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乞者自稱是北京地鐵「老大」 遭曝光後被老家民政局接走

行乞者自稱是北京地鐵“老大” 遭曝光後被老家民政局接走

老李行乞時掛著判決書

老李在北京地鐵5號線上乞討的視頻被傳到了網上,他對阻攔自己的人說:“我不怕你們,我是地鐵老大!”

乞丐

現在每次坐地鐵5號線,我都在想,會不會又遇見老李。他還是原來那個樣子,寸頭、長方臉,盤腿坐在地上,手端著錢盒,一遍遍唱著大悲咒。

我跟老李結識在2015年,源於一次“跟蹤”。

那時候,一條“揭秘北京地鐵乞討男”的新聞,把老李送上了“頭條”,報道中提到,老李假裝是個瘸子,靠乞討在北京買下兩套房。看完這新聞,和很多人一樣,我覺得老李就是個騙子。

有網友在微博裡爆料,老李被警方處罰後,再次現身5號線。報社的編輯派我跟蹤他,最好找到他在北京兩套房的住址,徹底曝光。

2015年初夏的一天,按照線索,我守在了在5號線劉家窯的進站口。九點多,老李出現了,他穿著件很整潔的黑色襯衫,揹著雙肩背,旁邊跟著個瘦小的女人,年紀看起來比他還大些。

老李和那女人在售票窗口用殘疾證換了車票,兩人相互攙扶著下了樓梯。進了站,老李在地鐵角落脫下了襯衫和運動褲,換上了一身髒兮兮的衣服,還拿出個裝錢的紙盒。

進了車廂,老李墊著個海綿墊、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他靠胳膊撐著、往前蹭著走。揹包裡的音響放著音樂,老李開始一遍遍唱起了大悲咒。

早高峰的地鐵裡很擁擠,但老李經過的地方,人們自然地闢出一條道來。每到一個車廂,老李都要念一段開場白“祝各位好心人身體健康”,一趟車下來要重複十多遍。大多數乘客都無視了老李的存在,還有人在他經過時,做出低頭看手機的樣子,等他走遠了,才抬起頭瞟了眼他的背影。當然,也有些好心人,真的掏出零錢放到了老李的盒子裡。

從劉家窯到惠新西街,中間十多站,跟著老李的那女人一直在車尾等他。下車後,老李把討來的零錢,一塊一塊的清點好交給她,女人拿出水遞給老李。等新一班地鐵到了,倆人又進了車廂。

那天老李來回做了十多趟5號線,說了120多遍“祝各位好心人身體健康”,要到了100多塊錢。到晚上六七點鐘,老李和女人出了地鐵,我繼續跟著,想找到他在北京買的大房子在哪裡。

結果有點失望,老李和女人最後鑽進了南三環外的一片棚戶區裡,那裡大多是加蓋後用於出租的簡易房,連獨立的衛生間都沒有。“莫非他心虛,自己買了兩套房也不敢住?”我還在揣測著老李的心機。

事多如今,是能正面碰碰了,我敲開門,表明了記者的身份。老李的反應有些出人意料,“你們來了太好了,我正愁委屈沒地方說”。

行乞者自稱是北京地鐵“老大” 遭曝光後被老家民政局接走

行乞前老李會換上破衣服

老李

老李把我和同行的攝影記者讓進了屋裡,那就是個八九平米的小屋,一張大床,一張桌子,和一臺壞掉的洗衣機。把床上的衣服被子推了推,我才有了個坐的地方。

“你也看見了,這就是我的大房子。”老李開始跟我訴苦,他說自己1971年出生在黑龍江,24歲的時候得了視神經萎縮,病情一直沒有好轉,只比完全沒有光感的盲人好一些。說完,他給我看了自己的二級視力殘疾證,

眼睛出了問題後,有三條路擺在老李面前:算命、按摩和賣藝。老李認為算命就是騙人,於是最先選擇了按摩,但按摩證書始終沒考下來,開按摩店的打算失敗後,他選擇了賣藝這條出路。老李後來也一直這麼跟我說,他堅持自己是“賣藝”,不是“乞討”。

2005年老李來到北京,兩年後開始在地鐵“賣藝”,他曾經有一段婚姻,但是對方嫌棄他眼疾最終離婚了。現在跟在身邊的女人是在地鐵上認識的,老李叫她“大姐”。大姐的眼睛也不太好,但比老李強些。 兩人一起搭伴過日子,大姐負責照料他的飲食起居,他在5號線“罩著”大姐,讓她免受欺負。

老李說兩套房子是沒有的事兒。“你怎麼證明你沒有”我追問。

“有兩套房我還在地鐵裡幹這個?”老李被我問急了,說自己已經在準備起訴冤枉他的媒體。

在出租房的一番交涉之後,我想要曝光他大房子的事情徹底落空,還不經意地捲入了他的官司裡。

第二天,他就打來電話,希望我幫他擬一份起訴書,他打算親自出庭,為自己辯護。我能想到,一個在地鐵裡行乞者要告一家媒體侵權有多難。我決定幫幫老李,一方面出於同情,另外也是因為好奇,我想看看倔強的老李到底能走到哪一步。

