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塵封檔案》系列--162.魯訊手稿失竊案中案(上)

1

“文革”期間,魯迅寓居上海時期的手稿突然被盜,此事驚動了中央高層領導。

竊稿者是為金錢使然,還是藏有政治圖謀?此案案中有案,險象環生……

1968年,“文化大革命”正進行得如火如荼。3月的京城,突然爆出一條:魯迅先生的手稿失竊了!在當時的歷史背景下,這絕對是一個極為絕密而驚人的案件。

這天下午3點30分,一輛黑色“紅旗”牌轎車,駛進北京城郊的中國人民解放軍北京衛戍區某直屬部門的一幢會議專用樓前。從車上下來的是一位60歲開外的老首長——我國1955年授銜的177名中將中的一位、北京衛戍區司令員。

“敬禮!”不知誰先喊了一聲,在場的十多名軍人,齊嶄嶄地把右手舉到額邊,十幾雙亮燦燦的眼睛一齊注視著司令員。

司令員微微點頭,右手一舉,還了個軍禮,隨後便邁步進樓。走進二樓那間屋子,司令員目光往四下一掃,然後在單人沙發上坐下。保衛部長站在他旁邊,指著一名軍人介紹道:“司令員,這是聞歆華,今年27歲,北京人,他是烈士子弟,中共黨員,1961年畢業於公安部警察專科學校,在北京市公安局刑偵處當刑偵員,曾偵破過多起疑難案件,受到過公安部通令嘉獎;1966年借調到我部參加‘4.14案件’偵查工作,之後正式入伍,現在保衛部二處擔任科長。”

司令員看著聞歆華,道:“喝,小夥子,我記得你這麼個名字。前年那個‘4.14案件’偵查人員嘉獎令還是我簽發的呢,記得你立了個一等功吧?”

“報告司令員,是的。”聞歆華回答。

保衛部長又指向另一名軍人:“司令員,這是奚觀紀同志,上海人,24歲,中共黨員,1962年入伍,先在偵察團,1964年調入衛戍區保衛部。他在‘4.14案件’

中立過二等功。”

司令員點點頭:“好啊!唔,都站著幹嗎?坐,快坐下!坐下好說話嘛。”

最初,司令員一言不發,端著茶杯喝茶。幾分鐘後,他用低沉的語調開腔道:

“現在,有一樁任務需要派你們去完成……”

聞歆華、奚觀紀同時霍地起立:“是!”

“請坐。”司令員擺擺手,咳嗽了兩聲,“其重要程度毋須費言語作解釋了,否則我也不會親自出場下達命令啦!具體情況是這樣的:昨天上午10點05分,周總理辦公室接到魯迅手稿庫報告稱,當天上午該庫工作人員上班時,發現庫房被竊,經詳細清查,確認少了魯迅先生三十年代寓居上海大陸新村時寫的書信、文章手稿四箱,合計一百件。總理辦公室深覺案情重大,立刻派專人赴人民大會堂,在那裡坐等周總理外事活動結束後當面報告了這一案件。當天下午,周總理將此案轉告了另外幾位中央領導同志,商議破案事宜。晚上10點40分,總理緊急召見我,說經過慎重考慮,決定把追回魯迅手稿的任務交給北京衛戍區。總理對此案十分關注,特地強調:務必盡一切可能,悉數追回失竊的全部手稿!今天上午,為偵查‘手稿案’,我特地主持召開了衛戍區黨委常委會,會議決定由保衛部執行追回手稿的重要任務。我和幾位部領導商議之後,決定將這一任務交給你們。”

“是!保證完成任務。”聞歆華和奚觀紀表情嚴肅地立正回答。

2

司令員目光炯炯地看著聞歆華、奚觀紀兩人,又強調說:“這是一樁十分複雜的案件,偵破的困難在於:根據黨委常委會分析,作案者背後極有可能有政治背景,因此,你們在進行偵查工作時必須絕對保密,這樣,你們不可能去現場勘查、瞭解,並且從今天起不能再回部隊,要等偵查工作結束後才能回來。”

司令員最後說:“這個案件可能有重大背景。但是你們不必有顧慮,大著膽子去查,不管涉及到誰都要查下去,啃不動就來找我,我當你們的後臺。”

保衛部長佈置道:“我向你們提供一套剛從日本進口的先進偵查設備;另外,司令員已命令衛戍區警衛師撥出一個連的力量供你們調遣,當然是通過秘密途徑聯絡。偵查中遇到業務上的困難,可以去找北京市公安局軍管會,我給你們打個招呼。

必要時,可以直接以軍管會成員的身份開展偵查工作。小聞是‘老公安’了,公安局認識不少人,開口要求幫忙總還是行的。不過,我再說一句:不管對任何人,包括對軍管會主任本人,都必須絕對保密。明白嗎?”

“明白。我們會用其他藉口的。”

“你們單獨執行任務,可能會遇到危險,我給你們增派一個助手——偵察部隊新調來的曾大軍同志,讓他保護你們的安全。”

傍晚時分,聞歆華、奚觀紀和曾大軍見面了。曾大軍和奚觀紀同歲,山東人,祖上自清朝初期開始嗜習武藝,自創一套“曾家拳”,大刀闊斧硬氣功,名聞南北十三省,到他這裡已是第16代了。這天下午,團領導找曾大軍談了一次話,讓他去保衛部二處找聞歆華報到。曾大軍從連隊到保衛部足足花了三、四個小時才趕到。

“報告!”曾大軍在聞歆華和奚觀紀的辦公室外面扯直了嗓門叫道。

奚觀紀正在換便服,被那野聲野氣的嗓音嚇了一跳,轉臉對聞歆華說:“這位老兄好像大街上賣蘿蔔的。”

聞歆華笑笑,轉臉說:“請進!”

出現在聞、奚面前的是一個黑鐵塔式的大個子:身高1.85米,膀大腰粗,把一套特大號軍服繃得緊緊的,曾大軍的相貌不敢恭維,卻不失淳厚之感,這絕對是一

個老實漢子!他走進門口,朝聞歆華行了個軍禮,聲如洪鐘報告道:“偵察8團3

營5連曾大軍奉命前來報到!”

聞歆華上前握住他的手:“你好!我是聞歆華,很高興和一位武術家見面。這是奚觀紀同志。”

奚觀紀的上衣還有兩顆鈕釦沒扣上,他也不管那麼多,走攏來握住曾大軍的手:“大曾同志,你好!哎喲,你這手掌活像一把老虎鉗嘛,這麼大勁兒!嘿嘿,你一來我可安心多了,聽說你的武功是祖上世代相傳,那準是沒說的,如果徒手相搏,你一人可以對付幾個?”

曾大軍低頭看看胸前戴著的那枚金光閃閃的毛主席像章,一本正經地說:“俺練過武,不過也沒有多麼大的本事。俺一個人發起狠來,可以把4條大漢打倒在地。”

奚觀紀翹起大拇指:“名不虛傳。厲害!”

聞歆華招呼曾大軍坐下:“大軍同志,我們三個人從今天起,要在一起工作,有些情況應當互相熟悉起來,我是北京人,小奚是上海人,你是山東人。今後我們就是來自五湖四海的親兄弟。”

5分鐘後,三個偵察員拎著裝有武器、通訊設備和各種證件的箱子,離開保衛部機關,踏上了一條艱難、危險的道路。

3

次日上午7時,聞歆華身穿一件咖啡色羊皮甲克衫和黑色直貢呢馬褲,雙手插在口袋裡,嘴裡哼著革命現代舞劇的音樂旋律,不慌不忙地走出他家的四合院,朝小巷外馬路邊的市內短途公交汽車站走去。

走出小巷,偵察科長出於一種長期從事偵察工作所形成的職業習慣,停下腳步,轉頭四下觀察,看有沒有值得引起留心的人。這是一條偏僻馬路,從早到晚也沒多少人走過,這會兒附近只有幾個手臂挽著菜籃子上街去買菜的家庭婦女在行走。聞歆華將目光投向遠處,20米開外有一個身穿綠色絨線外套的女青年正迎面走來。聞歆華站在那裡,從口袋裡掏出香菸叼在嘴上,劃火點燃,邊抽邊用看上去顯得漫不經心的目光注視對方。綠衣女郎無動於衷,自顧走自己的路,走過小巷口時,甚至都沒朝這邊瞟一眼。

“一切正常!”聞歆華在心裡下了這個結論,繼續哼著曲調往前走。從小巷到公交車站,大約有300米距離,聞歆華走得過於從容不迫,以至當他走到那裡時,一輛汽車已經開走,他只好在路邊人行道上等候。那個綠衣女郎和另外三個中年婦女也沒趕上這趟車,5個人站在那裡等車。早一班晚一班之間的差異,對於此刻的偵察科長來說,並無多大關係。昨晚他和奚觀紀、曾大軍分手時約定,今天上午7時30分在西什庫大街碰頭,現在才7點鐘,這裡到碰頭地點4站路,只有10分鐘時間,完全來得及。聞歆華站在路邊,回想起昨晚思考“如何偵查手稿案第一步”的經過——

昨晚,聞歆華在自己那個8平方米的小屋裡,苦苦思索偵查方案。和以往經手的所有案件不同的是,“魯迅手稿案”不能進行現場勘查,也不能找有關人員詢問,完全要靠自己暗地查訪,這給偵查工作帶來了很大的困難。聞歆華坐在燈下,嘴邊露出一絲苦笑:“這就是說,一些通常總會在小說或者電影中出現的蛛絲馬跡,諸如腳印、指痕、血跡、頭髮、鈕釦之類的遺留物統統跟我們無緣。”

“絕”歸“絕”,案子總還得破,並且不能拖延時間。這是司令員,不,是周總理交辦的案件,必須儘快偵破!可是,這個案子猶如一團亂麻,上哪裡去找那個線頭呢?四箱手稿,合計一百件,分量不輕。要竊走這些手稿,看來至少必須具備這樣兩個條件:第一,要有兩個以上的人;第二,要有交通工具。

聞歆華從抽斗裡拿出一張《北京市區交通分佈地圖》。這是一份由公安部內部的京安印刷廠專門印製的供軍事、公安部門用的內部地圖,與新華書店及街道小攤上出售的一般地圖不同的是,這份地圖將全城劃成若干個地段,上面都標著代表該地段名稱的阿拉伯數字,魯迅手稿庫所在的那條路屬於112地段。聞歆華面對地圖,入神地凝視著……

凌晨4點多,一個念頭好似流星劃破長空一樣,飛快地在聞歆華的腦中閃過,眼裡忽然閃出欣喜的亮光:“哈!有譜啦!”聞歆華通過查地圖產生了一個主意:

他原來在市公安局工作,對全市各區的治安情況比較熟悉,知道112地段是盜竊案件發案率比較高的一個地區。那裡有好幾個進過工讀學校和少教所的遠近聞名的“夜遊神”,他們白天睡覺,晚上10點鐘以後出來轉悠,如果他們中的某一個前天晚上正巧在112地段撞見過那幾個盜竊魯迅手稿的角色,豈不是一條很妙的線索?

