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方晨:银杏树上面,是那雄伟壮丽的天空。

银杏树的颂歌

【王方晨】

王方晨:银杏树上面,是那雄伟壮丽的天空。

画家肖杰那些年家住省文联宿舍。是六楼的一套宽绰的房间。

房间上面,就是城市独特的灰蓝色天空。

他住进这套房子的两个星期之后,就有一个衣着邋遢的瘦削的年轻男人住了进来。

这个青年平时很少露面,他在过着一种悄无声息的生活。每隔一段时间,就会突然从肖杰家里消失,又会很突然地在肖杰的门前出现。

他一如既往地穿着一件破旧的茄克衫,留着长长的头发,脸是衰弱的灰白色,背后的大画板折去了一个角,画板背带磨损得几乎要断。

当时肖杰在美术界名声日噪。每次画展结束后,他就会增加一批狂热的崇拜者。

那些画迷毫无规律地登门造访,一天比一天热切地盼望看到他的新作。

肖杰跟他的房客,在很多地方截然不同。他的衣着整洁,态度和蔼。他能够跟每一个人,建立比较融洽的关系。他征求了关怀他的人的意见,每个星期三和星期六的晚上,在家里会客,美术爱好者们和那些已经成名的画家,就可以在一个舒畅的热烈的氛围里,谈论艺术和人生。所有参加者都认为这里是省城最真实的艺术沙龙。

美术界里却有人对肖杰逐渐地忧虑起来,因为近期他的作品差不多出现在了街头书摊的各种杂志封面上。

人们担心汹涌的时尚,会毁掉他的才华。他的邻居,一个自称跟美术全不相干的小说家,在每个月的那样两三个晚上,都会看到一位秃顶男人拎着公文包去敲他的门。

这个人就是一家使人担忧的庸俗期刊的编辑。他从肖杰手里拿去画稿,不久它就会赫然出现在某期的刊物封面上。

事业上,肖杰是个成功的人。

人们对于成功者的关注,已经不限于他的作品。他的生活本身,也很快成为人们注意的目标。人们不光需要了解他自己,也希望了解跟他发生密切联系的人。

在他家里,客人们从来没有看到过他的妻子,而且即使他的邻居也从未见过她。

他们没有举行婚礼。毫无疑问,他不是在跟妻子一块生活。他好像一个感情生活很不如意的人。对于那个把自己关在一个房间里的古怪房客,人们也仅仅知道他是肖杰在北京美术学院的同学。他厌恶任何人干涉他,而且肖杰也在避免惊动他。如果他在家的话,人们一向没有看见过他走出那扇紧闭的门。那是一个默默无闻的人,也肯定是一个性格孤僻的人。美术界没有他的一点名声。人们不理解肖杰为什么那样小心地对待他。

至于肖杰的钱,大家一致认为他花在了一个女人身上。他们知道他跟她有来往,却不清楚这个女人就是他的妻子。

的确,肖杰一个月中间至少有一次要去会见她。她曾经是美术学院的人体模特,也是一个美貌且任性的女人,当年因为去美术学院的事情跟在社会上地位颇高的父母闹僵,现在一家人已经和好如初,表面上把以前的不快给忘掉了。她的父母仅仅知道她跟肖杰保持着联系,这时候却宽宏大量,极力体谅着女儿的感情,没有去干涉她。但是他们还不知道女儿已经跟肖杰结了婚。

肖杰跟他的女朋友却很少去咖啡厅和音乐茶座。他们在大街上不停地走。他不住地感激地看着她,就像打量一幅名作,并且掩饰不住内心的爱慕。这个让他不住心悸的女人,神态端庄宁静。看得出来,她也是很尊重这个男人的。她从未故意使自己的美色挑逗他。但是有时候肖杰会疯疯癫癫地说傻话,甚至会莫名其妙地哭泣,软弱得像个孩子。

“跟我住在一起吧,梦冉。”他不止一次地在难以自制的情况下这样说。“我想你呀。”

梦冉觉得腿像软了一样。她用明显地有些衰老的明亮而凄然的眼睛盯着他,几乎想扑到他身上,扶住他的长着修长手臂的宽肩膀。

“你是说过你是不结婚的……”她嘴唇哆嗦着说道。她没有能够掩饰住内心的痛苦。她心里有种难言的苦衷。“……我们没有真正结婚。”

