出来。

街上落满了爆竹的碎屑,一层层五颜六色,像铺了条厚毯子。他沿街走了十来步,想不出去哪里合适,最后才决定去找孤寒的古天定。

他不记得今天见过古天定。人家的好日子,古天定的苦日子嘛。

古天定见张丰畦来,自然高兴,脸上却又现出了一丝愧色,说:

“不知驴心狗肺怎么生的,苍天在上,竟乱抓人!知道抓错了,就放呗。两年都不放,也不让人见。实可恨!”

古天定没去给张丰畦和张裕波拜年,张丰畦听了不以为意,他那神情也就慢慢平复下来。

两人在一起坐到天黑,沉默的时候居多。

张丰畦回到家里,他儿媳已做好了晚饭,却不见儿子。他儿媳一边给家人盛饭,一边半是抱怨,半是得意地说:

“爹,这是过年吗?三顿饭儿只让在家吃了早上一顿儿!才刚牛王庙的牛振强打来电话,也是说要为你儿子接风洗尘,把你儿子弄到了塔镇的亲亲大酒店。从你出去,至少有六个电话说是要请你儿子,还有专门赶来要请的。看你儿子把自己爹自己老婆忘在家里,敢自成了香饽饽,谁都想咬一口!哼,亲亲大酒店呢。”

转眼过了七日。张丰畦家里每日都是人来人往,来看望张裕波的,来请张裕波吃饭的,络绎不绝。东三条街上,每日也都像塔镇的集市,卖吃的,卖小玩意儿的,都有。

初三那日,丁公山南来了个号唱莲花落的瞎眼先生,特意把张裕波的事儿编成了小书段,在街头号唱起来。

人都没想到自己眼前发生的事,经了说书先生这张口,竟沧沧桑桑像是一出千年大戏上头的,听书的就堵了半道街。

小甲书记也来听,听得也沸热血,但他毕竟是村里书记,就比别人多了个心眼,觉得可能影响不大好。

打定主意来到张裕波家,把张裕波叫到背人处,说了自己存在心中的疑虑。张裕波盯了他足有半分钟,才收回目光。他以为张裕波不会理他了,张裕波却不动声色地慢慢说:

“他们能关我两年,就应该想到以后会被人讲。你不是一直叫我老书记吗?你,还能再叫我什么呢?”

小甲书记闹了个大红脸。张裕波一转身,他就在自己脸上悄悄打了一巴掌。

幸好那说书先生只在东三条街上说唱了两日,第二日傍黑就沿街向北出村去了,次日也没再回来。

小甲书记不好意思再去张裕波家里,凑巧县里又来了电话,说春澜书记指定是要来的,要他准备着。他马上召集村里的干部,安排迎接任务。

那些干部起初听说他叫去村委会,不知道他的意思,来了就都问他是不是村里也要摆酒请老书记。这倒也是小甲书记的一桩心事。

老书记当初为了全村人被抓,看他现在被外村所敬仰,本村的村委会却没动静,好像道义上说不过去。但是,如果村委会出面给老书记设宴压惊,又似乎是对上级不满。虽然过去的上级并不能代表现在的上级,毕竟都是上级……这些日子小甲书记真是左右为难。那些干部这么一问,小甲书记眼前豁然开朗:

春澜书记上次临时有事,没能亲自来送老书记,等她这次来时村委会可以借机把老书记给请了,上级自然再找不到错处。

且不说小甲书记怎样张罗迎接春澜书记。张裕波这些日子被人请来请去,虽不忍拂了众乡邻的好意,身体却有些吃不消,能推的也就尽量推,那推不掉的,也多是来请他的人曾经太熟,又是有备而来,结果竟像是被挟持出去的,但是,对所有人,不管自己身体有多么不适,只要是走到他门上来的,他都是笑脸相迎,显不出一丝儿疲累。那日小甲书记来说盲先生的事,他一听就觉得不大得劲儿:小甲,你认为不妥,该不是还要将人撵出村子去吧。知道这是小甲小心,也就没怎么说他。

