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戰勝利百年,這14萬中國人也曾是戰場上的一支特殊「軍團」

今年是一戰勝利100週年。1914年6月28日,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這場持續到1918年的大戰,將六大洲的33個國家、15億人捲入戰火。這其中,包括了距離戰場萬里之遙的中國。

炮火紛飛的一戰戰場上,14萬中國勞工組成了一支特殊的“軍團”。他們不是提槍上陣的軍隊,卻以血肉之軀為協約國一方提供著戰爭支援。協約國取得了一戰的勝利,14萬華工是中國北洋政府列入戰勝國最充分的理由。

對積貧積弱的中國而言,戰勝國的滋味暌違已久,值得歡呼雀躍。而對14萬華工來說,那是血汗和生命換回的酬勞。

勝利的喜悅還沒有散去,巴黎和會就把中國澆了個透心涼,正當的權益要求被列強拒絕,華工們的犧牲和作用被無視,由此引發了劃時代的五四運動。

以工代兵

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的時候,中國剛剛結束封建帝制三年,登上中華民國大總統之位的袁世凱,又在一步步地謀劃著他的“皇帝夢”了。這個時候,如何處理和歐洲列強的關係就更加微妙而複雜起來。

袁世凱政府的做法是“誰都不得罪”,8月6日,中國繼美國和一些歐洲小國之後宣佈中立,準備在第一次世界大戰中置身事外了。

中國卻根本沒有置身事外的條件。

和一戰沒有直接關係的日本跳出來趁火打劫。8月8日,日本艦隊出現在膠州灣的海面上,他們向德國宣戰,要攻打的卻是德國在中國的租借地青島。

戰火馬上燒到家門口,中國該如何應對?袁世凱的幕僚中有人提出,既然無法在戰爭中脫身,索性就加入戰團,或許能減少侵害。

梁士詒就是極力主張中國參戰的代表人物之一。他向袁世凱建議:“趁今日本未動兵之前,密與英約……即日與德使磋商,剛柔兼施,一面派兵前往圍守青島,強彼交還,迅雷不及掩耳,使日本無所措手。青島若下,日本又以後何說進兵,此不特防日本之侵略,且以杜將來之後患也。”

搶在日本動手前收回青島,以絕日本之口,聽上去似乎很有謀略,但真要實施起來,恐怕只是想當然。且不說德國會不會甘心把青島交還中國,日本攻佔青島的計劃已經箭在弦上,找個藉口實在是再容易不過的事情了。

袁世凱沒有聽梁士詒的建議,“嚴守中立”,聽任日本從德國手中搶去了青島。

沒能借一戰爆發之機收回青島,梁士詒等參戰派並不死心。他們反覆遊說袁世凱正式參戰,以戰取利。

袁世凱也有所動,但探問了一下協約國主要國家的態度,馬上按下了參戰的念頭。日本的極力反對是自然而然的,協約國在遠東正有賴日本的協助,也不敢邀中國參戰而得罪日本。

中國參戰的想法被協約國拒絕了,但是他們並不拒絕中國提供私下裡的支援。英國公使朱爾典就找到了梁士詒。當時香港的英軍主力都被調回歐洲參戰,防守空虛,朱爾典請中國方面幫助補充槍械。這是一個與協約國拉近關係的機會,梁士詒馬上安排人全力協助。

正在梁士詒苦於“投靠”協約國無門之時,1915年,協約國主要成員法國的駐華公使康悌主動找上門來,與北洋政府秘密談判中國勞工招募事宜。

招募華工赴歐參戰的設想正中梁士詒下懷,兩人一拍即合。

梁士詒認為:“中國財力兵備,不足以遣兵赴歐,如以工代兵,則中國可省海陸運輸餉械之鉅額費用,而參戰工人反得列國所給工資,中國政府不費分文,可獲戰勝後之種種權利。”

