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方晨:銀杏樹上面,是那雄偉壯麗的天空。

銀杏樹的頌歌

【王方晨】

王方晨:銀杏樹上面,是那雄偉壯麗的天空。

畫家肖傑那些年家住省文聯宿舍。是六樓的一套寬綽的房間。

房間上面,就是城市獨特的灰藍色天空。

他住進這套房子的兩個星期之後,就有一個衣著邋遢的瘦削的年輕男人住了進來。

這個青年平時很少露面,他在過著一種悄無聲息的生活。每隔一段時間,就會突然從肖傑家裡消失,又會很突然地在肖傑的門前出現。

他一如既往地穿著一件破舊的茄克衫,留著長長的頭髮,臉是衰弱的灰白色,背後的大畫板折去了一個角,畫板揹帶磨損得幾乎要斷。

當時肖傑在美術界名聲日噪。每次畫展結束後,他就會增加一批狂熱的崇拜者。

那些畫迷毫無規律地登門造訪,一天比一天熱切地盼望看到他的新作。

肖傑跟他的房客,在很多地方截然不同。他的衣著整潔,態度和藹。他能夠跟每一個人,建立比較融洽的關係。他徵求了關懷他的人的意見,每個星期三和星期六的晚上,在家裡會客,美術愛好者們和那些已經成名的畫家,就可以在一個舒暢的熱烈的氛圍裡,談論藝術和人生。所有參加者都認為這裡是省城最真實的藝術沙龍。

美術界裡卻有人對肖傑逐漸地憂慮起來,因為近期他的作品差不多出現在了街頭書攤的各種雜誌封面上。

人們擔心洶湧的時尚,會毀掉他的才華。他的鄰居,一個自稱跟美術全不相干的小說家,在每個月的那樣兩三個晚上,都會看到一位禿頂男人拎著公文包去敲他的門。

這個人就是一家使人擔憂的庸俗期刊的編輯。他從肖傑手裡拿去畫稿,不久它就會赫然出現在某期的刊物封面上。

事業上,肖傑是個成功的人。

人們對於成功者的關注,已經不限於他的作品。他的生活本身,也很快成為人們注意的目標。人們不光需要了解他自己,也希望瞭解跟他發生密切聯繫的人。

在他家裡,客人們從來沒有看到過他的妻子,而且即使他的鄰居也從未見過她。

他們沒有舉行婚禮。毫無疑問,他不是在跟妻子一塊生活。他好像一個感情生活很不如意的人。對於那個把自己關在一個房間裡的古怪房客,人們也僅僅知道他是肖傑在北京美術學院的同學。他厭惡任何人干涉他,而且肖傑也在避免驚動他。如果他在家的話,人們一向沒有看見過他走出那扇緊閉的門。那是一個默默無聞的人,也肯定是一個性格孤僻的人。美術界沒有他的一點名聲。人們不理解肖傑為什麼那樣小心地對待他。

至於肖傑的錢,大家一致認為他花在了一個女人身上。他們知道他跟她有來往,卻不清楚這個女人就是他的妻子。

的確,肖傑一個月中間至少有一次要去會見她。她曾經是美術學院的人體模特,也是一個美貌且任性的女人,當年因為去美術學院的事情跟在社會上地位頗高的父母鬧僵,現在一家人已經和好如初,表面上把以前的不快給忘掉了。她的父母僅僅知道她跟肖傑保持著聯繫,這時候卻寬宏大量,極力體諒著女兒的感情,沒有去幹涉她。但是他們還不知道女兒已經跟肖傑結了婚。

肖傑跟他的女朋友卻很少去咖啡廳和音樂茶座。他們在大街上不停地走。他不住地感激地看著她,就像打量一幅名作,並且掩飾不住內心的愛慕。這個讓他不住心悸的女人,神態端莊寧靜。看得出來,她也是很尊重這個男人的。她從未故意使自己的美色挑逗他。但是有時候肖傑會瘋瘋癲癲地說傻話,甚至會莫名其妙地哭泣,軟弱得像個孩子。

“跟我住在一起吧,夢冉。”他不止一次地在難以自制的情況下這樣說。“我想你呀。”

夢冉覺得腿像軟了一樣。她用明顯地有些衰老的明亮而悽然的眼睛盯著他,幾乎想撲到他身上,扶住他的長著修長手臂的寬肩膀。

“你是說過你是不結婚的……”她嘴唇哆嗦著說道。她沒有能夠掩飾住內心的痛苦。她心裡有種難言的苦衷。“……我們沒有真正結婚。”