因為準備打官司的事,我和老李接觸多了起來,也對他的生活有了更多瞭解。我問過老李,如果能幫他找到一份盲人按摩的工作,他願不願意放棄地鐵上的活兒。老李猶豫了一下說:“如果按摩能像地鐵裡賺的那麼多,我就換”。

在地鐵裡,老李“生意”好的時候,一天能賺兩三百,慘淡時十幾塊錢也有過。雖然每次都把要來的錢交給大姐,但老李說,多少錢他都有數,大姐蒙不了他。大姐雖然比老李年長,但她從來都沒什麼主意,一切聽老李安排。他願意跟著老李,是因為有人欺負她的時候老李出手相助。大姐心甘情願的幫老李洗衣服做飯,老李逢年過節就張羅著給大姐買衣服。

老李和大姐住在棚戶區裡,上了地鐵,有時候一天都不吃飯。這些老李可以將就,唯獨對穿著有所要求。他給我展示過他的耐克的運動鞋和阿迪達斯的運動服,衣服好看,他覺得穿出去有面子,有時候幹到晚上11點,他也要換身乾淨的衣服再從地鐵裡出來。

老李把工作和生活分的很清楚,他甚至每週末固定休息一天。眼盲之前,他喜歡看足球和籃球,但凡有比賽的日子他都早早下班,買一瓶啤酒,回家聽著電視裡的解說,過一把癮。

對於以後,他買了一份商業養老保險,每年好幾萬元。再有幾年,保費就交完了,他曾說,那時候他就不會再去乞討賣藝了。

行乞者自稱是北京地鐵“老大” 遭曝光後被老家民政局接走

老李住在一片棚戶區裡

官司

即使有我幫忙,對於老李來說,打官司也不是件容易事。他視力不好,大姐又是個文盲,整理打官司的材料並不容易。

老李把網上的報道視頻刻成光盤,拿家裡的小DVD反覆播放,幾乎把節目裡的解說詞全部背了下來。他在視頻裡找到覺得失實的地方,花十幾塊錢委託打印店的姑娘把這些地方全部打在文檔裡。

我幫老李寫訴狀,問他的訴求時,老李一本正經的說:“他們不是說我有兩套房嗎,那就給我兩套房”。他對說自己裝瘸也不滿意,辯解說,是因為視力不好,地鐵上人多怕撞到,才坐在地上。

老李的官司前後歷時一年多,我作為旁聽,跟他去了兩次法院。

即便在法庭上,老李的急脾氣也收斂不住。被告的辯護律師如果說了不符合老李心意的話,他拍桌子就站起來,急的漲紅著臉反駁。尤其當對方說他是乞討時,他立馬辯稱自己是“賣藝”不是“乞討”,那架勢好像要跟對方打一架才行,

法官很無奈,幾次停下來問老李:“要不你先說,說完我再審”。

一年之後,老李打來電話,告訴我他在一審中贏了官司。我也就此寫了一篇關於他的報道,其中最重要的部分,就是澄清了他在北京沒有房子的事。

老李一直要請我喝一杯,他跟我說,他買來報紙,讓打印店的小姑娘把我的報道一字一句讀給他,最後聽哭了。但說實話,那時候我的心裡挺矛盾的,在報道下面的評論裡,批評指責老李聲音還是多數,相比於“兩套房子”的問題,人們更不能接受他的乞討賣藝行為。

老李可能並不知道這些,自從官司結束之後,他在地鐵裡“賣藝”變得更有底氣了。

他把判決書、和殘疾證都打印出來掛在脖子上,甚至把我的報道也打印出來,誰再敢說他是騙子,他就把判決書和報紙的複印件遞給人家一份以證清白。有人拍下來幫他發微博在網上澄清,老李的收入一度有了回升。但他說,最開心的還是挽回自己的聲譽。

但我對他“變本加厲”的態度越來越擔心,認識了一年多,我知道老李骨子裡的狠勁兒。

他曾跟我說過,凡是在5號線上來搶“飯碗”的,都被他打跑了,所以在乞討賣藝的圈子裡,他敢自居是5號線的“老大”。

2013年,一群“同行”拿著棍子找老李的茬兒,把他打了一頓,第二天他就帶著鐵棍子去“報仇”。老李稱自己打架是“拼命三郎”,下手狠,不怕死,趕走那群“同行”,老李就在5號線正式立足,凡有人來到他的地盤,他就得去找人“說道說道”。凡是假裝殘疾的人,老李見一回打一回。

老李說,自己只打四肢健全的“假乞丐”,而他自己則是眼睛殘疾的真“賣藝人”,自己和那些人不一樣。

我曾碰見過一次老李犯狠的樣子。當時,有一位四肢健全的老太太在五號線乞討,老李在站臺堵住了她,他的腦袋幾乎抵在了老太太臉上,用那雙被鑑定為二級殘疾的眼睛,死死瞪著老太太,像一頭髮怒的公牛。他一言未發,就把行乞的老人嚇跑了。

官司贏了之後,我明確跟老李說:“房子的事情你雖然佔理,但你在地鐵裡賣藝就是不遵守規定。”每次說到這個話題,老李都被我激怒,“我也是靠勞動賺錢的,怎麼了?我不去賣藝我怎麼生活?”