1916年,正是歐洲戰場打得熱火朝天之時,一批批的中國勞工被輸送到法國,他們建工事,挖戰壕,修鐵路,架橋樑……以中國人特有的勤勞堅忍從事著艱苦的戰地後勤工作。中國以這種特殊的方式加入了第一次世界大戰。

一戰勝利百年,這14萬中國人也曾是戰場上的一支特殊“軍團”

遠赴歐洲的大批華工在威海衛登船。

英、法招工團

法國駐華公使康悌同梁士詒幾經磋商之後,於1915年6月9日向法國政府報告,中法可以就使用華工問題達成協議。當年年底,法國退役少校陶履德被委任為國防部代表,組織招工團招募中國工人。

陶履德招工團的團員都是法國軍官及政府僱員,無一來自民間機構,他們招募華工是非常明確的政府行為。而中國北洋政府已經宣佈中立,為避免得罪德國,不願以政府形式出面。

梁士詒便與法國駐華公使康悌商定,中方設立民間機構惠民公司,由商人代政府負責,承攬招募華工事宜,法國國防部代表陶履德來華身份是“農學技師”。

1916年5月14日,法方由康悌全權擔保,“農學技師”陶履德簽字,中方則由惠民公司經理梁汝成簽字,正式訂立招工合同。三個月後,第一批約一千名中國勞工到達法國馬賽港,法國當地報紙這樣描述:“這些華工是通過仔細挑選而招來法國。他們大部分來自中國的北方。他們比安南人更加能忍受我們國家的氣候。另外,醫療體檢報告結果認為絕大部分的華工身體健壯,這對我們國家繼續在那兒招工是一個好消息。”言語之中對華工的到來充滿了期待。

相較之下,另一個華工的主要招募方英國,行動比法國要遲了一步,但效率要高得多。總計14萬名赴歐華工中,法國招募了4萬多名,英國招募達10萬名。

威海檔案館保存著國內最豐富的一戰華工史料,因為當年是英國租借地的威海衛正是最主要的華工赴歐起點。威海檔案館編研科科長董峰告訴北京日報紀事記者,梁士詒和法國方面商談“以工代兵”的時候,也曾找到英國駐華公使朱爾典推銷此計劃。不過,這個設想被朱爾典稱為“天方夜譚”,拒絕了。

英國是列強在華強取不平等權利的開創者,也是最大受益者,他們非常清楚中國“以工代兵”的用意,不會接受中國與之平起平坐。

不過,一戰的慘烈現實很快讓英國低下了傲慢的頭顱。英國本土雖然不是戰場,但作為最主要的參戰國之一,英國的人員損失一點兒不比法國少。當戰爭打到1916年夏季時,英國處境相當危險,尤其索姆河一戰,英軍傷亡40萬人,元氣大傷。

法國剛剛與中國簽訂了招工合同,英國就援例為之。

法國在中國招募勞工的範圍很大,招募點遍佈河北、河南、山東、湖北、江蘇等省份。英國則把勞工招募地主要集中在了山東。英國人顯然比法國人更瞭解中國。

起初,英國準備把招工基地設在香港,但在比較了中國各地人口特點之後,改在了另一個租借地威海衛。以數十年對中國的侵略作為了解途徑,英國人認為,中國北方人特別是山東人,身強體壯,吃苦耐勞,便於管理,而且山東的氣候條件與歐洲類似,這裡的人更容易適應歐洲。

英國也依照法國招工合同的條款,與北洋政府簽訂了類似內容和條件的合同,算是一種平等的用工合同,中國勞工的待遇也與英法兩國工人平等——儘管這一點實際並未實現,但參加一戰的中國勞工與此前被稱為“豬仔”的出國勞工有了根本不同。

在英、法與中國方面簽訂的招工合同中,都杜絕了“參戰”之類的詞語出現,甚至還有駐華公使出具保證,“不使華工參加戰務”,但這只是雙方默契的表面文章。華工赴法後,多被派往兵工廠,製造運輸軍需物資,還有更多的華工在戰場上挖戰壕、修工事,從事著工兵的任務。

