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首語、小說|《潮安文藝》(2017年第2期)

《潮安文藝》2017年第2期 (總第42期)

——小說 | 散文 | 詩歌 | 潮安吟壇 | 戲曲|燈謎——

——《潮安文藝》是由潮安文聯主辦的半年刊文學刊物,重點關注潮安本土作家作品,同時面向全國徵稿。本文為作品選登。——


卷首語、小說|《潮安文藝》(2017年第2期)

卷首語、小說|《潮安文藝》(2017年第2期)


◎ 卷首語

一篇短文引發的“汗案”——蔡少文

鄙人少文,上期寫了《“旁若無人”的憂思》,還自我感覺良好。不料被一個朋友罵了個狗血淋頭。朋友說:“虧你還算是半個讀書人,竟連‘慎獨’都忘了?說什麼‘旁若無人’的憂思?羞也不羞?”末了,還附來了關於“慎獨”的內容,說是讓我好好學習。令我汗潸潸下!

現將朋友發來的關於“慎獨”的內容照錄於下,共勉共勉!

慎獨是儒家修行所追求的境界。《禮記•大學》:“此謂誠於中,形於外,故君子必慎其獨也。”《中庸》:“莫見於隱,莫顯於微,故君子慎其獨也。”其意是,當獨自一人時,也要表裡一致,嚴守本分,自覺遵守道德準則,不做任何不道德的事,不自欺,不欺人。

慎獨,是衡量一個人道德水準的試金石。一個人在公共場合不做壞事比較容易,而在獨處時也能一樣不做違反道德準則的事,則需要用禮來約束自己,就不會離經叛道,要“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慎獨,其實就是“慎心”,要誠其意,靠“心”把持住自己,保護好自己的心念,不為外部環境所動。慎獨,其實就是“慎始”,做任何事從開頭就要十分謹慎,如果開始時就不謹慎,怎麼能保證有好的結局呢?慎獨,其實就是“慎終”,“慎終如始,則無敗事。”當事情到了快要結束時,也要像開始一樣慎重對待,才得以善始善終。

慎獨還需克服源自動物性的“利己”性。在各種物慾的誘惑面前,不靠別人監督,自覺控制自己的慾望,所謂“清心寡慾”是也。


◎ 小 說 (一至四)

茶 王——施少鵬

鳳凰圩上有一個著名的茶莊叫烏崬茶莊。

1935年,烏崬茶莊莊主,四十歲的林仲濤做了兩件改變他命運的大事:一是他娶了雷香香為二太太;二是他把茶王送到巴拿馬國際茶葉博覽會參賽,並獲得了金獎。

從潮州城出發,過湘子橋,經意溪、文祠,往北沿著蜿蜒盤旋的山道,大約走了幾十裡,來到一座山嶺之上,就會豁然看到山下有一個盆地,盆地中央有一大片錯落有致的瓦房,一條小河從瓦房旁邊繞過。這盆地便是鳳凰圩。

鳳凰圩位處饒平、潮安、豐順、大埔四縣的交匯點,是個遠近聞名的商品集散地。貫穿於圩上的華園大道,長約兩裡,店鋪林立。茶莊、茶館、客棧,以及鐵器、竹器、木器等店鋪一間挨著一間,單茶莊就不下四五十間。

烏崬茶莊位於華園大道中段,坐東南朝西北,鋪面很大,五間店鋪一字兒在大道上排開。店鋪後面是茶葉加工場,有大小二十幾間瓦屋連成回字形結構,走廊相通,中間露天。與店鋪、加工場左側緊挨的就是林仲濤的宅院。宅院大門上方的石匾上刻著“米廬”兩個字,人們管這宅院叫米廬。乍聽米廬這名字,不知情的人會以為這宅院一定跟米有什麼關係,其實一點都沒有。米廬是林仲濤的爺爺林欣所建。林欣建這宅院時已是八十八歲,“八十八”三個字組合起來正好是一個“米”字。林欣當初準備建這座宅院時,有人在背後取笑他說,快埋土裡的人了,建陰宅還差不多,建那麼大的宅院幹什麼。宅院花了整整三年時間才建成,而林欣最終活到了九十九歲。

米廬為典型的“四點金雙畔包加後包”結構。主座為兩進,進門是門廳,門廳上有一扇酸枝屏風,上面雕刻著松鶴圖。屏風跟院門一般大小,從外面往裡瞧,只看到屏風上那雕刻精美、栩栩如生的松鶴。門廳兩側各有一個耳房。過了門廳是天井,天井左右是廂廳。天井直進是後廳,後廳兩側各有一個耳房。左、右包巷均為一廳四房,後包為一廳兩房。左包巷廳叫茗齋,右包巷廳叫茶舍。茗齋是林仲濤的茶室,左右兩間耳房為書房。茶室中間置一張酸枝炕床。炕床前面有一張方凳,凳上面放一個紅泥碳爐,一個砂銚,一把鵝毛扇。炕床上有一張茶几,茶几上茶壺、茶杯、茶洗、茶盤、茶墊、水缽等茶具一應俱全,幾個閃著銀光的錫茶罐放在茶几的下面。茶室正面牆上掛著一幅畫,畫中有兩個僧人在松樹下喝茶。畫兩邊有一副對聯。上聯:“茶間渴思盧仝露”,下聯:“松下閒參陸羽經”。兩側牆上各掛著一幅字。左側那幅寫的是盧仝《茶歌》中最為精妙的幾句:“一碗喉吻潤,二碗破孤悶,三碗搜枯腸,四碗發輕汗,平生不平事,盡向毛孔散。五碗肌骨清,六碗通仙靈。七碗吃不得也,惟覺兩腋習習清風生。”右側那幅寫的是蘇東坡的兩句名句:“欲把西湖比西子”和“從來佳茗似佳人”。林仲濤之所以把茗齋佈置得如此樸素、雅緻有韻味,完全出自對茶的嗜好和理解。林仲濤說要真正品出茶的韻味來,七分靠佳茗,三分靠環境。林仲濤平時喝茶基本都在茗齋。

林仲濤五歲便開始向爺爺學習衝工夫茶的技藝。林欣一生與茶相伴,嗜茶如命,除了茶葉生意做得紅火,衝工夫茶的技藝也甚為了得。同樣的茶葉,經他親手衝的,更是茶香四溢。林欣有七女一男共八個孩子,七個女孩生在前面,到了五十三歲才生下林仲濤的父親。林仲濤出生時,林欣剛好八十歲。林仲濤聰明好學,林欣十分喜愛他,全心把自己的技藝向他傳授。林仲濤不但繼承了爺爺做生意的智慧和衝工夫茶的技藝,也繼承了爺爺嗜茶如命的秉性。

這天,當早晨的太陽爬上大質山的時候,林仲濤像往日一樣,來到茶莊加工場巡視。加工場裡設有揀茶間、烘焙間、毛茶倉庫和成品倉庫。從自家茶場和從茶農手裡收購來的毛茶,經過揀茶工序,揀出茶枝和次葉,經過再烘焙就成了成品茶。

林仲濤首先來到了揀茶間。揀茶的女工們看到莊主來了,都把頭埋下去,手下的動作也更加勤快。林仲濤走到一個女工身邊,從竹篩上拿起一撮茶葉放在手掌上。茶葉灰褐色,條索碩大。林仲濤看了一下,然後輕輕一聞,一股玉蘭香氣沁入肺腑,讓他頓覺竅通神爽。林仲濤對身邊的張管家說:“這金玉蘭在烘焙時一定要多留神,千萬別烘過了火!”

“是,老爺。”張管家說,“我已告訴過文谷山和籃生他們,這批貨包括金玉蘭,還有夜來香、茉莉香等,要發給越南萬春茶行的蔡老闆,必須留心。” “蔡老闆是大客戶,我們的茶葉一定要注意質量,不能出什麼差錯。”

“知道,老爺。”

林仲濤又聞了聞茶葉,然後說:“籃生這孩子還算好學,你要多指導指導他!”

“知道的,請老爺放心。”張管家點著頭說。

籃生去年來到烏崬茶莊學藝。他的父親也是茶農,籃生八九歲時,就跟父親學習做茶的技藝,基礎不錯,加上聰明好學,而且勤奮,到烏崬茶莊後,技藝提高很快,深得林仲濤賞識。林仲濤有個獨生女兒,名叫林雪琳,比籃生小一歲,長得清純、活潑。林雪琳對籃生就像對親哥哥一樣,甚為親熱。林仲濤開始沒怎麼在意,後來發現女兒對籃生是有那個意思,便也有意無意對籃生多了一些關心。張管家把這些都看在眼裡。張管家原來是個出色的做茶師傅,林仲濤的父親掌茶莊時,他就來到烏崬茶莊當管家。從踏進烏崬茶莊的那天起,張管家就把自己的使命,甚至生命同林家的榮辱、興衰聯繫在一起。如今林仲濤正值中年,事業如日中天,但他只有林雪琳這個女兒,林家未來的家業,總歸要交給林雪琳,總歸要交給林雪琳未來的丈夫。在他看來,林雪琳未來的婚姻,在一定的程度上,決定了烏崬茶莊未來的命運。看到林雪琳喜歡籃生,看到林仲濤賞識和關心籃生,張管家感到由衷高興。張管家覺得籃生確實是個好孩子,如果未來烏崬茶莊交給他,他一定不會辱沒鳳凰第一茶莊這個稱號。於是,他關心籃生,盡心地傳給籃生做茶的技藝和經驗。

林仲濤把茶葉放回竹篩,抹了抹手掌,邊走邊說:“文谷山最近表現怎樣?”