4

“嘀嘀!”一陣清脆的喇叭聲在聞歆華耳邊響起,公共汽車來了。這時車站上已經來了不少人,汽車尚未停穩,人群已經開始擁動;車門打開,上面的乘客還未下車,等車的人已迫不及待地往上衝了。聞歆華站在那裡,原想等車上的乘客下來後再上去,但後面的人拼命擠過來,便也身不由己地往上擁。上車以後,他發現在後面擠自己的那人竟是剛才那綠衣女郎,心裡不禁暗自驚訝:一個姑娘家何來這麼大的力氣?不知怎的,聞歆華對她產生了一種探究性的興趣。他略略挪動身子,轉過臉去打量站在自己右側的綠衣女郎。對方約摸二十二三歲的樣子,高高的個子,結實健壯;長得並不漂亮,蘋果臉上的五官雖然不失端正,但可能膚色黑的緣故,使人有一種“粗俗”的感覺。聞歆華看著她那副模樣,和她剛才那把力氣一聯繫,心裡估計對方可能是一名運動員。

綠衣女郎見聞歆華打量自己,眉毛一聳,眼裡飛出一個笑波。就在這一瞬間,聞歆華頭腦裡閃過一個感覺:這味道有點不對頭!這個27歲的小夥子已有3年戀愛史,女方是衛戍區總醫院的外科護士。3年戀愛,時間不算短,因此聞歆華能分清年輕女性眼裡透出的神色。透過這“心靈的窗戶”,他甚至還能估摸她們心裡在想什麼。現在,他從對方那道閃電般的笑波里,發覺有一種輕佻、挑逗的意味。在女性眼裡,聞歆華是一個模樣英俊的青年小夥,因此他在許多場合都碰到過主動向他微笑,甚至開腔搭訕的異性,但她們都是正經的、莊重的,絕對沒有挑逗自己的意思。聞歆華暗自思忖:難道這女郎是個不正經的角色?或者專門是來盯我的?

這時汽車已經行駛了六七分鐘,停靠過兩個站頭,由於下去的乘客多於上車人數,所以車廂裡不像先前那麼擁擠了。聞歆華想試探對方,便故意朝車門那裡擠過去。那綠衣女郎見他動彈,也馬上移動身子;聞歆華擠到哪裡,她也“粘”到哪裡。

在別的乘客眼裡,倒以為她是聞歆華的女朋友哩!

“真的不對頭!”聞歆華作了肯定的判斷,但出於慎重,他還想試一試,便轉臉輕聲問道:“前面站你下嗎?我讓你。”

綠衣女郎真的做出了“不對頭”的反應,她用那雙大眼睛瞟著聞歆華,嫣然一笑,嘴裡輕悄悄地傳過一句話來:“你下我也下,我跟你走就是了!”

“女流氓!”聞歆華心裡罵了一句,臉上紅了一紅,這並不是未婚小夥的羞澀,而是出自內心極度忿懣的情感流露。聞歆華站在車裡,眼望車窗外那一閃而過的商店、行人和人行道上的梧桐樹,外表看上去很平靜,心裡卻在咬牙:老子若還在公安局,這會兒只怕真要請你“跟我走就是了”!可是,現在情況不同,不便也不可能拿她怎麼樣,聞歆華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

汽車又停過一個站頭,下一站就是聞歆華和奚觀紀、曾大軍約定碰頭的地點了。

聞歆華決定不理睬綠衣女郎,自顧下車。她若還是粘著,自己乾脆往派出所走,看她還敢不敢“我跟你走就是了”?

小夥子畢竟還年輕,在這上面犯了一個疏忽,他沒想到為什麼最初在小巷口碰到對方時,她看都沒看他一眼,而一上公共汽車卻做出如此“多情”之舉?不過,聞歆華即使想到也已經晚了,接下來發生的事情證明他此刻已經鑽進一個口袋裡,只不過人家還沒收攏袋口。

5

司機踩下了離合器,讓汽車藉助慣性向十餘米外的站頭滑行。聞歆華開始向車門那裡移動,就在這時,綠衣女郎突然用力揪住他的左手,漲紅了臉,尖聲高呼:

“抓流氓啊!”

聞歆華絕對沒有料到竟有這麼一手,但他反應敏捷,立刻厲聲喝道:“你是什麼人?竟敢白日誣陷好人!”由於憤怒,他的臉變得緋紅,如同一塊染紅了的斜紋布,從他眼裡射出一道犀利的寒光,令綠衣女郎不敢正視。

但是綠衣女郎並不鬆手,仍是死死地揪住他不放。聞歆華連掙兩下都沒能掙脫,這結果使他立刻改變了剛才認為是“女流氓”的判斷,而感到這是一個會武術的女對手——還不知來自何方的對手!

聞歆華過去在公安學校時,學習過一些擒拿動作,後來在公安實踐中也使用過。

他正想根據要領,把左手從對方手裡掙脫出來時,旁邊不知從哪裡又鑽出三個身強力壯的年輕人,不由分說,上前來就扭胳膊抓脖頸揪頭髮地打抱不平起來。當這幾個人熟練而迅速地完成這些動作,令聞歆華絲毫不能掙扎時,汽車也正好到站停下了。

“開門!”綠衣女郎一聲大喝,那年近五十歲的女售票員自是不敢怠慢,馬上照辦。聞歆華被三條大漢架著,推推搡搡地弄進了四五十米開外的那個掛著“打擊流氓阿飛、投機倒把辦公室”(當時簡稱“雙打辦”)牌子的群專機構的大門。

此時,正是上午7時30分。

“雙打辦”在當時是名氣極響的武衙門。這個機構是由幾個造反派組織自發抽人拼湊而成的,名謂“打擊流氓阿飛、投機倒把”,實是專門迫害異己。為了取得其“合法”地位,“雙打辦”特地請公安機關造反派組織派人來坐鎮,這樣便無人再敢表示異議。在“雙打辦”“工作”的都是各造反派組織派來的打手尖子、“文攻武衛”標兵。

聞歆華被“扭送”進門時,院子裡有兩個五大三粗的青年,正在一株大樹下打沙包練拳頭。這兩個人原是鍊鋼工人,一個姓辛,一個姓王。“文化大革命”開始後,他倆一搭一檔,在批鬥會上大打出手,將全廠17名廠級幹部打了個“滿堂紅”,從而大顯聲名。現在他們一看有“生意”上門,連忙迎上前來,辛某首先發問道:

“唔!這傢伙怎麼的?”

架住聞歆華右臂的那個大漢說:“這是個流氓,在公共汽車上猥褻婦女。”他用下巴朝綠衣女郎一努,“讓受害人當場抓住了。我們三個是見證人,出於義憤,把他扭送來了。”

綠衣女郎簡直就像一個演員,她在極短暫的時間裡突然換了一副神態,臉上佈滿了火燒雲,溼潤的眼睛裡流露出明顯的羞澀神情,低垂著頭,訥訥而言:“他一上車就……就往我身邊擠……後來,他的手還往我……胸口伸……”

王某聽完,一雙貪婪的眼睛竟也毫不掩飾地投向綠衣女郎那豐滿、高聳的胸脯,然後用聽上去像患了重感冒塞住了鼻子的聲音說:“呵!老弟,你那眼力倒挺準的嘛!……好吧,這人我們收下了!”說著,他從腰間掏出一副鋥亮的不鏽鋼手銬,走到聞歆華面前,“咔噠”一聲便扣在手腕上。

6

綠衣女郎幾個一走,兩個打手便把聞歆華往屋裡推:“走走,這幾天正巧沒主顧,咱們空得很,你趁熱過堂去!”

聞歆華雖然在部隊工作,但由於家在北京城裡,所以對這個成立不久但早已臭名遠揚的“雙打辦”有所耳聞。現在,他已明白自己剛才碰上了什麼人,綠衣女郎一夥肯定是與盜竊魯迅手稿的作案者有密切關係,而且他們已經知道自己受命負責偵查這宗特別重大案件。聞歆華覺得奇怪,司令員是在絕對秘密的情況下向他們交代偵查任務的,對方怎麼這樣快就知道詳情而且採取了對策?

“走啊!”打手厲聲吆喝著,同時狠狠一推,把聞歆華推了個趔趄,差點跌倒在地上。

此時,從表面上看,聞歆華已陷入了絕境:頭上頂著“流氓”帽子,手上扣著不鏽鋼銬子,背後又有兩個凶神惡煞般的打手。然而他們高興得太早了點,因為聞歆華的身上還另有乾坤——求援。他的右側小腿上用繃帶扎著一個有半隻火柴盒大小的玩意兒——日本松下電子器材公司製造的“無線電自動報警器”。他只要用手按一下上面那個黃豆粒大小的紅色按鈕,裡面就會以3秒鐘間隔的頻率向空中發射信號,奚觀紀那裡有接收裝置,立刻會按照信號跟蹤過來。問題是聞歆華的雙手被銬在背後,一時無法打開發射開關。

“得想辦法把手銬去掉!”偵查科長在走進一間20平方米的屋子時這樣打算。

這是“雙打辦”的“第一接待室”,凡是進來的人都得在這裡經受一頓飽揍,聞歆華四下一看,這屋子是一個標準的刑訊室,裡面有吊人的鐵架、綁人的繩子、打人的皮鞭以及上老虎凳用的青磚、罰跪用的碎碗碴和粗粗的大槓子。

聞歆華知道對方將開始正式“接待”自己了,這可不是鬧著玩兒的,讓他們打傷弄殘了,怎麼去完成偵查任務?想著,他便來個先發制人——一個急轉身面對兩個“接待員”,用命令的口氣說:“給我把手銬打開!”

對方自“武衙門”開張以來,“接待”過起碼三位數的“專政對象”,還從未碰到過這種情況。一時間,兩人竟呆住了,用迷茫、疑惑的目光審視著聞歆華。半分鐘後,那個王某先醒悟過來,抬手就是一巴掌:“他媽的!你是什麼東西?”

聞歆華早有防備,一個急促下蹲讓過巴掌,人還未站直,聲音已經響起來了:

“我是國家公安部的特別偵查員!”

“瘋子!”王某一巴掌落空,不禁大怒,咆哮一聲,一記抄拳朝聞歆華腹部打來。偵查科長身子往旁邊一閃,舉足往對方膝蓋部位猛力蹬去。那傢伙精的是打人技巧,對正式格鬥卻是門外漢,不懂得如何躲閃,右膝蓋上捱了一腳,一陣鑽心裂骨的疼痛使他怪叫一聲,頓時站立不住,雙手捂著膝蓋蹲了下去。這一腳的效果與聞歆華預先想象的完全相同,比用嘴巴自我介紹有用得多。另一個“接待員”辛某見聞歆華身手不凡,馬上排除了“瘋子”的懷疑,但“公安部特別偵查員”的身份尚需證實,於是站在那裡考慮該怎樣對付這個被捕者。但聞歆華用一聲冷硬的命令打斷了辛某的思考:“快把這裡的公安人員找來!”

也真是巧,公安人員正好從窗外走過,聽見“第一接待室”裡有人下這樣的命令,覺得奇怪,便推門而進:“什麼人在這裡發號施令!”

7

“雙打辦”幾十個人員中,只有5個人是公安人員。因為要借他們的牌子用,所以5人中的任何一人都被視為“當然負責人”,辛某便報告道:“凌代表,這個被革命群眾扭送來的流氓自稱是公安部的,還對抗專政,把小王給打傷了!”