這些自然都被戰場對面的同盟國一方看在眼裡。實際上,英、法剛開始大規模在華招募勞工,德、奧駐華公使就向北洋政府提出了強烈抗議,指責其不守中立,暗助協約國。北洋政府一概以“華工不參與戰務”作答,德、奧在歐洲戰場上已經焦頭爛額,對北洋政府這樣“裝糊塗”倒真是沒什麼辦法。

廉價勞動力

一戰勝利百年,這14萬中國人也曾是戰場上的一支特殊“軍團”

在威海衛的勞工營,英國招工局對華工進行了篩選和簡單的軍事訓練。

1917年的春天,江蘇丹陽的青年農民朱桂生在街上看到一則廣告:“帶著至少5年的合同去法蘭西吧!你的年收入將達到2000法郎,回來時你將成為大富翁。”這樣充滿誘惑力的標語,很輕易地打動了一無所有的朱桂生,他很快去報名點報了名。

19世紀初葉的中國尚未普及白話文,這則廣告是數十年後朱桂生給後人講述的回憶,具體原文已不可考,大意應該不會有很大偏差。朱桂生沒有回來,他在一戰之後留在了法國,娶妻生子。當然,幾年辛勞而危險的戰地勞工生涯,也並沒有讓他成為“大富翁”。

同樣是1917年的春天,山東青島的崔志卿站在威海衛碼頭的勞工隊伍裡,準備登船,遠遠地和碼頭外的妻兒揮手告別。

2014年北京日報紀事記者採訪時,崔志卿的孫子崔樹新都已年過古稀。數年前,愛好寫作的崔樹新準備寫一寫家人的故事,卻發現早已還原不出祖父在歐洲的這段經歷。

14萬華工絕大多數屬於最底層的勞動者,沒有什麼文化,英、法對他們的文化水平也沒什麼要求,需要的僅是大量身體強壯、能夠從事最原始的重體力勞動的“工蟻”。他們的一生平凡普通,默默無聞。14萬華工作為一戰中的一個特殊軍團,舉世共知,但他們當中的個體,卻彷彿歷史長河中一粒微塵,難以惹人注意。

很多華工,留在歷史中的記錄僅僅是招工合同上的一個名字,又有很多人甚至連自己的名字都不會寫,只在合同上按了一個手印。合同的條文細緻而複雜,華工們不一定都能讀懂合同條款,他們有著最樸素的理解:到法蘭西工作三到五年,包吃包住,每月能掙十多塊大洋。

對當時的中國普通民眾來說,十多塊大洋的月收入極具吸引力。董峰告訴北京日報紀事記者,按照當時的物價水平,一塊大洋能買30斤上等大米,將近10斤豬肉。而當時那些體力勞動者的月收入,能有三四塊大洋就已經很不錯了。

董峰展示了一份《大英威海衛政府招工局薪金錶》。北京日報紀事記者看到,華工的薪金實際上分為兩部分,普通工人“在歐每日工價1佛朗(法郎,因華工主要在法國戰線工作,工資統一由法郎結算),在華每月10銀元。”在歐的“工價”直接給付華工本人,在華的部分則支付給華工家庭。按照當時的匯率,1銀元相當於5法郎。以每週工作六天計算,普通華工每個月的總收入大約15塊銀元。普通華工之上,還有小工頭、副工頭、工頭、正工頭等幾檔,最高的華工管理者,在歐每日工價能達到5法郎,在華每月60銀元。

崔樹新記得,父輩曾回憶過,他的祖父在歐洲做工時,家裡每個月能收到30塊大洋,在當時算是相當豐厚的收入,足以保證一家老小衣食無憂。那是因為崔志卿此前一直在青島的洋行裡工作,外語熟練,他是作為翻譯被招工的,處於華工收入的第二檔——副翻譯兼正工頭。