小甲书记走了,张裕波就想是否有必要跟他做下沟通。

当初,打驴蹄张家被列入本县房地产开发序列,村民对拆迁补偿有异议,决定向县里“议价”,一致推举他为“村民总代表”。没想到在与县里有关负责人协商之际,竟遭现场拘留,半个月后又被县检察院以“非法占用农用地罪”批捕。接下来的事儿不用说了,由于事实不清、证据不明,县检察院依法撤诉,但人却依旧被关押在本县看守所,有段时间甚至连家人都见不到他……自始至终,他都没有将打驴蹄张家村委会牵扯进来,目的就是为了保护小甲。不光因为小甲年轻,还因为冷眼看来小甲还是不错的,正经长的也是人心眼子。小甲的前任,就很不咋地,天生一肚驴肝肺,才干了一年半,就让村民给齐心告了下来……小甲现在有顾虑,也不能怪他,说明他有当那村书记的觉悟。

但张裕波希望小甲明白,自从被选上“村民总代表”,他张裕波就不再属于自己了。现在终得昭雪,张裕波就更不属于自己。乡邻频繁看望、宴请于他张裕波,那是乡邻的意愿,并未听命于哪个。他没有权利掩盖这种自发的意愿。他没有理由怠慢任何上门来的乡邻。他欢欢实实的,谈笑风生,声若洪钟,就像自己还在盛年,就像那两年羁押纯属乌有。

岂不知他每日这样迎来送往热情待人,倒让一个人感到受了冷落。这个人就是他爹张丰畦。

那个家不像是张丰畦的家了。那个家是他儿子的家,他不过是寄居在此。乡邻上门来,倒认得他是张裕波的爹,招呼也打得,但心不在他身上,打过招呼就只顾给张裕波说话。他是黑脸,不假。他都活了八十多岁,他可不想为此换张脸皮。他的儿子也像忘了他,看他要出去,不过随口说一句“爹,你要出去啊”,就算了,让他觉得自己还不如古路沟老实人送来的那只大个儿南瓜。这些日子,古天定几乎能够日日在家等到他。

古天定躲在家里,是避热闹。

张丰畦带着黑脸来古天定家,也是为了避热闹,但他不说自己是来避热闹。

一连避了几日,古天定就不大像过去一样在屋里坐得住了。

“过年有他娘嘛意思。”这是两人最为经常的话题。不论由谁先提出来,最终结论无非就是:

“过年才没他娘意思哩。”

张丰畦点点头。“再没意思,也都年年过。”张丰畦说,“老祖宗留下来的规矩,不能你给改了。”

古天定眨巴着眼,好像没听懂他的话。古天定可没想到自己要改老祖宗的规矩。浑然不知,拿了一把短帚走到院子里,张丰畦以为他要打扫院子,他却只在青石夯边站了一会儿,就走到了院门口,隔着院门往外张望。

外面嗵的一声巨响,震得人心一抖。今日一大早东三条街上来了个爆米花的,张丰畦看见过。每爆一次,都会引起一圈儿小孩子煞有介事的惊呼。爆米花的香味儿掺合着煤烟味儿顺风飘来,张丰畦不禁抽了一抽鼻子。

古天定又走了回来。

“丰畦爷,”古天定手执短帚说,“您是不是对裕波大叔有啥意见?”

张丰畦一愣。古天定看着张丰畦。

古天定两只眼珠儿发绿,张丰畦似乎头一次发现。

张丰畦的目光躲闪了一下。“我有意见?好么。”他说,倒没显得支吾。“驴生犄角么。”

“嗯,驴生犄角……”

过了一会儿,张丰畦就说自己要回去。

刚出古天定家的门,张丰畦就觉得自己不大沉着了。他像做错了一件事儿,藏掖了多少年,竟突然被人看破。他都活了这么大岁数儿,还不能保守自己的秘密,太丢面子。一旦想到这个,他就感到了隐隐的恼怒。