肖傑又莫名其妙地笑了,喉頭像是被什麼梗著。他抬頭凝望著永恆的星光四射的夜空,向一側跨了一步。

“我忘啦,”他低聲說。

在他腦子裡,有許多飄飛著的神秘莫測的東西,一片一片的,他根本想不出那是什麼。

“讓我去見見天唯吧,——見一面就行。”夢冉也多次提出過這樣的請求。她希望得到肖傑的允許。

肖傑沒有答應過她。他必須首先徵求他的房客的意見。每當他想擅自把她叫到自己身邊來的時候,他都感到一種羞愧,並把自己詛咒為一個討厭的自私鬼。

肖傑見到夢冉時總是有點傷心,他也替夢冉感到傷心。他很理解夢冉對天唯的痴情。

肖傑第一次把夢冉要求來家裡的事情,告訴給天唯時,天唯發了那麼大的火。

他把顏料盒摔在牆上,五顏六色的顏料濺出來,染了一大片。

天唯的火氣,還沒有消減下去。他渾身激動得亂顫,在地上走來走去,並聲稱將要跟肖傑分手了,因為肖傑是個“十惡不赦的壞蛋”。天唯嘴裡發出嗚嗚的怪聲,像只痛苦的野獸一樣。那一段時間,他經常無緣無故地發脾氣,大聲罵人。

肖傑真的害怕了,他沒有能夠說出悔過的話來寬撫天唯,從他的眼睛裡流露出真誠的光來,不停地可憐巴巴地用腳踢著地面。

天唯後來漸漸平息了怒氣,走了一陣,忽然停住不動了,像一尊石陷一樣凝視著前方,思緒跑遠了。

他經常這樣站著出神。

等他回過頭來,看見肖傑還站在那裡沒走,才彷彿醒悟過來,很虛弱地向他一笑。他顯然忘記了剛才自己怎樣出言不遜,像個瘋子一樣對待自己真誠的朋友,而且他還真有點不明白,肖傑為什麼那個樣子,在自己面前像個小偷一樣站著。他覺得肖傑的樣子有點滑稽。

肖傑見他氣平了,自己也就高興了,恢復了常態,從天唯的房間裡回到自己的工作室。

不過從那以後,他再也沒有在天唯的面前,提過夢冉的名字。他不敢再去冒險。性情乖戾的天唯,什麼樣的事都會做出來,肖傑將有可能失去他,而且他也會永不原諒他,——這還不算重要,關鍵的是他一氣之下憤而出走,再不回來,但是他能到哪裡去呢?他沒有自己的家。他沒有自己的錢。他誰也不認識,而且他還嗜畫如命。他在住進肖傑家之前總在外面流浪,一貧如洗,因為生活對於他除了畫之外再沒有什麼了,——而且這還從未給他帶來過什麼好處。他一點生活的能力也沒有,又不會做別的工作。肖傑經常發現,給他送進去的飯菜總是原樣不動地放在案頭。他工作起來,一連十幾個鐘頭不吃飯也不睡覺,只有當肖傑去提醒他的時候,他才可能想起自己是活著的,但是一旦擾亂了他的精神的專注,他還會很不滿意,對提醒他的人大發雷霆。他不停地畫呀,把自己的身體糟蹋得不成樣子了。

肖傑忍受著他的怒火,沒有一點怨言。而且他在這種人手中發現了樂趣,和對自身的肯定。

“我這是自找苦吃。”他如果想到這個就會非常憎恨自己,彷彿自己墮落了,是個不可救藥的人。

不過,他怎麼能答應夢冉去見天唯呢?假如天唯知道他跟夢冉結了婚,並且由此得到了這一套住房,他會把他撕碎的。他會像一個真正受騙的驕傲的人一樣來仇恨他,他會永遠離開他。但是假如肖傑不結婚,他是沒有資格住進這樣寬綽的住房裡的。因此,肖傑必須繼續欺騙這個不名真相的人。即使自己受些委屈,那又有什麼?肖傑明白自己說的讓夢冉跟自己住在一起,是不可能的。他早已矢志不結婚,除非……除非夢冉愛的是他!他沒忘記登記結婚前的允諾,她成了他名義上的妻子。

肖傑也不知道維持這種狀況還要多久。他隱隱埋怨天唯心胸那樣狹窄。

天唯至今還不能原諒夢冉。但是肖傑對夢冉的深藏的感情也更強烈了。他連做夢都在想著她,他那麼強烈地感到他需要她,她的綽約的身姿,被濃密的發鬈壓著的頸項,時常慵懶的眼神(她是最近才變成這樣的),這一切總是圍著他轉,使他抵抗不住內心的衝動。不可否認,夢冉對他有很大的誘惑。

天唯又突然離開了。

肖傑不知道天唯又去什麼地方了,天唯離開時一向連個招呼也不打。

肖傑去北京美術館舉辦了一次個人畫展,在他歸來後發現天唯還沒有回家。夢冉充滿魅力的影子又開始在他獨自一人的時候折磨他。他想他不是已經跟夢冉結過婚了嗎?……天唯,這對他難道有什麼妨害嗎?他覺得一些想法又扎心又甜蜜。

他對夢冉說:“你過來吧。”

他一整天都在家裡等待夢冉,忽而激動異常,忽而像沉入溫柔的平靜的水裡,神思悠然。

晚上,夢冉來了。

這時正是初春的天氣,街上乍暖還寒,歷來早發的柳枝連金眼也還未鼓出來。

夢冉從外面帶來的寒氣一進門就消失了,女性的動人光輝從她全身嶄新地洋溢出來,清爽沉靜而略帶妖冶淫蕩的美依舊如那遠去的往日。她的神情微含憂傷,嘴角處有一絲隱約的笑紋在顫抖著。她梳的還是幾年前她在美術學院時嫵媚的髮型。她一進來眼睛就在房間裡熠熠閃亮,熱烈地四處掃來掃去。她也許是冷得發抖,就像一塊外形優美的晶瑩的冰,正逐漸走進季節可愛的溫熱裡。她激動地連連問道:

“天唯呢?他在哪兒?”

