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方晨:林祭

林祭

【王方晨】

王方晨:林祭

已非人間。他們一起被眼前輝煌奇異的景象驚呆了,凝滯了思想,只用眼睛和心感受伊勒呼裡山的黑林莽所佈施的蒼茫無際的尊嚴。湧起在林莽上方的火似的枝梢,本來是靜止的,而燦爛的夕照使它們變成了一排排濁重的紅色波濤,湧動的形式像帶著苦難的呼嘯,向空中排洩著激情和力量。

莊嚴的太陽拖著沉重的步子走下去,火熄滅了。四周如森森的高牆,又密又實。

簫簫呼號一聲,仆倒在地。她從沒有體驗過北方森林的威嚴和悲愴,無法控制住自己那顆受驚的心,經歷著從人間墜向地獄的磨難,喪失了以往面對大平原歡欣雀躍的勇氣,不能自己地仆倒在林莽的腳邊。

她在鄉間長大。從她剛能夠識別房屋樹木,就開始幻想魯西南大平原盡頭的故事,僅僅只為那片土地展示著的春夏秋冬四季不同的色彩與韻律,也便覺得自己成為了主人,赤腳也能走遍大地。而當她歷經恐慌,繞開人群,第一次身深處茫茫大森林之中時,恰逢這樣一個傍晚,卻怎麼也不相信這還是人間,怎麼也不相信自己仍然是主人而不是大森林恭順卑微的奴僕。她畏縮在森林的腳邊,因不習慣森林的神秘,開始感到恐怖。因為在家鄉時縱使有夜間行路鬼祟作怪的奇傳,畢竟還有無遮攔的星空,碧藍的星空下,大可做著優適的夢。但是,眼前古老的和新生的枝柯相交相繚,築起堅固高牆,已將天空掠奪將盡,只有柔情的樺木葉有時搖開,讓盡多一點的星光灑落在她的頭上。

她不能再做那優適的夢了。其實,自從她離開羅班,被逼走進範百鬥家就沒有了優適的夢,有的只是如灰色的冬天似的焦躁的日子。此時,她感覺到從緊將永遠遠離人群,開始在地獄似的森林中拼死搏鬥了。

羅班一直就在她的身邊。

他面對眼前的景象,不由自主地張了嘴,成為一個呼號的形狀。血液隨著古老森林暴肆的誘惑沸騰起來。他伸開雙臂,也要和那挺立的一棵棵樹木一樣平等地接受紅醉的太陽的撫愛。但是他沒有成功。陽光只在他的手上方好遠處迴旋,即使跳躍也決不能把手探到那灼灼的光流裡,使自己的指掌也如樹木的枝梢一樣熊熊燃燒。——他已經像一株黑色的樹了。

羅班聽到簫簫哀痛的一聲呼喚。他從空中垂下雙臂,望著無力的簫簫在地上縮成一團。他用手觸動她一下,她沒有應聲。他又四下望了一望,猛然覺著那森林愈加黑暗陰森,深處密密層層地潛藏著殺機和不祥,周密佈置著一座森嚴的地獄。而這亡命的男的和女的,喪失了作為大平原養成的主人的尊嚴,變成猥瑣的怯懦的鬼魂,開始無望地受起心靈和肉體的煎熬和災難。

是的,林莽深處傳來一陣陣恐怖的野性的叫聲。他們初次諦聽,不由渾身顫抖,心冷冰冰的,恓恓惶惶。羅班拉起不能自己的簫簫,鑽進一座新搭成的窩棚,並用石塊和樹枝緊緊地堵上小門。

在黑暗中屏息。夜,沉重無邊。

羅班的手攬抱著簫簫,如相依的藤葛,很安靜。他感到幸福。淒厲狂暴的叫聲,不時地穿過窩棚,而且愈來愈宏大了,整個森林滾沸了似的,要將窩棚掀翻。

起初,他們冒著被截獲的危險,走進這座蒼蒼茫茫的荒僻的森林中,堅強地樹立起活下去的信念,以為得到了安全,並沒有留意他們這座天然的庇護所。而在他們凝神面對太陽的餘輝裹照下的森林時,立刻勃發了對森林的崇拜和畏懼。安寧的故鄉,離開他們很遠了。這個未被開發的世界鮮為人知,也不為己所知。油然的崇敬,使他們發覺自己渺小可悲,想到自己軟弱匱乏。渺小軟弱的他們,無法不為森林龐大的力量所威懾,幾乎不能將它說成是他們的慈祥溫和的庇護。

羅班在故鄉是一個建築隊很出色的工頭。他相信窩棚的堅固。

窩棚在聲浪中震顫。雖然有猛獸在附近走動,他們幾乎像躺進久遠的搖籃中,不再那麼驚怖,慢慢地用神經的觸角試探這森林古怪的性情。

羅班沙沙地動了下身子,搜出一根火柴,嗤地划著,點上一截蠟燭。

棚子裡立刻溢滿昏黃色的輕柔的燭光。這微薄的光,給了他們不少的勇氣。於是,他們從不能自持中掙脫出來,各自在合適的地方坐下。為明天,為今晚的新生的苦難刻下一個深深的記憶。

已聽不到猛烈的獸吼,但又有一股尖溜溜的神奇的音響從遠處飛來,穿過森林,撥開一團團枝葉,空靈地游來,沖淡了沉重的夜色,像歌唱似的。大約,這是森林對數目的催眠曲吧。

簫簫不敢多想。她一點也感覺不出睏意。

蠟燭已被吹滅,一片黑暗。幼年的她是在紡車囔囔的渾濁聲中睡去的,沒有聽過紡線的啞母親的清亮的哼唱,如伴著一支簫一樣。現在,那如母親的搖籃曲的聲音在她耳邊迴盪,卻不能夠使她入睡。不能夠。她什麼都想,而且想得太可怕了,鼻孔中飄入血腥味。那血腥味。那兇惡的目光。

永遠也忘不了。

森林之夜極像一座陰慘可怖的地獄。

可那白晝卻並不帶給簫簫無休止的恐懼。活潑的天性重又在她身上出現——她曾是活潑動人的姑娘。她從色彩繽紛的林中體會到了童話般的意境,要讓她永遠感到壓抑苦悶是不可能的。她聽到婉轉鳥鳴就止不住會心地笑,而這林中,鳥便不為稀少,兇鳥也罷,總可以讓簫簫喜歡。每遇林風,就不由自主地舉高了腰胯,仍風吹著,使那黑髮妖妖嬈嬈地散向一旁,很美麗,像她少女時候一樣,喜歡錶現得異常出色,引起旁人的注意和女伴們豔羨甚至妒嫉的情緒。那都是很自得的日子。但是,自得的日子失去了,儘管她不甘心併為此抗爭過,終於還是失去了,她成了一個慘淡淡冷漠的女人,帶著許多派遣不盡的憂傷。而在這遠離人世的森林腹地,她不再怕人的帶有非議的目光,因為周圍那些高傲的樹們並不懷了狹隘的心斜視她。林中的風聲如貼心女伴似的,為她的嫵媚報以愉快真誠的喝彩。羅班總一個人走到林莽深處去,搜尋獵物,並不太專注地觀賞她。既使在旁——對於他,難道還用得著躲閃?況且,這如新生的自由的日子,每遇風們的邀請,她便忘情得意做出了那種天真姣還的姿態,並不留心羅班看了去。漸漸地,她不光有了自由的笑聲,還美妙絕倫地加上了悠揚的清爽的歌,一邊挎著藤編的圓籃,歡快地向前走,一邊嘴裡唱那歌。

簫簫小鹿般穿躍於林中。腳下柔軟的一層厚厚的枯葉,和枯葉堆積中冒出來的新的植物——新草、新樹和灌木。永遠散發著令人陶醉的有些潮黴的氣味,讓人幸福安寧,遠遠地離開了慌亂和恐懼。陽光明麗,每一處的枝葉間飛落下光影,像無數奔騰的玉馬,林間是玉馬的樂園。樹旁和荊棘中的紅花和該熟的各種色彩的果子加以點綴,像是歌唱森林的嗓子和眼睛。這裡,她可以夢幻般地坐在那長了綠苔的粗大的樹根上,興奮地注視著林中那玉的光影,在早已被生活的不幸困擾磨鈍的想像中,又出現了歡快的青春的思緒。