張管家說:“還好,最近他做的幾批茶葉質量都非常穩定。”

林仲濤:“走,看看他去。”

文谷山是個有十出年做茶經驗的師傅,尤其在烘茶方面,經驗相當豐富。俗話說,採茶是學徒,烘茶是師傅。做鳳凰茶,分為採茶、萎凋、發酵、殺青、揉捻、烘焙六道工序。在這六道工序中,烘焙這道最難掌控,烘爐溫度的高低,烘焙時間的長短,最終都直接影響到茶葉的形、色、香、味。文谷山進烏崬茶莊的時間比籃生早幾年,技藝和經驗也比籃生好,林仲濤對他十分敬重。可是在上個月,他卻突然提出了辭職。想找一個有水平的做茶師傅,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況且文谷山原來幹得好好的。張管家經過了解,得知是文成海出高工價要把他挖過去。林仲濤便不同意他辭職。

林仲濤是鄉茶葉協會的會長,文成海是文恆茶莊莊主、鄉茶葉協會的副會長。生意做同行,競爭是必然的,包括挖對方的人才。瞭解了文谷山辭職的原因之後,留住他就不成問題了。只是林仲濤與文成海之間,又多了一個誰都不願說的結。

天氣有些冷,不過烘焙間裡卻是暖烘烘的。烏崬茶莊前段時間向茶農收購了一批雪片茶,文谷山此時穿著一件內衣,卷著袖子,正在忙碌著烘焙這些茶。看著眼前的文谷山,林仲濤彷彿看到了當年的自己。為了繼承祖業,林仲濤從八歲開始,就跟著父親在烏崬山上的茶園裡穿梭奔走,在烘茶間裡生火焙茶。到了十八歲時,對做茶的六道工序,他都深得要領,做得精道。

林仲濤在文谷山身後站了一會,文谷山才發現。看到莊主和管家正看著自己幹活,文谷山一時竟有些緊張。

林仲濤走過去,輕輕地拍了拍文谷山的肩膀說:“辛苦了。”

文谷山嘿嘿地笑著說:“莊主好!不辛苦哩。”

林仲濤說:“雪片茶青味重,需多加點炭火。”

文谷山用手背擦了一下額頭的汗珠說:“我明白的,請莊主放心。”

林仲濤走到旁邊,從鐵皮桶裡抓起一把已烘焙好的茶葉聞了再聞,然後輕輕地點了點頭。

走出烘焙間時,林仲濤問張管家:“你猜我剛才在想什麼?”

“還用猜?老爺是在想自己過去烘茶的事唄。”

“還真給你說對了。”林仲濤露出自豪的表情說,“還記得我兩次烘焙出奇香嗎?”

奇香是指在烘焙茶葉時,由於種種特殊條件聚合在一起,偶然使做出來的茶葉有一種意想不到的香味,那些特殊條件包括空氣的溫度、溼度,包括採茶時的天氣,或者萎凋時曬青、晾青的時間,發酵時碰青、搖青的時間,也包括烘焙的時間跟炭爐的溫度等等。總之,出現奇香的幾率不會超過十萬分之一,很多人做了一輩子茶,就是沒出過一次奇香。而林仲濤在學做茶時,就經歷過兩次,這不能不說是一個奇蹟,也是令林仲濤一生引以為榮的事。

“怎麼不記得?那時你還是少爺。”張管家一說起這事來,顯得十分激動和高興,彷彿做出奇香的不是林仲濤,而是他。

張管家繼續說:“第一次做出奇香時,你半夜裡從烘焙間裡跑去擂響了米廬大門,把滿宅院裡正在熟睡中的人都吵醒了。第二次做出奇香時,由於香味沖天,而且出現了聞所未聞的酒味,你高興得在華園大道上跑了一個來回,還邊跑邊喊說出奇香了,出奇香了,讓大道上的人以為你喝醉了酒。”

“我也搞不清自己當時怎麼會那樣激動,也許年少無知,要是現在就不會了。”

“不,那時怎麼做都不過分,幾輩子都做不出那種奇香來,只要是真正的茶農,怎麼表現都不過分。記得當時過了半個月後,烘焙間裡的那種香味才漸漸散去。”

“說的也是。”

說起那時的情形,林仲濤和張管家彷彿都回到了當年,臉色同樣充滿著驚奇而又無法用言語表達的高興神情。

兩人說著說著就到了店鋪,林仲濤談興未盡。

“我說過茶是有靈性的。”林仲濤說,“兩次做出奇香之前,我兩次夢見了爺爺在跟一個人喝茶。那人不是別人,就是爺爺原先掛在臥室裡那幅畫中之人。”

“陸羽!”

“對,正是茶聖。”

“要不怎麼說老爺你是跟茶最有緣的人。”

“噢,對了,明天的事你準備得怎樣?”

“都準備好了,老爺。”

林仲濤準備明天上烏崬山巡視茶園,這事幾天前他就向張管家做了交代。每年“雨水”前後,林仲濤都要到山上去,一來是去看看茶樹越冬後的長勢,二來督促施催芽肥。施催芽肥很重要,直接關係到春茶採摘的數量和質量。烏崬山在鳳凰圩的北面,高一千三百九十一米,只比位於鳳凰圩西北面的鳳凰山第一高峰鳥髻低七米,山上雲霧縹渺,蒼綠鬱秀。林仲濤的茶園都在烏崬山八百米以上,其中茶王宋種黃梔香、大白葉、老仙翁等名茶樹則長在一千米以上,而且樹齡均超過四百年,最老的是茶王,樹齡達七百多年。這些名茶樹有的是林仲濤祖上留下來的,有的是他花高價從茶農手上買下來的。林仲濤以擁有這些名茶樹為傲,視它們為自己的生命,百般呵護。那年天氣寒冷,霜凍厲害,林仲濤帶著夥計上山給它們蓋草、填土,整整奮戰了三天三夜,最後茶樹沒有被凍壞,他自己卻累倒了。當天氣開始轉暖時,林仲濤不顧自己的身體還十分虛弱,又帶著夥計們給茶樹施壯枝肥。管理茶園的夥計有長工,有短工,不下五六十人,本來是不用林仲濤下園的,可他就是放不下心。人家笑他這莊主當得辛苦,他說別的我都放得下,就這些茶樹非自己動手心裡不踏實。幾年前一棵已有三百多年樹齡,長在九百米高的一個山頭上,名叫透壺香的茶樹,不知什麼原因枯死了,這事讓林仲濤傷心了大半年,直到幾年後的今天,他有時想起來,心裡依然覺得很惋惜。林仲濤說痛心的不是今後少賺了多少錢,而是祖宗傳下來的珍貴遺產在他的手上丟失。

張管家說罷,戴上老花眼鏡,拿出一本簿子,右手食指蘸了一下唾液,然後翻開簿子,一邊看一邊向林仲濤彙報說:“這次上山施催芽肥,聘請了短工三十人,加上茶場的長工,一共有五十四人。劉明效等五人給老爺遣用,負責茶王、大白葉、老仙翁這些名茶樹。剩下人員由雷天福師傅帶領,負責其它茶樹。如果天氣正常的話,估計五六天時間就能夠完成施肥任務。此次所需肥料,雷天福師傅已在茶場備好。這幾天的糧食和菜肉,我也備妥,並已安排了幾個短工明天挑上山去,這事我已交代由陳亮負責……”

林仲濤一邊聽張管家彙報,一邊點頭。在林仲濤的心目中,張管家是一個好管家。那年父親在彌留之際告訴他說,張管家是個辦事認真、忠誠可靠的管家,往後若有為難之處,就請他協助處理。這些年來,張管家幫他把茶莊上上下下的事情,都打理得井井有條,讓他省了不少心。

聽完張管家的彙報,林仲濤說:“好吧,就按你的安排辦。”然後就回家喝茶去。

夜裡下了一陣小雨,天亮時,太陽很好。短工們在茶莊集中後先上山去,林仲濤和家僕林義則遲走一步。

烏崬山山腳下成片的茶園,在春光的沐浴下,正展示著它們蒼鬱翠綠,充滿旺盛生命力的身姿。林仲濤一看到茶園,就像看到了久別的老朋友一樣親切,情緒立即興奮起來。山坡上燦爛的野花,山間淙淙的泉水,讓林仲濤彷彿又回到了年輕的時代。從十幾歲開始,林仲濤就開始跑這條山路,對這山上的一草一木,他都十分熟悉。林仲濤一興奮,腳下的步子就加快,一下子把林義甩在了後面。林仲濤走到半山腰,看著林義已落得遠,就坐到路旁的一塊石頭上,然後從衣袋裡掏出一塊白手巾,擦著臉上沁出的汗珠。過了好一會,林義才快要跟上來。林仲濤正想繼續走,就見前面山道有一個姑娘挑著一擔木炭走來。前面山道狹窄,林仲濤只好站在路旁,準備等那姑娘過去後才走。 姑娘大概十八九歲,長得豐滿而勻稱,很清純。因為挑著擔子,她臉兒紅紅的,正沁著汗珠兒。姑娘離林仲濤還有幾步遠,林仲濤就聞到了一股茶香味,這茶香淡淡的,很清醇,很飄逸,也很悠遠,像梔子花,像桂花,像玉蘭花,像芝蘭花,像茉莉花,又好像什麼都不像,反正林仲濤覺得那肯定是一種茶香味,這種茶香味他似曾相識,又好像從沒聞過。是什麼茶呢?竟有這樣的香氣。從幾歲就跟茶打交道,嗜茶如命的林仲濤,頓時感到十分驚訝。在鳳凰鄉,竟有自己不知道的茶香?林仲濤正想著,姑娘已到了他身邊。這時,一股香氣直撲他的鼻孔,衝向他的腦門,讓他頓覺格外清爽。林仲濤因為陶醉在那茶香中,一時竟忘了讓路,姑娘便在他跟前站住。剎那間,林仲濤打了一個激靈,然後不好意思地往後退了一步,微笑著,用右手向姑娘作了一個請的動作。姑娘與林仲濤打了個照面,微笑著輕輕向他點了一下頭。這下林仲濤看到,姑娘眉目清秀,面容姣好,皮膚薄嫩,就像一朵開得燦爛的茶花一樣,純樸而美麗,絲毫沒有半點媚態,而且充滿著旺盛的生命力。林仲濤再一次感到驚訝,他側了一下身,讓姑娘走過去。望著姑娘的背影,林仲濤愣了一會,然後追上去說:“姑娘,你帶的是什麼茶葉,能不能告訴我?”

