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利堅共和國的衰落

美利堅共和國的衰落

近些年來,世界上流傳著關於美國憲法的種種神話。甚至有人說,美國現已成為人類歷史內最大的公法輸出國。然而事實上,自從美國建國以來,共和政治持續了兩個世紀,它的支柱已經搖搖欲墜,不知道還能存續多久。

這本書的作者布魯斯·阿克曼,是美國著名憲法學家。經過四十多年的研究,他得出了驚人的結論:總統制讓美國的共和憲制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危機。他也因此被稱為是“美國憲法偶像的破壞者",把美國憲法請下了神壇。

《美利堅共和國的衰落》。我先解釋一下這本書的題目,作者所說的不是美國在綜合國力上的衰落,不是說美國走上了下坡路,他說的是“共和國"這種政治傳統的衰落。自從美國建國以來,共和政治持續了兩個世紀,它的兩大支柱是理性政治和法治,現在這兩個支柱已經搖搖欲墜,共和政治還能存續多久,這才是作者內心深處的憂與思,他認為是總統制讓美國的共和憲制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危機。

下面,我先來做個背景介紹。美國是一個三權分立的國家,立法、行政和司法三權分別由國會、總統和聯邦法院行使。按照立憲者的設想,三種權力相互制約,彼此平衡,這種分權理念就是《聯邦黨人文集》所講的“以野心來制約野心"。上述三權中,掌握司法權的最高法院被認為是“最不危險的分支",既不控制錢袋子,也不指揮槍桿子;要說哪個分支最危險,在18世紀末的立憲者看來,應該是行使立法權的國會,所以,他們才會把國會一分為二,由參議院和眾議院分享立法權,同時授權總統否決國會立法。總統四年一屆,由選民選舉產生,按立憲者最初的設想,總統之所以當選,主要是基於他為合眾國立下的汗馬功勳一像開國總統華盛頓那樣,而不是因為他在競選中對選民所許下的承諾。

看起來,美國憲法的這種設定保持了極高的穩定性,但是,三權分立的憲制卻沒有按照立憲者既定的方針來走。比如說,美國建國一代的政治家都是把政黨當作洪水猛獸,在麥迪遜寫的《聯邦黨人文集》第十篇中,就把政黨和派系等同起來。他認為,共和憲制要想長存,那就必須對派系嚴加防範。但是,政黨政治在制憲建國以後很快就成型了,兩黨制在很大程度上改造了三權分立的運轉。甚至有學者說,美國憲制與其說是“權力的分立",不如說“政黨的分立”

進入20世紀,總統的集權更是打破了三權之間原有的均衡。在現實中,總統一步步把大權集於一身。可以從兩個方面來看,

首先,總統領導的執法分支奪取了越來越多的權力,尤其是在國家安全事務上,國會和法院都只能靠邊站;其次,在執法分支內部,總統不再通過建制的內閣以及行政各部來治理,而是在白宮內聚集起規模龐大的總統府官員。內閣高官要經參議院批准才得任職,所以他們並不完全唯總統馬首是瞻,但白宮內的影子政府卻像極了總統的“家臣",他們完全聽命於總統個人。

回顧20世紀,在總統擴權的路線圖上,羅斯福新政是一個座標,從那以後,無論民主黨跟共和黨有何政見分歧,但都堅定不移地走在總統擴權的道路上。到了尼克松執政時期,總統專權達到了歷史新高度,水門事件絕不是一樁偶發事件。正是在水門事件調查期間,歷史學家施萊辛格出版了《帝王總統》這本書,他認為美國總統已成為共和憲制內的無冕之王。從那以後,帝王總統這個命題就成了美國政治研究繞不開的問題。阿克曼的這本著作也是帝王總統命題在新時代的延伸。9,11恐怖襲擊讓總統可以運用戰爭當藉口,主張單邊的獨斷權,緊急狀態從例外變為常態,總統權力只能放,卻不能收,在恐怖主義威脅常在的時代,擴權似乎成為了一條不歸路。

美國總統制度到底是怎麼運作的?我們先來說說總統是怎麼選出來的。你可能會覺得,這個問題好像沒有什麼可討論的吧,畢竟我們每四年都會湊上去看那一兩個月的熱鬧。但實際上,兩黨候選人最後一兩個月的角逐,只不過是漫長總統競選季絢爛的收尾而已,總統大選實際上從大選年度兩黨初選的時候就開始了。