像是重又鋪開了錦繡前程,簫簫感覺到這老森林並非兇惡可怖、殺機重重,她甚至大膽地幻想碰到一隻飢餓的灰狼,溫和地與它對話,做了菜餅飼養它。

每一株老樹都是一位慈祥的父親。她在父親的懷裡採摘蘑菇木實草籽這些滋養肉體的和精神的食糧。她太忘情了,毫不留意羅班眉叢下陰沉沉的目光。

他正用出現了缺口的刀削制木杈,坐在窩棚前的一隻大樁上。旁邊放著幾隻光滑的木投槍,木投槍的槍尖正為降臨的獸血渴望著。他悶悶地只顧削,一句話也不說。但是,他的目光似乎穿過腦袋,向後射去。簫簫正思考著怎樣攤曬她採集的菌類,樣子挺好看哪。

簫簫跟她生活在一起。沒錯。多久的願望,歷經了多少艱險,終於能夠和她——他所愛的人生活在一起。

羅班不能不想起昨天的夜晚……

野性的聲浪不住地撞擊他們孤單的小窩棚和他們的心扉。他早已不為這慘厲的吼聲所威嚇,相反,那聲音中濃濃地滲透著一種力的挑逗和誘惑。於是,他通過窩棚上一個歪斜的縫隙看到一顆溫柔的行星燃燒成一團火。

他的血也如火,在遍體的河道中流瀉衝撞。在遍體的河道中流瀉衝撞。他向那邊爬去,很近,卻用了極長的時間,一點一點,為完成一樁莊嚴神聖的使命似的,緩慢地向那邊爬去。終於,他抓住了她,不由分說將唇壓向她。

一隻手重重地打在他的臉上。之後,誰也沒有說話,在黑暗中男的和女的僵硬地躺臥在一起。

天破曉了。羅班扒開門口的樹枝,鑽了出去。是淡青色的霧氣氤氳的早晨,已有鳥啼在枝頭,晨光溫柔。樹葉受著陽光的寵愛。

那片魁偉堅毅的背影。簫簫痴痴地倚在門上,眼中充滿了淚水。不知怎的,昨晚那個時候,她又嗅出了一股刺鼻的血腥味。因為那血腥太濃了,不能夠從記憶中塗掉,所以,她一陣忙亂,聽著爬向她的那個沉重的軀體發出的聲音,就更感到這刺鼻的血腥張開雙翼向她撲來。——那隻手落在一張抽搐的臉上,但是,這隻煽滅了熱烈火焰的手整整一夜都在不由自主地搐動。

羅班的背影消失在林中,那地方薄薄的一片亮光照耀起來。

簫簫用手拭了拭淚,轉過身,在石頭築成的灶裡吹燃了火。白色的鐵盒放在灶上。

白色的水氣從鐵盒中吐出。簫簫想,等羅班回來,她一定對他笑,笑得像自己什麼事也不知道的樣子,像昨天什麼事也沒做。

他帶了一身水漬回來了。有一片布從他的左肩垂下來。頭髮也溼了,長了;鬍子也爬出來了,胡亂地長。

簫簫趕緊站起,向羅班望去,正逢上他輕輕一笑,自己也忍不住輕輕一笑。同時,宣告昨天完全離去了,又有了新的一天。大家都應該努力。但他的心直如墜入了充滿陰影的地獄一般。簫簫卻很快地忘記了內心的疚愧。羅班也似乎忘記了。他做了幾把投槍,精心地將投槍削得非常鋒利。

以往的夢就在眼前。她和他在一起,誰也沒法否認的事實。在這裡,兩個人的命運緊緊連在一起了,以往幻想的也正是如此。

簫簫對周圍的一切以驚人的速度熟悉起來,並以驚人的領悟力理解了森林的語言和稟行。她知道森林有吻合的脾氣,如她的啞母總以眼神和她交談;也知道森林的古怪、暴躁和輕蕩。森林在她面前展示了它古樸的原始的本色,給她恫嚇,給她煩擾,給她幽怨,給她歌聲和安全,給她生命的元素和生活的還鄉。她如再生的一般,如森林的愛女,爛漫無邪地走向老林,攤開一片片的嬌嗔和感激。

但是羅班的內心隱藏著一個無從告人的願望。他想袒露他的熱情,但被無情地拒絕了;而他又身負著另外一種苦難,使她難以舒暢地大笑,粗狂地呼喚,只有等到她承認那一切都不復存在的時候。或許這還不行,但他將要使她承認。

但他肩扛著一隻肥大的狍子走近窩棚時,簫簫飛快地迎了出來。她接過羅班手中沾著血跡的木杈,羅班已從肩上卸下狍子,將投槍從狍子的脖頸裡抽出來。血一九從獵物的傷口往外流。洇溼了一灘草木土石。簫簫雙膝跪在血灘一旁,兩手扒在地上,思索死狍的眼睛裡正在消散的眼神。這血紅得如花。她抑制不住滿心的興奮,似乎聞到一股濃郁的血的芳香。

羅班馬上用大折刀剝那狍皮,無聲地做。她這才發現羅班身上、臉上不光是野獸的血,還有他的血和傷口。於是,她端來一碗水,從內衣“吃”的扯下一片布,在一旁細細地給他擦洗。在他的胳膊上有一道很深很闊的傷口,血肉模糊,皮翻在外面。簫簫把傷口周圍的血跡拭了一遍,傷口火紅地、明豔地顯露出來,裡面似乎潛藏著無數的氣孔正在血肉叢中呼吸。

羅班一動不動,神色寞然,但是,那傷口卻在顫抖,而且,似乎幻化出猙獰的面孔來。

他就是僵著一副猙獰可怖的面孔,相遇了那隻從草棵中突然竄出的他要尋找的狍子的。在他的投槍向它發射之際,他的心中還僅僅以為這是一隻獸物而已。那獸物就是森林慷慨的贈品。

只被投槍傷著一片皮毛的嚇壞的狍子反而向他竄來,他憑著森林給他的勇氣衝向它。獸和人撲打在以其,註定的似乎是人的勝利,他的手有力地將一截堅硬的樹枝扎進狍子的內臟,手也一起插進去,並在裡面攥住了一把熱乎乎的血肉。——羅班這才覺出是一次生命的決鬥。以往的,若那晚他瘋狂將刀插進那個弱小男人的大腿的行為並不能稱為真正的決鬥。正是他當時的魯莽衝動,誤使他將一個無辜幾乎送向死亡,使他永遠揹負了無邊的痛苦。這層層的森林可以庇佑他的命運,使他獲得新的人生;但是,新的人生並非祖先預定的衍生鏈上的那生鏽的一觀望,而是重與自然的較量想出。這隻血物似乎是森林安排下將他推向新生的道路的。

羅班對那傷口處的撫摸與體貼麻木了。眼神幾乎與那死狍無二,凝固地盯著。簫簫用布將他的傷口包紮好,整理了他的衣衫,猛然發覺他眼神的異樣,她驚奇地失手將水碗跌落在地,不知所措。

過了好久,羅班一聲瘋狂的大喊,震撼了山林。叫喊聲透過樹枝傳向天空,在天空迴盪,蕩向四野,釀成更宏闊的聲音在簫簫的心中響起來。羅班接著又叫喊了幾聲,比進入森林第一晚所聽到的獸吼更慘烈和激憤。隨著,他在腐葉和灌木叢翻滾,狂呼亂叫,將胳膊左右亂甩,像和一個人殊死搏鬥似的。

簫簫急忙用手按住他,但沒有成功,羅班滾向一旁,還是長嗥著。她嚇得慟哭起來。

胳膊上的繃帶幾乎要蹭脫了,血和泥重新佈滿他一身。她再也忍受不住,長號一墒撲過去,用胸脯死死壓住羅班。羅班堅韌地在她身下蠕動,漸漸地沒有了氣力,平靜下來,充滿血絲的眼睛瞌上了,像是要睡了。

