駱以軍:上天給你的時間,比你想像中的少

2017 年的兩場大病過後,駱以軍再次帶著他的新書《肥瘦對寫》來到大陸。《肥瘦對寫》收錄了小說家駱以軍(肥)與董啟章(瘦)輪流設題的 26 封書信。他們從疾病、星座寫到自己的第一本書或永遠無法寫出的作品……兩位小說家在書寫中交換著屬於自己的私人記憶。

我們以此契機專訪了駱以軍,聽他講述自己疾病、衰老與寫作的慾望的博弈。重病後的駱以軍稱自己“在心境上變了許多……如果要成為一個頂級的小說家,其實上天給予的時間額度,會比想象中的少。”然而他依舊期待創作出“在黑暗的、被詛咒的困境裡,人類拔高的美。”

下文即本次訪談實錄整理後的文字版本,全程隱去採訪者問題,以駱以軍敘述口吻呈現。

骆以军:上天给你的时间,比你想象中的少

《肥瘦對寫》

駱以軍 / 董啟章 著

理想國 | 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 出版

“和朋友寫專欄,就像是在逼對方出招”

《肥瘦對寫》一開始發在臺灣《聯合報》上,他們找不同的作家、朋友、夫婦或母女書寫同一主題,這些人都是作家,就像是“相對論”。《聯合報》第一炮,就找了我和董啟章。我倆應該是過去 20 年來,大陸之外的華人小說家裡,寫長篇寫得比較大型的兩個對手,然後我倆又都是 1967 年出生,又一胖一瘦,我比較吵,他比較文靜,所以很逗。

我和董啟章之前也在上海書展同臺過。我倆同臺就特逗,他普通話不太流暢,所以顯得很沉默,我很愛耍寶、愛逗他。然後他的小說裡也會有一種很靜美的少女,而我的小說裡會有一種人很像高中流氓,高中流氓的記憶是我的一個敘事資產。所以後來我常說如果董啟章是個女孩,我一定把她、追她。

骆以军:上天给你的时间,比你想象中的少

董啟章,香港作家,代表作有《安卓珍尼》《地圖集》《雙身》《衣魚簡史》等。

在《聯合報》副刊登了大概三四篇後,效果不錯,引起很多人討論。後來臺灣《印刻》文學雜誌的副總編拜託我邀請啟章,於是我倆就寫了一年這個專欄,每個月各丟一個題目給對方寫,就像是在逼對方出招。其實這樣的對話通常應該發生在兩個女孩之間,可發生在兩個大叔之間,我覺得還蠻好玩。

“我們的病都很像我們的小說”

《肥瘦對寫》欄目寫完以後,我連續生了兩場很大的病,那時候覺得我的陽壽可能就到 50 歲。現在過來了,但是心境上變了很多,如果現在跟他發動這個對寫,有些話可能都不會像當時那樣無憂無邪地寫。

當時就是蠻慘的,我在經濟上已經碰到某些困境,然後亂接一些廉價的零工。在臺灣這邊,作家打零工、演講錢都很少。接了很多後,身體就垮了,跟董啟章寫這個的時候,我生了第一場病,那才是剛開始。去年我心肌梗塞,在路邊摔倒,然後復原了很久。

我以前很像戰鬥軍人,沒有什麼雜念,就坐在那邊寫寫寫寫……過了 45 歲後,我的身體就崩壞了,特別是去年。後來活了,我覺得還蠻感激。七年前我來打(宣傳)《西夏旅館》,那時候覺得就是無敵鐵金剛,排好多活動,北京打完又飛南京、杭州、廣州……但這一次我覺得不行了,我現在戰鬥力大概不到生病之前三分之一。

骆以军:上天给你的时间,比你想象中的少

駱以軍,臺灣作家,代表作有《西夏旅館》《女兒》《匡超人》等。

我同輩的一些創作者,很多都自殺了。邱妙津自殺,袁哲生自殺,黃春明的兒子黃國峻,比我小一點,也自殺了。在這一套西方的現代主義式的小說操練上,我和董啟章都屬於很認真的人,很嚴肅地投注了生命中足夠長的時間去做這件事,但最後我們都在太早的年紀就生了大病,在《肥瘦對寫》後期,他得了恐慌症。另外一個我很尊敬的對手黃錦樹,也是 1967 年出生的,他寫短篇且學問非常大,他也生了重病,叫重症肌無力,是免疫系統的疾病。

所以我們的病都很像我們的小說,我就是“外家拳”,心臟爆了,然後去年,我的男性生殖器破了一個洞。黃錦樹的免疫系統疾病,也像是他筆下非常魔幻的小短篇;董啟章的恐慌症,就很像他的小說,是一個內向的狀態。

“上天給予你的時間,會比想象中的少”

我從 20 歲開始,甚至更早在 16 歲,兩眼發光,覺得就是要寫小說,要進入到小說這個秘境裡。時間沒辦法加速或者偷來買來,所以我持續讀不同小說家的小說,讀到 30 歲就生小孩了。