肖杰又莫名其妙地笑了,喉头像是被什么梗着。他抬头凝望着永恒的星光四射的夜空,向一侧跨了一步。

“我忘啦,”他低声说。

在他脑子里,有许多飘飞着的神秘莫测的东西,一片一片的,他根本想不出那是什么。

“让我去见见天唯吧,——见一面就行。”梦冉也多次提出过这样的请求。她希望得到肖杰的允许。

肖杰没有答应过她。他必须首先征求他的房客的意见。每当他想擅自把她叫到自己身边来的时候,他都感到一种羞愧,并把自己诅咒为一个讨厌的自私鬼。

肖杰见到梦冉时总是有点伤心,他也替梦冉感到伤心。他很理解梦冉对天唯的痴情。

肖杰第一次把梦冉要求来家里的事情,告诉给天唯时,天唯发了那么大的火。

他把颜料盒摔在墙上,五颜六色的颜料溅出来,染了一大片。

天唯的火气,还没有消减下去。他浑身激动得乱颤,在地上走来走去,并声称将要跟肖杰分手了,因为肖杰是个“十恶不赦的坏蛋”。天唯嘴里发出呜呜的怪声,像只痛苦的野兽一样。那一段时间,他经常无缘无故地发脾气,大声骂人。

肖杰真的害怕了,他没有能够说出悔过的话来宽抚天唯,从他的眼睛里流露出真诚的光来,不停地可怜巴巴地用脚踢着地面。

天唯后来渐渐平息了怒气,走了一阵,忽然停住不动了,像一尊石陷一样凝视着前方,思绪跑远了。

他经常这样站着出神。

等他回过头来,看见肖杰还站在那里没走,才仿佛醒悟过来,很虚弱地向他一笑。他显然忘记了刚才自己怎样出言不逊,像个疯子一样对待自己真诚的朋友,而且他还真有点不明白,肖杰为什么那个样子,在自己面前像个小偷一样站着。他觉得肖杰的样子有点滑稽。

肖杰见他气平了,自己也就高兴了,恢复了常态,从天唯的房间里回到自己的工作室。

不过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有在天唯的面前,提过梦冉的名字。他不敢再去冒险。性情乖戾的天唯,什么样的事都会做出来,肖杰将有可能失去他,而且他也会永不原谅他,——这还不算重要,关键的是他一气之下愤而出走,再不回来,但是他能到哪里去呢?他没有自己的家。他没有自己的钱。他谁也不认识,而且他还嗜画如命。他在住进肖杰家之前总在外面流浪,一贫如洗,因为生活对于他除了画之外再没有什么了,——而且这还从未给他带来过什么好处。他一点生活的能力也没有,又不会做别的工作。肖杰经常发现,给他送进去的饭菜总是原样不动地放在案头。他工作起来,一连十几个钟头不吃饭也不睡觉,只有当肖杰去提醒他的时候,他才可能想起自己是活着的,但是一旦扰乱了他的精神的专注,他还会很不满意,对提醒他的人大发雷霆。他不停地画呀,把自己的身体糟蹋得不成样子了。

肖杰忍受着他的怒火,没有一点怨言。而且他在这种人手中发现了乐趣,和对自身的肯定。

“我这是自找苦吃。”他如果想到这个就会非常憎恨自己,仿佛自己堕落了,是个不可救药的人。

不过,他怎么能答应梦冉去见天唯呢?假如天唯知道他跟梦冉结了婚,并且由此得到了这一套住房,他会把他撕碎的。他会像一个真正受骗的骄傲的人一样来仇恨他,他会永远离开他。但是假如肖杰不结婚,他是没有资格住进这样宽绰的住房里的。因此,肖杰必须继续欺骗这个不名真相的人。即使自己受些委屈,那又有什么?肖杰明白自己说的让梦冉跟自己住在一起,是不可能的。他早已矢志不结婚,除非……除非梦冉爱的是他!他没忘记登记结婚前的允诺,她成了他名义上的妻子。

肖杰也不知道维持这种状况还要多久。他隐隐埋怨天唯心胸那样狭窄。

天唯至今还不能原谅梦冉。但是肖杰对梦冉的深藏的感情也更强烈了。他连做梦都在想着她,他那么强烈地感到他需要她,她的绰约的身姿,被浓密的发鬈压着的颈项,时常慵懒的眼神(她是最近才变成这样的),这一切总是围着他转,使他抵抗不住内心的冲动。不可否认,梦冉对他有很大的诱惑。

天唯又突然离开了。

肖杰不知道天唯又去什么地方了,天唯离开时一向连个招呼也不打。

肖杰去北京美术馆举办了一次个人画展,在他归来后发现天唯还没有回家。梦冉充满魅力的影子又开始在他独自一人的时候折磨他。他想他不是已经跟梦冉结过婚了吗?……天唯,这对他难道有什么妨害吗?他觉得一些想法又扎心又甜蜜。

他对梦冉说:“你过来吧。”

他一整天都在家里等待梦冉,忽而激动异常,忽而像沉入温柔的平静的水里,神思悠然。

晚上,梦冉来了。

这时正是初春的天气,街上乍暖还寒,历来早发的柳枝连金眼也还未鼓出来。

梦冉从外面带来的寒气一进门就消失了,女性的动人光辉从她全身崭新地洋溢出来,清爽沉静而略带妖冶淫荡的美依旧如那远去的往日。她的神情微含忧伤,嘴角处有一丝隐约的笑纹在颤抖着。她梳的还是几年前她在美术学院时妩媚的发型。她一进来眼睛就在房间里熠熠闪亮,热烈地四处扫来扫去。她也许是冷得发抖,就像一块外形优美的晶莹的冰,正逐渐走进季节可爱的温热里。她激动地连连问道:

“天唯呢?他在哪儿?”