雖然有這些分歧,老李還是一直管我叫“恩人”,我聽的渾身不自在。

老李經常打電話來跟我說他的近況,他說在北京沒有別人願意聽他說這麼多話。老李的電話不分時候和場合,他甚至跟我說,為了報恩,可以把自己保險的受益人改成我的名字。

這種近乎“依賴”的傾訴,讓我感到困擾。再加上他在地鐵上的種種行為,我總覺得他很“危險”,還是該保持些距離。我不敢再接他和大姐打來的電話。逢年過節,他都會在微信裡發來祝福,我沒有再回復。

我和老李又變成了路人,我總坐5號線,有時候聽見一陣大悲咒的想起,就看老李掛著判決書從我身邊經過。我沒有打招呼,以他的視力,也認不出我來。

“我是老大”

2017年初,老李突然頻繁打來電話,他還沒忘了“報恩”這事,說要給我一個重要的新聞線索作為回報。

我倆又見了面,老李終於如願請我吃了一頓他老家的殺豬菜。在桌上,還有老李的一位朋友,線索就是他提供的,說是在城鄉結合部有一帶總有“站街女”出沒,裡面還存在著複雜的利益關係。

飯桌上我才知道,老李官司被告的那家媒體上訴了,二審撤銷了一審的判決。被告希望調解,老李要求對方公開道歉。

幾天之後,老李打電話告訴我他和老鄉鬧翻了,倆人大吵一架。他懷疑老鄉的爆料另有私心,勸我離他的老鄉遠一點。採訪就此不了了之,我心想,老李還是這個暴脾氣,一點沒變。

往後的日子,我多半從老李發來的微信裡瞭解他的動向。大姐老家的親戚來了,他給大姐買了首飾去壯門面,還花錢給大姐的親戚買紀念品。偶爾他也告訴我,又被派出所的警察約談了,風聲過去之後,他依舊出沒在5號線上。

直到兩個月前,老李又在網上出名了。有人上傳了一段視頻,雖然打了馬賽克,但我還是認出了那是老李。視頻裡,有地鐵的安保人員在勸阻老李不要乞討,老李態度蠻橫,對別人說:“我不怕你們,我是地鐵老大!”

這段視頻犯了眾怒,老李的那些“黑歷史”再次被扒了出來,裝瘸、兩套房子,甚至有人說,他的眼睛殘疾也是裝出來的。網上對他是鋪天蓋地的指責,老李靠打官司贏回來的尊嚴,這一次什麼都不沒剩下。

沒多久,我就接到老李電話,他沒開口,我先反問“聽說你是5號線老大?”。老李有點後悔,“我這急脾氣你還不知道,我就那麼一說”。

老李想著著避避風頭重返5號線,但這一次,地鐵安保把他盯得緊緊的,派出所的領導也找到他“深談”,勸他這次必須離開。

甚至老家的民政局都來了北京,老李向他們開出條件,說只要給他找一套廉租房和一份工作,他就願意回東北老家。

7月初,老李打來電話辭行,他說民政局答應了他的條件,“政府這麼關愛我,我再鬧就不是事兒了”。他不忍扔下大姐一個人,也準備把她一起帶回老家。臨行前,老李想約我再喝一次酒,那時候我正在外地採訪,沒見到他最後一面。

老李走後,5號線上很難再看到新的行乞者,地鐵專門在車廂裡配備了安全員之後,老李的“地盤”可能不會再屬於任何人了。

前兩天老李又聯繫了我,他說自己的“小算盤”落空了,因為在老家有住房,他申請廉租房沒有通過審核。他現在正在一家按摩店裡當學徒,其他學徒都是年輕人,他是年紀最大的那個。

(大賽徵稿啟事詳見首頁下方"青客故事")

#本文由樹木計劃支持,北青深一度獨立出品,首發在今日頭條平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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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乞者自稱是北京地鐵“老大” 遭曝光後被老家民政局接走

北青報記者,從業6年。平時喜歡聽故事,也喜歡講故事。跟蹤張國帥的人生經歷已近兩年時間。

行乞者自稱是北京地鐵“老大” 遭曝光後被老家民政局接走

事實核查員:劉汨 設計:鄒依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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