姑娘聽到後面有人問她,知道是剛才讓道的人,她側著身轉過頭來,說:“沒……我沒有帶什麼茶葉呀。”

“哦……”林仲濤打量了一下姑娘挑的木炭擔子,確實沒看到有什麼茶葉,感覺自己有點唐突,不好意思地說,“對不起,是我看錯了。”

林仲濤說著,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一股茶香味再次沁入心脾。

“不客氣。”姑娘說罷,微笑著走了。

林仲濤這下索性不走了,又坐到路旁的石頭上,呆呆地看著姑娘遠去的背影,心想,這就奇怪了,我明明聞到了茶香味,怎麼她說沒帶茶葉,我也沒看到,究竟是怎麼回事?難道那木炭是用茶樹燒的?用茶樹燒的也不會有那種香味呀。林仲濤百思不得其解。

一會兒,林義終於追了上來。林仲濤問林義,剛才跟挑炭的人相遇時,有沒有聞到一股茶香味?林義說沒注意。林仲濤就沒再問。一路上,林仲濤再也無心欣賞山色,他總想著剛才那醉人的茶香是從哪裡來。

終於到了茶場。平時從茶園採摘回來的茶葉,要在這裡製成毛茶,再送到在圩上的茶莊去挑揀、烘焙和包裝,之後就可以上市。茶場是一排“竹篙屋”,建在半山腰,坐北朝南,上下樓共兩層,每層一二十間,中間是一個大廳,兩側是耳房,上層走廊為木結構。樓下這層有炒茶間、烘焙間、雜物間,上層用於居住和儲毛茶,短工多時,雜物間就作他們臨時的住處。屋的牆壁用黃泥磚砌成,屋頂蓋著瓦片,灰黑色的瓦片陰陽相搭,隔行壓著石塊。屋前是一片土埕,很大,至少能容得下一百個用於茶葉曬青的竹篩。茶場後面是一片茂密的竹林;前面有一條山道穿過,山道直通山頂;一股淙淙的泉水,順著山道邊的山溝從山上流下來,日夜不斷。茶場平時住著二三十個人,他們是照看茶園的長工和做茶的師傅。到了採茶的季節,原來的二三十人,加上七八十個採茶的女短工,還有一二十個打雜的男短工,這裡簡直就成了一個小山寨。

林仲濤每次上山,住的就是樓上大廳左側的那間耳房。他沒來時,那間房子就關著。前幾天聽說莊主要上山,雷天福就叫人把那房子收拾乾淨。雷天福是種茶和做茶的師傅,五十歲出頭,平時茶場的事歸他管。雷天福種茶和做茶的經驗很豐富,深得林仲濤的賞識,長工們也都服從他的領導。由雷天福打理茶場的事,林仲濤很放心。

走了半天山路,林仲濤有些累。睡過午覺後,他在雷天福的陪同下,上山去看他的那幾棵名茶樹。其它茶樹的追肥由雷天福安排,這幾棵他要親自察看後,再確定施什麼肥,施多少肥。

去冬霜凍輕,霜期短,加上開春以來,經常是日出太陽夜下雨,茶樹長得蒼綠如蓋,早芽都在萌動,尤其是茶王,那錐形的頂芽和腋芽,黃綠黃綠的,一個個都鉚足了勁兒,在等待著舒展的時機。茶王長在幾塊巨石下方的茶畲上,茶畲座西南朝東北。茶樹高兩丈有餘,三個分椏粗壯,樹冠寬大如屋,枝葉茂密如傘,遮蓋了一大片茶畲。去年茶王採摘春茶十幾斤,十斤賣給了越南萬春茶行的蔡老闆,得了八百個銀圓,單株賣價連續第十次冠全鄉之首,是名副其實的茶王。看著茶王今年的長勢,林仲濤估計它的產量將超過去年,心中不禁又是一陣欣喜。

林仲濤在山上住了三天。三天來,林仲濤陶醉於他那些生機盎然的茶畲,陶醉於他那些生氣勃勃的茶樹,漸漸把上山時聞到的那奇異的茶香味這事給忘了,要不是下山時他再次邂逅那位姑娘,再次聞到那茶香味,那姑娘也許就不會成為他的二太太,也不會有後來發生的那麼多事。也許這是緣分,也是天意。

林仲濤那天跟林義下山時,走到半路,天色驟然變暗,接著就下起了小雨,主僕兩人拿出雨傘,不禁加快了腳步。鳳凰山的天氣很特別,別說是春季,就是其它的季節也一樣,剛才還是陽光燦爛,剎那間一片陰雲飄過,雨隨之就下來;可在轉眼間,又雨過天晴,彩虹橫架于山頭上。茶農們用一句話來形容鳳凰山天氣的多變:“太陽圓圓,雨具帶全。”這種多變的天氣,使山上長年雲霧繚繞,也成就了鳳凰茶極高的品質。不過那天的雨不但沒有轉眼就停,而且越下越大,大到好像要把天下塌一樣。主僕兩人見勢只好找個地方避雨。在烏崬山上,很遠才能見到一兩戶人家。兩人好不容易才看到半山腰上有一座房子,於是就順著一條石階道上去。

這是一座普通的兩層三合院,進門是天井,兩邊是廂房,直進一廳和兩個耳房。樓下是做茶間,樓上居住、儲茶葉,標準的茶農居屋。林仲濤進去時,一個姑娘正在樓下的廳裡挑揀茶葉,姑娘面前的竹篩上有一堆毛茶,一堆精茶,還有一撮從毛茶挑揀出來的茶枝和次葉。姑娘一手挑揀茶枝次葉,一手把精茶揀在一堆,兩手動作十分靈巧。屋裡飄蕩著醉人的茶香。林仲濤站在門口,收起雨傘,正準備打招呼,姑娘剛好抬起頭來,兩人一照面,林仲濤愣住了。原來姑娘不是別人,正是他三天前上山時,在半路上遇到的那個人。林仲濤說:“你……姑娘你住這?”

姑娘一下想起了那天的情形,不禁臉兒有點紅。那天林仲濤問她帶的是什麼茶。其實她哪有帶什麼茶?

姑娘輕輕地點了點頭,便站了起來。

林義不知道那天的事,也把當時林仲濤問他有沒有聞到茶香這事給忘了。他收起雨傘,又接過林仲濤手上的雨傘說:“這鬼天氣,雨下得真大呀。”

主僕兩人的褲子幾乎都淋溼了,林義背在肩上的包裹也溼了。林義打了一個寒戰。

“歇會吧,這雨一時半刻停不了。”姑娘說罷,從耳房搬出兩把凳子來,又拿出一條幹毛巾遞給了林仲濤,說,“先擦擦,我去生個炭爐給你們烤烤。”

“不忙,不忙。”林仲濤接過姑娘毛巾時,又聞到了一種奇特的茶香,跟三天前遇到姑娘時聞到的一樣。林仲濤對茶香具有特別的鑑別力,剛才一進門,他就知道姑娘在挑揀的是八仙茶,現在姑娘一走近,他就聞到了一種跟八仙茶不同的茶香。

“香香,你在跟誰說話呢?”

林仲濤正疑惑時,樓上傳來一個老者的聲音。

“爺爺,有人來避雨。”姑娘說。姑娘的聲音很悅耳,像銀鈴般動聽。

姑娘說罷進了耳房,一會,就抱出一個炭爐來。

姑娘正要生爐火,她爺爺從樓上走下來。姑娘的爺爺六十幾歲,頭髮、鬍鬚都灰白,看上去比實際年齡要蒼老些,但他下樓的腳步還很靈便,身體也算硬朗。

姑娘的爺爺看到林仲濤,驚訝地說:“哎呀,是林莊主到來,稀客,稀客……香香,還不快請林莊主上樓喝一杯茶!”

“你……你認識我?”林仲濤打量著姑娘的爺爺說。

“林莊主這樣說可就看不起我了。林莊主可以不認識我,我怎麼可以不認識林莊主呢?在鳳凰鄉,要是不認識林莊主,那就不是真正的茶農了。”姑娘的爺爺說著,就給林仲濤鞠了一躬。

“不敢當,不敢當。”林仲濤連忙向姑娘的爺爺鞠躬回禮,說:“我倆是進來避雨的,打擾了。”

“林莊主說哪裡話,請你都請不到哩。”姑娘的爺爺接著,就向林仲濤作了一番自我介紹。

他叫雷來順,姑娘叫雷香香。

雷香香得知爺爺認識客人,而且客人不是別人,正是烏崬茶莊莊主林仲濤,比爺爺更驚訝。雷香香不認識林仲濤,但她熟悉林仲濤這名字,知道他擁有鳳凰鄉最大的茶莊,擁有茶王等眾多名茶樹。想不到大名鼎鼎的林莊主就在眼前,雷香香手裡拿著火柴,一時竟沒有擦燃。

“香香,還不快去沖茶請林莊主!”雷來順有點責備孫女怠慢了客人,然後說,“林莊主,請上樓!”

雷香香用眼色示意爺爺看林仲濤和林義的褲子,雷來順這時才發現他倆的褲子都溼了,雙腿還在打顫,內心責怪自己只顧說話,沒細心看,立即叫孫女生爐火,讓林仲濤他們烤一烤衣服。

爐火生起來了,林仲濤和林義坐到炭爐邊,暖烘烘的熱氣一下子驅散了寒意,兩人頓覺舒服了很多。雷來順吩咐孫女照看炭爐,並請林仲濤烘乾了褲子就上樓喝茶,然後自己就上樓準備去。

雷香香一會拿著鐵筷翻著爐裡的炭塊,一會加了木炭後用鵝毛扇扇爐子,把爐子照看得火旺旺的。在紅紅火焰的照耀下,雷香香就像一朵綻放的茶花一樣美麗、動人,讓林仲濤老走神。

林仲濤能不走神嗎?那天他跟雷香香擦肩而過時,只是大略感覺她長得秀麗和豐滿。現在雷香香近在咫尺,他才真正感到她的秀麗和豐滿之所在。雷香香的秀麗不僅在於她五官的端正、姣好,而且在於她的清純和質樸。她清純如烏崬山天池裡剛開冰的水,質樸像烏崬山上綻開的茶花。雷香香的豐滿,在於不管從正面、側面,還是背後看,在她那身材曲線突凸的幾個點上,彷彿都飽含著青春的張力,真正讓人感覺到什麼叫飽滿,什麼叫力量,什麼叫生命。林仲濤算是個見過世面的人物,但像雷香香這樣美麗的女人,他還真沒見過。

雷來順在樓上準備沖茶。他挑了幾罐茶葉,都覺得不滿意。他知道再怎麼挑,都沒有林仲濤的茶好,但還是很費心地考慮著挑哪一種好。最後,他終於挑出了一罐,那罐看來已塵封了多時。雷來順擦淨茶具,納茶入壺。水剛開,林仲濤就上樓來。林義、雷香香也先後上來。

雷來順衝的是八仙茶。滾燙的開水衝點入壺,一陣淡而悠長的茶香就飄蕩起來。雷來順接著刮沫、淋壺、燙杯、灑茶,灑出了三杯金黃、清澈、明亮的茶湯。按規矩,客人要先喝。林仲濤拿起茶杯輕輕一聞,一股濃濃的桂花香味便撲鼻而入,頓覺精神抖擻,但他立即覺得有點奇怪。看茶的條索和湯色,他判斷這茶應該是八仙茶,八仙茶具有的是自然的芝蘭花香味,怎麼會是桂花香味呢?林仲濤喝了一小口,再喝一小口,三小口喝下後,他合緊雙唇,閉起眼睛,感覺從舌頭到喉嚨,甘醇而清爽。他確定這是八仙茶。林仲濤品茶無數,鳳凰鄉所有茶葉的香型他都如數家珍,就是從沒喝過桂花香味的八仙茶,不禁感到疑惑。

雷來順和林義也把茶喝了。

“林莊主,沒什麼好茶招待您,怠慢了,請不要見怪。”雷來順有點內疚地說。

“哪裡,哪裡,這是好茶!好茶!”