“才见过几头驴!”张丰畦随口嘀咕一句。一抬头,看见姜芽庄的几个人高声交谈着向这边儿走过来,下意识收了脚步,转身去了另一道小街。显然,这还没到饭时,他从古天定家里出来早了,但他想不出还要去哪里,脚下也就徘徊不定。最后,他停在了村西头一个干涸的池塘边,两眼直楞楞地往塘底望。突然,他惊奇地发现塘底蹲着一个人,竟是小甲书记。

那小甲书记没解裤子,只顾蹲着拿一根小棍儿在地上划来划去,对周围的情况一无所知。

张丰畦不想让他看见自己,就要悄悄起身离开。没走两步,小甲书记也站了起来,照样如置身世外,他甚至转头朝张丰畦这边看了一眼,也没能发现周围有人。

回到家里,张丰畦听儿媳妇说儿子是被姜芽庄的人请去的。“哪里是请,分明是遇上了强盗!”儿媳妇止不住抱怨,“来看看也就是了。再这样下去,我寻思有点儿过。”

正说着,小甲书记来了。

“吃饭呢。”小甲书记说,“老书记不在么。”

“他能在家里几次?”儿媳妇说,“硬让姜芽庄的张飞李逵们给架上车,拉走了。你吃了吧。”

“没呢,大婶子。”

“一起吃吧。”

“不了,坐坐就走。”小甲书记坐下来,把头转向张丰畦,“哎呀丰畦爷,过了这个年,气色越来越好了。可不是么,天天都有欢乐的事儿!”

张丰畦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

“现在的过年才是过年。”小甲书记又说,“家家大鱼大肉不缺,出门串亲戚,都用上了四个轱辘儿,给小孩儿压岁钱,出手就一二百。听我爹说,当年村里人连吃颗鸡蛋儿都当过节。你看,现在是精白面都吃够了,偏要寻些粗粮吃哩!”

“这还不是你小甲书记给领出来的呗。”

“不光是我领的,还有老书记呀,孙超书记呀,张秀山书记,古来贵书记,金大头书记……”小甲书记身子稳若磐石,掰指头细数。

“金大头,他也算一个!你大婶子我不认可他。”女主人斩钉截铁道。

“我是坐享其成,不算什么。”小甲书记神态自若,“哦,门口的小孩儿不都是咱打驴蹄张家的吧。”

“哪能哩?这是宝岭家的,这是王谷青家的,这是隔壁四光家的……那几个就眼生了。你瞧,天天从早到晚大人孩子挤一院子,倒像咱家里娶新媳妇,——出了状元啦!哼,八百年的荣耀哩!”

小甲书记朝门口挥挥胳膊。“还不回家吃饭去,饭饿啦!”

门口轰的一笑。

“我走了,丰畦爷。”

小甲书记起身走到门口。那些孩子急忙闪开一条道儿,他走了出去。

“饭饿啦!饭饿啦!”孩子们追着他喊。

张丰畦头也不抬。他儿媳妇说:

“这小甲,怎么驴头不对马嘴的!”

天黑之前,小甲书记又来张丰畦家五六次,来了无非说些鸡毛蒜皮,东一榔头西一棒槌,有时不过是在屋里站一站,就又走了。

刚吃过晚饭,孙子一家来了,进门就说刚才看到小甲书记走到院门口,身子一闪就不见了。他娘猜疑说:“我看他是要找你爹说事儿,这事儿可又得避着咱大家?”

“才不是哩。”孙子亮着眼说,“我爹要在家里,他门都不敢上。我看他是看中了咱家的什么好东西,还是我爹稀罕的。”

“你爹稀罕什么,这屋子?这家什儿?啥是好东西?”

孙子笑说:“那我就不知道了,你们都有什么金银财宝藏着,怎么会告诉我?”

他娘忍不住在他头上敲了一记,说:

“你爹和你爷爷还不是最稀罕你!”

忽听他爹在门外说:“好险好险!”屋里的人一起朝门口望去。

张裕波回来了。“半路上差点儿让河西李双楼的截住。”张裕波庆幸说。“那帮人,还不得把我留上一夜?”不料除了他爹张丰畦,一家人看着他光笑,也不说话。他被看不过,就问你们笑什么?