肖杰看着她的迫不及待的令人动心的样子,自己几乎流出泪来。天唯本来一直明白天唯还在怀恨她,她要重新以她当年为之倾倒的形象,使两人之间存在很久的隔阂雪释冰消。

肖杰打开天唯的住室。梦冉一下子就跳进去,好像惊鸟飞入它久别的窠里。但是她只看见房内凌乱的一切,打破的杯子,涂得很脏的墙壁,地上沾满颜料的皱巴巴的纸张。

她忽然哭了起来,哆嗦着弯下腰去。她的身体扭曲得那样厉害,肖杰在她后面第一次觉得她挺难看。也不知是不是因为灯光使她的头发落下了阴影,她的脖颈后的肤色在肖杰看来是冷森森的,带着可恶的绿意。那里有一条长长的肌肉,在皮肤下面随着她的抽泣,而像一根纤在拉动,它的形状也不那么柔和圆润。

肖杰害怕地闭上眼睛。这就是当年曾让整个校园风魔的那个美貌女人。就是因为她,因为她,倒霉的天唯在画她的裸像时失去了理智。那一次错误的行为把他彻底毁了。梦冉在当时的年龄并不清楚自己爱他,她受到了他的粗暴的伤害,便像傻瓜一样哭啼。天唯因此受到学校的严厉处分,从大学校园里开除了。世界上除了他自己他什么也没有。但是他似乎还很冷静,他在跟肖杰分手时无比沉痛地说:

“我真给她毁了!”

他已经意识到将来的困境。肖杰在那个时候真为她悲哀和惋惜。他知道有时候天唯非常糊涂,只要他的狂热劲儿一上来,就会做出令人惊奇的事来,他早已在美术学院得到一个疯子的绰号。如果那些搞艺术的人习惯上把疯疯癫癫当做时髦的话,像天唯的这种疯劲却是没有谁敢恭维。

肖杰为天唯伤心,又为他感到几分欣慰,因为他还能明白自己的处境。肖杰知道他不愿在回到他山东农村的家里。那里有他的爷爷、父亲、母亲,和两个兄弟。他考入美术学院后的三年之中只回过一次家。在这期间同学们没少接济过他。但他没有感激过任何一个人。

梦冉还在哭,她是真心悔罪。她对天唯怀着一种难以分清的痴情。

肖杰忽然觉得自己想杀死她。他甚至想到她转过脸来之后会变成一个可怕的丑陋的巫婆。他必须立刻行动,乘她哭着的时候干掉她!他不能相信这个曾使天唯发狂的,也使自己不由想念的女人,会是那种丑陋的样子。如果她转过脸来那就晚了,那肯定是一个哭笑无常满是泪痕的丑脸。

肖杰的膝盖发抖。他猛然想起当年天唯理智清醒时的那句话——“我真给她毁了。”他觉得自己的胸膛里哔哔卜卜地响着,像有什么东西裂开了。

他又向梦冉看了一眼,急忙走开了。

在自己的工作室里,肖杰脸色苍白。他努力盯着眼前的一幅即将完成的油画:一个青年女子架着拿书的手。在那女青年的脸上有种愚蠢的幸福的自满的神气,但是她的样子又是那样美,而且在他的笔下,把这种美无限地夸张了,达到那种使人人颔首的地步。当他以后把这幅肖像送到美术馆展厅的时候,经过的人都会说:

“这一个求知的女孩子真好看!”

他的将用金粉写下的名字就在那画的右下角,像每一个艺术家一样将名字写得龙飞凤舞。

肖杰觉得自己的脸色一定很蠢,有一种情绪非悲非喜不苦不甜地完全笼罩住他。他木木着脸,口也不由得张开着。

梦冉走过来的时候,他鼻孔里还流出一点清涕。他擦了擦,把视线移到梦冉身上。她又是那样美丽了,渲泄过一阵哀伤之后精神显得很轻松。

“我这样做挺没意思啦。”她开口说,“我这一次还以为他原谅了我。我知道那一件事使他仍然对我耿耿于怀。可是我该想个办法了。我以后怎么办?”

肖杰突然发现梦冉的嘴唇一点特色也没有。他觉得颓伤。

“是要想个办法。”他随意低声说了一句,好像没在听她讲话。

“我不能再到这儿来啦。”梦冉说。她的眼角下闪着一点光芒,那是灯光照在了细细的一片皱纹上。

肖杰若有所失地瞥了她一眼,没吭声。过了一会儿,他说:

“你不是我的妻子吗?——这又怎么说呢?”