“林莊主說的是客氣話,我知道。”雷來順一邊繼續沖茶一邊說,“這茶我自己喝還行,用來招待林莊主,我確實感到有點慚愧。”

“客氣了,這真是好茶。”林仲濤說,“這是八仙茶?”

雷來順點了點頭,他知道林仲濤一定會這樣問。

林仲濤說:“這茶種在哪裡?”

雷來順說:“就種在對面的山坡上。”

林仲濤說:“對面山坡也就四五百米高吧?”

雷來順說:“差不多吧。”

林仲濤想,今天真是碰上高人了。不禁打量了一下雷來順。

能把八仙茶做成桂花香型,他前所未聞,更不要說喝過。能在四五百米高的山種出具有如此獨特山蜜韻味的茶,要不是親嘗,他也絕對不會相信。

鳳凰山多雨霧,加上黃、紅色的土壤,酸性適度,造就了鳳凰茶獨特的山蜜韻味,而且越往高處,這種山蜜韻味就越濃。有經驗的茶農憑著山蜜韻味,就能準確地判斷這茶長在多高的山上。剛才茶一入口,林仲濤就覺得這茶的山蜜韻味,跟他種在烏崬頂上的茶相比,簡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驚歎之餘,他斷定眼前這位貌似普通的老茶農,一定是個深藏不露的高人。林仲濤一方面為今天碰到這樣的高人而高興,另一方面也為自己的寡聞而慚愧。作為鄉茶葉協會的會長,作為鳳凰第一茶莊的莊主,竟然不知道山裡還有這樣的高人,他除了相見恨晚,更多的是內疚。

鳳凰鄉有一千多戶茶農,幾十家茶莊,而且每個茶莊掛鉤的茶農基本都是固定的。雷來順不是大戶茶農,與林仲濤又沒有買賣關係。林仲濤其實不認識他也是正常的。再說,這種桂花香型的八仙茶,外人壓根就沒喝過,也不知道有這種茶。

說起這種桂花香型的八仙茶,雷來順還有一把辛酸淚。

雷來順原有一子,名叫雷良。雷良自幼聰慧過人,而且對種茶、做茶特別感興趣,這讓雷來順感到很高興。雷來順世代以種茶為生,是真正的茶農世家。他打心眼希望兒子將來能夠繼承祖業。於是,從雷良十幾歲開始,雷來順就把自己種茶、做茶的經驗傳授給他。皇天不負苦心人,雷良的進步很快,到他結婚並生下雷香香時,他做茶的技藝已與父親不相上下。有一次,雷來順在做八仙茶時,無意之中,他做出了奇香。也就是說,本來八仙茶做出來的茶香應該是自然的芝蘭香味,可他做出來的卻是桂花香味。這事讓全家人高興得不得了,把那幾斤茶葉視若珍寶。其實做出奇香是偶然的事,過後儘管雷來順怎麼折騰,奇蹟始終沒有再次出現。雷良天生是一個喜歡琢磨的人,在父親屢試屢敗,最後放棄繼續努力時,他卻毅然迎接挑戰。經過無數次失敗之後,他終於掌握了發酵、殺青、烘焙等工序的時間、次數、溫度和溼度的最佳結合點,做成了桂花香型的八仙茶,儘管香味沒有原來出奇香那麼濃,但他還是受到了極大的鼓舞。為了提高香味的濃度,完全創造出一個新的品種來,雷良繼續堅持了艱苦的探索,結果那夜他就出了事。那夜雷良又在做茶。雖然是春天,但到了半夜天氣驟然變冷,而且空氣也很乾燥。為了使室內保持一定的溫度和溼度,雷良便在屋裡生了四個炭爐煮水。第二天當雷來順下樓打開屋門時,發現了雷良直直地躺在地上,早已斷了氣。由於窗戶全部關閉,雷良因缺氧致死,渾身發黑。兒子死了,雷來順的天也塌了。雷香香那時只有三歲,為了孫女,為了這個家,雷來順在床上躺了整整一個月後,艱難地下了床。不久,雷香香的母親撇下女兒和家翁,改嫁他鄉而去。這次又是因為茶,雷來順一家再一次遭遇大劫難。

雷來順的祖上出過許多做茶的高手,其中最為出色的,就是清朝嘉慶年間的劉得興。劉得興十分好動,又善於動腦筋。他二十幾歲時,就幾乎走遍了鳳凰山的每一個山頭,嚐遍了鳳凰山所有品種的茶。到四十歲時,他做茶的技藝已達到了爐火純青的程度,在整個鳳凰山,沒有一個茶農能與之相比。從明朝嘉靖年間起,鳳凰鄉每年都要向朝廷交貢茶,並一直延續到清朝。由於劉得興做茶技藝高超,當時做貢茶的任務就落到他的身上。劉得興不辱使命,年年出色完成重任,先後兩次受到了朝廷的嘉獎,給劉家帶來了無限的榮耀。劉得興去世後,做貢茶的任務就落到了他的子孫肩上。同治年間,有一年,雨從立春一直下到穀雨,嚴重影響了茶葉的生長、採摘和做制。後來劉家一家人在膽戰心驚中,算是勉強把貢茶做出來,但由於長時間下雨,到處的道路受毀嚴重,最後貢茶沒法準時送到朝廷,朝廷怪罪下來,要拿劉家治罪。好在劉家早有準備,在貢茶上路不久,一家人就從棋盤村逃到了烏崬山的深山老林裡,並把姓劉改為姓雷,名字也全改了,直到民國初期,見物異事非,才搬到現在這地方。祖上因茶而榮耀,又因茶而遭難,那已是過去的事。如今兒子又因茶而死得可憐,有一段時間,雷來順簡直恨透了茶,他甚至曾想過要把茶園裡的茶樹統統砍掉。可是,那隻能是想想而已,畢竟他還必須生活下去,必須把孫女撫養成人。再說,茶對於他的家族,對於他自己,並不是一兩句話就能說得清楚的。茶的靈魂,早已滲透在他的身體裡,浸泡在他的血液中。另外,他還有一件重要的使命要完成,那就是必須把做茶的技藝傳給孫女。為了完成這個重要的使命,雷來順拖著有點駝的身軀,走進了茶園,走進了做茶間。

雷來順本來是不想再去做桂花香型的八仙茶的,他實在不想去觸及腦中那根不願觸及的神經。但後來想想,覺得這樣對不住兒子。為了完成兒子的遺願,雷來順經歷過無數個不眠之夜後,最後終於獲得了成功。雷來順創造了奇蹟時,沒有高興,也沒有興奮,所有的一切,只化成了兩行辛酸的淚水。

後來雷香香在爺爺的指導下,也學會了做桂花香型的八仙茶。爺爺告訴她,這茶不能做多,更不能拿出去賣,因為這茶不是用金錢能買得到的,價格再高也是賤賣。雷香香開始不知道爺爺說這話的原因,後來知道了,她大哭一場。

今天來的客人若非林仲濤,雷來順一定不會衝這種茶。

雷來順又衝了三杯茶,雷香香、林仲濤、林義每人一杯。雷香香靠前喝茶時,林仲濤又聞到了一陣奇異的茶香。林仲濤這下明白,這奇特的茶香應該是雷香香的體香。林仲濤不禁一陣激動。為了掩息當時的激動,他一口把茶喝了下去,然後聞了聞手裡的空杯,說:“真香呀。”

茶壺裡的茶漸衝漸淡,外面的雨也越下越小。林仲濤看看天色不早,謝別了雷來順爺孫倆,有所不甘地下了山。

林仲濤人回到家裡,心卻留在了山上。這次上山,無意之中,他兩次邂逅了雷香香,回家後,不知怎麼的,只要一閉上眼,雷香香的影子就在他的眼前晃動著,而且他彷彿又聞到了雷香香身上飄散著的那種奇異的茶香。林仲濤的夫人方碧珠看他老發愣,以為山上的茶樹出了什麼問題。一問,知道茶樹長得比往年都好,就不再問,只是心裡有些納悶。對於茶莊裡的事,方碧珠一向不過問,一來她信服丈夫的經營才能,二來她對做茶和生意上的事也不懂。

方碧珠的孃家在潮州城郊,父母和祖上都是讀書人。方碧珠進了林家門之後,謹記相夫教女之己任,與林仲濤相敬如賓,恩愛無限,日子過得富足、和睦。惟一讓她覺得遺憾的是,她除了生下女兒林雪琳,就沒再給林仲濤生下一兒半女。本來是有的,生下林雪琳之後,她連續又懷了兩次孕,但兩次都小產,而且都是男孩,後來就再也沒懷孕。前些年,她曾要求丈夫再娶一房,祈望能給林家添丁。此事說了幾次,林仲濤都說年紀還輕,再等等吧。一等,丈夫就已到了不惑之年,她的心病依然沒除。

這天,林仲濤用紙包了大概一兩茶王,又叫林義去圩上買了幾瓶上等的黑糯米酒,然後就上烏崬山去拜訪雷來順。自從那天喝了雷來順的八仙茶後,他就知道雷來順是鳳凰茶界的高人,十分佩服他。再說,雷香香的音容笑貌,竟也像春天裡的茶芽一樣,在他的心裡一天天勃發生長起來。

林仲濤的再次到來,尤其帶來了茶王這麼貴重的禮物,讓雷來順喜出望外。林仲濤打開紙包讓雷來順評賞。只見茶葉條索緊卷,質沉,色烏而潤。

雷來順抓起幾片茶葉在手心上掂了掂,然後聞了聞,問林仲濤說:“林莊主,如果我沒說錯的話,這茶耐衝。”

“你是說香味還不夠?”林仲濤聽出雷來順話中有話,他有點詫異。

“衝了再說吧。”雷來順說著就動手拿茶具。

鳳凰茶講究形美、色翠、香郁、味甘,簡稱“四絕”,四者缺一便不可稱為好茶,稍有瑕疵,就不能算是上等。要達到這四點,且沒有瑕疵,除了茶樹本身品質外,做茶的每個環節也至關重要。事實上,形、色、香、味四個條件既互為依存,又相互影響,往往照顧到了色,就影響了香,照顧到了味,又影響了色。剛才雷來順一觀一聞,心裡不禁暗暗想,真是好茶,烏崬茶莊確有高人。但他同時覺得要是稍為控制一下烘焙的溫度和時間,這茶的色澤還可以更翠,潤度可以更高。雷來順從茶色一眼就看出了這茶烘焙過了度。當然,一般人是無法看出來,也無法喝出來。烘焙不夠,茶就帶青葉味,烘焙過了度,青葉味沒了,茶也耐衝,但香氣就受影響。林仲濤當然明白雷來順說耐泡的意思。

茶衝好了,茶湯金黃金黃的,透明而清亮。雷來順喝了一杯,嘴巴嚼了兩下,感覺茶香濃郁,滋味甘醇,山韻濃重。

等雷來順放下茶杯,林仲濤問他:“這茶怎樣?”

