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病人(情感故事)

女病人進來的那一刻,陳醫生微微怔了一下。他很仔細地打量著眼前的女人,心中竟生出些別樣的思緒。病人的肩膀很瘦弱,沒有這個年紀女人應有的豐腴,就像個十幾歲的女孩子。沒錯,她彷彿還是個扎著簡單的馬尾辮,一說話就臉紅的女孩子

陳醫生硬生生收回自己的思緒,聽女病人講述。她說這些年,她一直受一個夢境的困擾。但是她又不告訴陳醫生夢境的內容。陳醫生誘導她聊天氣、美食、房間的裝潢,她都只是小口地啜飲著咖啡,一言不發。無論多麼奇怪的病人陳醫生都見過,唯獨在這個女病人目光注視下,陳醫生有種無處可遁的感覺。

陳醫生是個心理醫生。在以往的三個月裡,女病人一共來找過他15次,通常她會在她認為合適的時間站起來默默離開。雖然她說得很少,卻一直按時就診。

今天,女病人來得比往常要晚些,陳醫生照例把咖啡放在她面前的茶几上。

女病人專注地看了會兒陳醫生,幽幽地說:“如果我沒有記錯,今天是我第16次就診吧。那麼,我今天可能會佔用你較長的時間。”

今天她大概是肯講了,陳醫生通知秘書推掉後面的所有病人。

女病人抿了抿嘴唇,似乎不知道怎麼開始講述,她尷尬地笑了一下:“你夢見過自己想念的人嗎?”

“當然,這種經歷誰都有過。”陳醫生很認真地說。

此時,她抬起頭定定地看著醫生,說:“是嗎?但是一定不會是像我這個樣子。”

陳醫生避開她的眼睛,不言語,示意她繼續講下去。

“我先講個故事給你聽吧,你大概會感覺乏味,不過好在它很短。”女病人說。

陳醫生微笑著說:“不會的。”聲音溫柔得都不像是自己的。

女病人停頓了一會兒開始講述:“初中時,我和一個男孩子好上了,總是在晨跑時偷偷約會。一個冬天的早晨,他在等我上學的路上將我抱在懷裡,偏巧被老師遇上了,然後我們被分別關進了兩個休息室等待學校的處分。”

她嘆息著說:“我害怕得只知道哭泣,我以為我會被學校勸退了,我的父母是極度古板的人,如果那樣我不知道自己會不會被父母趕出家門。可是沒想到兩個小時後,老師讓我回教室繼續上課。後來我才知道,是他找到班主任,說是他強行擁抱了我,而當時我並沒同意。”

女病人又停下來看著陳醫生,似乎想看看他對這段描述的看法。“繼續。”陳醫生只是面無表情地將手向她擺了擺,沒有打斷的意思。

女病人很無奈的樣子,又接著說:“他的父母覺得丟人,很快就帶他去了別的城市,我再沒有見到他。心裡一直覺得我這麼懦弱,他肯定很恨我,不願再和我聯繫。可是,他搬走後不久,有天早上,我在窗臺的花盆裡看見一支熟悉的黑色鋼筆,是他常用的那一支。原來,他還是來向我告過別了。筆我一直放在枕頭下面藏著,捨不得用。每次握著這支筆就覺得心裡很安定。我把它看成是我們永不分開的承諾,所以我一直堅信我還會遇到他。”

她抿了抿嘴唇,眼裡盈起淚水,“那天,是我第一次夢見他。他突然站在我家大門口,對我微笑,彷彿我們從未分開。從此以後我就不停地夢見他,在各種各樣的地方,我總是意外地和他相遇:火燒雲的黃昏,漲潮的海邊,落滿紅楓的石橋熙熙攘攘的人群裡,我一眼就認出他。我們坐在一起,我總是有很多的話要和他說。最後他會用黑色鋼筆將他的電話寫在我手心裡,手心有點癢癢的感覺。當我低頭要看時,夢便醒了。”

女病人的眼中落下了大滴大滴的淚水,裙子上馬上溼了一塊。

陳醫生將桌子上的紙巾盒遞給她,她的樣子讓他忽然忘記了所有在問詢中應有的流程與技巧,他甚至覺得他比病人還要不知所措,“你沒有試著去找他嗎?”