她的胸脯感覺到了羅班胸前濃稠的血漬。像是哺乳自己的孩子,溫柔的奶頭含在傷口裡面,帶給血和神經無盡的撫慰。

林間的玉馬騰空而起。林間和平,只有樹木的呼吸和兩顆相碰的心靈的顫動。她埋下頭在他肩上啜泣,淚水滴落在他的嘴裡。

很快有了一場大雨。

雷鳴和林濤隨著急雨遍野漫空轟響。天色非常暗,因烏雲的囚禁,電光亮過之後,眼前只是雨水和瘋狂擺動的黑色樹木。這雨來得突然,簫簫慌忙躲進窩棚去照料一直昏迷的羅班。羅班躺在窩棚中一片柔軟的厚厚的樹葉上。沿邊加了尖尖楞楞的石塊,連成床的形狀,就成了床鋪。他死了一樣直挺挺地躺著,像沒有救活的希望了,身上散發著灰色的濁重死神氣息,這氣息和牆角放著的一團狍肉的血氣相混在一起。簫簫用手在羅班身上避過傷口輕輕撫挲,偶爾也側耳聽一聽外面沸騰的憤怒的雨聲。因為牆的隔離,使她一瞬間忘記了身在異鄉、身在荒遠的原始老林中,身在風雨雷電的狂掣猛馳中,忘記身為一根無形的細線懸掛著,直如雨夜在家鄉河邊的瓜棚裡,縮在斜風吹不到的一隅。

大雨越下越急。隆隆雷聲一直響著,沒有簡短,過了長長的時間,也便不覺得震耳欲聾了。簫簫對此並不害怕,忽地一聲巨大的轟鳴從遠處奔騰而來,挾帶著山石倒坍樹木斫斷時發出的聲音。這是即在眼前的。腳下都感到了震動。簫簫止不住怔呆了眼睛,停住了手,收回了家鄉遙遠縹緲的感覺,只一個勁地恐怖,僵死了似的,不能移動身體和意識。

羅班卻微微扭動了脖頸,只片刻便靜止了。此時,窩棚被低垂的樹枝抓扯著,幾乎掀翻,隨那狂亂的聲音和震動向遠處呼隆隆滾去。簫笑開始覺得有一位凶煞的巨人站在一邊,簌簌地抖,閉目等著和窩棚墜向一個不可知的地方去。牆縫中穿過的風吹亂了她的頭髮,黑色半遮著蒼白的臉。

出人意料的,外面的騷動漸漸平穩下來,樹枝也在棚頂靜息下去,只承受著大而稀的雨點的敲擊。整個林帶便清楚地響起了雨點的敲擊,疏疏朗朗的。

牙齒“的的的”地磕碰。簫簫這才從死亡的幻想中轉回身來,低頭休息了一會兒。

又黑又冷。這窩棚。不像是瓜棚。

等她抬起頭來,望著誘人的微寒的光,想著大約月亮出來了。她站起身,掏出火柴,小心地劃了一下,兩下,三下,著了。火苗搖晃了晃,重又滅了。她疼惜地將火柴梗丟在腳下,還望了眼這紅色的星星在隕落前的燦爛。她重又抽出一根,加倍謹慎地一劃,火苗燃起來,跳了兩跳,變得高大了,用它引著了蠟燭。

她手持火焰歪向一邊的蠟燭,照了照沉睡的羅班,低下身去,聽見那僵硬的嘴裡發出一句話:

“不,我不能走!”

她打了個激凌,差點兒憶起這句話。這句簡短的話對於此時神智迷亂的羅班還另有一番真誠的含義。

她很沒有想到除了他便只有他一個人了,她只憑著善良的本能區照料他,如護士,不去為他做會死的預料。

燭光落在羅班身上,胳膊傷處的衣服暗暗的一片血。簫簫拿起他的胳膊,小心地費了好大勁兒才將它從破爛的衣袖中抽出來。粗大的胳膊在她手中沉重冰涼。傷口流出的血將那片內衣布的粉紅色濡染得失去了光澤,黯淡,佈滿慘霧。包紮處又爬出幾股清淡的血水,幾乎與胳膊黃黑的膚色不差上下。傷口化膿了。簫簫用手輕輕擦了去,覺得粘稠腥臭。她把蠟燭放在一塊平穩的小石頭上,脫下身上的罩衣,蓋在他身上。從內衣的破處,鼓出一截乳房。

她急忙將燭焰掐滅。

眼前特別黑暗,四周奇靜,偶爾的從林中傳來松果墜落的聲音,猜想是松鼠在覓食吧。

這一夜太長了。

她雙臂抱著倚在牆角,焦急地等待天明,卻把夜等得更長更長,比啞母的棉線還要長,比他們逃亡之路還要長。

不知是什麼時候,羅班胡亂地叫了起來。他發燒了。

簫簫順著棚邊,憑白日的記憶摸到草門。她聽見水聲從附件傳過來,她的手在棚外的黑暗中,摸索著,會有一隻野豬什麼的雨後覓食來到這裡,幸運尋到一雙長著十指的手。她覺得這是太冒險的行動,但她還是如此做了,鼓足了勇氣,終於抓到一股流動的水。接著,她從內衣上扯下一塊布,送到流水中浸泡,溼透了,帶近來,敷在羅班滾熱的額頭上。

她非常睏倦。現在,她才注意到自己渾身無力,腹內空落落的,清淡淡的。好多天沒見過一粒鹽和一塊麵食。她昏昏沉沉地就要睡去——

突然,從遠處傳來一陣沉悶的汽笛聲。那是從阿里河開往伊勒呼裡山的小叉道上的火車。這汽笛聲艱難地穿過夜幕,穿過層層樹林,送進這座孤獨的窩棚中,將興奮由她木鈍的神經末梢傳到大腦。她猛仰起了頭,驚奇地聽著,是的,又隔了不長時間,卻是聽到又一聲沉悶的底氣不足的火車汽笛聲穿過潮溼的空氣傳到她的耳中。

這使她意識到她還沒有完全離開熟悉的人群。那嘈雜的似乎帶著偏狹困惑的有點扭曲的人間,雖然離得他們遠了,但並非完全將他們拋棄。那個人世間的聲音依舊慈愛地來探聽他們的消息。

於是,她忍禁不住啜泣起來。

森林、窩棚、她和他,竟是怎樣地聯繫在一起。她的身邊躺著正受死亡煎熬的羅班。

往事忙亂地一一出現在眼前。

他很愛她。她也很愛他。但是,這不行。

思緒終於在一個難解的癥結上停頓下來。她太疲乏了,血液貧瘠,無法使她明晰地思索,——在這個癥結還沒有解開之前,她就睡著了。

當她醒來時,屋內已大亮。一小截流淚的蠟燭還安放在那塊方平的石頭上,如沒有燃燒過一樣,似連燃燒的希望都沒有一樣。

身上竟也溫暖。她低頭一看,見衣服蓋在自己的胸前。羅班沒在屋裡。

簫簫張惶站起來,將衣服飛快拿下,三兩下穿好,跑了出去。

她驚呆了。在距離他們的窩棚不過五六米的地方,留下了一條寬寬的滿是樹根的大溝。一些樹木早已被泥石連根沖走,根基牢固的只有斜斜的樹身狼狽地歪在那兒。溝底突露出來一些堅硬的石頭。除此之外,森林依然青蔥,如綠色的潔淨的海面。她看見一隻頭頂紅色翎毛的鳥,高叫著飛向藍天。

大溝旁邊的一塊石頭上,羅班正坐在那兒。簫簫向他走過去,他轉過臉來,微微笑了一笑,雖比往日少些生氣,卻更加真誠深沉。

於是,彷佛從沒有過什麼劫難,這兩個僥倖生存下來的人又開始生活下去。

羅班已會使投槍扎中飛翔的火雞和灌木叢中竄逃的野兔。這種工作是甜蜜和愉快的。簫簫依然作她的採集,而且她用羅班的斬刀劈下一片狍子硬實的骨頭,把骨片琢磨成一根粗大的骨針,用自己不能再穿的內衣作為補丁,為自己和羅班縫綴。羅班的衣服也便不那麼破爛了,骨針將狍爪和荊棘在他衣上留下的印記塗得不太清楚了,而簫簫的褲筒漸漸短下去,她從上面拆下許多長的纖維,去連接主要的衣衫。