貧苦的中國勞動者對這樣的工資待遇趨之若鶩,報名者眾多。他們並不知道,在英法兩國眼中,他們不過是極為廉價的勞動力——歐洲戰場上最底層的法國士兵,每天的薪金也有10法郎,相當於普通華工的三到四倍。

英國在威海衛設立了招工局,一批批從山東和其他省份招募的中國勞工集中到這裡。在威海劉公島對岸的合慶南山上,英國建起了一座可以容納千人的簡易勞工營。勞工們先要到這裡進行篩選和培訓。

篩選的標準非常簡單,身體好,沒有傳染病即可。培訓則是準軍事化管理和簡單的體能訓練,包括編隊、隊列行進等。值得一提的是,雖然英、法和北洋政府對外都宣稱華工不涉及任何軍務,但華工內部卻實行了軍隊化的編制,合同中的“小工頭”、“副工頭”、“工頭”等職務,在這裡變成了班長、排長、連長,每個人管理的人數也和軍隊的班、排、連相同。更高的營長一般由工程司的外國人擔任,中國翻譯協助,相當於中方的營長。華工的領導層甚至擁有軍銜,當時擔任副翻譯的崔志卿曾給後人回憶,他的職務是“上尉副通譯”。

通過了篩選的華工,領到了統一發放的服裝、餐具和洗漱用品,此外,每個人還有一個“銅鐲子”,套在手腕上,直到三年或五年工期結束之後才能摘下。那是他們每個人的編號。每個中國勞動者的名字,自此之後就變成了一組阿拉伯數字——這是一種近乎於監獄的管理方式。

1916年11月15日,來自山東榮成的畢緒忠拿到了華工第00001號登記單,成為一戰時期英國招募華工的第一人。1917年初朱桂生到達威海準備出發之時,他的編號已經到了27746。

威海衛是最主要的華工輸出港口,但絕不僅限於此,天津、青島乃至上海,都有大批的華工踏上了遠赴歐洲的航程。

最初,勞工乘坐的輪船都經太平洋取道蘇伊士運河,然後穿越地中海到達法國,但這條路線上危機四伏。德國對協約國發動了無限制潛艇戰,任何協約國的輪船都可能成為攻擊的目標。1917年2月,運送華工的法國輪船Athos號就遭到了德軍潛艇的伏擊,被一發魚雷擊中,船上的540名中國勞工不幸遇難。

隨後,為了保證安全,華工運送路線改為繞道非洲好望角,或者橫渡太平洋抵達加拿大,再從陸地橫穿加拿大,越過大西洋到達法國。儘管躲過了德國潛艇的威脅,但這兩條路線都大幅增加了行程,一般要走三個月以上。

在運送華工的輪船上,英、法兩國並沒有兌現合同中規定的飲食和住宿條件,所有的華工都被關在狹窄、封閉的船艙內,船艙毫不透氣,溼熱無比。漫長的行程加上惡劣的航行條件,很多華工都得了航海病,在缺乏醫療救治的情況下死去,屍體被直接丟到海里。究竟有多少華工葬身大海,永遠無法考證。

最優秀的勞動者

一戰勝利百年,這14萬中國人也曾是戰場上的一支特殊“軍團”

華工在戰場上緊急修復被炸燬的鐵路。

當崔志卿、朱桂生們到達法國馬賽港時,他們在海上漂浮了三個月的心終於落了地,這並不是幸福生活的開始,他們甚至來不及舒展疲憊不堪的身體,就立刻被送到了前線,在傲慢的歐洲白人眼裡,他們只是一群健壯的廉價“工蟻”而已。