肖傑看著她的迫不及待的令人動心的樣子,自己幾乎流出淚來。天唯本來一直明白天唯還在懷恨她,她要重新以她當年為之傾倒的形象,使兩人之間存在很久的隔閡雪釋冰消。

肖傑打開天唯的住室。夢冉一下子就跳進去,好像驚鳥飛入它久別的窠裡。但是她只看見房內凌亂的一切,打破的杯子,塗得很髒的牆壁,地上沾滿顏料的皺巴巴的紙張。

她忽然哭了起來,哆嗦著彎下腰去。她的身體扭曲得那樣厲害,肖傑在她後面第一次覺得她挺難看。也不知是不是因為燈光使她的頭髮落下了陰影,她的脖頸後的膚色在肖傑看來是冷森森的,帶著可惡的綠意。那裡有一條長長的肌肉,在皮膚下面隨著她的抽泣,而像一根纖在拉動,它的形狀也不那麼柔和圓潤。

肖傑害怕地閉上眼睛。這就是當年曾讓整個校園風魔的那個美貌女人。就是因為她,因為她,倒黴的天唯在畫她的裸像時失去了理智。那一次錯誤的行為把他徹底毀了。夢冉在當時的年齡並不清楚自己愛他,她受到了他的粗暴的傷害,便像傻瓜一樣哭啼。天唯因此受到學校的嚴厲處分,從大學校園裡開除了。世界上除了他自己他什麼也沒有。但是他似乎還很冷靜,他在跟肖傑分手時無比沉痛地說:

“我真給她毀了!”

他已經意識到將來的困境。肖傑在那個時候真為她悲哀和惋惜。他知道有時候天唯非常糊塗,只要他的狂熱勁兒一上來,就會做出令人驚奇的事來,他早已在美術學院得到一個瘋子的綽號。如果那些搞藝術的人習慣上把瘋瘋癲癲當做時髦的話,像天唯的這種瘋勁卻是沒有誰敢恭維。

肖傑為天唯傷心,又為他感到幾分欣慰,因為他還能明白自己的處境。肖傑知道他不願在回到他山東農村的家裡。那裡有他的爺爺、父親、母親,和兩個兄弟。他考入美術學院後的三年之中只回過一次家。在這期間同學們沒少接濟過他。但他沒有感激過任何一個人。

夢冉還在哭,她是真心悔罪。她對天唯懷著一種難以分清的痴情。

肖傑忽然覺得自己想殺死她。他甚至想到她轉過臉來之後會變成一個可怕的醜陋的巫婆。他必須立刻行動,乘她哭著的時候幹掉她!他不能相信這個曾使天唯發狂的,也使自己不由想念的女人,會是那種醜陋的樣子。如果她轉過臉來那就晚了,那肯定是一個哭笑無常滿是淚痕的醜臉。

肖傑的膝蓋發抖。他猛然想起當年天唯理智清醒時的那句話——“我真給她毀了。”他覺得自己的胸膛裡嗶嗶卜卜地響著,像有什麼東西裂開了。

他又向夢冉看了一眼,急忙走開了。

在自己的工作室裡,肖傑臉色蒼白。他努力盯著眼前的一幅即將完成的油畫:一個青年女子架著拿書的手。在那女青年的臉上有種愚蠢的幸福的自滿的神氣,但是她的樣子又是那樣美,而且在他的筆下,把這種美無限地誇張了,達到那種使人人頷首的地步。當他以後把這幅肖像送到美術館展廳的時候,經過的人都會說:

“這一個求知的女孩子真好看!”

他的將用金粉寫下的名字就在那畫的右下角,像每一個藝術家一樣將名字寫得龍飛鳳舞。

肖傑覺得自己的臉色一定很蠢,有一種情緒非悲非喜不苦不甜地完全籠罩住他。他木木著臉,口也不由得張開著。

夢冉走過來的時候,他鼻孔裡還流出一點清涕。他擦了擦,把視線移到夢冉身上。她又是那樣美麗了,渲洩過一陣哀傷之後精神顯得很輕鬆。

“我這樣做挺沒意思啦。”她開口說,“我這一次還以為他原諒了我。我知道那一件事使他仍然對我耿耿於懷。可是我該想個辦法了。我以後怎麼辦?”

肖傑突然發現夢冉的嘴唇一點特色也沒有。他覺得頹傷。

“是要想個辦法。”他隨意低聲說了一句,好像沒在聽她講話。

“我不能再到這兒來啦。”夢冉說。她的眼角下閃著一點光芒,那是燈光照在了細細的一片皺紋上。

肖傑若有所失地瞥了她一眼,沒吭聲。過了一會兒,他說:

“你不是我的妻子嗎?——這又怎麼說呢?”