這也是自得安謐的日子。可以唱和跳的。可是,那夜的汽笛聲卻時時來干擾她,使她在勞作的時候不由自主地停下來,望著遠處出神。

離他們窩棚不遠,有一塊聳立的大石,仰視時,能夠想像出石頂還是平的。大石向陰的一側斑斑點點,殘殘缺缺,似乎階梯的樣子。簫簫壓不住登高的願望,小心翼翼地爬上去,等到她將近爬上平頂,通亮的陽光迎接了她,令她眩目。放眼一望,茫茫無際的樹林,樹林,山丘,樹林,而自己就如浮在林海上一般,所以一下子就要暈倒。更主要的是,如各處潛藏的人們的眼睛一齊向她投射,發覺了她一般。她匆匆爬下來。心突突地跳著,畏懼地望了下高聳的大石,逃去了。

但是,這大石有意昂高了頭,作出了傲氣。不屑和蔑視的模樣,時時吸引著簫簫走近它,產生爬上平頂的願望。終於沒有爬,如四周佈滿了向這發射的槍口,將有大的危險,而簫簫還是能夠明白自己的某些故事的。

雨夜的汽笛聲使她再想起大石,於是,她最終爬了上去。剛坐上平頂,她的心劇烈地搖動了起來。為著羅班呢?該是如此嗎?槍口和諸類形色的人群向她逼來,從森林各處……簫簫幾乎叫出聲來。但是,眼前依舊是森林,如海面,此起彼伏,陽光也如家鄉的太陽一般皓皓地照著,安靜、空曠。她終於嘆息了,舒暢了,瑩瑩的兩眼淚。

至於那條新生出的大溝,原本是林中的一片高地,較多的鬆土和雜石,水來的那個方向,大體是傾斜的地勢,所以就造出了那駭人心魄的地形。雖然寬卻不太長,不出多遠就隱沒了,那地方出現了一道小河灣,長了大片大片高茂的水草。原先就有一條河,他們來到林中不久就發現了這條河,並有一時,簫簫盼望裡面游出一兩條紅鯉魚,跳出一兩隻綠蛙。

河邊佈滿了圓白的石,大多數嵌在乒壇的沙裡,有不少的野獸糞便遺落在這裡。設若伊甸園的夏娃亞當未食知識的蘋果之前,那獸類全如綿羊,這兒大約可以作為羅班簫簫的樂園了。但因為這兒在別人又可能作為樂園,而他們還沒有能夠將它作為樂園,此地便不為他們的樂園。他們是每晚便早早躲進黑暗的窩棚的,連營火都沒造過。他們可以做得比這聰明些,但沒有做。

羅班忽然從小河省悟到什麼。沿著這條小河,一定能夠找到人家,或者城鎮!只要它不半路消失。這是多麼大的希望!自從他們盲目闖入這片森林,便在張惶之際忘記了所來的道路,所以一直迷惑著,困在裡面,將生命苟延到今天。他們必須找到人群!羅班和簫簫都已嘔吐過了,而且愈感到無力乏頓,即使他們的胃口能消化石頭也不行。

總的來說,對於出林的行動,他們是有必須冒險的準備的,在他和她都是如此。

在一個天氣好的早晨,羅班出發了。

他是偷偷地鑽進她的房子的。

她伸手拉開電燈,看見乾瘦的丈夫滿身是血,被羅班勾住頭。丈夫的大腿跟處已被他手中的折刀所傷。

那把折刀的刃凝成了一條僵硬的火苗,他的手上瀝瀝鮮血。

簫簫驚叫一聲,縮向牆壁。她看見一雙野獸般的嗜血的眼睛,兇光和血腥攪成一團撲向她。

她永遠忘不了那眼神。復仇的眼神。殘忍的眼神。

他把那瘦弱的血的身子隨手一搡,一步步地逼向她。她害怕極了,想喊,但喊不出聲。他逼到跟前,伸手將她從被子里拉到床下,一把撕掉她腰間的布。

雪亮的燈光慘慘地照著她赤裸著的下體。

簫簫無地可容,跪在地上,用可憐的目光乞求他。她看見他慢慢一笑,那把折刀拋在倒下的血人的胸上。從那新創的傷口,又一股血噴湧過來,使房子浸泡在血泊中。

他站立在血身子和她之間,魔鬼似的,充滿復仇的興奮。

簫簫的臉蒼白一片,嘴唇翕翕地抖。

她能夠說話了。

“不是,不是他,他不行。”

羅班惡狠狠地盯了她一眼,用腳踢翻那瘦弱的人兒,真的看見兩股間只有蠶狀的一點東西和萎縮的一塊皺皮。是一個廢人!他疑惑了,更加憤怒,轉身用沾滿鮮血的手抓住簫簫淡紅色的內衣,發狠地搖晃著,叫道:

“說!說!有誰!”

“百鬥村長,他……”簫簫顫抖地說。

這時,羅班怔住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兩隻眼球就要暴出,彈丸一般欲射向那個陰險卑劣的範百鬥……羅班忽然有了這樣一個幻覺:凌亂的床上躺著一個蠟黃臉色的男人,痴痴地笑。他熟悉這個人,範村長的兒子,似乎永遠是單薄的矮的身材,悽然地笑,躲著人走落。——不知從哪兒鑽出來身膀圓闊的範百鬥,這大板牙的畜生蠻橫地將兒子搡開,公然猥褻糟蹋身下名義上屬於兒子的悽豔的女人。

“灰貨!”他狠狠地罵了一句,彎腰撿起刀子,在身上拭了拭,拔腿就向門口走去。“殺了他!”

簫簫從地上竄起,死死地拖住羅班。

“不!”她哀求著,“你不要!”

“放開我!”

“不!”

她怎麼有那麼大的力氣,他終於無力了,兩人一起摔倒在地,纏成一團。

他丟掉折刀,抱住她,沒有動,兩人浸在血泊中。

窗外沒有狗聲。平原上的村莊寧靜地睡著。從遠處的小工廠隱隱地傳來機器的聲音。夜幕籠罩著。

血正在變黑。那血軀微微地動了動。

她推開他,爬起來,撲過去,揸住那雙在痛苦中顫抖的手,回頭說:“你走吧。”

天似乎要亮了。狗們也斷斷續續叫了起來。

“不,我不走。”他說。

“快走吧。”

“不。”

“走吧。”她幾乎是哀求他了,低下頭流出眼淚,雙手捂著那流血的傷口。

羅班把她拉住,重重地說L

“咱們——要走一起走。”

她搖了搖頭。這太突然了。

他扔給她一件衣服,看她為那血身子擦拭著。他坐下來,樣子很堅定,也很冷靜。

外面傳來唰唰溺尿聲,接著聽見腳步踢踏踢踏地向這邊走來。在窗臺前,腳步聲停止了,聽見一個人酸溜溜地說話:“鬧了這麼長時間,鬧成了沒有?”

就是這雙腳,只要他站在院子裡跳上兩跳,四里五里的都動彈。他的兒子在他身邊提心吊膽生活了已經二十年,並且失去了自己的妻子。

羅班騰地站起,簫簫一把捂住他的嘴。

範百鬥嘻嘻笑著離開窗戶,進自己的屋了。

簫簫終於被一股強大的力量推送著,緊隨著羅班,冒著危險,一直走入這座北方的老林中。當她靜思的時候,她才明白,那股力量就是從未泯滅的愛,為著他別的一切便如兒戲,一切便是虛設,可是,她不能夠從她的記憶中消除那個殘忍的血的印象,她全身已被那血液濡染遍了。

所以,對於她所愛的人,她是多麼害怕。她似乎不能夠在這密林中再看到另一個健康的純潔的人。

……

只要她樂意,羅班就會麻利地竄上那棵棗樹最高的一枝上,使勁地搖動,紅色的棗兒如雨點般落下……他的手指上冒出一點點的血,那麼晶瑩,燦爛似火。她看著心疼了,拿過來用嘴吮著,含著他的手指,品味著那血的味道。她幸福極了。——令人陶醉的事。現在,那隻如一個夢了,被擱置在一個遙遠的仙境中。

她在這裡也是見過那血的。但是,那血的氣氛充滿著殘酷的意義,野性的紅黑色的召喚,她只有熱烈地接受。再無柔情的明麗的愛憐。

儘管往日有著一段憤怨和悽切的回憶,對於羅班,她還是一往情深,時時都在告誡自己——使自己相信那人正是她的全部所愛和為了她成熟極大苦難的所愛。她像墜向一個黝暗的深深的湖裡,往下沉,湖水在不住地漲落;似乎湖底閃爍著一個光輝的健康的新的形象。她就一點點地往下沉,歷經黑暗,重新去獲得在往日那沒有開花反而釀成罪惡的情感的土地上的茁壯的愛情。

