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塵封檔案》系列——221.尋凶記(1)

引子

1976年,我生於江蘇一個小縣城。媽媽是縣城的小學老師,爸爸則隨著單位支援西部建設,去了一個叫漠南的城市。為了不讓爸爸孤單,媽媽讓比我大四歲的姐姐一直待在爸爸身邊陪伴他。而我出生後,因為媽媽要教書,便將我送到農村老家和外婆、舅舅一起過。雖然和媽媽經常見面,但我和媽媽見到爸爸和姐姐卻是一年才有一次,這短暫的相聚對我們一家而言彌足珍貴。

全家人天南海北的局面就這樣持續著,直到我十二歲的時候,經過爸爸的努力,我和媽媽終於可以隨爸爸到西北去了,媽媽調到漠南的一所中學任教,全家人也因此而團聚。雖然從江南水鄉來到了荒涼的大西北,但因為團聚的喜悅,簡陋的平房裡每天都充滿歡聲笑語,媽媽似乎也一下子年輕了許多。

小孩子對環境的適應能力是非常強的,我幼小的心靈裡並沒有太多留戀“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的江南美景,卻因為能和父母在一起而備感歡欣,而且再也不用被外婆天天看小雞一樣管著。放學後,我可以和鄰居的小孩兒一起,跑到離家不遠的山包上去挖野菜、溜土坡。在爸爸媽媽身邊的日子是快樂的,至今想起,我依然覺得那是我人生中最幸福的時光。

然而1994年,也就是在我上大一的那年,我的姐姐沒了……

此前一年,我以全市第三的成績被北京某大學法學系錄取。成為一名律師是我一直以來的夢想,但姐姐的死讓我的人生和理想發生了巨大改變。我經常在被窩裡痛哭,經常被同樣的噩夢驚醒,卻不敢出聲。因為我知道,爸爸媽媽,他們的痛苦遠遠勝過我,我不能再給他們雪上加霜。

在接下來的三年裡,我成了一個常常翹課的學生。翹課的原因,是我要跑到學校另一個系裡去偷聽老師講課,就這樣一直到大學畢業。1997年,我不顧父母的反對,參加了漠南公安系統招考公務員的考試。因為是名校畢業,我順利進入了漠南市公安局,成了一名警察。不僅是我的父母,包括我的老師、同學和朋友們,都為此感到遺憾,但沒人能阻止我。我相信,這是命運讓我做出的選擇……


第一章:噩夢重現

1998年1月19日,農曆臘月二十一,天氣陰沉。

眼看要過小年了,街上已經有零星的鞭炮聲。這幾天,局裡的氣氛有些不對。同事間傳聞,好像是有一起兇案發生,但具體案情封得很嚴,非專案人員誰也不清楚細節。

我被安排到公安局政工科工作。由於局裡人手有限,我這個初來乍到的新人一上崗工作就很忙。首先我要每天收發報紙(這是網絡普及前每個新人都必經的折磨)和剪報,把各種黨報黨刊裡關於我們局的報道找出來,剪貼到一個本子裡;然後再協助政治處把局裡所有人員包括領導的簡歷整理出來,配上照片裝訂成冊,以備不時之需。

因為這兩項工作,在短短几個月時間裡,我這個新人雖然沒見過局裡所有的領導和同事,對他們的工作情況卻知道得非常清楚。此外,在局裡開各種會議,或者上級領導來視察的時候,我還要跟著拍照片,有點兒像新聞記者。當然,我拍的照片政治色彩更重一些,鏡頭要始終對準主要領導……

整整一個下午,我都在整理簡歷。五點半的時候,傳呼機(這又是手機普及前的一個久遠記憶)響了。雖然是漢顯的,卻沒有留言,我照著來電號碼打過去,電話那頭響起一個女孩兒激動的聲音:“小童!是小童嗎?我是董菲啊!”

我的眼前立刻浮現出那張胖乎乎的娃娃臉,那是我中學時代最要好的同學。喜出望外之餘,我趕忙問:“你在哪兒?怎麼這麼久沒和我聯繫?”

董菲的嗓門兒立刻放大了好幾倍:“我沒和你聯繫?虧你問得出口!你這名牌大學高才生,早把我們這些無業遊民給忘了。我昨天見到咱們班同學汪建平,他才把你的傳呼號告訴我!”