夢冉低頭想了一想,忽然微笑著說:“我們結婚的目的已經達到了,你弄到了住房,沒人再從你手裡奪回去。天唯也有了落腳的地方,可是,我還有活呀,還要嫁人。”她說出這些話。

肖傑心中作痛。他不想跟夢冉再繼續談這個話題。可是——他不是曾經,或者一直在想念她嗎?他不是為了得到她,佔有她,才讓她來的嗎?

肖傑猶豫起來,他判斷不清自己是否在擔心失掉她,是否當夢冉一旦離他而去之後他會感到痛惜。她已經不是當年在美術學院的人人為之傾倒的人體模特嗎?她改變了嗎?

肖傑內心分外苦惱,夢冉一眼就看出來了。她非常平靜地對他說:

“在我和天唯之間你是不會選擇我的。你是個了不起的人,我真心這樣認為。我自己是一點不重要的,早就該從你的生活中消失,可是,我沒有拿定主意。現在,我認為最好,最好我再去結婚。我想這也不會帶給你什麼影響,你有才華,有地位,離婚不會妨礙你。”

肖傑激動得難以開口。他還沒有認真地解決過人生問題。他和夢冉結婚,那實在是出於一種非常天真的想法,他不是為了得到愛情和家庭,而是為了房子,實際上也是為了天唯。他覺得天唯如果再那樣遊蕩下去就會很快死掉的,——他需要幫助他。他結婚了,他達到了那種目的,但是他還沒有敢於把夢冉當成他的妻子。他知道在夢冉的心目中,他比天唯的分量輕多了;更重要的,在夢冉一旦明白自己愛著天唯之後,就一天比一天地增強著對天唯的帶有懺悔意味的不同尋常的痴情。夢冉之所以答應跟他結婚,那是因為她也明白他們結婚的實質並不是為了建立家庭。她和他僅僅是共同進行了一場對社會的策劃。當初她糊里糊塗地聽完肖傑的請求之後就答應了,但是一旦事實確定了,他們就很難克服那種結婚的心理,雖然肖傑一直堅守著當初的協定:這僅僅是一場演給社會的戲。這也許是一出荒唐的戲。

現在面臨的情況是,夢冉將要從這種特殊的婚姻中解脫出去,也許她並不是甘願的。

肖傑明白夢冉這樣做的理由,她失去了同天唯和好的可能。日子會不斷地把一個人的青春消磨盡去,人人都要忍受時間的刻板的公正。但是不管你是精力旺盛還是衰頹,你總要活著,走完一個堅強的人應該走完的生命的歷程。如果不是因為她的美麗,她就是社會上普普通通的人;而即使她非常美麗,也是一個普通通的人,一個平凡的女人。她必須那樣做。她順從人生的規律去了,而他就將失去她。他也不能丟掉天唯,最好的辦法,就是他能在不同的程度上擁有他們兩個人。

肖傑在這一刻中發現自己是愛著夢冉的,很深很深地愛著的,即使她並不是十分完美的人,——事實上,她比往日老多了。她也有青春暗淡的時候。

肖傑可以再娶另一個女人嗎?這個問題的答案是不可能的。

他感到內心慌亂,無意中用胳膊撞落了桌邊上的一撂書籍,它們埋住他的腳,他伸手去撿,但是發抖的手沒有抓住任何一本書。他想將它們丟掉不管,又突然想掩飾自己激動的樣子,就探著身子用手摸索了一陣。他的太陽穴突突直跳,他覺得聲音大得把紙震得亂響。他把一本書放在桌角上,直起身來,心情好像平靜下來,然後從容地看著夢冉,苦笑了一下。

“你說得對,夢冉。”

他並非由衷地低聲說。沉痛又很快覆蓋著他的臉,那個樣子悽慘極了。他好像渾身發冷,把臉轉動一下,像在躲開吹來的不幸的寒風。但是一刻間,他的神色又堅定了。他站起來,說:

“把這個問題丟開吧。我們誰也不要談它!”

從此以後,肖傑覺得自己跟夢冉的關係冷淡了下來。想起她來,毫不覺得有什麼熱情的衝動。

他鬧不清這是什麼原因,甚至很怕再次見到她。

他的客人仍然很多。熟悉的朋友在他的客廳裡爭吵不休,發表著關於藝術的見解。有時候他忽然覺得自己對所有的人非常陌生。客人的聲音在他聽來也好像有點刺耳。他不免覺得大家都很無聊,並有些厭惡他們,很想避開。這種心情在以前是從未有過的。他們這些人興奮得臉通紅,而他的心裡卻淒涼得難受。他是一個很穩重的人,沒有在別人面前過多炫耀自己的慾望。他也很討厭別人來奉承他的作品。

“呸!”他聽著別人對他的繪畫吹捧不已時,心裡暗自說。“人們都是些喳喳叫喚的猴子罷了。”

肖傑忽然感到一束朝他射來的暗示的令人臉紅的目光。他有點不自在,又一時沒有勇氣盯住這束目光,就假裝很關注地聽別人講話,藉此來回避。

但是忽然有人大聲笑起來。肖傑看清是一家雜誌社的美術編輯。他的骨節突出的臉在燈光下發亮,笑得臉上像淋了一層冰漬。其他的人也跟著笑起來,因為有人剛才講了一個女人的笑話。大家都很開心,氣氛比談論美術時輕鬆多了。又有幾個人講起美術界的一樁風流韻事。煙味兒和嘻笑聲充滿了客廳。

肖傑不由得朝一個關著的房間看了一眼。“聲音輕點吧。”他心裡說。

“不要自討苦吃吧,夥計們!”一個戴著線帽的人張開牙齒不太整齊的嘴叫道。“讓藝術滾它的蛋吧!哲學也滾它的蛋吧!那都是騙人的東西,我們才不為此賣命哪。夥計們也都活得夠累啦!”