當她目送羅班沿著小河走下去,拐向一片樹林後面時,她多麼鮮明地感覺到自己跟隨他千里迢迢隱沒山林中的目的。這全是被無形的線將她牽引到這兒的。她突然想起穀場羅雀的情景,羅班就如那灰色的雀兒,就要撞到林外那張滿大無比的公正的殘酷無情的羅網上了。

她暈暈乎乎地站在那兒,心底一陣陣的擔憂,將往事一一地整理,難以平息心底的騷動慌亂,只以圓滿的幻想填補長長的等待的時間,把虛幻無稽系在高空的臺商完成了心靈的一段艱苦的旅程。

又一個傍晚來到了,羅班並沒有回來。簫簫提心吊膽地企盼著,一夜之間從未停止對自己的譴責。難道不是他不愛她嗎?難道不是她不想和他在一起嗎?看到羅班沉默寡言,心中積澱著深深的悲哀,這一切不就是她造成的嗎?她為什麼不能答應他,主動地消除他的憂鬱煩惱?這一切,一切,全為自己的私心,為自己的懦弱。真不如死了好。他們擺脫不掉一種罪過。

死,她那麼容易想到它!她的瘦小的丈夫不止一次想到過死,要為了自己的痛苦和簫簫的痛苦求得解脫。名義上他是一位丈夫,但在丈夫的眼裡,卻是無盡的對自己的侮辱損害,而那人,收羅天下罪惡的人卻正是自己應該報答的親人!(他要報答那人的養育之恩麼?笞打,威脅,要挾,這就是他從親人範百鬥那兒所獲得的一切恩情。)真正受苦受難的並非她自己,夜深人靜時,當她為自己的萎枯而傷心時,經常聽到瘦弱善良的丈夫在夢中的啜泣!但是,她沒有想到要把死亡送給他的卻是一個兇惡的復仇的人。不應該是他的手——羅班的手使他的身軀放射出血的湧泉。羅班為此永遠做了罪人,他為了簫簫。——他,也為了簫簫,……在血泊中,他沒有痛苦。他們都是為了她……她不知從中如何決斷。

有一刻間,她胡亂地思想,假如羅班不逃跑就好了,應該這兩個男人一起死去,世間留下她一個人可不算得殘酷,況且,漸漸地將習慣了呢。

“不!他不能死!”另一個想法立刻跳進來,像伸出一隻手似的捂住她的嘴。想到這裡,簫簫覺得,將有一切惡運和幸福,也便理所當然了。

清早不太久,羅班回來了。

他回來了!

帶回許多日常的生活用品。那是一個很令人振奮的人啊。簫簫從他的神情中發覺出一點興奮之餘的疲憊。

羅班的太陽穴還在跳動。

他遇到的還是一個不小的鎮子。他當時沿著小河走,走了很遠並不見村子,忍不住失望;同時,他卻在河邊的樹林中發覺了人跡,況且,河面也逐漸寬闊了。一直地走,這就遇到了一個小鎮。原來這條小河是流向嫩江的一條小支流。他在那兒辦完了所有亟需辦的事,沒有誰來注意這位外鄉人。

於是,繼續生活下去,而且,漸漸多起了生氣。羅班照例三日兩日從鎮上購買許多物品。他本來還帶著不少錢,起初因為無法和樹木交易,便放在一個石縫中,那時不敢想到還有重返人群的希望。第一次出林時還有些忐忑,後來,便視若坦然了,——小鎮並不如他們在老林想的那樣森然可怖,處處掛滿通緝令。官服的人很少,大多是些本地人,穿了些與中原的農村和城鎮稍有不同的衣服,講些不能全明其義的語言。

羅班和簫簫之間的話便多了起來,也有了笑和爭論。

那塊平頂大石是簫簫經常的去處,而且在上面仰臥著看了一回飛機。

飛機是從南邊的樹林飛來的,聲音很響。飛機飛得很低,幾乎揸著樹梢,帶起的風把樹枝都撲向一邊,但竟沒有發覺石上的人,呆呆傻傻地飛向遠處去了。

從這,簫簫開始覺到一個奇怪的聲音和形象向她靠近。她幾乎想不出是什麼野獸,大約很膽怯的東西,不然就會從樹後奔來的。她不止一次地注意到,而且將自己的擔憂告訴給羅班。羅班卻滿不在乎地說,如果他碰見,就會給它一杈子一石塊。多麼嚇人!簫簫明白他是譏笑自己的膽小和多疑。而後來,她發覺羅班自己也憂慮起來。他從林中看到一支隊伍沿著小河走,大約十幾個人,扛著一些工具。

有一天,她清楚地看見一張人的臉。她嚇得甩下籃子就跑,跌跌撞撞地跑回窩棚,急忙把自己所見告訴了羅班。

“是人嗎?”羅班問。

“對,沒錯的。”她想沒錯的。

羅班回憶起在鎮上的情景,並沒有人對他太注意。他開始時覺得處處都有危險,而後來,證明多慮,不認為有也便沒有了。不過,真實的情況,很可能有人對他懷疑起來,那隻怨自己粗心做事出了破綻。最壞的,不應該到鎮東邊那座小木樓去,那真不該去。可是,他去了,沒辦法,他不得不去,而且在那裡他將自己的名字都洩露給人家。不過,他很需要,在林中,他悶得難受,對於簫簫,他能說什麼?只有走到那小木樓去,經過一個放蕩的夜晚,才覺得舒暢一些,而結果,只使他心中更加苦悶,更加不能將小樓忘卻。這一切,決不能向簫簫流露出來。

他的心一下子提起來,一定有人跟蹤!

“你不該直著往這兒跑。”他埋怨簫簫,話一出口,又後悔起來,最好還是什麼也不說的。

簫簫感到了將臨的危險,眼裡充滿因自己的冒失而悔恨湧出的淚水。

大溝裡冒出一個人頭。蹬落石塊時的響動。

他們一起向那兒看去,戰戰兢兢的,不知怎麼辦才好。最後,羅班站起來,沉靜地注視著那人。

“扎格。”他晃動了一下背後的雙筒獵槍,說了一句,隨著把幾隻野雞和籃子丟在地下。

說完,這奇怪的人走了。

羅班一直望著那黑色的獵槍和扎格獵人走過大溝,走向林子深處,不見了。

在簫簫還沒有從恐懼與慌張中醒來之前,羅班確定扎格絕非刑警便衣或對他們懷有監視意圖的人。從他的行動、神色、語言,羅班就覺得這是個出色的鄂倫春獵手,而簫簫正是這人所以做出這種行為的最根本的原因。他不由自主地望一望簫簫,她正看著地上的野味不知怎麼辦。她就是他愛的女人。

羅班離開簫簫,一步步地走開,心裡不住地說:“我再不能這樣下去,應該要她說出心裡話。”

但是,他負疚的心時他做不出任何殘暴的事。他已經粗暴野蠻地做過一次,將她從人群之中帶到這滿是樹木石頭、寂寞偏僻的地方,毀掉了她的正常的生活,他再也不能了,他只是焦急地盼望著能夠以心靈默默地向她傳遞這全部熾熱的情感。

他在一棵高大的櫟樹下面站住了。太陽步伐蹣跚著向西走去。

夜晚就要來到森林。羅班對夜晚林中野獸的呼叫已經不能忍受下去,但總是懷揣著一顆不安的心在黑暗中經受苦痛。於是,他離開大櫟樹,踏著灌木叢,搖搖晃晃地走向小河……

這一夜,簫簫很擔心羅班出了什麼事。站在棚外輕聲叫了幾聲“羅班”,除去棲在樹頭的夜鳥和草裡什麼昆蟲的動靜,便沒有什麼輝映。於是,她試著放大了聲音,聲音在林間迴盪,異常空靈超脫。