凌代表名叫凌鍾,四十來歲,是公安分局的造反隊員。他聽辛某這樣一說,情知有異,先朝蹲在地上的王某看了看,嘴裡“唔”了一聲,便將目光轉到聞歆華的臉上。一看,覺得有點眼熟,那雙小眼睛轉了幾下,想起來了:“哦,你是市局的小包吧?”

凌鍾在“文化大革命”前是基層派出所的治安警,市公安局刑偵處刑警辦案時經常去下面調查瞭解情況,因此對市局刑警有點“面熟人陌生”,現在把聞歆華當成已經調往天津的那個刑警小包了。但這顯然對聞歆華有好處,所以聞歆華便決定先把手上的銬子哄開再說,於是點點頭:“我是小包,現在調公安部了。”

凌鍾問道:“今天怎麼啦?”

聞歆華苦笑道:“在公共汽車上鬧了點小誤會,被人扒去了證件,還被誣為‘流氓’。”他知道對方必定要提出看證件,便先堵住這道缺口,今天他身上什麼證件都沒帶。

凌鍾略一沉思,轉臉道:“小辛,把手銬給他開掉。小包,你先到我辦公室去坐一下,我打個電話讓部裡派人來接你回去,順便幫你做個解釋,免得以後難說清楚。”吃公安飯的人都具有精細的稟性,不是那麼好哄騙的,凌鍾明裡說得堂皇,實際上是想調查一下聞歆華說的是否是事實。

聞歆華隨凌鍾穿過前院過道,走進後院一個小辦公室。

凌鍾抓起電話機準備打電話,問道:“小包,你在部裡哪個部門?”

聞歆華把手伸進褲腳管假裝抓癢癢,迅速按下“無線電報警器”的發射按鈕,然後和對方搭話:“我在346分機,你往那裡打吧。”

這個號碼其實是當時公安部專門設的一個空號,專為執行特殊任務的偵查員遇到需要拖延時間的情況時使用的。凌鍾在耳朵裡聽到的總是“嘟嘟嘟嘟”的盲音,而聞歆華小腿上的那個“小玩意兒”卻已開始發揮作用,以3秒鐘間隔的頻率向空中發出電訊信號……

再說奚觀紀、曾大軍兩人,他們住在右安門那裡,和聞歆華家正好相反方向。

當兩人坐車趕到離“雙打辦”大門約60米遠的馬路對面時,綠衣女郎一夥演出的那幕鬧劇早已結束,因此他們暫時還被矇在鼓裡。曾大軍一下車就用很大的聲氣問:“小奚,我們到對面去等還是在這邊等?”

奚觀紀瞥了他一眼,沒有吭聲,拔腿就往前走。曾大軍吃不準這是什麼“路子”,只好跟在後面。走了十來米,他憋不住了,一把拉住奚觀紀的胳膊:“咋哩?俺在跟你說話,你為啥不答理?”

奚觀紀四下一看,兩人此刻正站在一道高牆下面,絕對保險,便壓低了嗓門喝道:“你身為偵察兵,竟然不懂保密工作紀律,外出執行任務時在公共場所高聲洩漏機密……”

這頂帽子太大了,曾大軍自然不服,正想反駁,奚觀紀口袋裡發出一陣細微的“嘟嘟嘟”的蜂鳴聲,奚觀紀聞之大驚失色:“不好!聞歆華遇險報警了!”

8

奚觀紀的眼睛迅速往四下裡掃了掃,便從上衣口袋裡掏出那個巴掌大小的“無線電報警訊號接收器”,那上面標著幾行阿拉伯數字,紅燈在“50”上面閃爍,這就是說,聞歆華就在附近50平方米內。

奚觀紀畢竟是偵察兵,一瞬間,他的頭腦裡如同打開了一架高速運轉的電子計算機,立刻飛快地運轉起來:聞歆華約定7點30分在這裡會面,他很有可能提前到達,在等候時間裡橫遭不測,現在就被扣押在附近。他在哪裡?誰是現場目擊者?

奚觀紀的眼睛在馬路對面來回掃視,最後停留在離車站牌五六米距離的那個擺香菸攤的老頭兒身上,便決定去向他打聽。

奚觀紀對曾大軍說:“你在這裡等著別動,我去查清聞歆華的下落。”

奚觀紀大步穿過馬路,走到香菸攤前,滿臉笑容道:“大爺,您早!”

賣香菸的老頭兒自“文化大革命”開始以來,就沒聽到過這樣的禮貌用語了,一聽之下頓時眉開眼笑:“哈哈,小夥子,你早!你早!”

奚觀紀心急如焚,卻不得不耐著性子從遠處兜著轉,他掏出一元錢:“大爺,給我來包‘大生產’,再加一盒火柴。”

老人將香菸、火柴遞過來。奚觀紀立刻拆開香菸,自己叼一支,又遞一支給對方:“大爺,我是從江蘇來這裡出差的。這首都啊,地方可真大哪,可就是有點那個……那個……”

老頭兒不無好奇地問:“什麼?”

“我在北京呆3天了,總髮現秩序……哦,是革命秩序,似乎不怎麼好,走在馬路上老是看見有人打架,罵人更是司空見慣,這好像和首都的風貌不相配。大爺,您說對不對?”

老頭兒“嗬嗬”笑道:“原先我們這裡秩序挺好的,後來嘛……怎麼說呢,這是革命嘛!罵人、拉扯、打架、打死人都是革命行動,大字報上說的嘛。我在這裡坐著不動,這樣的革命每天也能看到好幾次。就說剛才吧,公共汽車還沒停穩,上面就揪下一個穿皮甲克的小夥子,說是‘流氓’,送那邊‘雙打辦’去了。”

奚觀紀一聽就明白了。他救人心切,搭訕了兩句,轉身便走。馬路對面,曾大軍等得心如火焚,見奚觀紀走回來馬上發問:“怎麼樣?”

奚觀紀當機立斷道:“聞歆華現在讓人家當‘流氓’押在那邊‘雙打辦’裡。

現在救人要緊,大軍,我是‘三腳貓’(滬語,意即對某項技能只掌握一點皮毛),伸胳膊動腿的事兒玩不大轉,這事兒你得多出點力了。記著,我動口,你動手。你可以教訓那些打手,只是下手時別太重,他們是造反派,中央‘文革’支持的,打傷了容易惹麻煩。”

奚觀紀說完,便朝前面奔去。他在一百米開外發現路邊停著一輛當時常見的載重量為1噸的三輪卡車,上前一看,車門沒鎖,便毫不客氣地跨進駕駛室,開了車便走。

“雙打辦”大門口是不設崗的,奚觀紀、曾大軍揚長而進。那王某、辛某做夢也想不到竟會有人上門來搶人,那凌鍾還在執拗地撥著電話,聞歆華笑嘻嘻地坐在他對面的椅子上。奚觀紀進門一聲吆喝:“你這傢伙在這裡哪?快走!”

汽車開出二十多米時,值班人員才衝出大門。但他們沒有交通工具,只得以大聲咒罵來發洩滿腔憤怒。那個凌鍾則打電話讓公安局派車追趕攔截,但這顯然是徒勞的。

9

聞歆華脫險後,立刻和奚觀紀、曾大軍三人進了一家飯店,聞歆華向奚觀紀、曾大軍談了下一步的偵查方案,三人很快就統一了思想。

聞歆華說:“我在市局刑偵處時經常去下面分局和派出所轉悠,那裡頗有幾個熟人。我意是乾脆先通過私人關係去找他們幫忙,我想他們不會拒絕的。萬一不行,我們再使用衛戍區司令部的介紹信,去找市公安局軍管會。”

曾大軍問:“這樣會不會洩密?”聞歆華剛才已把手稿案詳細地向他介紹過,所以這個山東大漢知道是尋找4箱魯迅手稿。

聞歆華說:“魯迅手稿庫的工作人員未向派出所報案,因此分局、派出所對此案還不知情,我們不說辦什麼案就是了。”

當下,聞歆華去飯店辦公室向112地段派出所掛電話。那邊所長、指導員都和聞歆華熟識,一聽他因辦案而請派出所幫忙找幾個“夜遊神”瞭解情況,一口答應,說正巧手頭有一個現成的角色——一個名叫於坤的小偷,因剛才在市場偷蘋果,被群眾扭送上門,現在還未訊問哩。聞歆華一聽大喜,當場決定立刻去派出所。奚觀紀問:“三個人一起去訊問?”

“不用。個把小偷我一個人去就可以了。你和曾大軍由派出所同志陪同著下112地段訪問群眾,瞭解情況。”

聞歆華來到派出所,先和所長、指導員寒暄幾句,然後帶著路上買的蘋果走進審訊室。他剛在桌子後面坐下,警察就把小偷於坤帶進來了。聞歆華微笑著問道:

“是於坤嗎?請坐!”

於坤今年才17歲,行竊歷史已有10年,他進過看守所,關過少教所,派出所的門檻則不知被他踩過多少回了。“派出所是我三舅家!”他經常對別人這樣說。

既然到了“三舅家”,那當然不必客氣。這小子很自然地拖過一個專供被訊問者坐的凳子,一屁股坐了下來。於坤一進門就發現自己和聞歆華沒見過面,於是坐下後先發制人似的問這個“三舅家”的陌生人:“你是新來的嗎?”

聞歆華幹過多年公安工作,和各種各樣的案犯打過交道,對於於坤這樣一個角色自然見怪不怪。他點點頭,笑道:“哦!忘記向你自我介紹了——我姓聞,聞歆華,市局的。”

“市局的?”於坤冷不防一個激靈,“市局的找我幹什麼?我又沒幹什麼壞事。”

“咱們隨便聊聊吧。”聞歆華說著,從口袋裡掏出一包“大前門”,拆開,往嘴上叼了一支,看看於坤,“你來一支嗎?喏,給——”

兩人點燃了香菸,便“聊”開了:

“於坤,你家住在哪裡啊?”

“離這兒不遠,出門往右穿過一條橫道就是,177號大院裡。”

“你家裡有些什麼人啊?”

“爸爸、媽媽、姐姐、哥哥、我,5個人。”

“哦!你還不錯嘛,有這麼一個齊齊整整的家庭。比我可強多了,我從小沒爹,只有媽媽和妹妹。”聞歆華說的是實話,他父親是地下黨,1947年被國民黨殺害於監獄。

“是嗎?”於坤用半信半疑的眼光,望著這個客客氣氣的便衣警察。

聞歆華一臉正經:“我從來不騙人。唔,你有一個很好的家庭,為什麼要上派出所來呢?”

“是人家把我抓來的……”

“人家是誰呢?所長還是指導員?”

“糾察。”於坤無奈地說。

10

聞歆華抽了一口煙,恍然大悟道:“哦!這就是說,今天上午你在家裡看書或者跟哥哥下棋,糾察上你家就把你抓來了?”

於坤的臉色有點尷尬,頓了一頓才說:“嗯,是這樣的……我在家裡……哦,不是在家,是在市場上把我抓來了。”

“那糾察準是抓錯人了,錯把一個年紀輕輕的好小夥子當壞小子抓進來了。這樣吧,你走吧。”

於坤聽了,真的站起來就往外走,可是剛出門,就被外面站著的警察給堵了回來。聞歆華問:“怎麼又回來了?”