梦冉低头想了一想,忽然微笑着说:“我们结婚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你弄到了住房,没人再从你手里夺回去。天唯也有了落脚的地方,可是,我还有活呀,还要嫁人。”她说出这些话。

肖杰心中作痛。他不想跟梦冉再继续谈这个话题。可是——他不是曾经,或者一直在想念她吗?他不是为了得到她,占有她,才让她来的吗?

肖杰犹豫起来,他判断不清自己是否在担心失掉她,是否当梦冉一旦离他而去之后他会感到痛惜。她已经不是当年在美术学院的人人为之倾倒的人体模特吗?她改变了吗?

肖杰内心分外苦恼,梦冉一眼就看出来了。她非常平静地对他说:

“在我和天唯之间你是不会选择我的。你是个了不起的人,我真心这样认为。我自己是一点不重要的,早就该从你的生活中消失,可是,我没有拿定主意。现在,我认为最好,最好我再去结婚。我想这也不会带给你什么影响,你有才华,有地位,离婚不会妨碍你。”

肖杰激动得难以开口。他还没有认真地解决过人生问题。他和梦冉结婚,那实在是出于一种非常天真的想法,他不是为了得到爱情和家庭,而是为了房子,实际上也是为了天唯。他觉得天唯如果再那样游荡下去就会很快死掉的,——他需要帮助他。他结婚了,他达到了那种目的,但是他还没有敢于把梦冉当成他的妻子。他知道在梦冉的心目中,他比天唯的分量轻多了;更重要的,在梦冉一旦明白自己爱着天唯之后,就一天比一天地增强着对天唯的带有忏悔意味的不同寻常的痴情。梦冉之所以答应跟他结婚,那是因为她也明白他们结婚的实质并不是为了建立家庭。她和他仅仅是共同进行了一场对社会的策划。当初她糊里糊涂地听完肖杰的请求之后就答应了,但是一旦事实确定了,他们就很难克服那种结婚的心理,虽然肖杰一直坚守着当初的协定:这仅仅是一场演给社会的戏。这也许是一出荒唐的戏。

现在面临的情况是,梦冉将要从这种特殊的婚姻中解脱出去,也许她并不是甘愿的。

肖杰明白梦冉这样做的理由,她失去了同天唯和好的可能。日子会不断地把一个人的青春消磨尽去,人人都要忍受时间的刻板的公正。但是不管你是精力旺盛还是衰颓,你总要活着,走完一个坚强的人应该走完的生命的历程。如果不是因为她的美丽,她就是社会上普普通通的人;而即使她非常美丽,也是一个普通通的人,一个平凡的女人。她必须那样做。她顺从人生的规律去了,而他就将失去她。他也不能丢掉天唯,最好的办法,就是他能在不同的程度上拥有他们两个人。

肖杰在这一刻中发现自己是爱着梦冉的,很深很深地爱着的,即使她并不是十分完美的人,——事实上,她比往日老多了。她也有青春暗淡的时候。

肖杰可以再娶另一个女人吗?这个问题的答案是不可能的。

他感到内心慌乱,无意中用胳膊撞落了桌边上的一撂书籍,它们埋住他的脚,他伸手去捡,但是发抖的手没有抓住任何一本书。他想将它们丢掉不管,又突然想掩饰自己激动的样子,就探着身子用手摸索了一阵。他的太阳穴突突直跳,他觉得声音大得把纸震得乱响。他把一本书放在桌角上,直起身来,心情好像平静下来,然后从容地看着梦冉,苦笑了一下。

“你说得对,梦冉。”

他并非由衷地低声说。沉痛又很快覆盖着他的脸,那个样子凄惨极了。他好像浑身发冷,把脸转动一下,像在躲开吹来的不幸的寒风。但是一刻间,他的神色又坚定了。他站起来,说:

“把这个问题丢开吧。我们谁也不要谈它!”

从此以后,肖杰觉得自己跟梦冉的关系冷淡了下来。想起她来,毫不觉得有什么热情的冲动。

他闹不清这是什么原因,甚至很怕再次见到她。

他的客人仍然很多。熟悉的朋友在他的客厅里争吵不休,发表着关于艺术的见解。有时候他忽然觉得自己对所有的人非常陌生。客人的声音在他听来也好像有点刺耳。他不免觉得大家都很无聊,并有些厌恶他们,很想避开。这种心情在以前是从未有过的。他们这些人兴奋得脸通红,而他的心里却凄凉得难受。他是一个很稳重的人,没有在别人面前过多炫耀自己的欲望。他也很讨厌别人来奉承他的作品。

“呸!”他听着别人对他的绘画吹捧不已时,心里暗自说。“人们都是些喳喳叫唤的猴子罢了。”

肖杰忽然感到一束朝他射来的暗示的令人脸红的目光。他有点不自在,又一时没有勇气盯住这束目光,就假装很关注地听别人讲话,借此来回避。

但是忽然有人大声笑起来。肖杰看清是一家杂志社的美术编辑。他的骨节突出的脸在灯光下发亮,笑得脸上像淋了一层冰渍。其他的人也跟着笑起来,因为有人刚才讲了一个女人的笑话。大家都很开心,气氛比谈论美术时轻松多了。又有几个人讲起美术界的一桩风流韵事。烟味儿和嘻笑声充满了客厅。

肖杰不由得朝一个关着的房间看了一眼。“声音轻点吧。”他心里说。

“不要自讨苦吃吧,伙计们!”一个戴着线帽的人张开牙齿不太整齐的嘴叫道。“让艺术滚它的蛋吧!哲学也滚它的蛋吧!那都是骗人的东西,我们才不为此卖命哪。伙计们也都活得够累啦!”