羅班沒有走出來,她只好一個人回到窩棚裡躺下了。這時候,她才覺出只有自己一個人,於是,她脫下衣服,夜氣好涼喲。

一個裸體的女人。

往日,她喜歡一個人扒了衣服跪在床上,在自己身上用手撫來撫去,滿臉的羞赧。曾幾何時,她非常怕自己的身體,特別在她為一個可惡的人強佔了去之後,而為另一個可憐的身軀作為陪伴時。現在,一片靜謐的夜色中,她又可以自由地袒露自己了,彷佛又回到了早逝的往日。她無法不想念他,盼望有一雙溫情有力的手代替了自己,在她身上任何一個地方,隨意地如波濤滾過。

可是,外面太靜了,有幾片微弱朦朧的光從棚頂的縫隙中透近來,多了幾點飾綴,更使棚內沉靜如深水的底。

是有一個碩大的身軀在成夜翻動,是有一種沉重的不住的嘆息。這都已經沒有了,他又走了。

羅班有心事。他經常到外面過夜。她從他身上嗅出了另外的女人的氣味,本來,她可以使他安靜舒暢,使他拜託苦難,可是她不能做。她是多麼怕那個血的夜晚,一個傷心的恐怖的殘忍的夜晚。

她的心細碎地急速跳動,身上沒有一點力氣,兩隻手軟綿綿地搭在身上。

但是,靜夜的帷幕又出現了一個扎格。

簫簫敢肯定扎格不會將他們告發出去,她想起前幾天她聽到的那種在遠處徘徊的聲音,斷定那人的善良和對他們來歷的一無所知。

扎格。

她記得好像是這個名字。一個陌生的嶄新的名字。

第二天,她起來,萬萬沒有想到那奇怪的扎格正坐在窩棚附近的地方等待她。

她一看見他,就想躲回去。

扎格叫住了她。

她很驚恐,低下頭,等他把腳邊的一塊小石頭踢到一邊去時,才抬起頭,看到他身上都溼了,背後的獵槍的槍筒上不住往下滑著晶亮的露珠。

“你不要走,我不怕人。”扎格向簫簫道,“我很早就發現了你們,你放心,你們太小心了。”

簫簫終於鎮定下來,覺得扎格的聲音親切爽直。

“你漂亮。”

扎格搖動著背後的獵槍。

簫簫又開始慌亂了,把眼睛看向周圍的樹木,在一株挺直的紅松的身影上停下來。眼前的這個男人,與那個血的夜晚是相關的。這是個林神。駕御著雷電和黑雲,驚心動魄地降臨在她眼前。但是,她卻不是森林生的女兒,她的血管裡流的還是家鄉平原上那清淡的溫順的河水。

她跑開了。

扎格呆待著站立著,神情莊重。

他迴轉身,一眼望見羅班站在身後,如被欺侮了一般。兩雙眼睛暴怒地對著,目光如交匯的波濤,衝撞,搖撼,顫慄。

扎格長舒了一口氣,向森林中走去了。羅班陰沉地緊緊跟上。兩個人不說一句話,在林中走。北方森林粗壯的古老的樹木叢他們身邊肅立著擦過,靜寂冷漠。

羅班疾走兩步,把手搭在扎格的寬寬的肩膀上。扎格有力地甩開他的手,轉過身用眼死死地盯住他。

“你來幹什麼?”羅班惡狠狠地問。

扎格仰起頭,沒有回答。

“那是我的簫簫!”羅班激怒了,狂叫一生,張開五指抓住身旁的一棵老松龜裂的樹皮,一字一頓地說:

“是我的簫簫,她被人奪走了,受欺侮。為了她,我幾乎……我殺了人!逃到這裡,有多少罪,我都要為她受!可是,別人,別想再奪走她!”

羅班的眼睛血染了似的發著兇光。

扎格仍然盯著他,冷冷地說:

“可是,你並沒有得到她。你為什麼到阿瓦我很清楚,你得不到她碰巧遇上了一個輕薄的女人。她會使你永遠受苦,而你只能玩阿瓦的野窠子。”

羅班垮下來。放蕩了一夜,他太疲勞了,又經扎格的一擊,無法支撐,慢慢彎下身子,坐在一截腐斷的樺木上。

“她需要男人,可不是你。你已經失去了做她的男人、做她的神的機會了。”扎格望著羅班的頭,繼續說,“可是,你要做一個真正的男人,會找到你的幸福的,相信森林吧,它把我們應得的一切都安排好了,只是沒有馬上發還給我們。”

羅班怔怔地望著他,思考著他的話眼前像出現了一株雄壯的樹。腳邊有一叢脆弱的紛亂的灌木,幾片葉子夢似的柔軟地掛著。

“給!”

扎格從背上卸下獵槍,朝羅班丟去。他想,正如愛人一樣,我的槍享有我的心,可是,別人,我要幫助一個軟弱的人。

獵槍向羅班拋去。他吃了一驚,懷中已重重地捱了一下。獵槍已經好好地在那兒了。

扎格笑了一笑,說道:“槍是幫助你站起來的腿。”他說著,解下彈藥袋,丟在羅班的腳邊,揚長而去了。

羅班發瘋似的站起來,用獵槍敲擊著四周的樹木。樹皮翻飛,震落下來的樹葉連同鳥糞一起簌簌落下來。他只是欺凌一些較小的樹木,而那傲然的大樹依然傲然,終於他倒下來,嚶嚶地哭了。

他感到自己已經死去了,儘管費了多麼大的努力還是死去了。早知如此,便隨天的便罷了,不必為人生的挫折煩擾操心,用去精力和體力,便不必為一顆自私的心去犯罪,為一條苟延殘喘的性命千里迢迢的奔波,去傷害林中更多自由的生命。

但是,他想死,臨死之前,他還想弄清的只有一件事。

死過之後,他又爬起來。

太陽光透過樹枝了。那是個富有魅力的球體,不可思議的球體。

他這就去找她。

她正在采地上的榛實,羅班走到眼前來了。她嚇了一跳,直起身,看著羅班,彷佛不認識他了。他太狼狽了。

“簫簫。”

羅班輕聲叫她。

“你告訴我,我們將怎麼樣?”

簫簫沒料到他會提這樣的問題,一時間疑惑起來。

“我要問你,你還愛不愛我?還有當初,你愛不愛我?”

簫簫還沒來得及回答,羅班已撲過去,踹翻了地上的藤籃,抓住簫簫的胳膊,拉在懷裡。“你要告訴我,是不是真的?我殺了人,為了你,做了對不起你的事,把你領到這鬼地方來。可是,只為了這心,為我,也要說,你愛不愛我?”

懷中那可憐的人兒望著發了瘋似的男人,傷心地說不出話來。可是,不行,她不能答應他,她想到一個乾瘦的軀體躺在一片血泊中,想到這隻抓住自己的手曾在一個無辜的身體上發洩私忿,狂胞地挖掘一處處血的礦藏。於是,她掙脫了他,一溜煙兒跑掉了。

沖天而起的黑色樹木如高揚的慾望,天色已經暗了下來,仍然能夠感到那慾望噴射的軌跡,來得多麼壯闊,偉岸。

絕望的羅班仰躺在地下的樹葉和細枝上,想起自己當初要成為一棵樹的衝動,心搐動著,臉卻麻木不堪。他沉靜地躺著,油黑髮亮的槍筒壓在他的胸前。一些小蟲子爬到他的身上,探索著一塊新的陸地。

他的目光呆滯,挺立的樹木已經模糊,可它們傲然的神態再也從他的心中祛散不去。他一個勁地想自己的故事,從很早以前,他就嘗試了做男子的味道,但是,他從沒有真正變成一個男子,他只記得自己不僅一次成為一隻殘暴瘋狂的猛獸,但沒有做過人。他明白,他的一切,包括做人的權力已緊緊攥在一個女人的手中,因為他愛她,才把自己完全交給她了。可是,她沒有給他復歸的機會,無形中逼迫他一次又一次地做出野獸的行為,加重自己的痛苦和罪孽。如果,他可以作為一個完全的人的話,只有永遠以樹的樣子,在這森林中默默無言,威凜凜地生活,以一種獨特的方式呼喚歌唱生命。但是,他不可能擺脫的是自己身上與冷靜的樹木完全異樣的熱血,所以註定他命運的苦難深重。

頭上的樹枝發出一陣抖動,羅班並沒有注意到,接著,更大的響聲出現在樹木之間。這是一株老樺樹垂死前的呻吟——呼嘯,附近的樹枝被傾倒的樺木壓斷,一陣紛雜的斷裂聲,夾著樹枝和樹葉簌簌落下,如一場雨。有一道影子斜斜地撲來,像戰場上中箭的巨人倒下,沉重威武壯烈。羅班聽到一聲沉悶的巨響,那株老樺劈開枝柯,重重地壓在不遠處一株矮柏的粗枝上,震得林中起了好長一陣轟鳴。

白樺仆倒的黑影在羅班眼前停下來了。他並沒有驚慌逃避,他等著從苦難中解救出來,可是命定劫數未盡,那棵慈悲的老樺給他的生存留下了足夠的空間。

自己就像這棵龐大的腐朽的樺樹,他這麼想著,就如真的是一棵滑鼠了。於是,他試著抽動了一下腿,樹葉在他腿下發著神秘的聲響。

他要回去。

森林中的家。人啊,我不能離開你!