我頓時汗顏:“剛到新單位,事太多,老同學一個都沒顧上聯繫……今晚有事嗎?等單位的事忙完了我給你打電話——這是你家電話嗎?要不,下了班我直接去你家。”

意外接到老同學的電話,讓我覺得這個暖氣不足的辦公室裡突然溫暖了許多。熬到六點,我趕緊收拾東西鎖門下班。去找董菲前,我得先回趟家。

我上中學時,我們家和大多數漠南人一樣,住著平房。我媽媽是漠南礦業公司學校的教導主任,得益於此,我家比別人家更早地搬進了樓房。董菲家和我家就是住平房時的鄰居,現在他們還住在平房裡,許多我的老同學也依然住在那裡。

現在正是寒假期間,估計媽媽已經做好了飯等我回家呢。爸爸最近很忙,漠南礦業公司正在進行企業改制,一批老職工要退休,還要招一批新工人。礦業公司已經四年沒有招過子弟工了,據說這是最後一批。新工人在公司技校生中統招。礦業公司技校是公司子弟學校,在公司效益好的時候,所有上技校的職工子弟只要畢業就會成為公司正式職工,而且是在技術崗位。現在不同了,最後一次招工名額很少,應屆技校生中五十個學生裡招一個,家長們都擠破了頭想辦法跑路子。

爸爸是礦業公司勞資處的一個小領導,最近一直在應付這些事,每天很晚才回家。他說,忙完這陣子他打算提前退休,好騰出位子給年輕人,不然這麼多職工子弟沒法就業,全去搞傳銷了。我爸媽都是五十年代出生的,對國家對社會有著濃濃的憂患意識,只有把自己的人生和國家、集體的利益緊緊聯繫在一起,他們才會覺得心安。

漠南是一座非常小的城市,從市公安局到我家,步行只要二十分鐘。我照例步行回家。出單位門口轉過一個街角,是一條小小的商業街,兩邊全是小飯館小商店。馬上要過年了,各個店鋪都把琳琅滿目的年貨擺出來招攬顧客。

沿街還有一排水果攤,其中一個小販有點兒顯眼。他大概二十出頭吧,厚厚的外套上沾滿油漬,人長得黑瘦,說他顯眼,是因為他的一條腿是瘸的,儘管不是瘸得很厲害。路過他的攤位時,他正吃力地從一輛破舊的三輪車上往下搬一箱水果。那個紙箱不太結實,底下裂了,裡面的水果眼看就要掉出來。我幾步跑過去,幫他從下面托住紙箱,一起抬到了馬路邊他的攤位上。突然而至的幫助讓小夥子有些無措,他紅著臉,結結巴巴地用濃重的隴東腔說:“謝謝您!”

我微笑著搖搖頭,示意不用謝,不過舉手之勞而已。剛走出幾步,小夥子竟一瘸一拐地追上來,硬要把一袋子紅蘋果塞給我。反倒是我不好意思了,趕緊擋住他的手:“不要不要!”

但小夥子很執著,一定要我收下。周圍的人都在看我們,場面有些尷尬。這時,裝在包裡的傳呼機響了,拿出來一看,是局裡的留言:“速回單位,有任務!”

這下總算解了圍,我把傳呼機遞到小夥子眼前:“你看,我還有急事,要趕緊去單位了!”

一路飛奔,剛到公安局門口,就看見副局長周吉峰帶著六七個民警正往停車場走,周副局長手裡提著我的尼康相機。看見我,他招手讓我和他一起上車。

一輛普桑和一輛白色麵包車拉響警笛,一路呼嘯,很快就來到一片老舊的平房區,這種環境,曾經是我非常熟悉的。下了車,首先看到的是一張張驚恐的臉,人們聚在一處平房門口,向裡面探頭探腦。幾位著裝民警迅速把平房門口用警戒帶攔上,同時勸告圍觀者後退,不要干擾警方的行動。接著,刑偵支隊的吳迪擠進人群,把一名五十多歲的婦女和一個二十四五歲的男子帶到一旁。我想,他們應該是報案人或目擊者。

吳迪向身邊的著裝警員交代幾句,讓他們控制好現場秩序,然後戴上手套,套上鞋套,和四名刑偵支隊的同事進入出事的平房。突然,圍觀的人群一陣騷動,人們嘩地散開,一個三十出頭的男人抱著一個滿臉驚恐的孩子擠了進來。看到警察,看到門口的警戒線,他踉蹌著要往裡衝,被維護現場秩序的警察攔住了。他張了張嘴,卻什麼也沒說出來,摟著孩子,無力地坐到了冷硬的地面上,左鄰右舍紛紛過來安慰。他應該是死者的親屬。

一輛警車疾馳而來,法醫科科長陸樹斌和他的助手也趕到了。我就站在周局長旁邊,到目前為止,沒有人告訴我發生了什麼事,但毫無疑問,我已經來到了一個兇案現場。一小時後,吳迪出來了,小聲向周副局長彙報:“人已經死了,女性,和1月16日的兇案現場一模一樣。”