於坤哭喪著臉說:“他們不放我走哇。”

“哈哈……”聞歆華大笑,“你這個沒出息的小傢伙。多大啦?17歲!嗬,也算是個男子漢了,怎麼為偷兩個蘋果來派出所做客?”說罷,他拿出那袋蘋果,“拿去吃吧,我請客!”

於坤眼睛一亮,心裡嘀咕道:“這‘老便’倒他媽的夠朋友!不,只怕是另有所圖吧?算啦,不管那麼多,我又沒幹壞事,能拿我怎麼樣?先吃了再說!”想著,上前去抓起一個蘋果就啃。於坤啃蘋果的速度就像電影《紅色娘子軍》裡那個女主角瓊花吃山芋,快得驚人,轉眼間就吃了一個,馬上又抓第二個。

聞歆華等他吃下兩個蘋果後,問:“這幾天老在外面轉悠?”

於坤馬上警惕起來:“沒的事!咱一直老老實實呆在家裡。這是哪個兔崽子揭發的?老子去砸他家的玻璃窗!”

聞歆華說:“沒人揭發,是我猜的。其實嘛,轉悠也不一定是幹壞事,像今天這樣順手牽羊撈兩個蘋果也不能看成是偷竊。”

於坤聽著覺得怪舒心,他“呵呵”地笑了。

聞歆華又問:“你們這條街道上,老是喜歡在外面轉悠的都有哪些人呀?”

“那多哩,‘白狗’、‘小翹腳’、‘大鼻子’、劉小二、張家老大、鐵柱子、‘黑扁頭’……”於坤報出一連串跟他差不多的狗不願吃、狼不喜啃的壞小子的諢名。

聞歆華心中暗喜,立刻問道:“你可以把最近的‘新聞’向我轉播一下嗎?”

於坤眼珠子轉了轉,尋思這一帶最近又沒發生殺人、放火、搶劫、盜竊(這是指價值較大的)等刑事案件,只有4天前路口那個公共廁所裡發現‘反標’,那和自己這一夥人是不沾邊的,便決定“轉播”幾條“新聞”給“老便”聽,以答謝他饋贈蘋果之情。

於坤說的第一條是桃色“新聞”:那個“大鼻子”盧明奇,深夜鑽到一家新婚夫婦窗下去偷聽屋裡傳出的片言隻語。這對聞歆華沒有用處,但他必須耐著性子聽下去。

於坤的第二條“新聞”,可以獲得聞歆華以後頒發的“最佳新聞獎”:“昨天下午,‘大鼻子’上我家來借撲克牌,告訴我一樁‘新聞’:前天晚上12點多鐘,他在外面亂逛時看見七八個戴袖章的人,推著一車用油布遮住的東西,從我們那條路上經過。他估摸著,這準是造反派轉移抄家物資。”

前天晚上?車上裝著用油布遮住的東西?十有八九就是那4箱魯迅手稿!聞歆華抑制住內心的喜悅,出於慎重,他沒向於坤提出有關這條“新聞”的任何詢問。

聞歆華看看手錶,說:“已經快一點了,今天我們就談到這裡吧,下午我還要開會。以後有空時我們再接著聊。現在你可以回家了。”

11

聞歆華把於坤送出派出所,返回來時心裡已經做出決定:“立刻傳訊‘大鼻子’!”

派出所所長派一個警察去喚“大鼻子”盧明奇。一會兒,那個警察回來說:

“盧明奇去城外海淀區大柳樹村姨家走親戚了,要明天才回來。”

聞歆華略一思考,決定立刻叫回奚觀紀、曾大軍,三人即刻去大柳樹村找“大鼻子”調查。大柳樹村屬海淀區範圍,聞歆華、奚觀紀、曾大軍三人坐車趕到那裡,在一家居民屋裡找到了“大鼻子”盧明奇。

盧明奇是個19歲的青年,1.63米的小個子,單眼皮,膚色黑紅,長臉上有著一個驚人的、朝前翹著的“大鼻子”。聞歆華打量著對方,平靜地問道:“你是盧明奇嗎?”

“大鼻子”齜著滿嘴白牙衝三人笑著:“正是。不過人們都叫我‘大鼻子’。”

“可以找個地方和你談談嗎?”

“請問三位,你們是誰?”

奚觀紀亮出一張大紅塑料封面的工作證,上面印著“北京市公安局”6個燙金隸體字:“識字嗎?這是照片、鋼印、姓名。”

“大鼻子”不勝驚奇地聳了聳眉毛:“你們是公安局的?公安局找我幹什麼?

我盧明奇出身工人家庭,爸爸是清潔工人,爺爺是人力車伕,都是響噹噹的無產階級啊!本人也清清白白,從小至現在未曾拿過人家一根針;倒是有一回撿到個錢包,裡面有百八十元錢和糧票布票,都交派出所了。”

奚觀紀知道這傢伙在胡扯,便假裝糊塗,就話搭音道:“對,我們找你就是為這事兒嘛。”

“可那……那已經是5年前的事兒了。”

奚觀紀笑道:“所以才來三個人嘛,幫助你回憶呀!”

“大鼻子”也是派出所的常客,知道凡是“老便”上門來找的,十有十趟推不掉,不管你身上有事沒事,因此只好無可奈何地說:“好吧,只是這裡是我姨家,等一會兒他們要回來了,怕影響談話,我們去大慧寺坐坐吧?”

大慧寺在大柳樹村外,是一座建於明朝正德年間的古寺。兩年前剛時興“破四舊”時,一批紅衛兵小將曾來此動過寶殿的腦筋,但因遭到村民的竭力反對而未下得成手。盧明奇把聞、奚、曾三人帶到寺內,在山牆前站下。

盧明奇從口袋裡摸出一包錫紙包裝的“群英”香菸,每人發了一支,聞歆華抽了兩口,決定從香菸上開始問起:“唔,這煙不錯嗎!”

“要7毛多一包呢!”

“你在哪個單位工作?”

“我15歲那年就不上學了,在清潔站修理工場做臨時工,‘文化大革命’開始後就給辭退了,已經在家泡一年半了。”

“這麼說,你沒有收入?唔,那麼這煙抽得倒挺闊氣嘛!比我這個有收入的抽得還棒。”

盧明奇意識到情況有點不對頭,他抽動了一下“大鼻子”,含含糊糊地說:

“這……這是我爸爸買來待客的,被我偷出來了。”

聞歆華點點頭:“唔,今天我們想找你瞭解一點情況——聽說你晚上喜歡到外面溜達,這幾天看到些什麼嗎?”

“大鼻子”一聽,頭腦裡馬上搖起了紡車,我這一陣可沒“拿”過值得“老便”

親自出馬調查的東西,他們問的一定是其他人的事兒,會不會就是於坤說的前天晚上的事兒?

12

奚觀紀一看這傢伙的眼睛在轉,知道他在動鬼點子,便拍拍他的肩膀:“這麼年輕的人,前幾天的事兒就想不起來了?”

盧明奇顯露出狡黠的神色:“我這幾天倒是一直安安穩穩呆在家裡,只有前天晚上出去轉悠了一會兒。要說看到什麼嗎……唔,看到有人用車裝著東西,從我們屋邊那條衚衕裡走過……”

說到這裡,他住了口,用勁兒抽菸。

聞歆華眼睛裡閃出了光亮,催促道:“往下說!”

盧明奇那個“大鼻子”上,沁出了細密的汗珠,他扔下菸蒂,咳了兩聲:“我不能往下說了。咱們得談條件!我知道你們對我說的事兒發生了興趣。不用問,一定和一樁什麼重要案子有關係。所以嘛,我要跟你們談談條件。共產黨不是有立功受獎的政策嗎?我說的事兒如果對你們破案有好處,以後應該受獎!咱把話說在前頭,到時候不要獎《毛選》什麼的,那物件咱家有,我爹媽、我姐都發了,我只要這樣的獎——你們公安局出面給區革委會說說,讓我仍舊去當臨時工,這條件行不行?”

聞歆華當場拍板:“行!你要求自食其力,這是好事,怎麼不行?這事包在我身上。”

盧明奇於是開始陳述:“前天晚上,大約12點半左右,我在外面轉悠了一圈兒往家走。走到衚衕口剛要拐彎兒,突然聽見一陣腳步聲,我吃了一驚,尋思別是新近成立的‘雙打辦公室’的巡邏隊吧?我就鑽進二柱子家的那個小木柵欄裡去躲避。

一會兒,腳步聲近了,我用眼睛貼著木板縫往外一瞧:呀!不是‘雙打辦’的人,而是7個穿著舊軍便服、胳膊上套著袖章的漢子。他們拉著一輛人力車,車上裝著一堆用油布蒙得嚴嚴實實的東西……”

這時,坐在一旁一直保持沉默的曾大軍,突然站起來,他剛想對聞歆華說什麼,這時從大慧寺裡忽然衝出七八個手執鐵棒、皮帶、匕首的青年,將他們4人團團圍住。為首的那個穿大紅球衫的大個子粗聲吆喝道:“聽著,都他媽的給老子跪下!”

聞歆華吃了一驚,連忙站起來,迅速打量這幫不速之客:一共8人,年紀都在20歲左右,個子大小不等,身上穿著也不盡相同,有穿球衫、有穿外套的,有一個臉頰上有道刀疤的小個子,穿一身灰色舊緊身軍棉襖,釦子都掉光了,腰裡扎著一截電線,這些人氣勢洶洶,個個眼露凶氣,袖藏殺機。聞歆華邊打量邊思忖,這是一幫什麼角色?來這裡幹什麼?

那個“大鼻子”盧明奇,以莫名其妙的眼光看著對方,曾大軍面露戒備之色,一雙牛眼盯著為首的那個大個子。奚觀紀站在聞歆華身邊,若無其事地問道:“你們這幾位怎麼樣?”

“哼哼!”那個穿緊身棉襖的小個子冷笑著,分開眾人走上前來:“談不上怎麼樣,只是來採取一個小小的革命行動——抓流氓犯。姓聞的,你還認識我們這幾位哥們兒嗎?前幾年你在市公安局刑偵處時,我們這幾個都在你手裡栽過跟頭,我這手上‘百家鎖’的印子都還沒退掉呢!原以為你小子是正人君子,可以逞一輩子威風,誰知在汽車上碰上個小妞兒就熬不住了!想當初,你把我們當流氓抓。今天,咱哥們兒幾個可要對不住你了,也要為革命立點不大不小的功勞——抓住你這個流氓!”

13

聞歆華一聽此言,再仔細一打量,心中忽然想起來了,這一幫子全是東城區的流氓。小個子名叫宋風珠,穿紅球衫的大個子叫畢平涼,還有一個捲髮的好像姓姚。

他們原來都是中學生,曾經是一個什麼業餘武術隊的成員,後來拉幫結夥,在社會上偷搶扒拿,毆鬥群架,進了幾次公安局,開除了學籍。一天晚上,這一幫子正在復興門那裡打群架,聞歆華帶著幾個刑警一網兜下,全部送了勞教、少教。事隔3年,這傢伙期滿解教,想實施報復了。可他們怎麼這麼快,就知道,上午在公共汽車上發生的事情?