他的聲音讓人總想起靜物畫裡被貓啃過的碟子裡的魚刺。

“人生就是一場遊戲哪。”也有人說。

“你們都瘋了嗎?不提這個好不好?”

“你肯定是個倒黴蛋!”

“我嗎?我是個事事如意的人哪,就如肖傑一樣。”這是一個眼睛不太對稱的人,臉上存有青春期過後落下來的小坑和淺疤。他帶著笑,將一隻眼擠一擠,像一隻小老鼠在眼洞裡竄了竄。樣子真令人噁心。

肖傑的目光,迅速地掃過一個面帶倦容的害了白血病的姑娘。她正含笑不語地打量著肖傑,眼裡放射出熾熱的光來。肖傑沒有回報她。

人們散盡後,肖傑的房子裡顯得空空蕩蕩的。懸掛在客廳裡的一幅風景畫,閃著慘淡的光彩,空氣裡有種刺激性的氣味。他掃了客廳一眼,就要向他的工作室走去——這一段時間他什麼也幹不成——他要在那裡休息。在他剛要挪動自己細長的腿時,那個姑娘從一個隱蔽的角落裡走出來。由於激動,她的嘴唇被咬得發白。

“肖傑哪……”這個女人輕輕喚了一聲,就把兩支軟綿綿的胳膊搭在肖傑的肩上,頭直往他的胸膛上靠。

肖傑一個寒顫,目光越過她的梳得光光的頭髮向前方看去。他有點不知所措,身體向後傾斜了一下,就想推開她。

“可憐我吧,肖傑,可憐可憐我吧……”姑娘張開眼睛,直瞧著肖傑的臉。“我是個快死的人啦,沒有人能把我的病治好,親人們都很愛護我,可是……你知道我不會活多長時間,沒有人會娶我。”

她的眼睛溼潤了,但是沒有流下淚來。肖傑感到她衰弱的身體的溫暖。他理解地對她笑了笑,使得姑娘有點發狂。她聲音顫抖著熱烈地說:

“我是喜歡活著哪!肖傑,我從來不懂得開玩笑。這是真的!真的,肖傑!”

說著,她就把微微抽搐著的嘴唇向肖傑的嘴上送去。但是肖傑好像被炭火燙了一下,馬上把嘴唇從姑娘臉上拿開。

“馬莉……莉呀,這個……”他說,臉漲得通紅,不由得很粗暴地把姑娘推開。

姑娘好像被風暴摧折的柔弱的樹苗一樣,猛地向後倒去,蹌蹌踉踉地後退幾步。她的眼睛裡射出像野獸一樣的瘋狂的絕望的光,令肖傑不寒而慄。她忿恨地望著他,像被深深地侮辱了,潔白的寒冷的牙齒在上唇上方抖動著。

肖傑內心立刻湧起愧疚的憐憫的情緒,並想對她解釋,但一時說不出話來。姑娘猛地站直了身體,發瘋地朝門口跑去,如同被獵狗追趕著的一隻可憐的野兔。

肖傑腦袋有點暈。

他過了很長時間才去把洞開的門關上。剛才發生的一幕,像撕碎的白紙片一樣在腦子裡飛旋。

房子裡還剩下什麼呢?……他感到非常可怕。孤寂使他恐慌。他為什麼要拒絕那個渴望得到人生幸福的即將死去的姑娘?本來是一個非常愜意的夜晚,他們可以過得黑天暗地,昏昏迷迷,他可以使她感到人生的美好,生的樂趣,而他自己……也可以藉此減輕內心的困躁,但最重要的他創造出一個女人生命中最輝煌的時刻。他能夠得到一個患了絕症的女人最誠摯的感激。為什麼他不能那樣做呢?他是軟弱的嗎?最膽怯的嗎?……晚啦,不要去想它吧。

肖傑快步向一個閉緊了的房門走去。

但是他在門前忽然害怕起來,血一個勁兒地向腦門上衝,伸出去的敲門的手沉重地垂下了。

“我不能打攪他……”他低著頭想,“天唯的脾氣肯定越來越壞了——這樣說我絕沒有責備的意思,——我只是想說,他會因為我佔用了他的工作時間就很不高興。他總在畫,畫……他畫個不停,但是美術界,整個社會,沒人知道他的名字。他的畫沒參加過一次畫展,沒賣過一分錢。”