周副局長眉頭緊鎖,沉思不語。旁邊的陸樹斌和助手都戴上了口罩,準備進入現場。

“樹斌,今天由新來的民警汪小童負責現場拍照。”周副局長從吳迪手裡接過照相機,遞到我手裡,“小汪,今天是臨時讓你過來的,不要緊張,拍下你看到的每一個細節。你知道應該怎麼做。”

接過剛剛用熟了的尼康專業相機時,我發現自己的手在發抖。陸樹斌的助手遞給我一隻綠色醫用口罩,我端端正正戴好,順著吳迪他們用粉筆畫出來的現場通道進入房間,頓時,一股濃重的血腥味撲面而來。

這種平房的結構我很熟悉,小時候,我們家就住在類似的平房裡。進門後只有三平方米大小的地方是廚房,正對門是一個房間,靠左手又是一個房間,兩間房的房門都開著。在強烈的現場光源照射下,是我生平從未見過的恐怖畫面——

一個女人,或者說是一具女性屍體,幾乎全身赤裸地趴在床上,頭部懸垂在床沿外側,頭髮被粘稠的血液浸透,一半堆在地上,已經開始板結,地上的血應該就是順著頭髮流下來的。

我眼前一陣發黑——不是因為恐懼,是的,不是恐懼,而是被一陣巨大的悲痛擊中。我的眼淚刷地一下流了出來……片刻的恍惚過後,我明白過來我是幹什麼來的,趕快用手背擦擦眼睛,咬著嘴唇,強忍著不讓自己哭出來。陸樹斌先測了屍溫,然後觀察屍體,同時報出各種觀察數據,助手則在一旁記錄。看過死者的瞳孔,陸樹斌回過頭,口罩上方的小眼睛上下打量我片刻:“先拍現場照片,我再動屍體。”

我怕他看到我眼中的淚光,答應一聲,慌亂地低下頭擺弄相機,調好鏡頭開始拍攝。先拍攝大環境——房間、床,然後是屍體。當這具屍體在鏡頭中出現時,皮膚的雪白、血的殷紅、床單的斑斕交錯在一起,就彷彿一幅扭曲而詭異的超現實主義畫作。

血還未完全凝結,血腥味依舊濃烈刺鼻。屍體的上衣被推到乳房以上的部位,褲子褪至小腿處,裸露出來的肌膚和上衣幾乎完全被血浸沒。當鏡頭推進時,我注意到她的後背上有一處呈長方形的切割傷,也就是說,兇手拿走了死者的一塊皮肉。

我不停地按動快門,似乎只有這個動作才能掩飾我內心的翻江倒海。拍完屍體,我小心翼翼地退後,開始拍攝吳迪他們用粉筆標出的現場痕跡。一組凌亂的腳印,應該已經用靜電吸附法取過證;在客廳靠近門口的地面上,扔著一堆完全被血浸透的東西,調整好焦距,我看清那是一雙線手套和兩個普通塑料袋——兇手作案時戴了手套,塑料袋應該是套在鞋上的。

接下來是拍攝地上的血跡。返回裡屋時,我正好看見陸樹斌和助手一前一後,輕輕地把屍體翻轉過來。那一刻,我險些失去重心,無力地靠在了剛剛拍攝過的那面牆壁上……萬幸的是,片刻的眩暈後我便清醒了。更萬幸的是,陸樹斌和助手全神貫注地檢查屍體,根本沒注意到我剛才的情緒變化。

屍體的上半身是懸垂在床沿外側的,被翻過來時,就像一條彎曲的魚。原本被血液凝住的傷口在外力作用下再次開裂,紅白相間的血肉朝外翻著,血汩汩地滲出來,讓人突然間產生她還活著的錯覺。屍體的胸前也像一條即將下鍋的魚一樣,被劃開了好多條刀口。這些刀口很有規律,不是隨隨便便亂劃的,而是固定從一個方向到另一個方向,不深,但也不淺。

陸樹斌和助手將屍體平放到床上,這樣一來,她的樣子終於好看了一些。然後,陸樹斌回頭看了我一眼:“現在你可以出去了。”

我茫然站在原地,似乎是在夢中,對他的話聽而不聞。陸樹斌聲音不大,但語氣嚴厲:“你可以出去了!”