大個子畢平涼得意地道:“怎麼?懵啦?可見得‘滿碗飯好吃,滿口話難說’,想當初你聞某人教育我們是滿口仁義道德,大道理套小道理,死的說成活的,可現在你他媽的怎麼自己也犯上啦?嘿嘿,瞧你小子臉都嚇白了,乖乖跟我們走,咱保證不使你傷筋斷骨。否則……”話說到這裡打住了,威脅性地晃動著手中的鋼絲鞭。

宋風珠說:“你們聽著,冤有頭債有主,今天專找聞歆華算賬,你們避開一點,免得自討苦吃。”

聞歆華知道事情蹊蹺,他估計這幾個傢伙是打頭陣的,後面還有人在趕來,便決定趕快離開現場。想著,他用犀利的目光盯著宋風珠、畢平涼,說:“你們教養期已滿了是吧?是不是那裡的生活特別使你們留戀,所以現在又想來較量一番?給我伸長耳朵聽著,從哪裡來的還回哪裡去,別在這時礙手礙腳!”說著,他朝兩個助手使了個眼色。

奚觀紀說:“不是讓老子避開嗎,那我走了。”話音剛落,他閃電似的躍上幾步,出其不意地朝那個“卷頭髮”的胸部狠擊一拳。那傢伙悶叫一聲,朝後退了幾步,一屁股坐在地上。

“打”宋風珠一聲令下,和畢平涼雙雙揮舞著手中的兇器朝聞歆華衝過來。愣在一邊的“大鼻子”一看勢頭不對,拔退就逃,曾大軍眼快手疾,搶在聞歆華前面出了一招“迎面撩腿”,把宋風珠手裡的鐵棍踢飛到兩丈開外;緊接著又是一記“盤龍掌”,朝畢平涼擊去;後者練過武術,一看勢頭不對,閃身躲開了。

對方一看這邊竟有勇氣以寡敵眾,個個大怒,不知哪一個的嘴時尖聲吹聲唿哨,一齊擁上前來。他們曾在武術隊呆過,又經過武鬥練出來的亡命勇氣,手裡還有兇器,因此一上來就把聞歆華三人逼退數步。聞歆華、奚觀紀雖然受過擒拿格鬥訓練,但這些本領只能對付那些不會武術的對手;而現在對方人多,又會武術,這就顯得有些緊迫了,難以實施進攻。幸虧曾大軍厲害,他那手祖傳武術是真功夫,一人竟擋住了對方三個手拿鐵棒、鋼絲鞭的傢伙的進攻。

聞歆華邊打邊退,心想只有“快撤”這一招了,便高聲下令:“撤!”

宋風珠拔尖了聲音呼道:“別讓他們跑了!”

“吃俺一掌!”曾大軍見幾個人朝聞、奚撲過來,心裡一急,大吼一聲,一掌劈在拿鋼絲鞭的畢平涼的左肩上。那傢伙怪叫一聲,忙不迭扔開鞭子去捂肩膀。那根鋼絲鞭被曾大軍隨手在空中抓住,頓時如虎添翼,只見白光一閃,“啪”的一聲,把一個惡徒手裡的鐵棍擊落在地。

“你們快走!俺掩護!”曾大軍大聲叫著,猛虎下山崗似的撲向流氓。對方被他擋住了進路,索性一齊把攻擊目標轉向他,聞歆華、奚觀紀趁機跳牆脫身。他們跑出200多米時,曾大軍才追趕上來了。三人在村外莊稼裡站下。奚觀紀喘著氣道:“他媽的!這幫子是什麼人?”

14

聞歆華笑笑:“他們剛才不是自我介紹過了嗎——幾年前曾經被我抓過的流氓。”

奚觀紀的左腳脖子剛才給扭了一下,這會兒有點痛。他蹲下身子用手揉了一會兒,恨得咬牙切齒:“老子今天沒帶手槍,否則先放倒他們兩個再說!”

曾大軍說:“剛才我已打倒他們兩個了,都受傷了,有一個可能骨折了。”

奚觀紀拍拍曾大軍的肩膀:“山東大個好樣兒的,今天若不是有你老兄在場,我和聞歆華就危險了。”

曾大軍受到稱讚,咧著大嘴“嗬嗒”直笑。

聞歆華說:“走吧,我們的任務還沒完成呢,返回村去找盧明奇。他看見了重要線索——那幾個深夜推車經過的造反派戴著什麼袖章,這個我們一定要知道!”

奚觀紀有點擔心,問道:“返回去會不會再和那幫流氓遭遇?”

“繞道走。為防萬一,你馬上用報話機和白連長聯繫,說我們曾遭到流氓圍攻,可能還會遭遇,讓他迅速派一個班到這裡來。”白連長是衛戍區警衛師撥給聞歆華調遣的那個警衛連的連長。這個連接到命令後,一直在營房待命,隨時準備出發。

奚觀紀馬上從腰間皮帶上解下微型無線電報話機,拉出開線,調整了波長頻率,對著喇叭呼叫:“這裡是一號!一號現在大柳樹村執行任務,剛才和一群流氓遭遇,可能還會碰上,請你立即派一個班前來協助行動。大慧寺會合!”

曾大軍饒有趣味地看著這個新式通訊設備,自言自語道:“這玩意兒倒是挺靈的,俺從來沒見識過。”

奚觀紀收起機子,笑道:“別說你了,連我這個上海人還第一回請它來伺候呢!

我們走吧,若是再碰上那夥流氓,大個子啊,記住,要打持久戰,堅持二十來分鐘,增援力量就來了。”

三人繞道進村,趕到盧明奇姨家一看,卻沒有“大鼻子”的影蹤。一問家人回答說:“明奇剛才被一個穿緊身棉被的小夥子叫出去了,說有幾句話跟他說。”

聞歆華問:那小夥子長得什麼樣?“對方說:“那小夥子,年紀大約在二十一二歲之間,臉上有一道疤。”

“糟……”奚觀紀一句話只吐出得一個字就被聞歆華用眼神止住了。後者衝對方點點頭:“那我們等會兒再來吧。”

三人走到村外。聞歆華臉色變了:“事情不妙!盧明奇有危險了——現在看來,剛才那幾個流氓其實是衝他而來的,所以他們才沒追趕我們。看起來,我們一開始執行任務,背後就一直有眼睛在緊緊盯著,我去派出所找於坤,他們知道;我們接下來找盧明奇,他們也知道!我們趕快去找盧明奇,遲了怕會出危險哩!曾大軍,你那根鋼絲鞭還在吧?如果再遇上他們,動起手來,你別客氣,使出你的全套本領來!”

他們趕到大慧寺,裡外轉了一圈兒,遍尋無著。這時,白連長帶著一班戰士坐摩托車趕到了。聞歆華命令他們分頭在村子周圍搜尋,也無下落。後來從一個剛從外村回來的社員嘴裡打聽到,先前從這村裡開出去一輛兩噸卡車,朝城裡方向急駛而去。這一說,白連長也想起來了:“我們半道上碰上過這麼一輛卡車……”

“完啦!”聞歆華暗暗叫苦,眼裡露出焦灼和後悔的神色,他一揮手:“全體上車,追!”

15

當晚7時半,剛剛回到寓所的中國人民解放軍北京市公安局軍事管制委員會主任,接到北京衛戍區司令部的命令:因偵查機密案件需要,派保衛部聞歆華、奚觀紀、曾大軍三同志自即日起參加北京市公安局軍管會工作,望立即指令公安局有關部門積極協助之。

幾分鐘後,這道命令即通過專線電話從軍管會主任嘴裡傳到北京市公安局總值班室。總值班主任在標有“機密”字樣的值班簿上,記載下軍管會主任的命令內容,並指示幾個值班員即刻通知本局各處。

一會兒,內線電話響了,大門警衛向總值班主任報告:“衛戍區保衛部來了三位同志,請求面見主任。”

“唔,請他們稍等,我派人去迎接。”

總值班室一位中年幹警,把新來的三位軍管會成員領進來。聞歆華一見值班主任,立刻提出一個協查要求:“我們奉命偵查一起某國軍事情報部門的特工人員,竊取我部隊重要機密文件的案件,需要找一個線索提供人——西城區19歲的社會青年盧明奇。盧某自今天下午四時許在海淀區大柳樹村姨家失蹤,現請求火速協查。”

總值班主任是1967年從黑龍江省公安廳調來北京的,那時聞歆華已經調往衛戍區了,因此不認識這個偵查員。他略一沉吟,問道:“是否有關於這個人的有關情況?以便迅速查詢。”

聞歆華點點頭:“有的,這是盧明奇的照片和關於他的體態特徵及家庭情況的材料。”

總值班主任把照片和材料遞給那個中年值班員:“你立刻向各分局下達協查命令!”

即使在動亂年代,公安機關仍然保持著相當高的工作效率。3分鐘後,各公安分局已將協查通知下達到了各自所轄的每個派出所,派出所立刻緊急行動起來。9時32分,朝陽公安分局報來一條消息:9時25分,有群眾在朝陽區金臺路附近的一所中學裡,發現一具男青年屍體,面容、體型特徵、衣著和要求協查的那個盧明奇相符。

那個中年值班員馬上向聞歆華三人通報了這個消息。聞歆華心中暗叫“不好”,表面上卻不露聲色:“你給調輛摩托吧,我們去現場看看。”

一輛草綠色的三輪軍用摩托響著尖厲的警報,箭一般地衝出市公安局大門,往城東朝陽區急駛而去。朝陽公安局的十幾名刑警已經先行趕到現場,正在忙碌地進行勘查。現場是一間普通教室,只是因為學校鬧“文化大革命”,學生搖身一變成紅衛兵小將後,把門窗玻璃桌椅悉數砸壞,因此顯得亂七八糟,骯髒不堪。一盞25瓦日光燈時斷時續地閃出光亮,照著側身躺臥在牆邊的一具屍體。聞歆華分開眾人走上前去,向旁邊一個刑警要了一支強光電筒,往死者臉上一照,微微搖頭,一聲不吭。

奚觀紀一看便說:“就憑這個奇大無比的鼻子,也可以肯定是盧明奇了!”電筒光下,盧明奇臉色慘白,嘴唇微張,一隻眼睛緊閉,另一目微開,從他臉部已凝定的肌肉判斷,他是在極其痛苦的狀況下離開這個世界的聞歆華又檢查了一下屍體後,便和奚觀紀、曾大軍三人回到市公安局。奚觀紀一進門就說:“‘大鼻子’肯定是他殺!”

聞歆華點點頭:“從屍體身上所留痕跡來看,他是被人活活扼死的。”

曾大軍說:“兇手可能就是那夥流氓。”

聞歆華沉思地說:“這幫傢伙竟敢明目張膽殺人,一定有後臺。”

奚觀紀往桌上拍了一掌:“不管後臺是哪個,照我的意思是先把那幫小子逮起來!”

16

聞歆華說:“對,是要把白天那幾個傢伙拘捕起來。”

曾大軍問:“咱又不知道那幫壞小子住在哪裡,咋去找呢?”