肖傑隱隱感到不平。門內靜悄悄的。

“可是別人卻把我當成一個藝術家,當成什麼畫家!那只是他們沒有見過真正的藝術家!”他想,眼裡畏葸的光漸漸縮小下去。“他的畫不合時尚,這是真的,他也不肯拿給別人看,但是,那是真正的藝術品!他為之嘔出一顆心來,他是像李賀一樣偉大的一個畫家,呸!李賀真不能跟他比,他的畫會叫人恨得一把投到火裡去,也會叫人愛得用一層層的綢子啊絹啊包起來,像捧著自己的心。”

肖傑的血流平靜了,彷彿氾濫的河水又回到了堅固的河道里。

“我真是不配作天唯的朋友……我是什麼人?”他心裡說,臉露自慚的神色。“我是個小丑……跟世人一樣。可是,我真是希望天唯會放下他的工作跟我談上一回心,跟我說說話。他總像把我忘記了,他根本不知道我的存在……我需要把我的感情洩露給他,我只能找一個像他那樣的朋友——他根本不把我當成一回事!天哪,他即使能跟我心平氣和地談上一個小時,唔,一刻鐘!我也會感到非常滿足哩。”

他眼前的閉緊的門在這一時間變成了一個遙不可及的光輝燦爛的天門。他心情暗淡地向它看了最後一眼,就向自己的工作室依戀不捨地慢慢走去。

他忽然覺得背後有腳步聲跟著他,便猛然驚喜地回過頭。

肖傑這時候明白在這個世界上跟他最接近的還有另一個人,那就是夢冉。剛才她的影子在他眼前一閃就消失了。他之所以拒絕那個患壞血病的姑娘,就是因為夢冉在他內心一直存在著,只不過有時候她潛處在他內心的角落使他不易發現而已。

他內心有股強大的力量在撞擊著,尋求著爆破出來的缺口。

第二天,肖傑就去她的家裡尋找她。

夢冉的父母很客氣地接待了他。他們的客氣使肖傑剛一來就起了疑心。他沒有從他們家裡看到夢冉就想離開,但是夢冉的父親——一個讓人尊重的六十多歲的男人留住了他,他不知出於何種原因竟然留了下來。

“您是一個品行高尚的青年畫家。”這男人態度和悅而鄭重地對他說,“而且也是一個堅定的獨身主義者——人各有志嘛。我一直很敬重您,可是,現在,我作為夢冉的父親有必要替她轉告您,她必須準備跟別人結婚了。她這樣任性地荒唐了很多年了。”

肖傑好像一下子跳進了冷水裡,他沒有能夠掙扎就一直向深水處沉去。他覺得水流在衝擊著他,從他的耳朵旁、肩膀上流過去。他這樣呆了許久,就猛然將發紅的眼睛轉向旁邊這個嘆息著的父親。他想告訴他,他的女兒騙了他,他們已經結婚了!

但是肖傑的耳中聽到一種聲音,夢冉的母親小心地端著咖啡走了進來。他瞥見她恭恭敬敬的帶著哀求的臉色,他的心腸又軟了下來,於是他站起來,強作微笑地只對著夢冉的父親說:

“……我明白,我懂。”

他不記得怎樣從夢冉家裡走出來,他只一個勁兒地仇視地想著夢冉。一萬個念頭紛沓而來,糾纏著他。他不知道自己的臉色有多麼難看。他又憤怒又哀傷。“這是怎麼一回事啊!”他想。

肖傑什麼也沒有心思做。

一天晚上,那家庸俗刊物的禿頂編輯老魯,又來向他索取畫稿。這傢伙身上帶著濃濃的香水味,不知是自己灑上的還是從女人那裡帶來的。他根本沒有發現肖傑的心緒不佳,喋喋不休地說著閒話,像個長舌婦一樣地聒噪著,炫耀著自己的社會活動能力。肖傑心底非常厭惡他的像腫起來的晶亮的額頭,不吭聲地按照他的意圖在畫稿上描繪著一個幾乎全裸的淫蕩女人。他懷著惡意地盯著這幅畫稿,把她畫得既美麗又愚蠢,在她的眼裡顯著醜惡的神氣。

他忽然聽不到禿頂老魯的聲音了。那討厭的傢伙不知從什麼時候離開了他。他頓時滿腔怒火,將畫筆往畫稿上一戳,跳了起來,向天唯的房間奔去。

老魯剛要從天唯的房間出來,迎面碰上氣沖沖的肖傑。肖傑一把將他拉過來,將門關上,然後瞪著燃燒著怒火的眼盯著老魯,腮幫子一鼓一鼓的:

“你他媽的渾蛋想幹什麼!”

老魯被他的樣子嚇糊塗了。這一個一向溫和的人竟變成這個樣子,好像領地受到侵犯的獸王。他離肖傑遠一點,低聲說:“精神錯亂。”他以為肖傑不會聽見,但是肖傑聽得很清楚。肖傑向他揮起了拳頭,叫道:

“你他媽是個渾蛋!”

