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欄作家 · 崔永智:張三爺

張三爺

張三爺是我老家的鄰居,年齡長於我父親。從我有記憶起,他就是一個小臉盤、滿臉稀稀拉拉的山羊鬍子、精精瘦瘦的小老頭。在我的憶記裡,他沒有老伴,似乎有個兒子,年紀不小了,沒有媳婦,不怎麼幹活,叫張羅。他的兒子後來不見了,我小,不知道咋回事,再大一點,知道是亡歿了,因為病。張三爺有三個女兒,大女兒、三女兒先後出嫁到了巴音街(發gan音)上——內蒙古阿拉善盟所在地。老家民勤毗鄰內蒙,世世代代有人去內蒙尤其巴音地方謀生,因為那裡氣候接近家鄉而生存條件卻好很多。也因此,姑娘們都願意在巴音找個人家(婆家)。小女兒嫁在門上,沒離開我們村子。家鄉習慣把排行老二稱“小”,如把二女兒、二兒子稱“小女兒”、“小兒子”。“小”不是本意老小的意思;稱二哥、二姐叫“小哥”、“小姐”。家鄉稱外地叫“外頭”;而沒走出家鄉叫留在了“門上”;“街上”就有城市的意思了。張三爺不識字,但聽過的多,記著的多,也算得“博聞強識”了。左方右圓,祖宗三代的事他都知道,加之善說,家鄉話叫“能諞(發pia音)的很”。因此,私底下,鄰舍給他個“諞爺”的稱謂。老漢性情好,見人總笑呵呵的,總會挑出一些讓人開心的話來,但遇誰理屈的事,也會直言,不會聽之任之,不曉得“獨善其身”,更不願昧著良心說話。因此,人們給他的另一個稱謂是“好瞎爺”。瞎這個字,家鄉發ha音,有“壞”的意思,但又不完全等同於“壞”。也或者是“好壞爺”,“壞”發ha的音。這些都沒有考證。因為多年獨居,因為隊裡有幾個張三爺,為了區別,人們也稱他“一個人張三爺”。

夏天,張三爺總是穿一件白撕布汗褂子,滿是一塊塊的汗漬。冬天則是一身厚重的棉衣,大翻皮帽子,結實的棉鞋。這些都是女兒們替他或縫或買的。自從三女兒出嫁後,張三爺就一直獨居著。個別冬天,農閒季節,張三爺會去內蒙的兩個女兒家小住。就這,還要門上的女兒或是鄰里們替他照看他的那些豬羊牛馬呢。偶爾累了或是懶得做飯了,他會去同村的小女兒家吃頓飯。但張三爺有他的老主意:女兒是親戚,只能偶爾走動走動,絕非久居之地。因此,就是老景(高齡)上,他也一直守著自己的窩兒,沒有跟著哪個女兒去過活。

七十年代,土地歸集體所有,屬於每人的自留地只有幾分,只夠種點菜蔬、菸葉兒什麼的。憶記裡,張三爺的菜蔬種得最好,尤其他的小芹菜,長得格外旺盛,好像是用鴿子糞壅的。雖然只種有一小田子,但一隊的人都能吃到他的小芹菜。農村人家,不像現時的城裡人,老死不相往來,而是報團取暖,提倡個共享。這許是貧困弱小所致吧!有人家的芹菜長得不好或乾脆沒有種,可又想吃,就向張三爺開個口。張三爺是個慷慨大氣的人,只要有人張口甚至不張口的人,只要他發現誰家缺芹菜吃,就少不了送上一把二把。老漢光著膀子,揮汗如雨,晨曦或夕陽下藉助握杆帶墮落(一種藉助槓槓原理提水的工具)從土井裡提水澆菜的情景深深刻在我的腦海裡。

張三爺怕是隊裡最勤快的人了,很多時候,多的人才準備出工,他的一觸把筐子餵羊草已經鏟回來了。左鄰右舍,屬他的羊膘份最好。因為乾旱缺水,家鄉連野草都不怎麼長的。因此,剷草在家鄉就是一件極費力氣的活生。通常的情況是,溝渠埂坡的草總是被削得淨淨光光。人們常說的一句話是:我到地灣子裡給豬羊削把草去。一個“削”字,說明鏟一把草在家鄉是多麼不易!因此,一代代家鄉人的腦海裡都有個“剷草”情節。後來到甘肅天水隴南地方,到四川等地,見滿地張著齊膝高的野草,人們拿鐮刀割草而非家鄉握一把小鏟子,一撮撮、一蹲蹲地剷草,就憑生出許多感慨來。可再困難,也沒有難住張三爺。