“好茶!”

“實話?”

“實話!鳳凰山沒有比這更好的茶了。”雷來順頓了一會,說,“不過,還可以讓茶香更為飄逸、悠遠和綿長。”雷來順說完,又繼續泡茶,看樣子,他是成竹在胸。

“真的?”林仲濤眼裡立即閃動著亮光,他知道雷來順這樣的人是不會信口開河的。

“一定可以,如果讓我來做的話。”雷來順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這樣說,也許這是發自於一個真正茶家內心的話。能夠親手做出上等的茶王,對於像他這樣的茶家,的確是一件令人感到十分榮耀的事情。

但是,雷來順立即為自己說出這樣的話而有點後悔,他忙改口說:“我……我孫女也行。”

雷來順話一出口,立即又感到這樣的改口跟沒說一樣。當年雷來順的祖爺帶著一家人改姓埋名,從棋盤村逃到烏崬深山老林的遭遇,讓他們這些子孫永遠無法忘記心中的痛,也學會了在平淡中過日子。為茶,他們歷經了太多的磨難,淚水飽含著辛酸。他們刻骨銘心地記住,名和利是帶血的刺刀,走近了就容易受傷害。惟有不變的,是對於祖宗種茶、做茶技藝的繼承和傳遞。那技藝對他們來說,就像血液一樣,只有讓其奔流不息,他們的生命才能繼續。也許壓抑了太久,也許出自於骨子裡無法抗拒的力量,雷來順說出了兩句他認為已無法收回的話。說出去的話,就像潑出去的水,是無法收回的,這也是茶農的性格。

林仲濤聽了雷來順的話,自然暗自高興。讓雷香香幫他做茶,這是他最希望的事情,他相信強將手下無弱兵,更何況他原是醉翁之意。

“這我相信。”林仲濤說,“我一眼就知道你孫女是個聰慧的人,何況有你這位高人的栽培。”

“林莊主可別笑話我。我算什麼高人,只不過是種幾株茶換口飯吃。”

“老人家別謙虛,我不會看錯人的。”林仲濤說,“你的孫女真有福氣,能跟著你學技藝。”

林仲濤說的本來是一句客氣話,沒想一下竟觸痛了雷來順的心。

“哎,林莊主有所不知……”雷來順說,“不怕你笑話,我孫女的命可苦哩。”

雷來順就向林仲濤說起了雷香香的身世。雷良去世已十六個年頭了。十六年來,雷來順把孫女從一個三歲的小娃娃,撫養成了一個大姑娘,其中自己受了多少苦他自己明白,但從不去想,他只想著孫女的命苦。每當想到孫女三歲就沒了父親,母親又棄她而去,他就想掉淚。十六年來,他把自己全部的愛都給了孫女,孫女是他活下去的惟一理由。總算老天開恩,讓他孫女能夠健康成長。但是孫女的婚姻,又成了他的一塊心病。他不求孫女能夠嫁得達官顯貴,只求她能夠找到一個可以真正託付終身的人,這樣當他到了蹬直雙腿的那一天,他就了無牽掛了。

林仲濤原先是欣賞雷香香的青春和美麗,現在得知了她的身世,對她又多了一分憐惜。那天再次邂逅雷香香之後,林仲濤對於雷香香的體香就一直有一個疑問,他想不出那種奇異的茶香味究竟是怎麼回事,但他不好開口問雷來順,因為自己畢竟還是一個有身份的人,隨便探問一個大姑娘的體香,確實唐突。可是既然雷來順談到雷香香的身世,林仲濤也就順水推舟把心中的疑問說了出來。沒想雷來順一聽竟樂了,看得出他還有點驕傲。雷來順告訴林仲濤,不知什麼緣故,他孫女一生下來身上就有一種淡淡的茶香味,結果她父母就給她起了個名字叫香香。奇怪的是,隨著她的逐漸長大,那種茶香味竟越來越濃。雷來順說,他猜度這孩子今生的命運肯定跟茶連在一起。她帶著茶香來出世,從小喜歡吃白米茶葉粥和嫩茶芯炒茶油,父親因茶而死,傳承他們家族做茶技藝的重任又落在她的肩上。

林仲濤聽了雷來順的介紹,終於解開了關於雷香香體香的疑惑,頓覺一股奇異的茶香又撲鼻而來,不禁嚥了咽口裡的唾液。

林仲濤和雷來順都是做茶的高手,在工夫茶的研究上也都有相當的造詣,一會兒,兩人就把話題轉移到了茶藝上,他們一邊品嚐茶王一邊聊天,雖然兩人地位懸殊,年齡也相差不少,卻談得很投機,彷彿彼此都有相見恨晚的感覺,不覺就到了中午,雷香香也下茶園回來。雷來順留林仲濤在家吃午飯,林仲濤沒有推辭。雷香香手腳伶俐,不一會就把飯菜做好。飯菜雖然簡單,但林仲濤覺得都很香,尤其是嫩茶芯炒茶油這道菜,茶葉又翠又酥,香郁芬芳,吃了連說話都噴著芳香,讓林仲濤連叫好菜。

吃過中飯,林仲濤跟雷來順喝了幾杯茶之後才下山。林仲濤臨走時跟雷來順說,採做春茶時,請雷香香去幫忙,他要把茶王交給她做。雷來順答應了下來。

在一旁的雷香香說:“林莊主叫我做茶王可以,但得聽我一個條件。”

“不得放肆!你跟誰說話呢?”雷來順嚴肅地制止了雷香香,又賠著笑臉對林仲濤說,“這鬼丫頭不懂規矩,請林莊主別見怪!”

林仲濤笑了笑說:“好呀,雷姑娘有什麼條件儘管說出來吧。別說一個,就是十個我也答應,只要我做得到。”

“林莊主這話算數?”雷香香調皮地說。

“鬼丫頭不得無禮!”雷來順有點急了。

“讓她說說吧。”林仲濤慫恿道。

“那好,我不用十個條件,我只要求由我一個人來完成,誰也別插手。”雷香香調皮地對林仲濤說,“林莊主,這樣的條件不苛刻吧?”

“這算什麼條件,我答應你!”

雷來順急了,說:“林莊主讓你見笑了,這鬼丫頭的嘴巴沒遮沒攔的,都是平時給我慣壞的。請林莊主見諒!”

雷來順不是不相信孫女的能力,做鳳凰茶的採摘、萎凋、發酵、殺青、揉捻、烘焙六道工序,他知道每道工序孫女都完全能夠勝任,他是嫌孫女用這樣的口氣跟林仲濤說話不禮貌。

其實林仲濤壓根就沒有生雷香香的氣,從雷香香這種初生牛犢不怕虎的性格,他看到了自己年輕時候的影子。

林仲濤回到家裡後,就一直盼望著採做春茶日子的到來。

採摘春茶的日子終於到了。這是茶農們一年之中最為忙碌的季節。

烏崬茶莊採摘春茶的時間定在穀雨這天。烏崬茶莊的茶園都在海拔八百米以上,而且種的大多數是黃梔香或八仙,採摘的時間要比別人晚四五天。

明天就是開始採摘的日子,林仲濤和短工們提前一天住進了茶場。雷來順和雷香香也來了。雷來順本來是不用來的。自從那天答應讓孫女幫助林仲濤做茶王之後,他已先後三次上山察看了茶王,並與孫女進行了詳細的交流,對於如何採做茶王,他心中已有了數,相信孫女一定能做出上等的茶王來。但前幾天林仲濤說要送茶王到巴拿馬參加國際茶葉博覽會比賽。他想,到國外參加比賽非同一般,得精心採做,為鳳凰人爭光,為中國人爭光,於是決定陪孫女上山。茶場一下子來了一百多人,頓時熱鬧得像過節一樣的小山寨。

第二天,早晨的陽光,紅紅地照在鳳凰山上,籠罩著山峰的霧氣漸漸地散去。一座座山峰,就像一個個剛剛睡醒的姑娘,經過一夜的酣息,正舒展著她們那豐滿的身姿,以飽滿的精神,迎接燦爛的朝霞。

烏崬茶莊採摘春茶之前,要在天池舉行一個祭祀儀式,這是林仲濤的爺爺林欣定下的規矩。鳳凰茶吸收日月之精華,吮吸天地之靈氣,成就其形美色翠、山韻濃烈、香郁甘醇、飄逸悠長的絕佳品質。林欣當時定下這個規矩,就是要答謝日月天地對鳳凰山的恩賜和對鳳凰人的厚愛。

天池在烏崬山上,只比烏崬之巔低一百多米,鳳凰的茶農們視其為天上的神池。天池面積近百畝,池水清澈如鏡,池中有神奇的“四腳魚”,四周花草滿崗,有嬌紅的杜鵑花,有清麗的山茶花,還有數不清的不知名的野山花。崗上奇石眾多,觀音坐蓮、太子椅、鱷魚石、婦人石……一塊塊惟妙惟肖,妙趣橫生。天朗之時,站在池邊,仰看北側的烏崬山頂峰,高入藍天;平視西南側的鳥髻峰,巍峨屹立;俯瞰四周群山,有如腳下泥丸;極目遠眺,古老的潮州城,蜿蜒的韓江,碧綠的田野,還有一片片村舍,盡收眼底。鳳凰天池,一年四季景色不同,一天之內景象萬千。剛才還是陽光普照,忽而就雲霧縹渺,讓你如置身於蓬萊仙境;剛才還是霧靄重重,伸手不見五指,忽而吹來一陣山風,剎那間眼前又是藍天綠樹。相傳每年農曆七月初七這天,七仙女就要來天池沐浴,於是玉皇大帝下令一年四季要給鳳凰山灑甘露,讓天池之水清澈甘醇,永不枯竭。

今年的祭祀跟往年一樣,儀式既莊嚴又簡樸,只是因為要送茶王到國外比賽,大家的臉上都多了一些虔誠。一張紅色的八仙桌置於池邊的草地上,桌上有桔子、楊桃、石榴、香蕉、蘋果共五盤新鮮水果,十二杯香噴噴的八仙茶,還有一個精緻的陶製香爐。祭祀儀式開始了,林義點燃了三炷香遞給林仲濤,林仲濤接過香跪了下去,拜了三拜,然後把香插到香爐上。隨之,嫋嫋的香菸,便慢慢飄散在空中。抬頭望著藍天,不覺有天地相接,人在天上之感,奇妙無邊。林仲濤拜過之後,雷天福、林義、雷來順、雷香香,還有在場的其他人,也都一一下跪祭拜。