她擦著眼淚輕聲回答:“有,畢業後我在同學聚會時打聽他的下落,去他的舊鄰居家問他家的新地址,甚至去老師那裡問他轉到了哪所學校,在一片驚奇懷疑的目光裡我固執地追尋著。但是,誰也不知道。他就這樣在我的世界中完全地消失了。”

“你做這個夢,持續了多久?”陳醫生又問。

“15年。”她苦笑。

陳醫生吃一驚,彷彿一隻看不見的手,突然間在他的心臟上用力地擰了一把,他忍不住深深地吸了口氣,將頭側了過去。

女病人完全沉浸在自己的講述中,並沒有看見陳醫生的反常舉動。

“後來我養成了在床頭櫃上放一張白紙和一支筆的習慣,我想也許有一天我能幸運地在看見手心裡的那串數字之後才醒,這樣我就可以在第一時間把它記下來。我是如此地希望世界上有奇蹟發生。”

女病人講到這裡停了一下,眼神清澈無比地盯著陳醫生說:“可是,不久前,我真的遇見了他。我就在他的面前站著,看著他的眼睛,但是,他沒有認出我。”

她無奈地笑了笑:“那天晚上我做了最後一個關於他的夢:他站在路的中央。他第一次在人群中先認出我,伸開雙臂,呼喚著我的名字。我在離他一米遠的地方停住腳步,他一聲接一聲地喊著我的名字,眼神憂鬱。從未有過的巨大恐懼瞬間籠罩了我。那一刻我是如此清楚地知道自己在一個永遠也實現不了的夢中。我知道如果再往前走就隨時可能醒過來,這一米的距離對於我和他來說就是天涯!”

女病人的講述很有畫面感,令陳醫生想起了茨威格的《一封陌生女人的來信》。刻骨銘心的愛情,在對方的不知不覺中消逝,是多麼痛心、遺憾的事情。

女病人喃喃說:“我一直很不甘心,如果當初我能找到他的電話”她輕輕嘆了口氣。這聲輕嘆在陳醫生的心裡攪起了陣陣漣漪,他心頭甚至湧上了一種非專業的惋惜。

“我總是告訴自己,已經過去了,但是,但是”女病人幾乎淚流滿面。

陳醫生緩緩地說:“人的一生最重要的是,知道什麼時候應該放棄。”

“也許你說得對。”她直視著陳醫生,“我本來不想說給你聽的。”

“那為什麼又說了?”陳醫生探詢地看著她。

“今天早上,我答應了一個男人的求婚。”女病人抬起頭,看著陳醫生的眼睛,“他等了我三年,今天,我決定嫁給他。”

“恭喜,恭喜。”陳醫生微笑著說,順手拿起桌子上的茶杯想喝口水,卻發現杯子是空的。

“我要找的人已經完全忘記了我,我找了他15年,所以我給了他15次認出我的機會,但是他沒有。”女病人的聲音裡有種很絕望的東西,那語氣冰凌一樣冷冷的。

陳醫生點點頭:“那麼只有一種可能,就是他根本沒有把你放在心上,男人通常會忘記他們認為沒有用處的一些東西。”

“是嗎?”女病人盯著陳醫生問。

“是的。”陳醫生肯定地點點頭。

房間裡的氣氛令人窒息,女病人眼中的悲傷驚雷一般震得陳醫生的心沉到了最低處。

“也許吧。”女病人從包裡小心地拿出一個小木盒,“這個送給你,我不再需要了,如果你願意,請替我保管它。”

陳醫生接過木盒,沒有打開,也沒有說話。木盒裡裝著15年的光陰,無比沉重。

女病人的目光在陳醫生的臉上又停留了一會兒,然後起身出了門。她沒有說再見,也許她是真的再也不用來看病了。

看著桌上妻女的照片,陳醫生按捺住了想要追出去的衝動,伸出去的腳也縮了回來。

“這樣也好,你該開始新的生活。”陳醫生兀自嘆息了一下。

打開盒蓋,柔軟的藍色天鵝絨上,靜靜地躺著一支普通的黑色鋼筆。那是陳醫生十歲時,他父親送他的生日禮物。

陳醫生擰開筆,鋼製的筆芯上顯出他當年用刻刀親手刻下的一串數字——她太珍惜這支筆了,15年來一直沒有打開過它,自然,她也就沒有見到他刻下的電話號碼。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