他媳妇身子纹丝不动,只说:

“笑你这个败兵样儿!”

他想一想,止不住也笑了,说:“也是,我真是逃出来的,鞋都跑掉了一次。再这样下去可不行了。”转向他爹张丰畦,“爹,明天你得给我挡着点儿。你在堂屋这么坐着,我去你床上躺着,看谁敢往你屋里去。”

张丰畦脸上没反应。历来就是这样,不管他给他爹说什么,他爹都是这么一副表情。对此,他已经习以为常。

“还不给我端饭去!”他对他媳妇说一句,他媳妇才知道他连晚饭也没吃,忙起身去端饭了。

孙子笑嘻嘻凑过来问他:“爹,你有什么宝贝?”

他被问得一愣,说:“我有什么宝贝?去问你爷爷。”

孙子就故意问张丰畦:“爷爷,你有什么宝贝藏着吗?”

张丰畦耷拉了一下眼皮,也没说话。

“爷爷的宝贝是先到你手里的。”孙子对他爹说,“我只问你。”

“好嘛,算计起老子来了!”张裕波说,“你爷爷有什么好东西不都紧着给你?咦!怎么说起这个来了?”

他媳妇端了饭过来,告诉他:“不是咱儿子算计你的好东西,是小甲书记在惦记你哩。”

“我有什么好惦记?”他淡淡说。

接着他媳妇就把小甲书记频繁来家里的事说了一遍,他听了就像没放在心上,吃了饭就要靠在沙发背上养会儿神。院门又响了,孙子就说“叫他们敲去”。他娘要去开门,他爹拦住她,自己去了。

院门打开,见是王庄的几个人。张裕波把他们迎进院内,忽然看到街上有个人影,就让他们先去屋里坐,自己走出院门。

“小甲!”张裕波轻声向那人影叫道。

那人影似乎还要再躲。

“小甲!”张裕波叫着向他走过去。

小甲书记不动了。“老书记。”他说。

“进屋里坐吧。”张裕波说。

“不了,有客人。”似乎,小甲书记轻轻抽泣了一下。街上的风,既很冷,还很干。入冬之后只下过一场小雪。小甲书记似乎不好意思。他笑了笑。

张裕波把手放在他的肩上。“小甲,你说得对。”张裕波明确说,“有时做事需要思前想后。”

小甲书记又似乎听不明白了。“老书记,您……”他说,“哦,我竟忘了告诉您,县委春澜书记明后天要来看您。”

“好么。”张裕波笑说,“我配合,我就在家山子样儿呆着,看谁把我拉得出去!”

小甲书记高兴了。“那我就回了。”他说。

“回见!”

“回见!”

次日张裕波果真没跟人出村子,倒是有那猛张飞要架着他走的,他脸马上拉下来,像他爹的样子。都没想到他跟他爹很像的,这张像他爹的黑脸就真把人给唬住了。再来了人,他也蛮客气,但毕竟跟往日不一样,人也就比往日显得规矩,气氛却不免受到影响,不如过去那般欢快。

才吃过早饭,东三条街上就开始有人汇集,原来很多人都知道春澜书记要来打驴蹄张家。这春澜书记去年十二月来的本县,人们也只是从本县新闻上看到过。人是很年轻,三十多岁吧,好看得很呢,据说还没结婚。小甲书记一趟一趟地在街上走,人们见了就问:

“小甲书记,春澜书记来不来?”

“说过了,要来的。”

“今天上午能来么?”

“上午不来下午来。”小甲书记马不停蹄,“今天不来明天来,左不过这两天。”

“小甲书记,春澜书记来了看村里这么好,会夸你的。”

小甲书记笑了。“这是大家的功劳。”他说,“老书记呀,孙超书记呀,张秀山书记呀,古来贵书记……”他看了坐在街角的张丰畦一眼,没说下去。

张丰畦今天没去古天定家。

古天定到底在家里呆不住了,起床嚼了块凉团子就走出来。古天定蹲在张丰畦一旁,望着街景一直沉默不语,这时候突然张口呼一声:

“龙帘高卷紫金钩!”