初選是怎麼回事呢?初選是以州為單位的,由本黨群眾推選候選人。設立這個制度,本來是為了讓人民更好地行使權利,

把候選人的選擇權交給本黨群眾在光天化日下的投票,而不是黨內大佬在“煙霧繚繞之密室"內的暗地裡磋商。如果從初心來看,初選是為了推進政黨組織的民主化,是值得歡呼的變革,但好心也可能辦了壞事,在阿克曼看來,正是初選制度造成了總統競選的黨派極化。

這其中的原因雖然複雜,但並不難理解。美國選民投票率之低眾所周知,即便是總統大選也只能維持在50%上下,所以,在初選露面的黨員,你基本上可推定都是忠實的追隨者,因為溫和的群眾往往沒有興致參加初選。這樣的選民結構就決定了從初選過程中最先出線的,是更激進的候選人。至少,在初選過程中,他們得表現得更情緒化些,因為遊走在極端路線的邊緣,反而是一種“理性"的選擇。

阿克曼寫作這本書的時候,正趕上奧巴馬在2008年民主黨的初選,奧巴馬以黑馬的姿態戰勝了建制派力挺的希拉里。對於出身草根的奧巴馬來說,互聯網是他逆襲的武器。藉助互聯網,奧巴馬以前所未有的個人魅力出現在本黨群眾的面前,反建制的小清新形象,再加上出身哈佛法學院的精英氣質,一下子就趕上了志在必得的希拉里。他在民主黨的左翼活躍分子那裡甚至更受追捧。正如阿克曼在書中感嘆的,“超凡的魅力起作用,碎片化的政治宣傳起作用,但政治經驗卻很少起作用。

那麼,總統一旦當選,會發生什麼呢?按照美國憲法第二條的規定,總統應當“確保法律得到忠實執行"。作為執法分支的統領,總統的職責就是要讓整個政府機器運轉起來,執行國會制定的法律。在1787年費城會議的制憲者看來,三權分立就應當這麼運作,像牛頓物理學中的機器那樣,實現力量的均衡。但是現實卻是,總統的權力越來越大,破壞了三權分立的平衡,因為總統是全國民眾選出來的,代表著人民的職位,尤其是到了20世紀之後,總統動不動就自命是人民的聲音。

時勢造英雒,偉大的總統出現在民眾需要知道這個國家要往何處去的歷史時刻,也就是說,總統成了大立法者,成了歷史進程的舵手。

為什麼會出現這種現象呢?我們可以從總統這個人、這個職位、這個分支的三種特質來思考這個問題。首先,你想,總統不僅是一個官職,還是一位活生生的人。國會每年都要休會,最高法院也有年度休庭期,而“總統卻從不睡眠",他不是朝九晚五地工作,而是每週7天、每天24小時地為國家月周7天、每天24小時地為國家服務。在國家事務要求當機立斷的決策時,只有總統是靠得住的。舉個例子,林肯是在1861年3月4日宣誓就職,而過了一個多月,南方叛軍4月12日炮擊聯邦駐防時,新一屆國會還沒有集中起來呢,難道真要讓林肯等到各州代表姍姍來遲以後才行動起來?這還是在政治信息基本要靠口耳相傳的19世紀,在我們當下的時代,恐怖主義襲擊的畫面可以立刻出現在我們的手機上,民眾更是要求政府刻不容緩地回應。

其次,從職位來看,美國的官員千千萬,但只有總統這個職位是由全國人民選出來的。國會議員只是代表他們所來自選區的選民,只有總統,可以自我宣稱為人民全體的代言人。以人民的名義,這在現代政治中就具有了無上的權威。

最後,總統是三權分立中的一個分支,國會和法院都是多人決策機構;眾議院按各州人口數來分配議席,是個四百多人的議事機構;最高法院共九人,被稱作“裝在一個瓶子裡的九隻天蠍";而總統只是一個人,整個執法分支也是總統一人負責制,這就讓總統在需要立刻反應的政策領域有了單邊行動的先手優勢。反恐戰爭開始後,有人甚至鼓吹,在國家安全問題上,分權憲制應當讓位於總統的獨斷專行,國會只是總統軍事行動的“橡皮圖章"而已。

阿克曼在書裡,還用了相當大的篇幅批判了司法部裡的年輕人。在司法部裡,有一個叫法律意見辦公室的機構,裡面有超過20多個由總統任命的年輕法律人,他們不是傳統意義上政治中立的公務員,他們的工作是給總統的行為出具法律意見,和最高法院的判決書一樣符合標準。但是問題,他們的結論是已經給定的,如尼克松當年說的:“只要是總統的所作所為,就不可能是不合法的"。為總統提供法律服務的,不只是司法部裡的年輕人,還有白宮的法律顧問。小布什執政的時候,司法部炮製出的“酷刑備忘錄"也是一個例子。那些工作人員沒有獨立性可言,他們的所謂法律意見,只是在給總統文過飾非到這裡,你可以發現,這種總統集權,也是總統規避分權制衡所導致的結果。20世紀以前,總統只是白宮內的孤家寡人,通過內閣各部進行統治,直到1939年,新政