可是,死神已經向他逼近了。當他正側身努力站起的時候,腿上被牙齒狠狠地撕咬了一下。有力的反射,他將腿猛地一甩,雙肘撐住地,彎身看到黑暗中閃著老道綠瑩瑩的兇光。

狼!這才是他最兇惡的敵人。註定的一次殊死搏鬥姍姍來遲,在他疲乏的時候來到了。

他的全副神經立時緊張起來,作出了應戰的準備。

森林的黑夜早已拉開了大幕,自古以來最殘忍的嗜血的鬥爭是在不被人發覺的黑暗中進行的。

狼被羅班一腳甩到一邊,掉轉頭準備再次撲上去,可是,黑洞洞的槍口對準了它,對它造成了不可克服的威脅。它疑惑的是,那槍口並沒有馬上噴出火紅的神奇的火將燦爛的樂曲推向高潮,而是慢慢向後移動,最後槍口往下傾斜。

等到背靠上了一株粗大的松樹幹,羅班把槍口放下,和狼對峙。他的神經緊張地尋找對策,調動所有的機智準備從死的懷抱中逃脫。

狼終於竄上去,壓下獵槍,撲向羅班。

羅班隨手將沒有彈藥的獵槍一丟,抓住伸到眼前的惡狼的兩頰,而狼的兩隻前腿已經扒在羅班的雙肩。狼爪抓進了皮肉,血從傷口流過肩窩,又潑撒下來,粘滿前胸。

人和狼一動也不能動。羅班粗喘著,狼口裡一種熱濁的氣浪伴隨著暴怒的喉管的抽動噴到羅班臉上。

他的手抓的地方不注意使惡狼斃命,而這種僵持將耗費盡他僅有的氣力。還有更多的狼來對他進行輪番較量,他使出全身的力氣將狼掀得遠遠的。

狼重重地摔在地上,打了一個滾兒,向森林深處跑去。

羅班趁機舒了一口氣,仰頭望望清涼的夜空,被剛才那白樺劃出的樹枝的溝壑展現了一大群璀璨的星體。他望了望,彎下身子,撥過來一堆乾燥的樹葉。

與此同時,森林中迴盪著一聲聲長長的震顫的狼嗥。恐怖在林海上掀起巨大的暴怒的波濤,將夜空也給撕成了碎片。

於是,羅班淪陷於狼群的包圍之中。

正當為一個種族執行公道和正義、為一個殘暴野蠻的種族洗刷恥辱的憤怒者把包圍圈縮小在一個很小的範圍的時候,有一個微弱的火苗亮起來。

黑暗中出現了光明,黑暗被驅趕出光明的領地,而殘酷的戰鬥將在光明之外卻步。

那個搖動的火柴的火苗,又引來一大片樹枝和樹葉的火焰。

綠眼睛們能夠看清那隻血的食物,可是儘管這食物對它們充滿巨大的誘惑,對於那火焰的恐懼疑慮卻遠遠超過誘惑,使它們失去衝上去的力量。現在可以明白千百萬年以前,人類怎樣從陰暗的森林中走出來,甚至成了全世界的主宰,而野獸們為什麼依舊聚散在洞穴林莽荒原之中了。帶著血的涎滴的狼們雖然敢窺視這火的燦爛與壯麗,卻不敢去觸去銜起一團燃燒的火苗。也有冒險者壯著膽子走向前去,可是腳下忽然一個驚奇的樹枝的抽動,它跳起來,張慌退回狼群。

羅班不住地攏聚枝葉投向火堆。火越燒越旺,樹枝在火中嗶啵爆響,於是,像有歡快的歌聲從火焰中升起。

在火裡燃燒的,有許多松枝、木實和枯草,火光和一種奇妙的香味一起向四方飄散。羅班在火光和那種香味中回憶起家鄉的地灶和中學時代的營火晚會,猛然產生一種溫馨的幻覺,宛如與朋友坐在一起,忘記了火圈之外的威脅。

燃料是很充沛的,陳年的枯枝枯葉和新斷落的枝葉足以使大火堆保持著火紅的亮度。羅班在火焰熱情的烤炙之中,體會出一股生命的愜意。緊張的神經鬆弛下來,他卻漸漸發覺腹中空空,這天的事又一幕幕浮到眼前。

狼們不甘心自己的失敗。從火堆旁退卻,意味著永遠揹負上一段恥辱的歷史。起先那隻懷著私忿的狼在狼群中穿走,鼓動著夥伴們不顧一切衝過去復仇。它的雙頰還在隱隱作痛。這痛感永世也消磨不掉,它之所以要牢牢記住它,是因為那塊血食近在嘴邊卻不被啖噬,這是天大的遺憾和恥辱。它的恥辱應是整個狼群的恥辱,如果單靠自己還不能戰勝那人的話,集體的力量是應該將他毀滅的。

可是,沒有一隻狼敢靠近可惡的火堆。

狼群憤怒到了極點,但也恐怖到了極點。

它們慢慢地向後退。

起先那隻狼也長嗥一聲,最後逃向密林。它無法理解個體的狼們所深懷的古怪自私的心理,也無法理解自己兇殘中的懦弱。

亮光透進林中。

“好了。”

從夜的深處,經過長長的距離泛上來的聲音,將世界推向和平,推向統一,結束了對完美無缺的塑像的雕塑。如月光下的小舟在玉田似的湖面上漂動,世界靜謐綺麗。

她用手碰了碰羅班硬朗朗的肩頭,止不住又在他身上緩緩摸索下去,一路散播著溫情。這是個多麼沉重有利的身體,為她纖弱的生命的白花點上了芳香絢爛的蕊。似乎從來就是如此完滿,其中實現過程中的一切紛擾苦惱都不曾存在,或許不曾出現過。她沉醉在快樂之中,熱情地承受著身上的重負。

前天夜裡,一聲聲淒厲的狼嗥不住地傳到她的耳中,她為一個為自己遭難的人傷心地哭了一夜。天一亮,她就急忙出門鑽入森林尋找呼喚。殘肢斷體的慘狀在她的腦中來來去區地不住閃動。可是,在一株傾倒的白樺一旁,她看到了疲憊不堪的羅班從閃著火星的灰燼邊站起。她驚喜地呼叫一聲,撲過去,兩人擁抱成一塊。她嚶嚶地哭了,再也不能離開他,儘管他身上沾著另外一個男人的無辜的血液。

兩個人的生命終於在森林中以千古不變的方式緊緊連結在一起。生命走向高潮,如烈火般的燦爛光輝。

他不想動一動,一泓春水將他浮起,那麼愜意。他的鼻孔下面是另一個人的溫柔如夢的呼吸。這呼吸幾乎將他融化,也幾乎將他吹散,悠悠地向藍色的星空飄揚去。

經過了多少磨難,自然安排的幸福依然降臨到他們的頭上。他接受它,全身心地捍衛這種幸福。

林風在棚頂嗚嗚響起,除此之外沒有什麼莽撞的聲音。後來,有一隻野豬溜到窩棚跟前,用長牙的大嘴把棚邊的石塊翻得嘩嘩響動。

他沒有被這種聲音引去注意力。他只顧品味自己的幸福,連那多情的扎格都沒有去想。

“再來!”他又一次振作。

幸福來得太不容易了,他不能一刻間將幸福流逝分毫。

棚內一陣劇烈的響動。不太長時間,又沉寂下來。

“不要睡去。”從好遠好遠的地方,傳來的聲音喲。

他沒有回答。

她已經得到了滿足,現在可以和他憧憬那美妙的未來了。

羅班含糊地咕噥一聲。一片芳香的棕色的煙霧將他包圍住,將他推向沉睡與夢幻之鄉。

她並不感到孤單,這樣的時辰流逝得太快了。她耐心地等待他的話,從這張近在眼前的嘴裡。他翻下去,一隻胳膊壓在她的胸上。

“簫簫。”他用幻想一樣的語氣呼喚她。

“我們是在一起。不管再有什麼意外,你是愛我的,你已經回答了我。從今以後,誰也別想把我們分開了。我們受了那麼多苦,還是得到了今夜,我們什麼也不怕了。我們將永遠在這兒生活下去,扎格是我們的朋友。”

“這就行了。”簫簫說著,把潮乎乎的嘴唇按在他的面頰上,對著他的耳朵:

“我們還有回去的時候嗎?”