他的声音让人总想起静物画里被猫啃过的碟子里的鱼刺。

“人生就是一场游戏哪。”也有人说。

“你们都疯了吗?不提这个好不好?”

“你肯定是个倒霉蛋!”

“我吗?我是个事事如意的人哪,就如肖杰一样。”这是一个眼睛不太对称的人,脸上存有青春期过后落下来的小坑和浅疤。他带着笑,将一只眼挤一挤,像一只小老鼠在眼洞里窜了窜。样子真令人恶心。

肖杰的目光,迅速地扫过一个面带倦容的害了白血病的姑娘。她正含笑不语地打量着肖杰,眼里放射出炽热的光来。肖杰没有回报她。

人们散尽后,肖杰的房子里显得空空荡荡的。悬挂在客厅里的一幅风景画,闪着惨淡的光彩,空气里有种刺激性的气味。他扫了客厅一眼,就要向他的工作室走去——这一段时间他什么也干不成——他要在那里休息。在他刚要挪动自己细长的腿时,那个姑娘从一个隐蔽的角落里走出来。由于激动,她的嘴唇被咬得发白。

“肖杰哪……”这个女人轻轻唤了一声,就把两支软绵绵的胳膊搭在肖杰的肩上,头直往他的胸膛上靠。

肖杰一个寒颤,目光越过她的梳得光光的头发向前方看去。他有点不知所措,身体向后倾斜了一下,就想推开她。

“可怜我吧,肖杰,可怜可怜我吧……”姑娘张开眼睛,直瞧着肖杰的脸。“我是个快死的人啦,没有人能把我的病治好,亲人们都很爱护我,可是……你知道我不会活多长时间,没有人会娶我。”

她的眼睛湿润了,但是没有流下泪来。肖杰感到她衰弱的身体的温暖。他理解地对她笑了笑,使得姑娘有点发狂。她声音颤抖着热烈地说:

“我是喜欢活着哪!肖杰,我从来不懂得开玩笑。这是真的!真的,肖杰!”

说着,她就把微微抽搐着的嘴唇向肖杰的嘴上送去。但是肖杰好像被炭火烫了一下,马上把嘴唇从姑娘脸上拿开。

“马莉……莉呀,这个……”他说,脸涨得通红,不由得很粗暴地把姑娘推开。

姑娘好像被风暴摧折的柔弱的树苗一样,猛地向后倒去,跄跄踉踉地后退几步。她的眼睛里射出像野兽一样的疯狂的绝望的光,令肖杰不寒而栗。她忿恨地望着他,像被深深地侮辱了,洁白的寒冷的牙齿在上唇上方抖动着。

肖杰内心立刻涌起愧疚的怜悯的情绪,并想对她解释,但一时说不出话来。姑娘猛地站直了身体,发疯地朝门口跑去,如同被猎狗追赶着的一只可怜的野兔。

肖杰脑袋有点晕。

他过了很长时间才去把洞开的门关上。刚才发生的一幕,像撕碎的白纸片一样在脑子里飞旋。

房子里还剩下什么呢?……他感到非常可怕。孤寂使他恐慌。他为什么要拒绝那个渴望得到人生幸福的即将死去的姑娘?本来是一个非常惬意的夜晚,他们可以过得黑天暗地,昏昏迷迷,他可以使她感到人生的美好,生的乐趣,而他自己……也可以借此减轻内心的困躁,但最重要的他创造出一个女人生命中最辉煌的时刻。他能够得到一个患了绝症的女人最诚挚的感激。为什么他不能那样做呢?他是软弱的吗?最胆怯的吗?……晚啦,不要去想它吧。

肖杰快步向一个闭紧了的房门走去。

但是他在门前忽然害怕起来,血一个劲儿地向脑门上冲,伸出去的敲门的手沉重地垂下了。

“我不能打搅他……”他低着头想,“天唯的脾气肯定越来越坏了——这样说我绝没有责备的意思,——我只是想说,他会因为我占用了他的工作时间就很不高兴。他总在画,画……他画个不停,但是美术界,整个社会,没人知道他的名字。他的画没参加过一次画展,没卖过一分钱。”