改革大獲全勝的羅斯福總統才得到任命6位總統助手的機會,但從那以後,總統開始在白宮內集權的歷史進程。現在,每任總統都在白宮內掌控著所謂的影子內閣。這些宮內官員不需要參議院的批准,所以對總統絕對效忠,某種意義上說,他們是總統個人的“家臣"。最高法院現任大法官卡根,之前先後當過克林頓白宮的法律顧問和哈佛法學院院長,他曾發表過《總統府政府》的長篇文章,分析內閣建制被架空、總統通過白宮“沙皇"對行政各部發號施令的現狀。阿克曼在書裡憂心忡忡,他說,“白宮官員已經變成了一個權力大本營。白宮'沙皇,有時候要比內閣閣員更有權力。”本來,法律是什麼是由法官說了算的,這種對法治的想象確實構成了法律人信仰的前提,但是,當總統的法律顧問也開始強勢介入,主張對法律的解釋權時,法治的傳統就已經岌岌可危。

最後,我們看看美國政治的現狀怎麼加劇了這個危機,也就是前面我們說到的,阿克曼提出的兩種新興的正當性觀佔危機政府和民調政府。

寫這本書的時候,美國的反恐戰爭正在進行時。為了給總統擴權提供理由,危機政府論作為一種權力正當性的論證模式,成為了盛極一時的學說。法律人有一句諺語:“槍炮有言,則法律無聲。”當一個政治民族遭遇顛覆性的危機,甚至面臨生死存亡而前途未卜的時候,為了保衛共同體本身,政府可以動用超常規的權力。“憲法並不是一部自殺契約",在這些危機時刻,共同體持續存在,政治必要是會壓倒作為一紙文件的憲法的。這種“必要之法"的論證傳統,從美國建國以來就始終存在,每當國家進入某種例外的危機狀態時,這種說法就登堂入室。最具破壞力的危機不是別的,當然是戰爭。

在美國政治傳統中,戰爭作為政府擴權的正當根據從沒退場過,甚至不只是國與國之間的戰爭,關於戰爭的喼喻更是無處不在:向貧窮宣戰、向犯罪宣戰、向毒品旦戰。“戰爭"歷來都是動員民眾、啟動變革時習以為常的修辭。

但在阿克曼看來,反恐戰爭只是徒有戰爭之名,並不是真正的戰爭,因為美國在這場戰爭裡的對手不是某個國家,而是恐怖主義組織。反恐戰爭的問題在於,它永遠不可能劃上休止符。既然這樣的戰爭會無休無止地進行下去,只要恐怖組織不被消滅,那麼戰爭就不會結束,那麼,總統的擴權也就會成為常態。

不僅如此,總統還可以在市場上僱傭職業的“媒體化妝師"和民調專家,操控、塑造、煽動並最終放大群眾的恐懼心理,

國會缺乏決斷行動的能力和專業知識,最終操縱民意。所以,數字化的民意調查裡呈現的民意,也會站在帝王總統這一邊。這就是民調政府論。

民意調查是20世紀的產物,用數字化的民調結果來模擬政府的民意基礎,顯示的是社會科學對美國人生活的全面統治。阿克曼將民調比作“一種私有化的選舉一種關於總統民主聲望的滾動式複決"。這種方法看似科學,能拿出一套精確到百分比的數字,但卻掩蓋了一個硬性事實一大多數美國人對政治的無知,令人吃驚。在接受民調時,民眾所表達的並不是深思熟慮之後的理性判斷,而是非理性的反應。阿克曼用了“抽搐"這個詞,他的意思是,在政治共同體生死存亡的關頭,總統在廣場上振臂一呼,在場群眾應者雲集,發出狂熱的呼喊。這種群情激奮狀態下的集體呼喊,在阿克曼看來,只是狂飆突進的廣場政治

憲法時刻並不是一個轉瞬即逝的時刻,它要持續十多年,因為立憲政治要求既定的憲法規範必須保持高度的穩定性。而人民出場就意味著,高級法到了必須要變的時刻,只有在基於憲法觀的對抗造成憲法危機之時,人民才能在下一次選舉中用選票給出自己在慎思後的判斷。呼喊民主論之所以危險,就在於它表達的只是某個歇斯底里時刻的激情而已。同樣,民調即便看上去多麼冷靜、理性、客觀,它以數據呈現出的結論,其實也只是政治意志在某個時點的抽搐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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