祭祀儀式結束後,採茶正式開始。採茶的姑娘們揹著竹簍,興高采烈地趕赴事先指定的茶園。

林仲濤、雷來順、雷香香、林義來到茶王的茶畲時,山坡上正飄蕩著採茶姑娘們唱起的採茶歌:“好茶出在烏崬山,清雨時節採茶忙,採下茶葉簍裡裝,芳芬茶香滿山崗。茶王種在烏崬山,山韻濃郁味悠長,茶香飄蕩七百載,採茶姑娘把她贊。鳳凰天池水清清,雲霧縹渺蓬萊境,仙女七夕來下凡,帶來滿山銀和金……”

雷香香放下竹簍,走到山坡,撥開草叢,端詳了一會,然後對她爺爺說,還要再過半個時辰才可以採摘。雷來順用手輕輕撥動一下茶枝,點了點頭。採摘茶葉時,有露水會影響到茶葉的質量,尤其是高檔茶。雷香香撥開草叢,正是在觀察露水的輕重。林仲濤心裡暗暗佩服雷香香年紀輕輕的,竟然這麼老練,不禁對她又多了一分信任。

過了一會,雷香香摘了兩片嫩茶葉揉了揉,聞了聞,然後自己輕輕地點著頭。從她的表情,林仲濤知道她對採做茶王,心中已然有數。雷香香並沒有注意林仲濤在看她,只顧認真地觀察著茶王。茶王因其樹齡長、味道香、山韻濃,而在鳳凰茶農們心中的地位至高無上。別說雷香香今天要親自採做茶王,就是能讓她看上一眼,她也會覺得很神聖。雷香香為自己能親手採做茶王而感到驕傲,也珍惜今天能親近它的機會。她圍著茶王遠看近看,彷彿茶王的一枝一葉,她都百看不厭。

明媚的陽光撒在山崗上,撒在茶園裡。山坡上採茶的姑娘們你一唱,我一和,委婉、動聽的採茶歌,迴盪在山坡上。

又過了一會,雷香香終於開始採茶了。雷香香採用的是單手騎馬式採摘法,她的動作嫻熟、靈巧,採茶的手就像飛舞在茶樹枝頭的蝴蝶,讓林仲濤看得眼花繚亂,嘖嘖稱讚。看了一會,林仲濤就帶著雷來順到其它的茶園去轉,留下林義幫雷香香弄梯子。茶王高兩丈有餘,採到高處需用梯子。

下午三點,雷香香終於採完了茶葉。回到茶場,她立即對茶葉進行萎凋。她細心地把茶葉攤開在竹篩上,然後拿到門外埕上曬太陽。曬了太陽,又馬不停蹄地搬進室內晾著。忙完這些,太陽就偏了西。晚飯之後,已萎凋的茶葉要進行發酵,即碰青、搖青和靜置。碰青是最花時間和最累的活,雙手必須捧起茶葉抖動,讓茶葉相互碰撞,使茶葉的邊緣變成硃紅色,使其發酵,併發出濃郁的花香。雷香香平時對這道工序就很講究,今天做的是茶王,她更是半點不敢馬虎。晚飯後,她淋了浴,淨了手,然後才進做茶間去碰青。雷來順和林仲濤都去看雷香香碰青。雷香香還沒開始碰青,林仲濤已聞到了一股淡淡的,清醇的茶香味,他知道這是雷香香的體味,不禁偷偷地多看了她兩眼,心中頓生一股無名的激動。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又吸了一口氣,那架勢,就像要把雷香香整個人吸進去一樣。好在茶油燈不太亮,雷香香和雷來順並沒有看到他的表情。

雷香香從晾茶的木架上搬下一篩茶葉,放在一個竹架上,然後就開始碰青。碰青分為五次,每兩個小時一次。因為是第一次碰青,用力要輕。雷香香捧起茶葉,雙手輕盈地抖動著。隨之,嫩綠的茶葉,就從那她那雙巧手上紛紛灑落在竹篩上。然後又是捧起,又是輕盈地抖動……

“林莊主,喝茶去吧!”雷來順看孫女的工作已經就緒,就笑笑地對林仲濤說,“放心吧,她不會誤事的。”

“哪會誤事?是雷姑娘辛苦了。”

林仲濤本來還想多呆一會,他自開始學習做茶以來,還沒有看到一個姑娘,碰青像雷香香那樣老練,當然他欣賞雷香香的還有她的體香和美麗。可是雷來順既然那樣說,他也就不好意思再呆在茶間裡,於是便和雷來順上樓喝茶去。

雷來順是在半夜裡被凍醒的。活了六十幾歲,他記不起幾時已是穀雨時節了,躺在被窩裡還冰凍似的。想起白天採摘的茶王還在碰青,雷來順立即從床上爬了起來。

鳳凰茶屬於烏龍茶類,是半發酵茶。如何控制發酵的程度,直接影響到茶的品質。而茶發酵的程度,直接受碰青程度,以及溫度、溼度等因素的影響。就說溫度吧,高了不行,低了也不行,尤其是茶王,要想做成極品,對於溫度的掌控必須十分精準。

這樣冷的天氣,雷來順擔心影響了茶王發酵,於是連忙下樓去看個究竟。此時樓下的做茶間,燈火通明。白天採摘的茶葉,必須在夜裡完成碰青。做茶的師傅們,個個都在忙碌著。雷來順直奔雷香香的做茶間而去。他一邊走,一邊打著寒戰。進了茶間,雷來順立即釋然。做茶間的四角,生了四個炭爐。炭爐的旁邊,各放著一個盛滿水的陶缽。做茶間裡外,簡直是春冬之別。原來在進行第三次碰青時,天氣開始變冷,雷香香開始還沒在意,後來氣溫越降越低,人幹著活還直打哆嗦,於是她便生了一個炭爐。過了一會,感覺一個不夠,又生了一個。到進行第四次碰青時,已生了四個。因為空氣太乾燥,雷香香就在炭爐邊放了盛滿水的陶缽。

雷香香看到爺爺半夜下樓,知道他掛心的是什麼。外面的山風呼嘯著,那麼冷,她心裡不禁湧起一陣感動,說:“爺爺,天氣這麼冷,你……你怎麼還下來?”雷來順笑著說:“呵呵,這樣的鬼天氣,活了一輩子都沒見過,我能不下來?”雷香香就指著牆角的炭爐,調皮地說:“放心吧,你看!”雷來順讚許地對雷香香點了點頭,說:“呵呵,知道,這就好,這就好。”說罷走過去抓起一把茶葉,放在手掌上,端詳起來。雷香香說:“爺爺,你看這室裡的溫度和溼度合適不合適?”雷來順問:“這是第幾次碰青?”雷香香回答說:“第四次了”。雷來順捏了捏茶葉,又合起掌揉了揉,然後點著頭說:“合適。”又吩咐了幾句,就安心回到樓上去睡。

雷來順剛回去,林仲濤就下來。林仲濤也是被凍醒的,他一醒來感覺情況不對,趕忙下樓奔著雷香香的做茶間去。跟雷來順一樣,林仲濤一進茶間,揪緊的心立即就放了下來。雷香香此時正幹得起勁,只見她雙手捧起茶葉,用力抖動著,把茶葉抖落,一次又一次,彷彿此刻她心中除了茶王,什麼都沒有。忽然間,林仲濤就有了一種特別的感動。林仲濤自幼與茶打交道,知道茶農的辛苦。幾歲時,他就會背明末清初人氏阮文錫在《武夷茶歌》中的詩句:“種茶辛苦甚種田,耕耘採摘與烘焙。穀雨屆期處處忙,兩旬晝夜眠餐廢。”在這寒冷的深夜裡,一個如花的姑娘,為了心中的茶王忙碌著,而且幹得如此投入,何止是辛苦兩個字能夠概括。因為使著勁,雷香香臉上的汗沁沁的,她脫下的外衣掛在牆上,身上只穿著一件長袖的紅內衣,內衣的袖子捲到了肘上,雙手露出兩節白嫩有力的手臂。緊身的紅內衣,突現出她豐滿的身材。在茶油燈的照映下,雷香香簡直美如天仙,讓林仲濤頓時看傻了,他真想立即跑過去擁她,聞她。從那天與雷香香邂逅已過近兩月了,近兩個月來,他始終無法忘記雷香香的體香和美麗,他常常一聞到茶香,就感覺到雷香香好像就站在跟前,他甚至有幾次在夢中已經佔有了雷香香。此時,美麗的雷香香就在跟前,屋裡正飄蕩著淡淡的茶香,他分不清那是雷香香的體香,還是茶王的茶香,他的意識完全被那淡淡的茶香味擊潰了,他真想跑過去擁住雷香香豐滿的身軀,跑過去深深地聞一聞雷香香那清醇、飄逸、悠遠的茶香體味。可是,林仲濤沒有這樣做,也不想這樣做。林仲濤明白自己的身份,也清楚心急烘不出好茶葉。

林仲濤站了一會,為了不使雷香香受到驚嚇,他悄悄退到門口,輕輕咳嗽了兩聲,然後才進去。

雷香香抬起頭來,發現了林仲濤,她沒有感到意外。

“林莊主,夜深了,你……”雷香香停住了手裡的活,跟林仲濤打了個招呼。

“嘿,天氣驟冷,我下來看看,下來看看。”林仲濤什麼大場面都經歷過,此時,竟也有點語塞。

但是雷香香並沒有感覺出來,林仲濤走近時,她不自覺地低頭往自己的胸前看了一下,顯得有點羞澀,臉兒微微一熱。

雷香香的反應當然沒有逃過林仲濤的眼睛,但林仲濤裝作什麼也沒有看到。

“剛才我爺爺也來看過。”雷香香說,“請林莊主放心,我已生起了炭爐,不會礙事的。”

“雷姑娘辛苦了。”

“不辛苦,種茶人誰不都是這樣?”雷香香說,“對了,我還得感謝林莊主哩。”

“感謝我?”林仲濤有些疑惑。

“對,得感謝您。要不是林莊主信得過我,我今生做夢都不敢想有機會親手採做茶王,你說是不是?”

“不,不,不,真的是辛苦了雷姑娘”林仲濤說,“要是雷姑娘不嫌辛苦,今後這茶王就專門由你來採做。”

林仲濤是話裡有話,雷香香卻聽不出來,她高興地說:“好呀,那我就先謝謝林莊主了……哦,不對,還是請林莊主看我這次做得怎樣再說吧!”