聞歆華笑道:“我有辦法……”

剛才從現場回來的路上,聞歆華已在考慮這個問題,白天那幫流氓中起碼有三個傢伙三年前是“栽”在他手裡的,只要讓檔案室查一下當時的案卷就可以知道的地址。別看他們白天那麼兇狠,真的被逮進了公安局就是軟蛋。

10時25分,聞歆華印象中那個姓姚的“卷頭髮”第一個落網,迅速押回公安局。

提審時不問別的,就問白天去海淀區其餘7人的姓名、住址。果然不出聞歆華所料,“卷頭髮”畢竟是折進過局子的,知道“坦白從寬”的政策,立刻爭取主動,交代了同伴的姓名、住址。半夜時分,除了小個子宋風珠不知去向外,其餘幾人全部被扣上手銬帶進公安局,分押在7個審訊室。

這是一段非常難熬的時間,這“難熬”就在於審訊結果寄予極大的希望:知情人盧明奇已死,那根線索已經斷了。因此,現在只能將偵查目標轉移到上午在公共汽車上相遇的那夥人身上。一般說來,這也是一個令人皺眉頭的話題:北京城那麼大,有幾百萬人口,上哪裡去找幾個連姓名、單位、住址都不盡瞭解的青年男女?

然而天無絕人之路,畢平涼幾個的落網也許可以為聞歆華提供幫助——從他們身上可以找到綠衣女郎一夥的下落。儘管聞歆華手頭沒有確鑿證據,但他的大腦深處卻存在著一種直覺:畢平涼等人是受綠衣女郎一夥的指使!這個直覺是否準確,那就要看眼下這幾個被捕的口供了。從剛才他們一個個被抓進來時臉上所顯露出的神情,聞歆華斷定其中只有一個人參與了殺人並且知道真情——這人就是大個子畢平涼!

一會兒,陸續結束訊問的6個刑警,把經過被訊問者本人簽名按指印的《訊問筆錄》送到聞歆華面前。這6人流氓的口供基本上一致:下午一時半許,宋風珠上門相約。讓帶上“傢什”去大慧寺相幫辦一樁事情。哥們兒情面難卻,便一口答應,於是乘了由宋風珠駕駛的一輛兩噸卡車前往。大慧寺後院的一場格鬥結束後,宋風珠讓他們在村後等候,自己進村叫出“大鼻子”。車至西直門,宋風珠、畢平涼讓眾人下車,給了60元“酬謝費”,然後把汽車開走了。他們6人便去西直門大眾飯店點了一桌酒菜,吃到晚上9點鐘方才散夥回家。這就是說,他們既沒有參加殺害盧時奇,也不知道去大慧寺搞襲擊是受何人指使。這樣,只有把希望寄託在畢平涼身上。畢平涼是塊難啃的骨頭,聞歆華安排大老張親自出馬提審。大老張34歲,50年代從公安學校畢業,十幾年的刑警實踐使他摸索出一套訊問案犯的經驗,畢平涼儘管有想竭力守住陣地,卻無實際本領,頑抗到凌晨3點鐘,他終於豎起了白旗。

大老張走進聞歆華的臨時辦公室時,神情得意:“這小子鬆口啦,供認了殺人事實。”

大老張是刑偵一隊副隊長,能在半夜查清一樁殺人案件確是一個值得高興的勝利。然而,聞歆華是另有所圖,畢平涼的招供僅僅是在破案這條艱難的道路上前進了很小的一步——畢平涼去大慧寺是受宋風珠之約,和宋一起將盧明奇殺害也是受前者指使。這就是說,穿緊身棉襖的小個子宋風珠是主犯,只有他才可能告訴聞歆華是誰指使搞大慧寺襲擊行動和扼死盧明奇殺人滅口的。那麼這個主犯現在藏身何處?

17

聞歆華翻看了一會兒《訊問筆錄》後,分析道:“據畢平涼交代,宋風珠已經逃離北京了,他可以落腳的地方遍佈全國7省16市。”

大老張說:“可以往這16個城市的公安局發協查急電,還可以組織力量去疑點大的地方偵查輯拿。”

聞歆華說:“你這打算有道理啊,我也算上一個,我去上海吧。”

據聞歆華估計,宋風珠去上海躲藏的的可能性極大,因為對於宋來說,心裡必定認為上海這個落腳點應該是在公安機關掌握之外的。1966年5月,上海有個青工李靈在北京扒竊作案失風,被群眾扭送公安局,判處勞動教養3年,恰恰分配在宋風珠、華平涼所在的那個中隊。烏龜遇王八,原來是一家。本來李靈應當接受3年勞動教養,但他卻在1967年7月提前解教返滬當上了上海市革命委員會委員,後門開到政法辦公室,弄了份公函把李靈保出去了。宋風珠在這種情況下,極有可能潛往上海去投奔他這個好朋友。

事情就這樣定下了,奚觀紀和曾大軍留下協助其它幾路公安人員工作,聞歆華立即出發去上海。次日凌晨3時40分,一架標著“中國民航”字樣的波音707客機,猶如一隻巨大的雄鷹自天而降,在上海虹橋機場的跑道上滑行片刻後,徐徐停下。

宋風珠身穿一套四個口袋的草綠色軍裝,肩上揹著繡有“為人民服務”紅字的軍用挎包,隨一批中外乘客走下舷梯。

宋風珠走出機場,來到一個三十歲出頭的司機面前,沒等對方開口便問道:

“外灘香港路去不去?”

“去!那條路現在叫‘滅資路’,從這裡過去你給10元錢。請上車吧!”

銀灰色的“上海”轎車在“滅資路”上的一幢老式公寓大樓前停下時,不遠處的海關大鐘正好敲響5點。宋風珠付了車錢,目送轎車離去,一雙眼睛警惕地往四下裡掃了掃,走到公寓大樓前,舉手輕叩大門:“篤!篤!篤!”

片刻,大門開了,一個披著棉大衣的老頭藉著路燈光打量著來人,臉上露出對“解放軍”表示歡迎的笑容,問道:“同志,你找誰?”

“大爺,請問這兒是否有一位叫李靈的師傅?”宋風珠說一口標準的普通話,這在一般上海人印象中本身就是一種身份介紹。

老人點點頭:“有的。李靈住在3樓,305室,你上去吧。”說著,他順手打開了樓梯燈。

李婁從北京回來後,憑藉其兄的“路道”調個工廠,在轉檔案材料時,那個靠造反起家的市革委會委員又讓人做了點手腳,將“勞動教養”改為“老造反”。這個扒手“常委”確實很講義氣,聽宋風珠胡扯了一通“因協助革命造反派執行任務而失手誤傷人命,不得已來滬避風”的謊言後,豪爽地說:“沒問題!我李某讓你藏進保險箱,包你平安而且過得舒心活絡!”

這“保險箱”上海西南郊區40公里之遙的青浦。“文化大革命”開始後,青浦的各行各業紛紛豎起反旗,形成兩大對立派——“紅色造反聯合委員會”和“反覆闢火線指揮部”

“反覆闢指揮部”的後臺老闆是“上海工人革命造反總司令部”,李靈的腦筋就動在這裡——由他這個區指揮部常委出面,將宋風珠這個前北京某區武術隊的憋腳隊員以“北京部隊直屬偵察團連長”的身份薦往青浦,擔任“反覆闢火線指揮部”的武術教官。

18

次日下午,李靈帶著蓋有“上海工人革命造反總司令部”大紅印章的介紹信,用越野車將宋風珠送往青浦。“反覆闢火線指揮部”的頭頭一聽此事,個個眉開眼笑,熱情款待來自北京的“宋連長”。他們之中不乏聰明人,但就是沒有一個人考慮“一個軍人怎麼可以擅自離開部隊來地方上當武術教官”,這樣一個極為簡單的問題。

當晚,“火線指揮部”設宴款待宋風珠。然而,宋風珠做夢也沒有想到,當他醉醺醺地上床歇息的時候,從北京開往上海的13次特快列車已經抵滬,他的剋星聞歆華不顧長途跋涉之苦,一下火車便風塵僕僕直奔上海市公安局。第二下午,宋風珠在“反覆闢火線指揮部”的大院裡,與指揮部直屬排全體成員見面,傳授功夫。

直屬排相當於“敢死隊”,由一批亡命之徒組成,是“反覆闢火線指揮部”的一支勁旅。他們雖然具有足夠的“浴血奮戰”的精神,卻缺乏實際本領。

宋風珠已經脫下軍裝,改穿一套由“反覆闢火線指揮部”提供的嶄新的綠色運動衫褲。他雙手叉腰站在排成扇形隊列的直屬排成員面前,神氣活現地致開場白:

“各位戰友,這次我赴滬執行機密任務,大約有一個多月空閒時間,正巧為大家提供習拳練武的機會,說實話,我心裡是蠻樂意的。我身為教練,按照武林規矩,理當先向大家顯一手亮亮眼,不然恐怕有人不服氣哩!咱們講究實戰,你們中間誰願意出來試試?放心,我是點到為止,決不會傷人的。”

眾人互相看著,不少人把目光投向一個身高1.85秋的大個子青年。此人姓俞,是建築公司工人,練過舉重,兩條臂膀頗有些力氣,是直屬排中最能打衝的角色。

俞某見眾人朝他示意,便跨出隊列:“宋連長,我來試試,不過請你手下留情。”

宋風珠朝他上下一打量,微笑道:“好說,來來來,你站在這裡。”他示意俞某站在面前,“你先出手進攻,不要有顧慮,衝我渾身上下隨便哪裡都可以打,輕重不論,越重越好。來吧!”

俞大個子擺了個架勢,嘴裡大吼一聲,猛地跨上一步,拔拳朝宋風珠腹部擊去;宋風珠不慌不忙,左腳後退一步,與此同時閃電似的伸出左掌,從上而下把對方擊來的拳頭壓下,右拳出其不意地擊在俞某下巴上,大個子跌跌撞撞連退了好幾步,終於立腳不住,一屁股坐在地上。

觀戰的直屬排成員風狀伸出了舌頭,互使眼色,竅竅私語:“厲害!那小個子不過百來斤吧,竟把大俞給打倒了!”

俞某從地上爬起來,臉漲得緋紅,不好意思地朝宋風珠笑笑:“宋連長厲害!

厲害!”乖乖回到隊列中去了。

宋風珠初試告捷,自然得意非凡,大大咧咧道:“這是拳術,咱還有擒拿。哪位再出來試試?”

直屬排成員雖然個個都有過真刀真槍衝鋒陷陣的經歷,但現在犯不著像剛才那樣捱打,因此無一人應聲。宋風珠知道自己剛才亮出的那手已經起到了作用,心中竊喜,“嘿嘿”笑了幾聲,提高了聲音:“誰敢來試試?”

“我來試試!”從隊伍後面閃出一個身穿皮甲克的中高個青年。他手執手槍,黑洞洞的槍口直指宋風珠的胸部:“宋風珠,你被捕了!”

宋風珠臉色驟變,他無論如何也沒想到聞歆華竟會從兩千裡地以餐的北京趕到上海郊區的一個小縣城來抓他。當下結結巴巴地問:“你……你幹什麼?”

聞歆華冷笑道:“舉起手來!”

19

宋風珠眼珠子轉了幾轉,迅速鎮定下來:“你這個追捕對象,竟敢膽大包天持槍綁架現役軍官!來呀,下他的槍!”

由於宋風珠是拿著“上海工人革命造反總司令部”介紹信來的,剛才又胡扯過“來上海執行機密任務”,他這樣一說,還真有人相信——那個俞某冷不防躍出隊伍,將他攔腰抱住;聞歆華正待掙扎,又有人衝上來奪下他那把“五四”式手槍。

聞歆華此時才後悔沒讓上海市公安局派人協助逮捕宋風珠。他扯開嗓門叫道:“你們聽著,我是北京市公安局的偵查員,你們的教練是個正被追捕的殺人犯,千萬不能讓他逃脫!”