但我的注意力依舊是在“我要寫小說、我要寫小說”,所以幾乎到 40 歲才開始寫小說,這是我覺得很不幸的狀況。《西夏旅館》之前的長篇,我基本可以一年完成,那時身體素質好。我在寫《西夏》的時候,投注下去的力量是之前至少三四個長篇的力量,可是它也只是一本書的規格。

骆以军:上天给你的时间,比你想象中的少

《西夏旅館》

駱以軍 著

理想國 | 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 出版

《西夏》下一本到《女兒》,中間隔了 6 年,這遠超出我之前“寫作飢餓感”的時間規律。一開始我也不會很慌,但第三年就慌了,開始嘗試不同的寫法,然而也失敗了。在寫《女兒》的時候,我就已感覺到,以前頂尖運動員的那個狀態已經在下滑,不像寫《西夏》的時候,感覺自己好像火影忍者,瞬間就蹦出來一個九尾妖狐。

到《女兒》、再到下一本《匡超人》,我的力量更加被削弱。西方的長篇小說家,他們的黃金時期大約是 35 到 45 歲。之後有些作家還會繼續寫,但他可能是並不是憑藉著這種“暴力”在寫,他是可以調控的。所以你如果認為自己要成為一個頂級的小說家,其實上天給予你的時間額度,會比想象中的少。

在臺灣,本來出版就比較窮的狀態,所以有時候版權被談得很便宜。但是我就覺得“怎樣?將來我要寫還可以有很多嘛!我就是水龍頭,我幹嘛去計較那水盆裡的水。”但是時間過去後,你就知道其實你的量也沒有那麼多,因為你每一次吐出都是傾全力吐的話,你也不是永無止境。

《西夏旅館》《女兒》與《匡超人》這三本長篇中間,我出了很多亂七八糟的書,有《小兒子》那種廢話的書,還有舊的詩集,然後也有《臉之書》什麼的,各種書都出。但到最後我就知道,作為肉身活下來的、留下來的,其實大概就這幾部作品,可能比想象中少很多。30 歲到 40 歲有三四本,然後 40 到 50 就三本。

骆以军:上天给你的时间,比你想象中的少

《匡超人》

駱以軍 著

麥田出版公司 出版

我年輕時拿到一本書,愛看最後的作家年表,看他幾歲寫出了什麼,然後對比我現在,那時候就發現永遠不可能。因為你所在這個國度、你所在這個社會,它給予文學一個很奢華的位置。文學很奢侈,是人類文明上面最奢侈的,就像乳酪上最貴的那薄薄一層,而我憑什麼去代表這個文明、這個社會去做這件事,所以當然要很窮很窮。

我們最後能分配到的東西並沒多少,這在年輕時是不會懂的。年輕時意志力很強,可以用爆發力去換去拼,但等到 50 歲就會發覺,我因為降生在這個時代、這個文明裡、活在這個島上,所以我就比本來的我少寫了三個好的長篇。也不是因為我不努力,就算再重來一次,我也不認為有人能像我一樣把各種點子拿出來用,但最後就是少了。

“寫小說這件事,比極致的性愛都要爽”

20 多歲時我很喜歡大江健三郎,他在《被偷換的孩子》中造出大量真實的細節,就像一個個幻術,真實會突然被他帶到假的、顛倒的世界裡去,我覺得我可能從年輕時就在做這樣的練習。

骆以军:上天给你的时间,比你想象中的少

大江健三郎,日本小說家,1994 年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

我很容易緊張,經過公車站排隊的人群時,我都會非常害羞。所以我 30 多歲第一次去演講,站在臺上腎上腺素飆太高,我全身一定死掉了非常多細胞。像我這樣非常害羞、非常緊張的人,到一個空間去,其實幾乎每一個人的表情、動作就都會有印象畫派式的記憶。

我有卡卡西(《火影》中的角色)的“寫輪眼”,就是“拷貝之術”。我參加聚會回去後,晚上會睡不著,會一直回放自己有沒有犯錯,有沒有說錯話,有沒有做很蠢的事,有沒有得罪誰,那誰有沒有不喜歡我。所以後來我在做小說素材調度的時候,我在一個空間呆過後,我只要打開機器,人們不會知道他們今晚可能就到了我的小說裡。

寫小說這件事給人最大的回饋與獎賞,在寫的時候就已經給你了。某個下午我在咖啡屋寫下一段,好像是寫《匡超人》或《西夏》時,我覺得這段如果馬爾克斯思寫都沒我寫得好。寫那一段的時候,我覺得那種爽比一次極致的性愛或吸毒什麼的都要爽,爽到爆!那麼這超幸福的一刻,就是上帝寵愛我寵到爆了。

“我們處在一個恐怖、紛亂、絕望的時代”

中國古代的文人一定有一套東西,來對抗那個黑暗、絕望、瘋狂的時代。我們現在會覺得我們所處的時代是一個恐怖、紛亂、絕望的時代,然而魏晉之後,或者晚明、清末,整個家國崩壞,北方被屠殺殆盡……