人们不管小甲书记了,都对古天定说:

“来段儿,来段儿。”

古天定闻若未闻,半眯着眼。

“冷呵呵的,”人们撺掇着,“来段提提神儿。”

有那听过夯调的人齐说:

“放心,我们来和。”

过一会儿,就见古天定慢慢睁圆了眼。

“龙帘高卷紫金钩!”

“咳哟咳呀!”人们和。

“隋炀帝无道坐龙楼。”

“咳哟咳呀!”

“扬州有个琼花观。”

“咳哟咳呀!”

“他一心观花下扬州。”

“咳哟咳呀!”

“水路旱路他不走。”

“咳哟咳呀!”

“出圣旨叫百姓旱地挑沟。”

“咳哟咳呀!”

“沟内无水船难行。”

“咳哟咳呀!”

“沟内撒粟如水流。”

……

古天定微微喘息,面无表情。

“好!”人群里发出一阵喝彩。

古天定擦了把头上的热汗。

“小甲书记,”有人说,“春澜书记来,就请天定给她来段夯调,你看怎样?”

小甲书记笑而不语。

古天定动动嘴唇,想说什么。“我只唱给我自己。”憋了半天,古天定才低低地说出口。

很多人没听清。

“我只唱给我自己。”古天定声音大了些。

小甲书记摇摇头,笑一笑,从人群中走开。

“龙帘高卷紫金钩……”古天定沉吟似的。

隔了不大一会儿,人们看见小甲书记又回来了。他站在不远处,一个劲儿朝古天定这边儿看。古天定知道他不是看自己,他在看张丰畦。

张丰畦谁都不理会,沉着沟壑纵横的老脸。那架势,别说朝夕相处的小甲书记了,哪怕春澜书记走到了跟前,也不见得能让他耷拉一下眼皮。

“才见过几头驴!”张丰畦浑然不知地小声儿嘟囔。

“咳哟咳呀……”古天定则小声儿自和。

没想到,古天定不过在街上坐了一上午,回去就生了病。幸亏邻居家有个小孩儿去他家耍,他才得以叫得到人,为自己去村里的小诊所买药片。那小孩儿平日常受他些小恩小惠,倒很乐意……张丰畦听说后赶来看他,他还不大好意思,躺在床上,嘲说自己过个年,变娇贵了,琉璃灯儿样的,风一吹就闪着了。他只顾这样说,张丰畦听了却暗自心酸。唉,人要真到了不能动的份儿上,哪怕是一丝力气都没有呢,鳏寡孤独,又能叫谁去?古天定这辈子也太凄惶。张丰畦问他喝不喝水,他说要喝。拿他家水壶一晃,只有半壶水,倒出来,都是冷的,就知他是用冷水服的药。张丰畦随即给他生火烧水。

水烧开了,张丰畦将热水盛了一碗,给他送到床边。

怪不得烧水时听他一声不响,原来竟睡了过去。张丰畦并不叫他,放下水碗,在床边坐下来,静静看那碗中的几缕热汽儿,袅袅娜娜,在水面上越来越淡,直至没有。

“丰畦爷,”古天定幽幽张了眼皮,说,“丰畦爷,你不痛快。”

张丰畦愣一愣,忙说:“我给你再倒一碗……”

古天定用目光止住了他。“丰畦爷,我看得出来,你很不痛快。”古天定说着,伸手把那碗变凉的水端过来“咕噔噔”喝光,张丰畦竟一无觉察。他擦擦嘴,继续说,“你不要瞒我了,说出来就舒坦些。”

张丰畦还在躲闪。

“我很好……”他说,“是你多心。”

“到底是什么搁在你和裕波大叔中间,让你们爷俩儿都不得劲儿?”古天定眼盯着他,“说句大不恭的话,你可不能把这股不得劲儿给带到坟子里。你都快八十三了吧,身子骨也还算硬朗,但你还能再活个八十三么?”