肖杰隐隐感到不平。门内静悄悄的。

“可是别人却把我当成一个艺术家,当成什么画家!那只是他们没有见过真正的艺术家!”他想,眼里畏葸的光渐渐缩小下去。“他的画不合时尚,这是真的,他也不肯拿给别人看,但是,那是真正的艺术品!他为之呕出一颗心来,他是像李贺一样伟大的一个画家,呸!李贺真不能跟他比,他的画会叫人恨得一把投到火里去,也会叫人爱得用一层层的绸子啊绢啊包起来,像捧着自己的心。”

肖杰的血流平静了,仿佛泛滥的河水又回到了坚固的河道里。

“我真是不配作天唯的朋友……我是什么人?”他心里说,脸露自惭的神色。“我是个小丑……跟世人一样。可是,我真是希望天唯会放下他的工作跟我谈上一回心,跟我说说话。他总像把我忘记了,他根本不知道我的存在……我需要把我的感情泄露给他,我只能找一个像他那样的朋友——他根本不把我当成一回事!天哪,他即使能跟我心平气和地谈上一个小时,唔,一刻钟!我也会感到非常满足哩。”

他眼前的闭紧的门在这一时间变成了一个遥不可及的光辉灿烂的天门。他心情暗淡地向它看了最后一眼,就向自己的工作室依恋不舍地慢慢走去。

他忽然觉得背后有脚步声跟着他,便猛然惊喜地回过头。

肖杰这时候明白在这个世界上跟他最接近的还有另一个人,那就是梦冉。刚才她的影子在他眼前一闪就消失了。他之所以拒绝那个患坏血病的姑娘,就是因为梦冉在他内心一直存在着,只不过有时候她潜处在他内心的角落使他不易发现而已。

他内心有股强大的力量在撞击着,寻求着爆破出来的缺口。

第二天,肖杰就去她的家里寻找她。

梦冉的父母很客气地接待了他。他们的客气使肖杰刚一来就起了疑心。他没有从他们家里看到梦冉就想离开,但是梦冉的父亲——一个让人尊重的六十多岁的男人留住了他,他不知出于何种原因竟然留了下来。

“您是一个品行高尚的青年画家。”这男人态度和悦而郑重地对他说,“而且也是一个坚定的独身主义者——人各有志嘛。我一直很敬重您,可是,现在,我作为梦冉的父亲有必要替她转告您,她必须准备跟别人结婚了。她这样任性地荒唐了很多年了。”

肖杰好像一下子跳进了冷水里,他没有能够挣扎就一直向深水处沉去。他觉得水流在冲击着他,从他的耳朵旁、肩膀上流过去。他这样呆了许久,就猛然将发红的眼睛转向旁边这个叹息着的父亲。他想告诉他,他的女儿骗了他,他们已经结婚了!

但是肖杰的耳中听到一种声音,梦冉的母亲小心地端着咖啡走了进来。他瞥见她恭恭敬敬的带着哀求的脸色,他的心肠又软了下来,于是他站起来,强作微笑地只对着梦冉的父亲说:

“……我明白,我懂。”

他不记得怎样从梦冉家里走出来,他只一个劲儿地仇视地想着梦冉。一万个念头纷沓而来,纠缠着他。他不知道自己的脸色有多么难看。他又愤怒又哀伤。“这是怎么一回事啊!”他想。

肖杰什么也没有心思做。

一天晚上,那家庸俗刊物的秃顶编辑老鲁,又来向他索取画稿。这家伙身上带着浓浓的香水味,不知是自己洒上的还是从女人那里带来的。他根本没有发现肖杰的心绪不佳,喋喋不休地说着闲话,像个长舌妇一样地聒噪着,炫耀着自己的社会活动能力。肖杰心底非常厌恶他的像肿起来的晶亮的额头,不吭声地按照他的意图在画稿上描绘着一个几乎全裸的淫荡女人。他怀着恶意地盯着这幅画稿,把她画得既美丽又愚蠢,在她的眼里显着丑恶的神气。

他忽然听不到秃顶老鲁的声音了。那讨厌的家伙不知从什么时候离开了他。他顿时满腔怒火,将画笔往画稿上一戳,跳了起来,向天唯的房间奔去。

老鲁刚要从天唯的房间出来,迎面碰上气冲冲的肖杰。肖杰一把将他拉过来,将门关上,然后瞪着燃烧着怒火的眼盯着老鲁,腮帮子一鼓一鼓的:

“你他妈的浑蛋想干什么!”

老鲁被他的样子吓糊涂了。这一个一向温和的人竟变成这个样子,好像领地受到侵犯的兽王。他离肖杰远一点,低声说:“精神错乱。”他以为肖杰不会听见,但是肖杰听得很清楚。肖杰向他挥起了拳头,叫道:

“你他妈是个浑蛋!”