黑暗中,他的臉色馬上沉下來,這將引起一些不痛快的兩人理應迴避的回憶。他真的覺得自己還沒有償還清負簫簫的債。語氣沉穩,他問:“你有這種想法?”停了一下,“我雖然不能忘掉自己的過失,也不是我膽怯,害怕法律懲罰,——我願永遠留在這裡。森林可以容納我,在它沒有發出號令驅逐我之前,我不會離開的。我似乎聽到一種聲音在呼喚我,真的,簫簫,也許應得的懲罰將在這兒完成,克是我是幸福的。你,簫簫,你再不說走了,陪著我吧,一直到死。”

他說著,興奮地坐起來,胸脯伏動得很厲害。他望著漆黑的棚頂,正巧有一線微薄的光漏進來,慈祥地照著,如新生活的目光一樣。

“羅班!”簫簫叫道,眼中不知怎的湧出了淚水。她後悔剛才問的那句話,可是,要她不那麼想,是不可能的,故鄉的平原在她心中的印記太深了。她愧疚地又叫了一聲,酸酸的,“羅班,我陪你到死!”

他激動地拉她起來,緊緊握住她的手,吻著她的頭髮。

過了一會兒,他捧起簫簫的臉,莊重地說:“我們會過得好好的,像最初的人一樣,只要你不怕。”在他的想像中,原始人生活的圖景非常清晰。初中學習歷史時,他就對課本前面的那一章節的充滿魅力的敘述感到有趣。他幻想自己渾身披毛,狂呼亂叫,手持了箭追趕荒野中疾馳的黃羊。那是個自然純樸的時代,體現著人類最旺盛最堅韌的生命力。野蠻已經遠離了文明。那幻想也只是在當時那個特定年齡階段常見的冒險精神所產生的東西。可是,如今真的僅兩個異性的人過著狩獵採集的生活,儘管還有扎格,有阿瓦的村鎮,有森林上空巡視的飛機和雨後的汽笛,也仍如人類那個與自然謀求諧合的應用探索的時代一般了。他這麼想過,便不覺得渺茫孤獨,因為人類曾經輝煌地勝利過,他也會勝利的。

“我也信,羅班,咱們會過得好好的。”簫簫在他胸前的肌峰上狂吻著。

那吻漸漸地稀落下來,終於化為一個水泡的形式停止了。棚頂仍是那線微弱的淡藍色的光線,模模糊糊的,像欲睡的眼睛。

“簫簫,我要告訴你。”羅班在沉靜的夜色中猛然激動地說,“太可恥了。我想到以往許多事,這些事不能使我安寧,看到你愛我,我就覺得我卑下,請你為許多事恨我!”是的,簫簫的吻幾乎使他窒息,這些真情的吻將以往自己的一切在他心中認為對不起她的事情勾引出來,以巨大的灕江令他窒息欲死,又使他的激情復發,流出滾燙的眼淚。他的心多麼需要大吼一聲。它一直揹負起一座巨大的墳墓。

“為什麼我要恨你?”閃亮的簫簫仰起頭,在暗中看到他的誠摯的眼淚。

“要恨我!只有死了才對得起你。”

“不要說了。”

“我佔有過兩個女工,在你愛我的時候。”他痛悔地說。

“別提了。”她懇求他。

好幾個女人愛著她們英俊的工頭,而且甘願以身相許。他狂熱地戀著簫簫,卻接受了其中的兩位。這個罪犯,他狂暴地接受了她們的贈物,並盡情地恥笑侮辱她們,結果,她們誰也沒有第二次重複自己的行為。他使她們受不了。

我究竟算作什麼?禽獸,犯了滔天大罪,卻坦然地擁抱純潔的簫簫送來的幸福。他的腦際翻卷著無數的自責和悔恨,他就要吼叫一聲,走向毀滅。

這時,一陣挾裹著野獸屍體焦味的熱風鑽進黑暗的窩棚中來。那淡藍色的光線似乎早就變成了紅黑。他們一起聽到猛烈的風聲,櫟樹、樺木、油松的斷裂和爆破聲,與猛獸奔逃的呼嘯交織在一起,一張大網似的撲來。這可怕的聲音持續了好長時間了,兩人都沒有注意到。當他們確實聽到和感到森林壯烈的聲浪和振動,一下子從地上跳起來。森林的血液沸騰了,燃燒了。

羅班衝出窩棚,將門咣的一聲帶倒,就站在空地上了。

火光照亮了半個夜空,濃煙狂卷。森林巨人揮舞著一面寬大的旗幟,在樹木的吹奏下昂揚地舞蹈、歡跳。這面紅色大旗被風抽動,被風撕裂。森林號叫,震顫了山嶽大地,熱情倡導萬物狂歡。狂歡的熱情,在大旗上燃起轟轟烈烈的火苗和黑煙,淹沒了大半個森林。大火蔓延著。歡樂的樹木在大火中為一種奇特的幸福而被逐漸毀滅。

羅班明白了一切。他也被召喚著,聽到了從火中傳來的聲音,他就要奔馳過去,張開雙臂投向森林熱情的懷中。他向火光跑去。

簫簫不顧一切地撲過去,死死抱住羅班的腿,大聲哀求他:

“你別去!”

羅班扳開她的手指,使勁將她往後一推。

簫簫被甩在一旁。沒等他邁步子,簫簫飛快地跳起來,撲倒在他的腿邊,又拉住了他,再次哀求他:“別去!”

巨人以更猛烈的速度揮舞大旗。

羅班拼命抽動自己的腿,宛如被吸在地上,沒有走開。他抬起另一隻腳,朝那人惡狠狠地踢去。一聲痛苦的叫喚。他又一次朝她踢去。

腳下的黑暗中蠕動著一個哭號的東西。她的鼻孔和嘴裡流出了熱乎乎的血,可是她死不鬆手。

羅班不小心摔倒在地,簫簫的手一鬆,他的那條腿自由了,騰地站起,發瘋似的向前跑去。他踩過她的身體,迎著森林的呼喚跑去。她提高水平在地上,幾乎要死了,但她掙扎著爬起來,抓住一根小櫟樹幹,艱難地站起來,恐懼地望著羅班在大火中黑色的背影,低聲叫著:“羅班。”

忽然那背影沒有了。眼前只剩下愈來愈亮的火。

他又出現了。從那條大溝裡鑽出來,愈走愈高大。那天傍晚在他的心中湧動著一個聲音,他一直被這個聲音折磨著。他走向大火,終於瘋狂地呼叫了一聲長長的“啊——”

這聲音和大旗在風中的嘶叫混合在一起,向四野蔓延。

他走向大火。張開了雙臂,高高地張開了雙臂,成了紅色的簡練的一株大樹。

這株大樹變得通紅通紅,燒去了所有的陰濁潮溼,是最神異的火樹。

是一個滿是火樹的光輝的森林,充滿熱情的世界。

簫簫彷佛看到一株紅色的樹在大火中茁壯地成長起來,長成一株高大的粗壯雄偉的樹,一直衝天歡樂地長去。

他獲得了他的願望,向幸福去了。森林的神案上供奉上了一具焦黑的祭品,帶著人類對森林的熱情崇敬。

簫簫望著火光,順著搖動的小櫟樹滑下去,滑下去……

王方晨:林祭

王方晨:林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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