宋風珠又驚又慌,衝過來想從俞大個子手裡奪那把手槍,但後者覺得不妥,堅持要交給自己的頭頭。聞歆華被架到三樓的總指揮辦公室,這總指揮三十多歲,原是個工人,“文化大革命”前曾進過局子,因此一聽說聞歆華是公安人員,心裡就有點忿忿然:“公安局的?有證件嗎?”

聞歆華說:“有!在我裡面的口袋裡。”

“你們放開他!到了這裡還怕他撒野?”

聞歆華拿出北京市公安局的公函,遞給對方。後者拿在手裡翻來覆去看了一會兒,又瞟瞟那把手槍,心裡已經明白這是真的。但他不願意接受這個事實,便故意尋釁:“這是公函,你的個人證件呢?”

聞歆華遞過去他在北京市公安局工作時的工作證,但馬上被扔了回來:“這證件過期了!”

“怎麼過期了?”

“上面沒有毛主席語錄。這是文化大革命以前的,不能證明你現在的身份。”

聞歆華想作說明,但被對方蠻不講理地制止了:“你說是來抓壞人,現在我倒懷疑你自己是壞人哩!我們得查查你的真實身份。喂,你們把他送到隔壁屋裡去,我搖個長途電話到北京去查查他的身份。”總指揮其實是準備給上海李靈那裡掛電話,詢問該怎麼處理這件事。

聞歆華被帶到隔壁屋裡,有一個十七八歲的女紅衛兵正趴在桌上寫什麼東西。

俞大個子命令聞歆華坐在牆邊放電話機的茶几旁的椅子上,大聲道:“不許動彈!否則就把你綁起來!”

聞歆華坐在那裡,被一陣懊惱和焦灼的情緒壓抑著。他到上海後,通過市公安局查清了李靈的現狀和宋風珠的去向,尋思帶著手槍去捉拿殺人犯,肯定如甕中捉鱉,便單槍匹馬來了,誰知竟落到這般境地!現在別的不怕,就擔心宋風珠乘機逃跑。他的目光在屋裡各處掃了一圈,最後停留在那架老式手搖電話機上,心裡一喜:我和當地駐軍聯繫,請他們火速派人來協助!

想著,聞歆華瞥了那女紅衛兵一眼,剛想伸手去拿送話器,卻不料被一聲清脆的嗓音喝住:“不許動!哼!你以為我沒留心啊?我的眼睛一刻也沒離開過你!”

聞歆華只好遵命不動,心裡想:這女孩子倒是一塊偵查員的料嘛!

聞歆華正想著怎樣使一個調虎離山計,好有機會打電話。偏巧這時,那個女孩子被人叫出去了,聞歆華迅速躍起,抓起送話器:“接駐軍部隊!青浦駐軍嗎?我是北京市公安局偵查員,來青浦‘反覆闢火線指揮部’抓一名殺人逃犯,現被扣押,請速來人救援!”

待女孩子返回時,聞歆華剛好放下送話器。只不過十來分鐘,街上就響起了整齊的腳步聲,女孩子探身窗外去看,不勝驚奇地嚷道:“喲,來了這麼多解放軍,還帶著槍呢!”

20

別看宋風珠是個貌不起眼、年方二十歲的小青年,可他就有這麼點能耐,在被押回北京的首次審訊中,竟使市公安局的審訊人員一籌莫展。宋風珠用以固守自己堡壘的武器就是一句話:“甭在黃瓜畦裡找西瓜!”

“你們等會兒是不是可以這樣……”聞歆華決定親自審問宋風珠,他對奚觀紀、曾大軍兩人附耳悄言交代了一番。

在北京市公安局看守所內的一間十來平方米的提審室裡,聞歆華、奚觀紀神情嚴肅地坐在審訊桌後面,面前放著一大疊卷宗材料和兩個黑色硬封面本子。片刻,外面走廊裡傳來一陣“嘩啦啦”的鐵鏈聲響,兩個看守押著宋風珠走進審訊室。聞歆華、奚觀紀定睛望去,宋風珠雙手銬在背後,腳上釘著一副18斤重鐐——根據看守所的規矩,凡是“享受”這種待遇的案犯一般都是犯下大罪的死囚,很少有人在戴銬上鐐後能活著去監獄服刑的。

宋風珠拖著鐵鐐往前跨了幾步,看了看椅子,慢慢地坐下來。由於雙手被反銬在背後,他的動作頗為彆扭,這是可以想象的。聞歆華臉上露出一種憐憫的神情:

“喂,你們來一下!”

那兩個看守員已走出門,聽見喊聲便重新返回,問道:“聞科長,還有什麼事?”

“把他的戒具去掉。”

“報告科長,這個人學過武術,又有前科,昨晚一進來就違反監規……”

聞歆華打斷說:“可以教育嘛,人家還小,才20歲,又是工人家庭出身。”

看守員看了看宋風珠,取來鑰匙和工具,當著聞歆華的面給犯人開銬去鐐。宋風珠手足獲得自由後,立刻坐在那裡抖手跺腳地活動了一會兒,那張尖削的臉上露出舒適的神情。

聞歆華從口袋裡掏出“大前門”香菸,遞一支給奚觀紀,自己也叼了一支,點燃後吸了一口,像忽然想起什麼似的問:“你怎麼樣,來一支嗎?”

宋風珠無聲地點點頭,於是他得到了一支香菸。奚觀紀先咳嗽了兩聲,說:

“宋風珠,咱們已經打過交道了,我們問的你若不想回答,儘管搖頭;認為需要隱瞞事實真相的,儘管撒謊。總之,一切都悉聽尊便,也不記錄,你看如何?”

這對於一個案犯來說,自是求之不得。宋風珠馬上愣聲愣氣地說:“我看很好。”

自從昨天下午與聞歆華見面以來,宋風珠老是沉溺在揪心的茫然、混沌和心神不寧的狀態中。他從聞歆華亮出手槍那一刻起,就意識到自己十有八九是上了人家的當了:哪有一個正被追緝的“流氓犯”,手持手槍執行逮捕殺人犯?聞歆華不是什麼“流氓犯”,那“大鼻子”肯定也是無辜的!但此時意識到這一點已經晚了,“大鼻子”早已去閻王殿了,人死不能復生。惟一的指望便是當初那人拍胸保證的:“萬一有事,半月之內保證把路子通到公安局,放人!”

在等待“救星”的日子裡,他得自己守住陣地。於是,宋風珠決定用“老改造”

傳授的“凡事不開口,神仙難下手”的反審訊秘訣,不管對方問什麼,都答以“甭在黃瓜畦裡找西瓜”。至於先前向他透露的“畢平涼已交代”一事,就隨他們去處理吧。這傢伙不講哥們兒義氣,正好受報應——押赴刑場給“大鼻子”抵命!

聞歆華見對方不吭聲,又問:“宋風珠,你以為呢?”

宋風珠又用老武器對付新對手:“甭在黃瓜畦裡找西瓜。”

21

這時,隔壁辦公室裡的電話突然驟響,一個粗嗓子響開了:“喂!我是103啊,我找盧明奇案件偵查組的承辦人員?唔,我是曾大軍……什麼?你說響一點——

啊!他死啦?唉,怎麼搞的,是自己割破動脈血管?好,我馬上去!”

審訊室裡,奚觀紀耍開了嘴皮子,和宋風珠閒磕牙瞎聊天兒,偶爾插句“X月X日晚上你在幹什麼”的問話。宋風珠嚴守那句“凡事不開口”的“格言”,報以沉默。從他那雙狡黠的眼睛裡透出的神情,可以匯成幾個字:看你們拿我怎麼辦?

這個“怎麼辦”不久便有了答案——曾大軍滿臉風塵地奔進來,遞人聞歆華一個牛皮紙卷宗袋:“都在裡面了。”

聞歆華從卷宗袋裡,抽出一沓照片和幾張紙,看了看,嘆一口氣,突然咳嗽起來。

奚觀紀吸了吸鼻子:“這屋裡空氣不流通,煙味太大了。我把窗子打開讓您透透風吧。”

聞歆華還在咳著,無法說話,只做了個手勢表示需要。奚觀紀便起身打開了後窗。窗子剛打開,一陣西北風便直吹進來,將屋裡那股煙氣趕出屋外,同時也把那幾張照片吹落在審訊桌前面的地上。奚觀紀連忙離開座位上前去撿,宋風珠眼尖,早已把落在腳睛的10寸照片上的圖像看了個清楚。他的嘴角上掠過了一絲笑意——

—他看到的是同案犯畢平涼的“遺像”,大個子左胳膊上綁著一層繃帶,仰面朝天躺著,臉部神情已經呆滯了。一看之下,宋風珠心裡一陣竊喜:“好啊!這真應了‘往死人頭上推’那句老話,即使沒有‘救星’,老子也不必擔什麼心事了!

宋風珠臉上的笑意儘管稍顯即逝,但還是被一直在觀察他的聞歆華及時捕捉到了。宋風珠沒有留心到,就在他心中竊喜時,聞歆華的嘴角邊上也閃過一絲意味深長的笑意。宋風珠自以為經驗豐富,足以能抗住公安人員的審訊,卻不料鑽進了聞歆華特地為他設置的圈套。

聞歆華看看手錶:“哦!已經4點了。怎麼樣,宋風珠,我們言歸正傳吧?聽說上午我們處城的老張同志提審你時,你的態度極其不好,我估摸這是你不認識他,感到陌生的緣故吧?咱倆是老相識了,3年前已經交過手了,這次不知是不是肯給點面子,把態度轉變過來?”

宋風珠斷定畢平涼已命歸西天,便決定把所有事情都往對方身上推,於是將那句“格言”放到一邊,順朋推舟道“咱是進來過的人,不吃狠三狠四的那一套!”

老實說,今天若別人來——哪怕是公安局長親自來,我也不買賬!不過對您聞科長嘛,就是另一碼事了,我可以把有關去大慧寺襲擊你們和‘大鼻子’的事說一遍。

“聞歆華扔過去一支香菸:“好嘛,就衝你這爽快勁兒,我以後寫《定案意見書》也會‘能松則松’點兒了。”

宋風珠交代說:“那天下午——就是3月9日下午,我吃完午飯在家裡閒著沒事,正在看書,外面進來一個人。是畢平涼,他問:‘你家裡沒別人吧?’。我說沒有,問他有什麼事。他不開腔,卻轉身走了。我正想跟出去,畢平涼又進來了,身後跟進一個人來。這人大約三十來歲,身高不少於1.80米,長瓜臉,大眼睛,嘴巴也很大,穿一套舊海軍裝,沒有領章,沒戴帽子。他進門就往椅子上一坐,架起了二郎腿,大眼睛閃閃有光,直射我這邊來。我一個勁兒地嘀咕:這人是不是公安局的‘老便’,上門來找岔子的?於是我把眼睛朝畢平涼那裡瞅。畢平涼見我神色不對,便介紹說‘宋風珠啊,這是華北體育專科學校紅色革命造反聯合兵團的老葛,找咱們商量點事。’”

22

宋風珠繼續說:“那叫老葛的說北京話,一聽就是‘老北京’。我給他和畢平涼沏了茶,還拿出我爹藏下的好煙招待他們。老葛先問我知不知道華北體專‘紅色革聯’?我說聽說過,那都是造反狠將,‘文化大革命’開始到現在已經‘革’死二十來個人啦。他點點頭,接著問對‘紅革聯’看法如何?我不敢說‘紅革聯’的壞話,只好連聲稱讚。老葛哈哈大笑,誇我有覺悟,說就憑我這個覺悟就可以把先前勞動教養那事兒翻掉,徹底平反!他又問我當初那個案子是怎麼回事。我說了一遍,他說:那承辦員就是聞歆華呀,這傢伙現在栽啦,他在公共汽車上耍流氓,給革命群眾當場扭送‘雙打辦’,可是不久他就強行逃脫,現在人家正在抓他。我一聽——嘿嘿,您聽了也別生氣,咱這是如實交代——我一聽,心裡那高興勁兒就甭提了!