老魯歷來不是膽小服輸的人,被肖傑一再辱罵也有點發火。他回了一句:“你才他媽的哩。”

肖傑的拳頭就掄過去,在他臉上留下一個紅印。老魯沒提防,險些被摔到牆上。客廳裡的人聽到動靜就趕過來,把將要還擊的老魯欄住,也擋住了肖傑。

“怎麼啦!怎麼啦!”人們亂問。

老魯羞惱地用胖胖的手掌搓著臉,說:“你真不識好歹!幾張女人大腿掙了我多少錢!”

肖傑眼裡冒火,掙開人們,返回自己的工作室。人們以為他要拿什麼東西來跟老魯打架,便一起勸老魯走開。老魯是在人家家裡,心裡不由怯了,轉身向門口走。

肖傑拿著畫稿邊撕邊走過來,將撕碎的畫稿往他背後一摔,然後就難聽地笑起來,追在門口,望著向樓梯走下去的狼狽不堪的老魯說:

“滾你的錢吧!我才不希罕錢哪!滾你的吧,禿驢!”

也有幾個人打聽清楚肖傑跟老魯鬧翻的原因。大家看出來肖傑身上的變化,他有點讓人不可接近了。他變得恍恍惚惚的。

肖傑沒有向任何人敘說過自己的苦惱。後來有人替他的粗暴行為感到惋惜,勸他跟那編輯和好,但也有人說肖傑跟這種人決裂是可貴的行為。過了不久,肖傑又聽到那家刊物被查封的消息,他並不關心這個。他不再需要拿畫換錢了,他什麼也不幹,雖然他並沒有太多的積蓄,——只有他一個人知道,他的收入用到哪裡去了。

肖傑常常站在窗前,長時凝望著文聯宿舍院內的那株古老而美麗的銀杏樹。它的扇形的優美的葉片在陽光裡,好像是跳動的綠色的波浪。現在是五月了。城市浸泡在一片片的綠影裡,天空明淨得像一大塊藍水晶。太陽就在藍色水晶裡放射著多彩的光芒。在城市裡飄蕩著暖融融的氣息,彷彿是從神秘的生活本身蒸發出來的。

肖傑決定離開城市。他沒用收拾就行裝簡單地乘車到火車站去了。

火車站廣場上,一幅匆忙的景象。在每個人心裡都有個明確的目標,但是一旦他們匯合在一起就顯得混亂一片了。人群像混濁不堪的水流一樣,洄旋著流動。火車站廣場好像一幅調壞了色的畫面。人們擁擠著拼命追逐公共汽車,小汽車和自行車巧妙地在來不及躲閃的人群裡亂竄,還有行跡神秘的人站著進行交易,打著手勢大聲說話。

只有肖傑一個人心中茫然不定。一個小販纏著他買了一本全國列車時刻表。他終於拿定主意向票房走去。

他的肩膀猛然戰慄起來。全身的神經都被什麼手指扯直了。他聽到有人在叫他。

肖傑又一次感到了那聲音是怎樣熟悉和動人。他卻沒有飛快地轉身,而是很慢很慢地回過頭去。

一個全身煥然一新的女人從一輛公爵車裡跳下了,她在行人中間不顧一切地磕磕絆絆地衝向他。她來到他跟前,他看著她熱切激動美麗的臉蛋發傻地笑起來,露出白色的牙齒。

“我又看見你啦,肖傑!”夢冉歡喜地叫著,“……我多麼想你們呀!瞧你真瘦!”

她流著眼淚。“你不知道我是多麼難過……難過極啦!……唔,你們都好嗎?你真瘦,你想到哪兒去?你來接朋友嗎?肖傑,真沒想到……”她語無倫次地說著。“真沒想到在這兒碰見你!”

肖傑雙手緊緊抓住手提箱的把手,沒有說話,只傻乎乎地望著夢冉笑。

這時,一個風度翩翩的男人走過來,連看也沒看肖傑一眼就把夢冉拉到一邊。

“我們走吧……”他在哀求她。嘴裡又嘟呶著:“真倒黴!”

夢冉的眼睛還在盯著肖傑。她推開那個男人,說:

“放開我!放開我,楊啟威。我已經告訴過你,我跟這個男人結過婚了。”

那男人愣了一會兒,就向停在廣場中央的公爵走去了,連頭也沒有回。

夢冉挽住傻笑不語的肖傑,把頭緊貼在他的肩膀上,渾身光彩四射。她的這個依戀的樣子引得不少人對他們看。

他們回到家裡,肖傑手裡的手提箱就“咣”地落在地上。

夢冉的眼睛又在房間裡尋找。

“柳夢冉……我的親夢冉哪……”肖傑第一次深情而哀痛地開口喃喃叫道。

夢冉一出現,他對她的那些不堅決的仇視就完全灰飛煙滅了。

“你回來啦……”

夢冉又把迷人的熱情的目光放在了他身上,聽他對自己說:

“有一部小說……是這樣,高爾斯華綏……夢冉,你知道嗎?一個人會餓死……得那種病。高爾斯華綏,他的小說中只顧工作的鞋匠就是餓死的……”

肖傑艱難地斷斷續續地說完這些話,梗塞的喉嚨把他的臉憋得發白而扭曲了。夢冉又疑惑又害怕。

“你說什麼呀,肖傑!”她輕輕地打著哆嗦。“我一點也不明白……”