老鲁历来不是胆小服输的人,被肖杰一再辱骂也有点发火。他回了一句:“你才他妈的哩。”

肖杰的拳头就抡过去,在他脸上留下一个红印。老鲁没提防,险些被摔到墙上。客厅里的人听到动静就赶过来,把将要还击的老鲁栏住,也挡住了肖杰。

“怎么啦!怎么啦!”人们乱问。

老鲁羞恼地用胖胖的手掌搓着脸,说:“你真不识好歹!几张女人大腿挣了我多少钱!”

肖杰眼里冒火,挣开人们,返回自己的工作室。人们以为他要拿什么东西来跟老鲁打架,便一起劝老鲁走开。老鲁是在人家家里,心里不由怯了,转身向门口走。

肖杰拿着画稿边撕边走过来,将撕碎的画稿往他背后一摔,然后就难听地笑起来,追在门口,望着向楼梯走下去的狼狈不堪的老鲁说:

“滚你的钱吧!我才不希罕钱哪!滚你的吧,秃驴!”

也有几个人打听清楚肖杰跟老鲁闹翻的原因。大家看出来肖杰身上的变化,他有点让人不可接近了。他变得恍恍惚惚的。

肖杰没有向任何人叙说过自己的苦恼。后来有人替他的粗暴行为感到惋惜,劝他跟那编辑和好,但也有人说肖杰跟这种人决裂是可贵的行为。过了不久,肖杰又听到那家刊物被查封的消息,他并不关心这个。他不再需要拿画换钱了,他什么也不干,虽然他并没有太多的积蓄,——只有他一个人知道,他的收入用到哪里去了。

肖杰常常站在窗前,长时凝望着文联宿舍院内的那株古老而美丽的银杏树。它的扇形的优美的叶片在阳光里,好像是跳动的绿色的波浪。现在是五月了。城市浸泡在一片片的绿影里,天空明净得像一大块蓝水晶。太阳就在蓝色水晶里放射着多彩的光芒。在城市里飘荡着暖融融的气息,仿佛是从神秘的生活本身蒸发出来的。

肖杰决定离开城市。他没用收拾就行装简单地乘车到火车站去了。

火车站广场上,一幅匆忙的景象。在每个人心里都有个明确的目标,但是一旦他们汇合在一起就显得混乱一片了。人群像混浊不堪的水流一样,洄旋着流动。火车站广场好像一幅调坏了色的画面。人们拥挤着拼命追逐公共汽车,小汽车和自行车巧妙地在来不及躲闪的人群里乱窜,还有行迹神秘的人站着进行交易,打着手势大声说话。

只有肖杰一个人心中茫然不定。一个小贩缠着他买了一本全国列车时刻表。他终于拿定主意向票房走去。

他的肩膀猛然战栗起来。全身的神经都被什么手指扯直了。他听到有人在叫他。

肖杰又一次感到了那声音是怎样熟悉和动人。他却没有飞快地转身,而是很慢很慢地回过头去。

一个全身焕然一新的女人从一辆公爵车里跳下了,她在行人中间不顾一切地磕磕绊绊地冲向他。她来到他跟前,他看着她热切激动美丽的脸蛋发傻地笑起来,露出白色的牙齿。

“我又看见你啦,肖杰!”梦冉欢喜地叫着,“……我多么想你们呀!瞧你真瘦!”

她流着眼泪。“你不知道我是多么难过……难过极啦!……唔,你们都好吗?你真瘦,你想到哪儿去?你来接朋友吗?肖杰,真没想到……”她语无伦次地说着。“真没想到在这儿碰见你!”

肖杰双手紧紧抓住手提箱的把手,没有说话,只傻乎乎地望着梦冉笑。

这时,一个风度翩翩的男人走过来,连看也没看肖杰一眼就把梦冉拉到一边。

“我们走吧……”他在哀求她。嘴里又嘟呶着:“真倒霉!”

梦冉的眼睛还在盯着肖杰。她推开那个男人,说:

“放开我!放开我,杨启威。我已经告诉过你,我跟这个男人结过婚了。”

那男人愣了一会儿,就向停在广场中央的公爵走去了,连头也没有回。

梦冉挽住傻笑不语的肖杰,把头紧贴在他的肩膀上,浑身光彩四射。她的这个依恋的样子引得不少人对他们看。

他们回到家里,肖杰手里的手提箱就“咣”地落在地上。

梦冉的眼睛又在房间里寻找。

“柳梦冉……我的亲梦冉哪……”肖杰第一次深情而哀痛地开口喃喃叫道。

梦冉一出现,他对她的那些不坚决的仇视就完全灰飞烟灭了。

“你回来啦……”

梦冉又把迷人的热情的目光放在了他身上,听他对自己说:

“有一部小说……是这样,高尔斯华绥……梦冉,你知道吗?一个人会饿死……得那种病。高尔斯华绥,他的小说中只顾工作的鞋匠就是饿死的……”

肖杰艰难地断断续续地说完这些话,梗塞的喉咙把他的脸憋得发白而扭曲了。梦冉又疑惑又害怕。

“你说什么呀,肖杰!”她轻轻地打着哆嗦。“我一点也不明白……”