先後到達歐洲的14萬多華工,其中有9.6萬人被分配給英軍,3.7萬人由法國支配,另外還有1萬餘人則在美國赴歐遠征軍中服役。

按照最初約定,華工的工作是以工代兵,並不參戰,但事實上華工的工作無不與戰爭相關。在工作安排上,法招華工多被安排到軍工企業,受僱於法國的華工由法國軍事當局負責。從佈雷斯特到馬賽,從里昂到敦刻爾克,不管是在國有兵工廠中還是在冶金、化工、建築行業的私營企業中,都有華工的身影。編號“27746”的朱桂生就被送到拉羅謝爾附近從事戰地服務,他最初在麵粉廠工作,後來被安排運送糧食彈藥。

在1917年8月中國向德國宣戰以後,法國把中國勞工推向了最前線。他們雖不直接參與戰鬥,但要負責運送傷員,在戰爭的間隙去戰場上搬運屍體。有的華工還向前線運送彈藥,另一些人就留在了戰壕中修繕掩體,維護機槍陣地。

而英招華工則幾乎全部被投放到前線,挖掘戰壕、修築工事、野戰救護、掘埋屍體、清掃地雷、築路架橋、解運糧草、裝卸給養……但凡戰爭所需,幾乎無處不往、無所不為。另一些則替代了被派往法國的英國碼頭工人和運輸工人,這樣就使得英國工人能夠回到英國從事他們的職業。但無論是在前線還是後方,華工從事的都是最艱苦、最繁重的工作。

一位叫張邦永的華工後來寫過《華工參加第一次世界大戰的片斷回憶》,文中講述:有些地方與敵人戰壕相距不過50碼。我們站在敵人戰壕前挖戰壕,戰壕挖好後,英兵才進來,所以我們實際是在最前線。這也是與威海衛時所訂合同中“不作戰”的話,是不相符的……

在歐洲戰場上,華工們超強的適應能力和吃苦耐勞的精神給西方人留下深刻印象。威海檔案館曾幾次赴歐收集一戰華工史料,董峰說,他曾經看到一份1918年的英國陸軍部報告:“中國勞工是所有外國勞工中最優秀的……大多數勞工都能熟練地工作或者說能很快掌握工作技能,而且他們一直都在鐵路、兵工廠和坦克車間高效率地工作。”法國軍隊總司令福煦也曾在給法國總理的信中寫道:“(華工)是非常好的勞工,他們可以成為最好的士兵,在炮彈的狂射之下他們能保持很好的姿態,毫不退縮。”

然而,華工的付出和回報是不成比例的,特別是在沒有一個強大國家作為後盾的時代,他們只能是任人宰割的角色。比如原本合同中承諾的“包吃包住”,其實是要在華工的薪金中扣除的,於是,伙食費要扣、置裝費要扣、醫療費要扣,收入最低、人數最多的普通華工,甚至有將近一半的薪金拿不到手中。1919年的英國議會會議備忘錄也不得不承認:“華工比其他有色種族的勞工擔當了更大的風險,但是他們甚至連幾塊小小的軍功章也未能得到。”

對於中國勞工而言,繁重危險的工作和微薄的工資都可以忍受,難以忍受的是來自英法軍隊不公正的對待和歧視。

在協約國軍方的眼裡,華工是他們僱傭的苦力,沒有什麼尊嚴可言,軍方所推崇的華工管理方式是:要兇要狠,不要吝惜暴力。

董峰告訴北京日報紀事記者,法國人天性自由散漫,對華工的管理也相對寬鬆一些,但是也很有限,只是允許華工穿平民服裝、進入咖啡館和酒吧等。這些在英軍的管理中是被絕對禁止的,理由是“防止華工逃跑”,法國些許的寬鬆還招致了英國的抗議,認為“加大了英軍管理華工的難度”。

英軍甚至禁止華工使用英國人的廁所。1917年,華工第13營的一名華工因為內急觸犯了這項規定,遭到了英軍的殘酷毆打。這一下觸怒了中國勞工。以山東人為主的華工中有不少會幾手拳腳的“練家子”,他們衝上去與英軍打成一團。這次衝突被英軍用槍炮平息,華工的死傷情況沒有記錄,留下的結果只是英軍認為“13”這個數字不吉利,遂把13營拆散,另編成第64營。