肖傑想抬起自己垂下的胳膊,但是那兩條胳膊重若千鈞,都快要把他的身體壓垮了。

“我心裡真苦哇……”他還在低聲不住地說,又將呆滯的目光轉向他的工作室。

夢冉看出了一點名堂來,她慌慌張張地向他的工作室走去。

房間裡出奇地寂靜。忽然從肖傑工作室裡爆發了一聲扯裂人心的號啕痛哭。很快,滿面淚水的夢冉像個哀傷到極點的農婦一樣哭叫著飛奔出來。在她的亂顫的手裡握著一封信。他一下子明白了怎麼回事,哀痛使她在肖傑面前支持不住。她撲倒在他的腳下。

“是我害了他一生呀,肖傑,是我……我是多麼後悔呀。”她劇烈地抖動著肩膀把信捂在臉上,淚水把紙打溼了。“他就這樣死了……他會餓死嗎?是真的嗎,是嗎?他把自己的身體給糟蹋了……這都是因為我呀……假如他不被他開除……當初我為什麼那麼驕傲,覺得委屈,那就一下子毀掉了他的前程!肖傑呀,肖傑呀,他到死也不會原諒我……”

這個女人把積聚多年的感情哭訴出來。她的腦子很快就昏昏沉沉的,哭聲不免變得粗啞了。

在她似乎清醒過來的時候,她竟不知道自己手裡攥的揉皺的紙團是什麼東西了。她好像一時沒弄明白自己是在什麼地方。她的模模糊糊的眼睛在地上慢慢地掃來掃去。肖傑的腳還在那裡沒動彈,她又覺得一陣沉痛湧上來,就猛地抱住肖傑的腿,抬起臉,悽傷地看著肖傑。

肖傑的神情像個傻瓜一樣,一張臉板著,呆滯冷漠。

這是世界留給夢冉的最親近的朋友了。她看到他那個古怪的樣子就好像暫時忘記了自己心靈的哀傷。她搖晃著他。

“你怎麼啦……肖傑?”她帶著哭聲驚慌地問。

肖傑的目光猛垂下來,好像蘋果樹上的碩果拖著一道光影墜落一樣。他的臉歪得很難看,好像呼吸也沒有了。

“你哭出來吧,肖傑!你快哭出來吧!”女人害怕地說著。“你是憋得難受呀。”

她努力讓自己的腿撐起身體,托住肖傑的胳膊,扶著他的瘦瘦的身軀。她用含著淚光的眼睛導引著肖傑的鬱積著的感情。

“我知道你心裡難受,你失去了世界上最好的一個朋友。”夢冉說,淚水又要流下來,但她在他面前忍住了。

肖傑馬上渾身瑟瑟抖起來。從他的胸膛裡產生了一聲堅硬的痛哭,衝破著阻礙,向堵塞的喉嚨慢慢升上去,但是在他的口裡忽然又變了樣子。他低低地又哭又笑,緊緊摟住臉上淚光閃爍的夢冉。

“我真高興啊,夢冉……真是這個樣子!”他用苦澀的聲音哀哀地說,“他在臨終時還能想到我。他想到我了。如果那時候他會有力氣寫信,他一定會親自寫給我的。我的朋友,我的好人兒啊!你不知道當我看到那封信時我真沒來得及悲痛。我覺得他沒死,他就在我家裡。可是,我總想對別人說說……你離開我了,我找不到這樣一個可以聽我訴說的人。過去三個月了,我一直想找到這個人呀。我真不知道怎麼活過來的……夢冉。”

那女人聽了這些話又後悔得向外流淚。肖傑用力捏住她的肩膀,搖晃她。

“我早就想他不會活多長時間了。他總是一天天不吃飯……這怎麼能行呢?可是,誰也不能說他,他就是這樣一個人。他不像是活在我們這個世界上。他在另一個更自由更遼闊的宇宙裡生活。他快要發瘋了,夢冉,我們兩個誰也得不到他。我算什麼畫家!我什麼都不是!我們都不配做他的朋友。他的感情比風暴來得還要猛烈,我們不能靠近他。他忘了活著,他把錢亂丟,他的畫畫好了就毀掉。我怎麼能相信他會死掉呢?他不是像我們一樣平常的人。”

肖傑不停地說著,淚水溼了整個臉,閃閃發亮。

“夢冉呀……我是多麼高興啊,他臨死還想到了我。”肖傑的神色又快活又悲痛。“他知道自己快不行了,竟然還能決定回到故鄉,回到整天為他擔憂的父母跟前去,死在他出生的那片土地上了。”

肖傑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麼,但是他的眼睛隔著窗戶,又看到了文聯宿舍院內那株美麗的銀杏樹。他想,不知道在那遙遠的土地上面,是否也挺立著一株華美的銀杏樹。

銀杏樹上面,是那雄偉壯麗的天空。在那裡,有輝煌的永存的頌歌向四方傳揚著,響徹不朽的大地。

房間裡,柳夢冉和畫家肖傑很快各自擦乾了淚水……

王方晨:銀杏樹上面,是那雄偉壯麗的天空。

王方晨:銀杏樹上面,是那雄偉壯麗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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