肖杰想抬起自己垂下的胳膊,但是那两条胳膊重若千钧,都快要把他的身体压垮了。

“我心里真苦哇……”他还在低声不住地说,又将呆滞的目光转向他的工作室。

梦冉看出了一点名堂来,她慌慌张张地向他的工作室走去。

房间里出奇地寂静。忽然从肖杰工作室里爆发了一声扯裂人心的号啕痛哭。很快,满面泪水的梦冉像个哀伤到极点的农妇一样哭叫着飞奔出来。在她的乱颤的手里握着一封信。他一下子明白了怎么回事,哀痛使她在肖杰面前支持不住。她扑倒在他的脚下。

“是我害了他一生呀,肖杰,是我……我是多么后悔呀。”她剧烈地抖动着肩膀把信捂在脸上,泪水把纸打湿了。“他就这样死了……他会饿死吗?是真的吗,是吗?他把自己的身体给糟蹋了……这都是因为我呀……假如他不被他开除……当初我为什么那么骄傲,觉得委屈,那就一下子毁掉了他的前程!肖杰呀,肖杰呀,他到死也不会原谅我……”

这个女人把积聚多年的感情哭诉出来。她的脑子很快就昏昏沉沉的,哭声不免变得粗哑了。

在她似乎清醒过来的时候,她竟不知道自己手里攥的揉皱的纸团是什么东西了。她好像一时没弄明白自己是在什么地方。她的模模糊糊的眼睛在地上慢慢地扫来扫去。肖杰的脚还在那里没动弹,她又觉得一阵沉痛涌上来,就猛地抱住肖杰的腿,抬起脸,凄伤地看着肖杰。

肖杰的神情像个傻瓜一样,一张脸板着,呆滞冷漠。

这是世界留给梦冉的最亲近的朋友了。她看到他那个古怪的样子就好像暂时忘记了自己心灵的哀伤。她摇晃着他。

“你怎么啦……肖杰?”她带着哭声惊慌地问。

肖杰的目光猛垂下来,好像苹果树上的硕果拖着一道光影坠落一样。他的脸歪得很难看,好像呼吸也没有了。

“你哭出来吧,肖杰!你快哭出来吧!”女人害怕地说着。“你是憋得难受呀。”

她努力让自己的腿撑起身体,托住肖杰的胳膊,扶着他的瘦瘦的身躯。她用含着泪光的眼睛导引着肖杰的郁积着的感情。

“我知道你心里难受,你失去了世界上最好的一个朋友。”梦冉说,泪水又要流下来,但她在他面前忍住了。

肖杰马上浑身瑟瑟抖起来。从他的胸膛里产生了一声坚硬的痛哭,冲破着阻碍,向堵塞的喉咙慢慢升上去,但是在他的口里忽然又变了样子。他低低地又哭又笑,紧紧搂住脸上泪光闪烁的梦冉。

“我真高兴啊,梦冉……真是这个样子!”他用苦涩的声音哀哀地说,“他在临终时还能想到我。他想到我了。如果那时候他会有力气写信,他一定会亲自写给我的。我的朋友,我的好人儿啊!你不知道当我看到那封信时我真没来得及悲痛。我觉得他没死,他就在我家里。可是,我总想对别人说说……你离开我了,我找不到这样一个可以听我诉说的人。过去三个月了,我一直想找到这个人呀。我真不知道怎么活过来的……梦冉。”

那女人听了这些话又后悔得向外流泪。肖杰用力捏住她的肩膀,摇晃她。

“我早就想他不会活多长时间了。他总是一天天不吃饭……这怎么能行呢?可是,谁也不能说他,他就是这样一个人。他不像是活在我们这个世界上。他在另一个更自由更辽阔的宇宙里生活。他快要发疯了,梦冉,我们两个谁也得不到他。我算什么画家!我什么都不是!我们都不配做他的朋友。他的感情比风暴来得还要猛烈,我们不能靠近他。他忘了活着,他把钱乱丢,他的画画好了就毁掉。我怎么能相信他会死掉呢?他不是像我们一样平常的人。”

肖杰不停地说着,泪水湿了整个脸,闪闪发亮。

“梦冉呀……我是多么高兴啊,他临死还想到了我。”肖杰的神色又快活又悲痛。“他知道自己快不行了,竟然还能决定回到故乡,回到整天为他担忧的父母跟前去,死在他出生的那片土地上了。”

肖杰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但是他的眼睛隔着窗户,又看到了文联宿舍院内那株美丽的银杏树。他想,不知道在那遥远的土地上面,是否也挺立着一株华美的银杏树。

银杏树上面,是那雄伟壮丽的天空。在那里,有辉煌的永存的颂歌向四方传扬着,响彻不朽的大地。

房间里,柳梦冉和画家肖杰很快各自擦干了泪水……

王方晨:银杏树上面,是那雄伟壮丽的天空。

王方晨:银杏树上面,是那雄伟壮丽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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