儘管遭受了各種不公正的待遇,但華工們仍然保持著勤勞樸實的本分,與協約國軍隊並肩作戰。身處前線的華工們,不可避免地被裹挾入戰陣。在1917年法國皮卡第的一場戰鬥中,德軍衝入了英法陣地,修繕戰壕的華工們不得不用鐵鍬、鎬頭與德軍展開搏鬥。當援軍趕到時,大部分華工已經戰死。

戰地浪漫

一戰勝利百年,這14萬中國人也曾是戰場上的一支特殊“軍團”

一家法國軍工廠的車間,工人除了華工,只有法國女性。

一戰的血腥和慘烈是空前的,戰場上數以百萬計的生命變成了炮灰。在一線搏殺的軍隊都是由各主要參戰國的青壯年男性構成,傷亡人數讓人震驚。根據法國政府的統計,一戰之中,年齡在15至30歲的法國男子,每3個人便有1個死於戰火。即便把法國男子年齡段的上限提高到49歲,死亡率也高達13.3%。對當時只有4000萬人口的法國來說,這樣的損失極為可怕,整個國家的主要勞動力人口大幅降低,男女比例嚴重失調。

也正是出於這樣的現實,英法不得不從萬里之外的中國緊急僱傭了14萬青壯年男性勞工。如果一戰在1918年底沒有結束,這個數字還將繼續增長。英法兩國提出的招工計劃超過了20萬人,而北洋政府在戰後則直接宣稱派出了20萬華工參戰。

在男性奇缺的法國,東方男子與西方女性的愛情意外生長,算得上14萬華工在歐洲戰場上遭遇的惟一一抹浪漫。

1918年7月的一天,一位法國姑娘跑進華工服務中心,急切地懇請工作人員按照中國傳統習慣為她保媒,她要嫁給華工中的一個“楊先生”。

中國著名歷史學家蔣廷黻,那時正在巴黎的基督教青年會華工服務中心擔任幹事。他本來在美國留學,一戰爆發後自願到法國參加戰地服務,與為數眾多的華工們相遇歐洲。蔣廷黻先後在里昂和勒克列索的兵工廠組織華工服務社,教授中國工人法文和中文,替他們寫家信,寄錢回家。蔣廷黻接待了這個主動上門“提親”的法國姑娘,他並不看好這樣的跨國婚姻,就提醒她說,中法兩國生活習慣很不一樣,結婚後肯定有非常多的不方便,而且華工在合同到期後是要回中國的。

可那個法國姑娘非常堅決,表示自己願意跟著“楊”到中國定居生活。她還說,如果失去這次機會,她可能就沒有機會結婚了。即便嫁人,也可能嫁給一個法國人中莫名其妙的傢伙,掙一點錢就喝酒,喝醉了回家打老婆。她和“楊”已經接觸了一年多了,從沒發現他喝酒,而且他身上有很多法國男人不具備的優點。

這是蔣廷黻曾經回憶的一段軼聞,“楊”的全稱叫什麼,現在已經找不到了,這段跨國愛情的結果也不得而知。不過,愛上華工的法國姑娘遠遠不止一個。

在當時的法國,青壯年男性大多被徵召入伍,勞動力奇缺,以致很多女性不得不進入工廠,頂替男子的崗位。像司機、建築工、搬運工這些重體力職業,也出現了大量的女性工人。在華工相對集中的機械廠、坦克廠這樣的軍工企業裡,女工人數更多。她們隨時都能與華工接觸。