在農村,有些活生是需要一些技術的,不是單靠力氣就行的,譬如鑻鍋頭打炕,譬如場戶上的“揚場”——就是把打碾過的麥子,接助自然風力,將穩草和麥粒分開來。“揚場”這活生張三爺就幹不來。每到打碾的季節,總見他在“銀堆”(穩草麥粒混堆在一起)上攢過來攢過去,可麥粒和穩草總混在一起,“難捨難分”。好在老漢平時肯幫助人,他的這點兒活總會有人施以援手。老漢孤身一人,沒個搭手的,有些活生少不了請人幫忙,可事後一頓油餅、青辣子鹼面的好招待是難免的。我小,記得大人們的一句話:全隊裡,唯有張三爺的招呼好。那年代,農村,家戶之間相互幫忙乾點活是不需要付工錢的,是一種簡單低級的互助形式。

張三爺有個兄弟,老弟兄倆住同一個院子,關係不怎麼和睦。為了日子過得暢快,眼不見心不煩,七十多歲的張三爺硬是重新蓋了一次房子,將舊房屋轉了180°的向,由原來的西向調成了東向。有言“八十歲學吹響,力不從心”,可張三爺“黃忠八十不服老”,硬是在那麼大年紀幹了件在外人看來“亮瞎眼”的事。

平日裡,張三爺雖則一人,但日子一點不湊合,冬有調飯肉,夏有下飯菜,每一頓飯不揪面就拉麵。自己種的蒜起薹了,他會把這些蒜薹收下來,醬在一個瓷壇裡,冬天沒菜蔬了,這就是絕好的下飯菜。那年代,家鄉人還不知道今之“蒜薹”為何物。一次,去張三爺的屋子裡,本想和老漢喧喧謊,無意卻趕上了飯點,張三爺硬是勸我吃了一碗他的“油炸蔥花兒揪面”,更讓我意外的是,他居然盛著半拉子(如裝啤酒那樣的瓶子)醬油用來下飯。那是個“食不果腹”的年代,除了年頭節下,平常有幾家能秤得起醬油啊!張三爺老漢把自己小日子經營得算得上有滋有味了。

在厲害(家鄉話,健康、攢勁的意思)的年齡,張三爺自己買來木料,請來心儀的木匠、油畫匠老早給自己打造好了棺木。乾透了的棺木暫時用來盛放一些物什或是糧食。趕早催著女兒們裡三件、外三件為自己縫製了老衣(壽衣)。老漢活著的時候講究簡單,可在死的問題上倒不含糊,追求個衣帽齊整。用他的話說,讓土地下的先人看著他活得精神、不窩囊。一個人總歸會死,這是老漢最樸素的認識。在離開人世的前幾年,趁自己還動得了,老漢請了幾個鄰居,好吃好喝招待上,在他家的祖墳,包括老伴兒和兒子的墳頭添了新土,加了墳圍,修了墳山,大大修整了一番;請來道人吹響(吹嗩吶的匠人)舉行了紀念列祖列宗諸輩亡人的法事。他知道自己離來這兒不遠了,算是個先行者修修房屋,打個招呼,報個道。

一年的深秋,病魔終於來了,氣勢洶洶,經過簡單的治療,張三爺預感到自己的病底子不好,生命的大限將至,生命的油燈將滅。因此,他不願意做無謂的治療,不願意為活著而活著,不想給女兒們添更多的麻煩。就這樣一直忍著病痛,連呻吟都很少,時刻等待著死神的降臨。不久後的一天早上,張三爺死去了,一個人,家裡。人們見他臉面鬍鬚修洗得乾乾淨淨,老衣帽穿戴得齊齊整整,就連棺槨裡外都抹得亮亮淨淨。張三爺活了八十五歲!

張三爺出生在上世紀十年代,完整地經歷了民國、毛主席的1949、鄧小平的改革開放。他不識字,老伴兒早逝,兒子夭亡,但他樂觀、獨立、正直,靠自己一雙勤勞的手,把本來艱難的日子打理得充滿生機,有模有樣。張三爺是一個樂於付出的人,一個熱愛勞動的人,正是這些帶給了他生活的快樂。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