张丰畦沉默着,脸黑得像搽了厚厚的锅灰,那个难看。

“才见过几头驴……”张丰畦不觉脱口说,语气却缓缓。

“你就当我不在,”古天定说,“要不,我出去……你说给自己听也好。”说着,真要爬下床来。

“也没什么……”张丰畦支吾着说,神思已经禁不住悠远起来。“老人们都知道的,当年,我是打驴蹄的一把好手。”

“这个,我也听说过。”古天定重新躺下,说,“打驴蹄是你们张家祖上传下来的手艺,到您这辈儿,您是一等一的行家。您打出的驴蹄掌,让驴穿上像穿鞋子,还是金丝绣花的。”

“穿上我打的驴蹄,驴子每天能多跑二百里。从打驴蹄张家,到丁公山,一口气,不带歇的。嘿,那小三粉驴儿呀,跑起来可真带劲儿!”

“你就想把手艺传给裕波大叔?”古天定试探着问。

张丰畦不吭声了。

“丰畦爷,再给倒碗水吧。”

“谢谢您,丰畦爷。”

“你……”张丰畦说,“怎么见外了?”

古天定眼里忽然闪出了些碎碎的泪花。

“我是个苦人儿,丰畦爷。”

张丰畦慌了一下。他“哦”一声。“你怎么……”他说,“吃了药会好的。”

“这大年下的,我不能哭。”他说着,揉起眼睛来,“怎么着也是大老爷们儿,可我忍不住。”

“你好生躺着,我转头再来看你。”张丰畦起身要走。

“裕波大叔一向让人佩服。”古天定自顾说,“这么看来,裕波大叔更让人佩服了。他到老享福,乡民拥戴,为祖增光,不是没有道理。”

“你说的我不甚明白。”张丰畦说。

“我怨我自己。”古天定说。

“天定。”

“我更怨我爹呢。怨恨到老。”

张丰畦石头样僵住了。

“我没主见,太听我爹的老话,学掌夯,学那当不得吃喝的夯调。”

“天定……”张丰畦下意识向古天定伸出手,却又缩了回去。

古天定慢慢挣扎着坐起身子。他的两臂无力地耷拉着,像两个空袖筒。

“那不中用的夯调。”古天定说。他眼神凄凉地看着张丰畦,气息微微的。“丰畦爷,你几多年没见过驴子了?你看东三条街上,可还有驴子拉的车辇?大田地里,可还有驴子拉的耙犁?该有些年岁儿了吧。也别说这毛驴子了,骡,马,牛呢?统统的,不大好见着啦!”

“天定,我走了。”张丰畦不答。

“没用的夯调。”

张丰畦从古天定的家走出来,看上去竟有些仓皇之态。

整一夜,张丰畦几乎没合眼。天快亮时,张裕波过来给他倒尿盆,看他和衣坐在床上,笑着问他睡得好么,他只是略略点了下头。张裕波没在意。习惯了。他若说话就不对了,两人就不是父子了。吃过早饭,张丰畦又回原处坐着。东三条街上已经人声鼎沸起来,院子里也站了些人。昨日春澜书记没来,肯定今日来……人们倒要看这女书记到底怎么个赔罪法儿。张丰畦已至耄耋之年,可他耳不聋,眼不花。街上的喧阗,刮大风一样,他听得真真的。他眼睛也看得真。从窗子里往外看,走过的是什么人,都逃不脱他的眼睛。

结果他就看到小甲书记来过他家好几趟。当然,春澜书记要来打驴蹄张家,小甲书记理应是最忙的。有一回小甲书记走到张丰畦门口了,却又蓦然退了回去。张丰畦一动不动,脸色也并不比过去好看一些。

张丰畦遥遥听到了莲花落那苍然的声音,就猜,准又是从丁公山来的那个盲先生。

小甲书记再次出现了。趁着院子里的混乱,小甲书记悄悄把他儿媳叫到一边。他听不到他们嘀咕些什么,但能看到他们说话的样子。小甲书记的神态依旧掖掖藏藏,他儿媳听着听着就拍巴掌笑了。接着,他看到儿媳向他房间走过来。