絕大多數華工在中國只是底層勞動者,但他們應募時經過了嚴格篩選,年齡在18到40歲之間,不但身強力壯,而且吃苦耐勞,再加上出色的學習和適應能力,華工很快成了工廠中的“第一流工人”。他們深受法國工廠和軍隊的歡迎,不論在後方的港口、車站、倉庫,還是戰地,只要看到起重機,幾乎都是由華人操作,法國海軍還聲明,外國勞工只需要中國工人。不少法國女性也對華工產生了特殊的好感,她們發現,華工會把每月工資中的大部分節省下來,按時寄回家,餘下的生活費也不會像法國男人那樣去酒吧或咖啡館裡揮霍。中國人身上的質樸、堅毅和自制的東方生活方式,頗受法國女子青睞。

越來越多的法國女子希望嫁給中國工人。這一現象,一度成為中法兩國政府高度關注的焦點。

1917年5月,一份來自勒阿弗爾的治安報告指出:當地部分法國人開始對華工極不友好,甚至聚眾抗議當地華工。他們抱怨說:“如果法軍繼續傷亡的話,法國就沒有男人了。因此,我們繼續打仗還有什麼意義?最終結果只會使中國人、阿拉伯人和西班牙人,娶走我們的妻子和女兒,並且遲早瓜分我們在前線為之獻身的法國領土。”

法國內務總長鮑慕司甚至在媒體上發佈通告說:“華工多數是家境貧寒的苦力……我們法國的婦女,為什麼不嫁給那些凱旋的法國士兵,而偏偏打算與黃皮膚的苦力聯姻呢?希望廣大法國女子迅速覺醒。”

依照當時的法國法律:本國女子若嫁與外國男性,則自動失去法國國籍。因而,法國政府沒有給一對法國女子和華工辦理結婚手續。這時,來法國準備參加巴黎和會的中國代表之一、素有“民國第一外交家”之稱的顧維鈞發表了聲明:中國政府可以代負相關責任。

江蘇籍的華工張長松和他的法國妻子露易絲,就是在中國駐法大使館完成了結婚登記手續。

張長松到法國後,先是做了8個月的碼頭工人,然後被派到戰場上搬運屍體,後來因為身體素質出眾,被一個軍工廠招做鍛工。張長松心靈手巧,頭腦聰明,而且很快學會了一些法語,成了軍工廠華工的一個核心人物。一次,他出面幫一位華工討要漏算了的薪水,工廠的會計敷衍了事,不想理會。張長松一怒之下,揪著會計的領子去找總經理討說法,吵鬧聲引來了眾多圍觀者。這個高大、仗義、勇敢甚至有些莽撞的中國人,贏得了一位法國女工的芳心。她就是露易絲。

中國大使館給兩人頒發的結婚證書,並不能作為張長松繼續留在法國的憑證,好在他很快得到了新的工作合同。1925年,法國的法律條文做出了修改,接受了法國女性和外國人的婚姻。已經育有一兒兩女的張長松夫婦,在巴黎市政廳辦理了第二次結婚手續。而在信奉天主教的妻子的要求下,第二年兩個人又在一座天主教堂舉行了第三次結婚儀式。

張長松與露易絲的結婚歷程可謂一波三折,但終得正果。張長松也由此獲得了法國國籍,從此定居在那裡。

編號“27746”的朱桂生,也娶了一位名叫巴蒂斯特的法國姑娘,定居法國。2002年3月5日,朱桂生與世長辭,享年106歲,是最後一位辭世的一戰華工。

據戰後統計,大約有3000名華工因與法國婦女結婚,或者得到了新的僱傭合同而留在了法國,成為中法關係史上第一批移居法國的中國人。

勞工神聖

1918年11月11日,德國投降,4年零3個月的第一次世界大戰以協約國的勝利宣告結束。

中國北洋政府在1917年8月與德國斷交宣戰,公開加入了協約國一方,此時也終於成了戰勝國的一員。值得一提的是,北洋政府向德國宣戰與華工有著直接關係。1917年2月,德國潛艇擊沉了運送華工的法國輪船Athos號,540名中國勞工葬身大海。這成了北洋政府公開對德宣戰的直接肇因。