這也就如同西方,後來會出現很多悲慘、恐怖的小說,就是因為歐洲在高度的文明中,竟糊里糊塗發生一戰,然後又過了四年發生二戰,這都是非常恐怖的死亡場面。茨維格的《昨日的世界》中,是一個多麼輝煌文明的殿堂,之後竟然整個被毀滅,而那毀滅到現在還在繼續,比如現在的土耳其和敘利亞。

骆以军:上天给你的时间,比你想象中的少

1941 年,二戰爆發前,茨維格遊歷美國紐約。

再回看中國曆代,還是有人可以寫出《快雪時晴帖》、寫出《陶庵夢憶》,還是可以像吳昌碩、齊白石他們,把那種崩潰的心靈魂魄刻在印石上。然而這整個文化已經在晚清時被西方崩解,繼而一片一片糜爛,一定有很多城市的流民,一定有非常恐怖的場景……但他們在黑暗的時候,還是可以在藝術上,找到一種心靈尚美的可能,即使過了幾百年、上千年,人們讀到或者看到,還是會熱淚盈眶。

那麼我就想用這個來砥礪自己,如果 100 年後的人有拿到我的作品,可他卻不能感受到那個美,那種在黑暗、在一種被詛咒的困境裡,這個人還想辦法創造出一種人類可能拔高的美的可能,其實就是不行。

“諾貝爾獎跟暢銷書有什麼關係?”

我猜現在大陸的年輕人,玩音樂的人很多,網紅當然會更多,因為這些是看得見的發光的事情。可是在網絡之前的時代,19 世紀下半葉到 20 世紀,是大出版時代。小說家在某個時期,就是人類全部文明最強勢的展演者。

那時會有各樣的 B 咖小說家、C 咖小說家,他們寫一些羅曼史,可能會很暢銷,但到最後會有一個教皇或者皇帝,這可能就是福克納、可能就是波拉尼奧、可能就是博爾赫斯、可能就是魯西迪,也可能是奈保爾。

骆以军:上天给你的时间,比你想象中的少

羅貝託·波拉尼奧,智利詩人、小說家,代表作《荒野偵探》《2666》。

這一切大約就在近 30 年裡結束了。30 年後,如果還有諾貝爾文學獎,而且現存的一些世界性的小說家都不在了,它會頒給誰?可能會頒給 J.K.羅琳,或者村上春樹?可如果我們回看馬爾克斯、博爾赫斯、川端或者芥川,你會覺得諾貝爾獎跟暢銷書有個屁關係。最後比起只會繁殖故事的小說家,這些人才是更好的小說家。

魯迅就是位了不起的小說家,而且我們到生命的最後還可以重讀,他的幾個短篇完全不輸日本最頂尖的小說家。臺灣解嚴後,同個時期我們也在看莫言,那時莫言大概才 30 出頭,就寫出了《紅高粱》的天才之作。

當時阿城、王安憶、韓少功……我讀了很多,我很想學這種想象中的中國語言,後來才知道這不是中國語言,而是共和國的語言,是他們下放才經歷到的東西。

也只是因為一個瘋狂的念頭,上億人被下放到農村去做人類學觀察。然後就只有這不到 100 人,他們沒上過學,他們的青春最感性,他們最有天賦,他們跟世界聯繫方法就書寫。他們卻又那麼懂各種牲口的差別、各種谷麥的分辨、節氣的變化、土地的知識、生與死……天地間幾千年來農民就是這麼生活,可知識分子都是遠距離看山水,只有 50 年代這些小說家才真正置身其中。

而且他們也剛好碰到整個國家的上升時期,全世界當時對大陸非常好奇。文革結束後到改革開放,整個文學氛圍比較放鬆的,所以他們可以任意揮灑、寫長篇,然後接著又被確定為國家級作家,所以他們在中年時就已有所成就。

“作品是有靈魂的,作品會回頭看你”

西方小說家有一個比較穩定或成熟的文學書籍閱讀市場,他不一定要被爆賣,也不會被丟到一個再也不會被發現的位置。

在中國,最暢銷的收入的繳稅榜,竟然是作家,可能大家會產生一種心旌動搖、神馳意淫的感覺。可如果在西方這樣很成熟的讀書體系裡,不會有人覺得莫言應該要與南派三叔比較,或是駱以軍需要跟什麼網紅比較,西方會有足夠穩定的一個閱讀市場,作者很穩定,他的幾千名讀者也很穩定。

骆以军:上天给你的时间,比你想象中的少

西方作家出現在書店裡,也不需要賣嘴皮來耍寶取悅大家,通常讀者就是隻是聽他朗讀,因為作家就是寫作。而臺灣作家出來討生活都要很會演講,會跟大家講文學是什麼。其實作家該做的本來就是讀寫,就像漁夫就該打漁,木匠就該雕刻木頭,壽山石的雕刻師就該拿著壽山石雕刻。

現在還有些人會說作家不要多寫,這對我來講就是假的,(就像漁夫)根本沒有在打漁,你只是在表演你是很神秘的漁夫。這件事我不以為然,但這可能是在對抗出版的行銷運作。那這已經背離了本雅明所說的,作品絕對會有靈魂,當你閱讀作品,作品也會回頭看你。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