“这小甲!”他儿媳笑着说,“看这几天把他难为的,嘴都起了泡,原来是相中了古路沟老实人送来的大南瓜,说是摆在村委会,金灿灿,多光鲜!多有‘特色儿’!村委会已经什么都不缺了,跟城里的办公室不差什么。我说你看中了南瓜,就跟他爹说呗,他说‘不敢’。我说那就跟你说,他还说‘不敢’。”

张丰畦默然不语。

他儿媳弯身要把放在墙角的南瓜抱起来,一时没抱动。“这么沉。”他儿媳说着,就直起腰来,从窗子里给等在外面的小甲书记招了招手。小甲书记正紧张地朝这里盯着呢,见状赶忙跑了过来。

“你自己抱吧,我抱不动。”女主人摊着两手说。

小甲书记立即把南瓜抱在怀里,忘乎所以,“叭唧”亲上一口。

“宝贝,好宝贝!好特色儿!”小甲书记一连声儿赞道。“全县也找不出这么好的南瓜,这么好的特色儿哩!”他兴奋得忘了道谢,怀抱“特色儿”,哈哈笑着,夺门而去。

这里女主人倒不禁疑惑了,回头看看公爹张丰畦,眼里布着几条通红的血丝,脸色凛凛的,是有些吓人呢。心想,怪不得小甲书记说,“不敢”。

日近正午,街上忽然喊声连片:

“来了来了!”

街上人山人海,人人竭力探长脖子,朝野外远眺。那说书先生也已经停了说唱。小甲书记和张裕波老书记并立在一起,心底的极度紧张倒使他两只眼睛愈发炯炯有神。

一辆车子黑漆漆的,悠然顺畅,从田野上开进村口。人们早早闪开了一条道。车子稳稳地在东三条停下。车门打开,走下乡民们热盼已久的春澜书记。

但是,春澜书记猛地愣住了,小甲书记和张裕波老书记也都愣住了。他们一起看到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突然将一副驴皮披在了自己背上。老者颤巍巍伏下身子,手脚着地,像一头真正的驴子一样,在张裕波面前弹跳走动起来。

东三条街一片静寂,就像空无一人。一旦人们看清是怎么回事,除了春澜书记、小甲书记和张裕波老书记,一整街的人,不约而同,仿佛盛夏的麦捆,齐刷刷倒下。

春澜书记迅速扭身上车。

“回去!”她对司机嚷一句。泪水流到了她的嘴里。咸。热。她不再回头看一眼那满街生动着的驴子。

在以后的大半年,小甲书记共有五次见到春澜书记的机会,但他每次都躲了。他为自己没能做好迎候工作而感到不好意思。

秋播期间,小甲书记去县城开会,开完会就要离开会场,春澜书记及时让人把他叫住,亲口对他说,我不能容忍有人在我管辖的地面儿上妆驴。人就是人。人不能是驴。不能是牲口。或是其它低贱的东西。

显然,东三条泱泱一出大妆驴,给春澜书记留下的记忆,一时难以磨灭,以致让她回想起来,依旧沉痛如斯。

那张驴皮是张丰畦老人多年的珍藏,连他亲儿子都不知道他会收藏这么一张驴皮和那全套的打驴蹄家什儿,小甲也就更不得而知。春澜书记没有责怪小甲,小甲并不用告诉她,其实这出大妆驴,压根儿就不是做给她看的。春澜书记这是误会了,但他相信春澜书记一定会喜欢摆在村委会案上的大南瓜。

小甲书记刻意躲避春澜书记,还另有缘故。那就是,小甲书记觉得自己怪俊,又年轻,而春澜书记哩,岁数也不大,还未婚。

“龙帘高卷紫金钩……”

出了城,小甲书记一边开车,一边在心里哼着那句夯调。

王方晨:东三条牲相

王方晨:东三条牲相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