宣戰之後,當時執政的段祺瑞政府曾表示,願意派出50萬中國軍隊赴歐洲對同盟國作戰。這純粹是做做姿態而已,以當時中國的國力和紛亂的政局,派出大軍遠征歐洲無異於痴人說夢。英法等國自然心知肚明,並沒有接受段祺瑞的提議,派軍一事不了了之。

中國參與一戰的只有14萬中國勞工。

一戰勝利的消息傳到中國,北大校長蔡元培發表演說,高呼:“勞工神聖!勞工萬歲!”英國殖民大臣特別緻電威海衛租借地行政長官駱克哈特,表示向威海人民祝賀,並感謝華工軍團對戰爭所做出的貢獻。

但是,沒等大家緩過勁來,時局的發展就把中國這個戰勝國的美夢擊碎。在1919年1月的巴黎和會上,中國並沒有獲得戰勝國應得的尊重和權利。

巴黎和會上屈辱的一幕幕傳回國內,群情激憤的學生走上街頭,爆發了改變日後中國命運的“五四運動”。

1919年6月27日,《凡爾賽條約》正式簽字的前一天,留在巴黎的華工和中國留學生舉行了聲勢浩大的抗議活動。一個奇特的包裹郵寄到了中國代表團首席代表陸徵祥手中,他打開一看,發現裡面竟然是一把手槍和一張字條,字條上寫著:苟簽名承諾日本之要求,請即以此槍自裁,否則吾輩必置爾於死地!寄出手槍與字條的,正是當時尚在法國的中國勞工——山東省萊蕪縣牛泉鎮上裕村村農民,編號97237的畢粹德。

中國代表團最終沒有出席最後一天的巴黎和會,拒絕在《凡爾賽條約》上簽字。但列強們置若罔聞,中國在他們眼中只是“一個地理名詞”,一盤等待重新分割的肉。德國戰敗了,交出青島和在華特權,日本是戰勝國的一員,將這些盡收囊中。

14萬華工兩年多的血汗和犧牲,並沒有換來應得的公正。

一戰結束之後,華工對英、法兩國沒有什麼使用價值了,開始被陸續遣送回國。到1921年最後一批華工登船,總共有11萬多名華工回到了祖國。

關於華工在一戰中的傷亡數字,直到現在也沒有一個定論,英法對華工的死亡並不在意,從沒有認真統計。一戰結束後,法國政府統計留法華工大約為3000餘人,數年後又把這個數字擴大到了1萬餘人。即便照此判斷,犧牲或者病亡在歐洲的華工也在萬人左右。死難華工中有名有姓者只有1874名,埋葬在法國、比利時的69個公墓中。

從1925年開始,旅法華工總會數次呈文法國政府,要求為法國捐軀的華工建立特別墓地、豎立華工紀念碑、撫卹死難者家屬、撥款華人子弟教育等,但均未獲得迴音。直到1988年,在紀念一戰勝利70週年的日子裡,法國政府終於公佈有關華工的文獻,塵封數十年的華工為法國捐軀的歷史方重見天日。

在巴黎華工聚居地的街口建築物牆上,法國政府鑲嵌上了紀念華工的銅牌,上面用中文和法文刻著:“公元1916-1918年,14萬華工曾在法國參與聯軍抗戰工作,有近萬人為此獻出了寶貴生命。”

在法國索姆省一個名叫博朗古的小村莊,埋葬著14位“獻出了寶貴生命”的華工。他們的墓碑是1920年同鄉回國前所立,上面刻著“永垂不朽”、“勇往直前”、“鞠躬盡瘁”、“雖死猶生”的中文字樣。有的墓碑上刻有名字,有的則只是一串數字——墓主人當華工時的編號。

他們的墓碑朝向東方,他們永遠回不去的祖國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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