“畢平涼說,上面分派任務了,把抓執法犯法的公安隊伍中的敗類聞歆華的事兒交給‘紅革聯’,可‘紅革聯’不認識聞歆華,知道我們哥們兒跟他打過交道,因此委託我們去抓。抓著了聞歆華允許我們採取革命行動,出出當年的窩囊氣,‘紅革聯’還負責向公安局交涉為我們哥們兒平反,聯繫安排工作。我一聽心就癢癢了,一口答應,並且自告奮勇去聯繫幾個弟兄,不過那些武器可是畢平涼提供的,那輛兩噸卡車也是他聯繫的。還說據確鑿情報聞歆華去大慧寺了,讓大家立刻上車趕去。這是第一件事兒。

“第二件事是殺死‘大鼻子’那事:你們離開大慧寺以後,我想追趕,不然平反那事就沒指望了。畢平涼說你們身上怕帶著手槍,不讓追,說‘大鼻子’是您的同案犯,逮住他也一樣,讓我進村去打聽。我進村轉了一圈兒,找到‘大鼻子’,就哄他出來,到大慧寺那裡就把他架起來,弄上汽車就走。汽車開了一程,畢平涼讓停下,掏出幾張拾元票子給了我叫來的那些兄弟,讓他們去吃喝一頓,算是犒勞費。車上留下他、我和‘大鼻子’,畢平涼讓把汽車開到金臺路中學。那裡學生都沒了,空著,我們就把‘大鼻子’押到一間教室裡。汽車開走以後,畢平涼說先休息會兒,等會‘紅革聯’會來人把‘大鼻子’押走的。我們就坐在那裡抽菸,‘大鼻子’讓畢平涼一腳踹在小肚子上,臉色煞白,叫喊不出,雙手捂著肚子蜷縮在地上。等了一會兒,不見‘紅革聯’的人來,畢平涼不耐煩了,叫我到門口去看看。

我去門口轉了一圈兒回來,‘大鼻子’已經死了,給畢平涼整死了!我一見害怕了,儘管這呈跟我無關,可是畢竟在場啊。畢平涼讓我別怕,說天大的事兒有‘紅革聯’擔待,人家是響噹噹的造反派,那老葛還被中央文革領導江青同志接見過,手眼通天,還怕對付不了這一件命案?他見我臉色有點異樣,便從懷裡掏出一迭拾元票子,交給我,說要不你就去外地散散心吧……”

宋風珠說到這裡,如釋重負般地籲出一口長氣。聞歆華自然知道宋風珠的“最老實”意味著什麼,為了穩住對方,他還是裝出一副信以為真的樣子:“你說的都是實話嗎?”

宋風珠那張臉漲得通紅:“我如果說假話,就讓我舌頭爛掉!”

宋風珠被押走後,聞歆華對奚觀紀說:“這傢伙果然把事兒都往‘死人’頭上推。不過有一點,倒是我們沒有掌握而正需要了解的,他說出了華北體專‘紅革聯’和老葛這樣一個人。這很有可能就是盧明奇那天晚上看到的推車的那夥人。

23

華北體育專科學校早在三十年代就已建立,北京解放後,由人民政府有關部門接管,擴大校舍,增加師資,在僵範圍內招收青少年優秀體育人才。1966年“文化大革命”開始時,該校共有師生員工2800多人。按照當時流行的慣例,去除5%左右的“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和‘牛鬼蛇神“,剩下的成員自發成立了二十多個”革命群眾組織“。1967年秋,響應”革命大聯合“的指示,小山頭全部削平,納入大組織,全校只剩兩大派組織——”紅色革命造反聯合兵團“(簡稱”紅革聯“)和”橫空出世造反委員會“(簡稱”橫空出世“)。

這是勢不兩立的兩派組織,他們的分歧不可調和,大家覺得這種革命似乎不過癮,便抄起了大刀長矛,並各自搶佔教學樓為據點。“紅革聯”兵團司令葛新城,下令全體成員集中到一幢大樓內,他自己則在東側第一間設立了“第一勤務辦公室”,吃、睡、辦公都在裡面。

葛新城年齡不大,經歷卻豐富,他10歲隨叔父——習武,曾是省少年武術代表團成員,赴蘇聯、波蘭、保加利亞、羅馬尼亞等國家表演過中國武術,報紙上登出過他的照片。17歲那年,葛新城應徵入伍,當過駕駛員、警衛員和偵查兵;23歲轉業到地方,被華北體專看中,邀其擔任學校新開設的武術項目的教員。“文化大革命”開始後,他以“根正苗紅,且進過革命大學校”(“革命大學校”即部隊)

的優勢,率先組織造反隊,不久成為“紅革聯”的“第一勤務”,統率全兵團840名成員。造反之初,葛新城是兵團的一名普通戰士,並沒有覺得委屈了自己這塊料。

待到他擔任“紅革聯第一勤務”之後,卻認識到自身的“真正價值”,產生了一種往上爬的強烈慾望。華北體專受轄於國家體委,在國家體委也算是一個大單位了,如果,搞“革命大聯合”,成立校革委會,根據當時的慣例,誰當校革委會主任誰就能進國家體委擔任委員一類的職務。前幾天,葛新城有幸受到一個通天人物的接見,有一個向上爬的機會,可惜由於優柔寡斷而坐失良機。不過,這機會並未完全消失。

“篤!篤!篤!”門被人輕輕叩響了。

葛新城的思維被打斷,臉上露出惱怒的神色,他把臉轉向門口,亮開嗓門叫了聲:“進來!”

進來的是“紅革聯”的另一名負責人——黨委李曉民。這是一個跳高運動員,他曾在1965年全國青年田徑賽中獲得過跳高季軍。

李曉民進門後定睛一看,發現“第一勤務”臉色不悅,便小心翼翼地說:“老葛,有件事不知該不該……”

葛新城打斷道:“什麼事啊?”

“外面來了兩個人,說是江蘇南京來個調的,不想給人扒去了錢包,就上我們這來求援,想借點錢和糧票。”

葛新城說:“叫他們上中央文革接待站去!”

李曉民笑笑:“他們說中央文革接待站人太多,輪上接待他們只怕已經餓癟了。

考慮到同是體育系統的,他們便上我們這來求援了。”

“他們是南京哪家體育單位?”

“江蘇省體委造反派,其中一個大個子好像是省武術隊的吧。”

葛新城一聽“省武術隊”幾個字,馬上說:“把他們帶到2樓會議室,我去見見。”他走到李曉民身邊,附耳悄言了見句。

奚觀紀和曾大軍怎麼到“紅革聯”來了呢?

24

到“紅革聯”來的正是奚觀紀和曾大軍。那天提審過宋風珠之後,聞歆華和奚觀紀、曾大軍商議,決定混進華北體專“紅革聯”去探探底細,偵查魯迅失竊手稿的下落。

當下,李曉民將兩人引進會議室,指指桌邊的硬木椅子說:“坐一會兒吧,我們‘第一勤務’馬上就來。”

奚觀紀假裝不明白,歪著腦袋問道:“‘第一勤務’是什麼角色?”

“就是第一負責人。”

奚觀紀說:“老弟,司令可是大人物,我們這點小事,不值得驚動你們司令的呀!”說罷,他從衣袋裡掏出香菸,點燃後悠悠地抽著。

葛新城大搖大擺地走進來,站在門邊盯著兩個陌生人看。李曉民介紹道:“這就是我們的‘第一勤務’葛新城同志。老葛,這兩位是江蘇體委的造反派,他叫鄭明,他……”

葛新城剛在門口露面時,就已被奚觀紀緊緊盯住了:高個子,長方臉,濃眉大眼闊嘴巴,心裡不禁一動:這傢伙姓葛,長得也像宋風珠所有的那個樣,只是年齡看上去好像對不上,宋說那人三十來歲,眼前這個“第一勤務”才二十五六歲的樣子。奚觀紀站起來自我介紹道:“我姓吳,口天吳,吳誠,今年23歲。唔,司令今年多大?”

葛新城淡淡地說:“27歲。”

奚觀紀馬上遞上去一支香菸:“嗬,葛司令年輕有為啊!”

葛新城擺擺手不接煙:“你們是從南京來的?”

“我是江蘇省體育運動委員會機關革命造反聯合總部常委,專案組長;鄭明同志是我的助手。”

“到北京來幹什麼?”

“外調。”

“調查什麼?”

“哦,這個嘛,葛司令,恕不奉告了。不過,你可以想象一下:一個案子需要專案組長親自出馬,這個案子的重要性會到什麼程度?”

葛新城略一沉思:“把證明給我們看看。”

曾大軍嘴唇動了動想開腔,被奚觀紀一個眼色止住。後者笑道:“哈哈,葛司令,我們要是拿得出證明,還上這兒來幹什麼?憑堂堂省級機關造反派總部的證明,上哪兒弄不到錢和糧票!”

葛新城像吞了一口西北風,嚥住了。稍停,他做了個手勢,語氣生硬地說:

“坐吧!”

奚觀紀說:“葛司令,我們這時候上門可能不是時候,聽說你們‘紅革聯’和‘橫空出世’近來關係緊張,已經發展到非用武力解決不可的地步了。我們登門拜訪,很容易被你們誤以為是”橫空出世“派來的探子,來偵查貴兵大樓虛實動靜的。

這樣,鄭明,我們走吧!‘紅革聯’不行,去馬路對面‘橫空出世’試試。”

“坐下!”葛新城聲色俱厲道。這時,門口已出現了幾個身穿運動衫的彪形大漢,正衝奚觀紀、曾大軍兩人虎視眈眈,這分明是李曉民喊來的打手。奚觀紀目睹此狀,搖搖頭,臉上顯出一副無可奈何的神色,只好遵命坐下。

葛新城自己也在對面椅子上坐下,盯著對方問:“你們兩個中誰是省武術隊的?”

“俺!”曾大軍甕聲甕氣道。

奚觀紀說:“葛司令,鄭明同志是山東棗莊人,自幼習武,基本功很紮實,17

歲那年來南京走親戚,被我省武術隊的一個老教練發現,試了幾招就當場招收進隊。

他曾在省際比賽中獲得過名次。‘文化大革命’開始後,武術隊解散,我們機關造反派正好需要保衛人員,就把他給弄來了。”

“唔——”葛新城鼻腔裡出氣,若有所思地衝山東大漢渾自上下打量。(未完待續)

--本文轉載自《逐木鳥》“塵封檔案”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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