雷香香的單純和樸實,讓林仲濤覺得她有著另外的可愛之處。為了不影響雷香香做茶,林仲濤又說了幾句客套話,然後有點依依不捨地回到樓上,只是到了天亮再也沒有入睡。

天矇矇亮時,雷香香終於完成了第五次碰青。接下來就是搖青和靜置。碰青、搖青、靜置三個環節,是做鳳凰茶六個工序中的發酵工序,這是決定茶的色、香、味最重要的工序之一。雷香香雖然勞累了一夜,但依然不敢有半點怠慢,直到完成搖青,茶葉在靜置,她才回去睡覺。茶葉靜置了幾個小時後,雷香香準時醒來。從採摘、萎凋到發酵,雷香香只完成了六個工序中的前三個,還有殺青、揉捻、烘焙三道工序要完成。在這後三道工序中,烘焙工序最費時,也最考驗做茶者的本事。俗話說,採茶是徒弟,烘茶是師傅。除發酵外,烘焙工序對決定茶的色、香、味起著很大作用,稍不注意,就會前功盡棄。那天林仲濤帶茶王上門,雷來順就看出了那茶烘焙時在火候的掌握上還存在瑕疵。為了能夠做到盡善盡美,把茶王做成極品,雷來順親臨烘茶間指導孫女。烘焙分初烘、攤涼、復烘三個階段,這過程需幾個小時。雷來順幾個小時都沒離開過烘茶間半步。

到了下午,雷香香終於做出了茶王。

看著色澤烏褐油潤,條索緊卷的春茶王,林仲濤迫不及待地準備試茶。他把雷天福、雷來順、雷香香三人叫到了樓上。一會,四杯湯色金黃,透明清亮的茶湯就呈現在大家的面前。隨之,一股濃郁的自然的梔子花香味就在空氣中飄散開來。林仲濤先拿起茶壺蓋聞了聞,臉上露出滿意的笑容,然後放下蓋子說:“請!”每人就各拿起一杯,先聞後喝,都覺得茶香濃郁,滋味甘醇,山韻蜜味甚濃,而且甘味悠長。四人不約而同說:“好茶!”

林仲濤說:“再放置幾個月,這茶就更醇,一定是極品。”

“那是,那是。”雷天福抱拳對雷來順說:“來順兄,我做了幾十年茶王,今天喝的才是真正的茶王呀,佩服!佩服!”

“天福兄過獎了。”雷來順抱拳對雷天福說,“還望多多指教!”

雷天福說:“來順兄謙虛了。”

雷來順就對雷香香說:“還不快向天福師傅請教。”

雷香香就說:“請天福師傅賜教!”

雷天福說:“姑娘,我真佩服你!”

林仲濤聽他們三個人說話都很客氣,感覺有些彆扭,就說:“好了好了,都別說客氣話。這茶的形、色、香、味怎樣,還等大家評說哩。”

四個人便又你一杯,我一杯,大家一邊喝茶,一邊評茶,氣氛十分熱烈。

雷香香採做茶王的消息,立即在鳳凰鄉傳開了。一時間,她成了整個鳳凰鄉家喻戶曉的人物。而對於她的身世以及議論,也隨之傳開。有人說她是茶神的女兒;有人說她從呱呱墜地開始就一直用茶水洗澡;有人說她在碰青時是脫光了衣服把茶葉抖落在身上;也有人說是因為林仲濤看上了她,才讓她採做茶王。其實林仲濤對雷香香開始只是欣賞,真正喜歡上她,想娶她為二太太,是從她成功採做了茶王之後。

這天,林仲濤終於告訴了方碧珠,他想娶雷香香為二太太。聽了丈夫的話,方碧珠沒感意外。方碧珠過去多次叫丈夫再娶一房,但丈夫都說再等等,她看得出丈夫是不想那麼做,這讓她既感激又內疚。方碧珠沒感意外,是因為林仲濤不只一次向她提及了雷香香的身世,尤其對於雷香香的做茶技藝,更是大加讚賞。憑著女人的直覺,方碧珠知道丈夫對雷香香不僅僅是讚賞。一次,方碧珠悄悄向林義打聽雷香香的情況,林義就把雷香香的美麗,以及林仲濤跟她邂逅的經過告訴了她,方碧珠便更加相信了自己的判斷。果然如此。方碧珠說:“老爺,這是好事,我為林家感到高興。”方碧珠說的是真心話,不過,暗地裡她還是悄悄地流了一次淚。

幾天後,張管家和媒人就上雷來順家求親。雷來順一聽是林仲濤來求親,心裡自然很高興,孫女能夠成為林仲濤的二太太,這是天大的喜事。就林仲濤的地位,別說他娶二太太,就是娶三太太、四太太,也任由他挑選。雷來順一手把孫女拉扯大,他是多麼希望孫女有一個好的歸宿哦!如今林仲濤來提親,他做夢都不敢想,覺得把孫女託付給林仲濤,哪一天他雙腿蹬直了,就沒有什麼遺憾了。不過,雷來順也有顧慮。林家是豪門,是大家,雷來順顧慮孫女能不能適應。雷來順以前只聞林仲濤的大名,跟他並沒有生意上的來往,那天偶然與他相遇,並且有了後來幾次接觸,覺得他為人很真誠,對下人也很好,可孫女嫁過去是要過日子的,今後他會對孫女怎樣就是另一回事了。再說,將來大太太會怎樣對待他的孫女,他心裡實在沒底。雷來順是個直言直語的人,他把自己的想法告訴了張管家和媒人。張管家叫雷來順放心,說林莊主和太太都是有情有義之人,一定會善待雷姑娘的。媒人說鳳凰人誰不知道林老爺的為人,雷姑娘若成為林老爺的二太太,那真是她三生修來的福。雷來順說這事還得他考慮考慮再說。張管家說這是應該的,過幾天他再來聽好消息。其實雷來順除了以上的顧慮外,還有一點是他不知道孫女同意不同意這門婚事。雖然這事他做主就行,但他不想委屈孫女,他一直認為孫女是個可憐的人,他把所有的愛都給了她。把孫女拉扯大,讓她過得幸福是他活著的理由和希望。

中午雷香香從茶園回來,雷來順便把林仲濤提親的事告訴了她。雷香香一聽,臉霎時就紅了,她羞澀地說還不想嫁人。雷來順說她不小了,該嫁人了。雷香香說就是還想伺候爺爺哩。從孫女的表情,雷來順知道她不反對這門親事,心就寬慰了。雷來順最終就應成了這門親事。

林仲濤把娶雷香香的日子定在八月初八,並進行了精心的準備。說來也巧,八月初七,林仲濤接到國民黨饒平縣政府的通知,說他今年春天採做的茶王在巴拿馬國際茶葉博覽會上,擊敗了日本的白川茶等眾多名茶,一舉奪得了金獎。林仲濤讀罷來信,激動得眼裡含著淚花大聲喊道:“天意!天意!這是老天爺對我的賞賜呀!”

雙喜臨門,林家上下都沉浸在喜氣洋洋的氣氛中。

第二天丑時,林仲濤的迎親隊伍浩浩蕩蕩上了烏崬山。迎親隊伍前面有十二人拿著紅燈籠引路,後面有三臺轎,前面那臺是接新娘的大花轎,由八個人抬著,後面兩臺小轎分別坐著新郎和媒人,最後面是四個人挑著彩禮。本來計劃由八個人挑彩禮,雷來順硬說彩禮不用多。雷來順說只希望孫女今後能過得順心就行。林仲濤開始不同意,說彩禮少了委屈了雷香香。雷來順說有這心意就行,日子還長哩,只要今後善待她就行。林仲濤最後只好把彩禮減少了一半。

雷來順在樓下接待了一下迎親隊伍後,然後帶著林仲濤和媒人就上了樓。

樓上的客廳中間置一張八仙桌。桌上已擺著“六個碗”,即豬肝、豆腐、韭菜、壽麵、烏魚、甜雞蛋等“六式菜餚”。按規矩,姑娘出嫁要吃“六個碗”。此時客廳右耳房裡,雷香香正對著桌上的紅蠟燭坐著。雷香香穿著一套深紅色的上轎衣,現在的她淳樸之中又多了幾分嫵媚,在明亮的燭光中,更像一朵開得嬌豔的茶花。

雷來順上了樓,就去喚孫女出來食“六個碗”。雷香香是新娘,坐在上位,媒人、雷來順和林仲濤都依次坐下陪她吃。說是吃,其實也就是每樣菜吃一點。此時此刻,就是山珍海味,誰也吃不下,尤其是雷香香。只不過大家都是遵循一下規矩而已。

雷香香想,過了今夜,今後要同爺爺一起吃飯就難了,不禁淚水在眼圈裡打轉。雷來順見狀,知道她要離開他,離開她長大的這個家,心裡難過,連忙安慰說:“傻孩子,今天是你大喜的日子,該高興才對,怎麼……”雷來順話沒說完,自己也難過起來,急忙轉過頭去。

這下輪到雷香香安慰爺爺了,她控制著自己的情緒說:“爺爺,你別難過,我……我會常來看你的。”說罷,淚珠嘩的一下就掉了下來。

雷來順抹了抹眼睛,轉過頭來,說:“孩子,爺爺這是高興,高興!”

雷香香吃過“六個碗”後,雷來順從左耳房裡拿出一個用紅布包裹著的木盒子,神情嚴肅地說:“仲濤、香香,你們都跪下!”

自從那天定親之後,雷來順已不再稱林仲濤為林莊主,而直呼他的名字。

林仲濤不知雷來順要幹什麼,一聽,就霍地跪了下去。雷香香也跟著跪下。

雷來順說:“香香,爺爺把你許配給仲濤,沒什麼像樣的東西給你陪嫁……”

雷香香一聽,哽咽說:“爺爺,你別這樣說,我來生做牛做馬都還不了你的功勞……”話沒說完,眼淚已刷刷掉落在地上。

林仲濤說:“爺爺,我和香香知道你的功勞,今後會常來看你的。”

雷來順說:“孩子,你們都聽我把話說完!”

雷來順說著就解開紅布包裹,然後打開木盒子。只見木盒子裡裝著一本書。雷來順拿出那本書說:“仲濤,這是我們家祖上留下來的一本茶書,叫《鳳凰茶注》,裡面紀錄著鳳凰茶的品種、香型、栽培、採做等資料,包括茶王、老仙翁等名茶樹也都有詳細的記載。香香看過這本書,今天我……我把它作為香香的陪嫁,希望你們今後能夠把它好好保存!”

說到把它好好保存時,雷來順的眼裡已有了淚花。

“爺爺……”雷香香已是淚流滿面。

“爺爺,我們怎敢接受這麼珍貴的禮物?”林仲濤說。

“傻孩子,我把香香都交給你了,還有什麼可保留的?再說,正因為它珍貴,我才要交給你們。”雷來順補充說,“我不交給你們要交給誰?”

雷來順說罷把書放進木盒子,又重新用紅布把木盒子包裹起來,然後遞給了林仲濤。林仲濤雙手微微顫抖著接過禮物,他覺得這禮物的分量實在太重了,又感激又深感責任重大。他虔誠地向雷來順磕了三個響頭,雷香香也跟著磕。

看看時辰已到,媒人就催促雷香香上轎。雷香香邁出家門時,嗚地一聲又哭起來,還沒上轎,又是淚流滿面,好在有紅帕遮著,大家只聽到她的哭聲,看不到她的淚眼。

花轎到了林家門口,太陽剛爬上了大質山的山頭。轎一停下來,掛在門前的紅鞭炮就劈劈啪啪地響起來,接著,在門口等候多時的二十四個樂手,一齊吹奏響了嗩吶鼓樂。在喜慶的鞭炮聲和嗩吶鼓樂聲中,林仲濤用扇子敲了轎簾,接著用腳尖踢開轎門,然後撕去貼在轎門上的“吉封”紅紙條,媒人便上前攙著雷香香出來。在媒人的攙扶下,雷香香跨過了門前生著煙的小草把。進了門,林仲濤用扇子揭開了雷香香頭上的紅帕,把她引進了後廳拜堂,然後就把她領進了洞房。

林仲濤本考慮把洞房設在後廳的右耳房。他和方碧珠原來住在左耳房。雷香香說她喜歡茗齋,林仲濤就把茗齋的一間書房改為洞房。

前來為林仲濤表示慶賀的有保安團長文少博,鄉長林金光,鳳凰鄉茶葉協會的副會長、理事,以及林仲濤的親朋好友共三百多人。嘉賓們看到林仲濤娶的二太太這麼年輕,這麼漂亮,都稱讚不已。文成海第一眼看到雷香香時,竟是驚訝得目光都呆了。

林仲濤雙喜臨門,中午的喜宴氣氛十分熱烈,醉倒了十幾個人,他自己也喝得酩酊大醉,直到晚上掌燈時候才醒。

林家熱鬧了一天,終於安靜了下來。秋雲看到林仲濤醒了,連忙去燒熱水、拿衣服,安排得妥妥帖帖。秋雲是林仲濤專門為雷香香找來的奴婢,很伶俐,也善解人意,進林家已試用了半個月,林仲濤很滿意。林仲濤睡了幾個鐘頭,又洗了一個熱水澡,精神十分飽滿。雷香香坐在床頭,林仲濤進來,她連忙站起來欠身叫了一聲:“老爺。”林仲濤牽著雷香香的手讓她坐下,自己也挨著她坐下。林仲濤問雷香香:“今天開心不開心?”雷香香說:“回老爺的話,很開心。”林仲濤說:“真的?”雷香香輕輕地點了點頭。林仲濤說:“只要你開心就行,我怎麼都不能委屈你。”林仲濤說著,就伸出一隻手摟住雷香香的肩膀,把她輕輕地擁著。林仲濤只覺得雷香香的身體軟綿綿的,同時又聞到了一股熟悉的茶香味,他已按捺不住心頭的躁動。桌上,八支紅蠟燭把洞房照得通明。燭光下,雷香香的臉兒紅撲撲,又略帶著羞澀。“香香,睡吧!”林仲濤深情地看著雷香香說。雷香香低著頭,羞澀地點了一下頭,然後閉起了眼睛。林仲濤見狀,刷的站起來抱起雷香香放到床上。一件、兩件……當林仲濤把雷香香身上的最後一件衣服脫下後,他的身體不禁顫了一下,又顫了一下。雷香香美麗的胴體,讓林仲濤給驚呆了。雷香香肌膚嫩白,臀圓乳豐,曲線突出,平躺在床上,簡直就是一朵吐著芬芳的無限嬌豔的茶花。林仲濤徹底地陶醉了,陶醉在雷香香這朵如玉琢般的茶花中……

雷香香做的茶王在巴拿馬國際茶葉博覽會上獲得金獎,又成為林仲濤的二太太,一下子成了整個鳳凰鄉的轟動人物。雷香香不僅是做茶高手,對工夫茶也有特別的研究。方碧珠喜歡喝雷香香衝的茶,兩人常在一起沖茶、品茶,從中也建立了姐妹的情誼,雖然在年齡上她們夠得上做母女。

雷香香每天要到茶莊巡視一趟,她雖然年紀輕,但茶工們沒有一個不尊服她,沒有一個不聽從她的安排,包括林雪琳。有了雷香香的幫忙,林仲濤管理烏崬茶莊又省了不少心。

這天,林仲濤帶著雷香香和秋雲上靈禪寺去。這是林仲濤娶了雷香香後第一次上靈禪寺。方碧珠昨天就為他們準備了今天拜佛祖的香燭、水果和花生油,還教雷香香怎樣向佛祖許願,請求佛祖保佑她早為林家添丁,讓雷香香聽得臉紅紅的。

靈禪寺在烏崬山半山腰,寺從前至後有山門、天王殿和大雄寶殿,並以此為中軸,兩邊對稱建有地臧閣、觀音閣和僧舍。山門前右側有一株老幹虯枝的桂花樹,桂花開時,香飄十里。寺有茶園,在寺的四周。僧人們個個都會種茶和做茶。奇妙的是,從寺茶園裡採摘的茶葉,做出來的茶竟具有天然的桂花香味。僧人們用這些茶來供佛、自飲和招待薦香的人,有一些茶客為了能喝上一杯靈禪寺的桂花茶,不顧路途遙遠而來。靈禪寺住持智空是一個茶家,和林仲濤是好朋友,兩人平時常有來往。

林仲濤三人到了靈禪寺,秋雲陪雷香香去拜佛,林仲濤徑直去找智空。智空剛才做完早課,正在無塵舍寫字。無塵舍既是智空的茶室,也是他的書室。室門口有一副楹聯:“無我觀參能清淨,塵心拂掃見平常。”室中置一茶桌,茶桌一邊靠牆,兩邊各有兩把椅子;牆上掛著一副松竹畫,畫上寫著:“松濤烹雪醒詩夢,竹院浮煙蕩俗塵。”室的左側有一櫃子,櫃子裡陳列著形狀各異的紫砂壺,有羅漢壺、太極壺、龍泉壺、吉祥壺、蟬壺等近百隻。室的右側有一張寫字檯。林仲濤知道智空寫字時心沒旁騖,不敢驚動他,便悄悄找把椅子坐下。智空正在寫的是白居易的《詠意》:“或吟詩一章,或飲茶一甌;身心無一系,浩浩如虛舟。富貴亦也苦,苦在心危憂;貧賤也有樂,樂在自由身。”智空寫完最後一個字,擱了筆,還沒轉身,就說:“讓林施主久等了,真是失禮,失禮。”智空剛才背對著門,聽到腳步聲,他就知道是林仲濤進來。

“大師不必客氣,靜觀你寫字,我的心也得到安靜。”林仲濤說著,便走過去看智空寫的字。看了一會,他說,“大師的字如此超脫、瀟灑,不愧是與世無求,忘懷得失之人。”

“有茶為伴,貧僧還有何求?”智空說罷,喚了在門外掃地的徒弟無爭去取水來沖茶。

“要不怎麼說大師才是真正的茶家呢?”林仲濤回到座位說。

“茶家不敢當,出家人也不敢妄說嗜好,喜歡茶倒是不假。貧僧現在是‘食罷一覺睡,起來兩甌茶。’”

“還有‘寧可一日無米,不可一日無茶’吧?”

“林施主也是此道中人呀!”

兩人便相視一笑。

智空淨了手對林仲濤說:“前些日子我在楓溪買了一把茶壺,昨天剛剛去蠟醒壺,林施主今天來得正是時候,請鑑賞鑑賞!”說罷,就從陳列紫砂壺的櫃子裡拿出一把壺來。

這是一把做工精美,造型十分奇特的紫砂壺。壺身的造型是一個剛破土而出的竹筍,壺嘴、壺把均為竹枝的形態,竹目雕刻細膩,與壺身上的陰線相結合,呈現出巧妙的呼應之勢,再配上壺肩裝飾的篆文“如何是道,平常心是道。”整個壺散發出恬淡、自然的氣息。

“這壺怎樣?”智空問。

“是把好壺!造型新穎,做工精細,飾文又符合喝茶的心境,我尤其欣賞‘平常心’三個字。”

“唯有平常心,方能得清淨的心境;唯有清淨的心境,方能自悟禪機。”智空介紹說,“這壺是貧僧專門找吳榮興定做的。茶的清淨淡泊、樸素自然和竹的虛空亮節、平常自在,恰是禪所追求的人生歸宿。”

吳榮興是楓溪一個專做手拉紫砂壺的鋪號,已有幾百年的歷史。吳榮興手拉紫砂壺以其造型美觀,製作精緻,且理、意、趣兼具而成為眾多壺友收藏的對象。

“原來是大師自己的創意,怪不得這壺有如此超俗的意蘊。”林仲濤拿著壺,愛不釋手。

靈禪寺後有一山泉,泉水又清又甜,長年不息。智空沖茶,用的都是靈禪寺後面的泉水。潮州工夫茶講究用水。水除了必須清澈、甘醇之外,還應該是流動的活水,即便活水置久了也不行。一會,無爭就從靈禪寺後取來水,又生了炭爐,然後就退下去。

佛家有三寶:佛、法、僧。潮州工夫茶也有三寶:茶、壺、水。智空用寺裡的名茶桂花香,吳榮興手拉紫砂竹筍壺,以及靈禪寺後泉水衝出來的茶,果然別有一番味道,令林仲濤不禁連贊:“好茶!好茶!”林仲濤和智空一邊喝茶一邊評茶,這是他們的規矩。茶過三巡,雷香香和秋雲拜了佛,在無爭的引領下,來到了無塵舍。林仲濤把雷香香向智空做了介紹後,話題又回到了茶上。正是茶逢知音話語多,不覺之中便到中午。智空留林仲濤他們在寺裡吃齋飯,林仲濤怕寺裡麻煩,說要回去。

智空指著茶壺說:“剛才你不是說欣賞‘平常心’三個字嗎?你不會是葉公好龍吧?”

林仲濤說:“請大師指點迷津!”

智空說:“所謂‘平常心’,就是遇茶喝茶,遇飯吃飯。”

智空一語道破禪機,林仲濤他們三人便留在寺裡吃齋飯。

之後,雷香香十天半月就到靈禪拜一次佛。拜完了佛,智空就在無塵舍沖茶招待她。雷香香每次去,也都向靈禪寺捐些銀兩。

(未完待續)

《潮安文藝》2017年第二期(總第42期)

顧 問:潘金標

主 編:蔡少文

副 主 編:陳瑜瑜

校 對:沈 重

刊命題字:中國美術家協會原副主席 林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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