暮色已經籠罩了整個兒城市,沒有月亮,雲層低垂,但平房區盡頭的現場燈將那一片地帶照得如同白晝。圍觀的人已經散去,我懵懵懂懂地站在門口,腿在發抖,因為漠南的寒冷,因為兇案,還因為內心深處重新開裂的傷口——就像那具屍體一樣,也在汩汩流血。

吳迪走過來,要接過我手裡的相機。我拒絕了:“這裡面有膠捲。”

周吉峰副局長拍拍我的肩:“跟我來,還有任務。”

他帶著我和吳迪來到死者隔壁的住戶家裡。這家的格局和死者家一樣,不同的是,客廳中生著一個熱烘烘的鐵爐子。爐子旁,坐著一個女人和兩個男人,其中兩個我已經見過,就是剛才被吳迪帶到一邊的五十多歲的婦女和年輕男子。

年輕男子長得很清俊,沉默而靦腆,坐在離火爐較遠的地方。另外兩個男女則圍著火爐坐著,應該是夫婦倆,女的看上去就是很普通的家庭主婦,和我媽媽年齡相仿。看到我們進來,三個人立刻惶恐地站起身。周副局長對年長的男人說:“你先到另一個房間待一會兒。”

男人離開時,輕輕地掩上了門。周副局長坐在男人坐過的木凳上,拿起火鉗捅捅爐子,灼熱的火苗一下子躥出來,映紅了他黑紅的臉膛。“你們是兇案現場的第一和第二目擊證人,因此我們要做一個詢問,都坐下吧。”

這是我熟悉的漠南的平房。在這樣簡陋的住房裡,無法區分哪裡是客廳哪裡是臥室,幾乎每個房間都要住人,甚至沙發上都有人睡,這家也不例外。房間靠牆是一張床,床頭是一張木桌,桌上放著許多瓶瓶罐罐。吳迪拉過一張凳子讓我坐下,自己坐在床頭。他把手裡的記錄本遞給我。

首先接受詢問的是那個年長的婦女。吳迪問:“是你第一個發現屍體的?”

婦女臉色發黃,表情緊張,嘴角邊有不潔淨的口沫,看得出,她依然沒有從驚懼中緩過來。“就是!”她回答說,“我去趙青家……就是死了的那人,去跟她家借瓶醋……”

“不要急!”吳迪打斷她,“我問一句你說一句。你叫什麼名字?多大年齡?家裡都有什麼人?和死者是什麼關係?先說這些吧。”

婦人不安地扭動著身子:“我叫李慧蘭,是漠南機械廠職工江大勇的老婆,今年五十四歲,這個娃叫江謙,是我們侄子。”

我打量了一眼那個年輕人,如果不是李慧蘭說出來,我還以為他們是母子。李慧蘭繼續說:“我一整天都在和謙兒打掃衛生,快過年了嘛,收拾一下。下午五點多的時候,收拾得差不多了,老頭子眼看就要下班回家,我就準備做飯。家裡醋沒了,我們這個地方離小賣部比較遠,我就想著到隔壁趙青家去借一袋。我們兩家平常也經常借來借去的。趙青家門是開著的,我就直接進去了。那時候天還不太黑,家家都沒開燈,但我也有點兒奇怪,趙青家好像沒生爐子,屋子裡冷得很。這個點兒,家家都準備做飯,她沒生爐子,我想是不是她不在家?可門又開著……我就喊她名字,一邊喊一邊往裡間走,然後就看見了……我當時嚇傻了,跑出來在門口亂喊。謙兒跑出來問我怎麼回事,我嚇得說不出完整話了,他就自己進去看,也嚇壞了……後來左鄰右舍也都來了。是謙兒打電話報的警。他是大學生,比我們明白事。”說到這兒,李慧蘭的眼淚下來了,她拿起手邊一塊不太乾淨的毛巾邊擦邊說,“趙青怎麼就這麼慘?還有三歲的兒子,男人也老實。她平時熱情得很,愛給鄰居幫忙……如今丟下苦命的孩子,可怎麼辦呢……”

棉衣口袋裡的傳呼機不停地震動著,我拿出來看了看,有董菲的留言,也有爸媽的。我沒仔細看,也不打算回電話,現在不是時候,儘管我知道爸媽可能挺著急。這時已經是七點五十五分,大家都還在忙著。周副局長不時走到房門外,通過對講機給其他同事安排任務。我和吳迪開始詢問江謙。

江謙今年二十六歲,老家在隴南地區一個偏遠的鄉村,為了繼續唸書,從高中起就來到漠南和叔叔嬸嬸一起過。復讀了三年,他終於考上了西安的一所師範大學,去年夏天剛畢業。這段時間,他一直在忙著找工作的事。江謙告訴我們,他不願意回老家當老師,想留在漠南教書,最近好不容易定下了工作單位,但事情還沒跑利索。

畢竟是受過大學教育,江謙在敘述時條理清晰——

這個地方是水西路的機械廠家屬院,位於這座城市的東南,接近城郊,再往外走不多遠,就能看見荒涼的亂石崗了,居住在這裡的人們基本沒有城市居民的感覺。白天,男人們都要上班,留在平房區裡的大多是婦女和孩子。事發的時候大約是下午五點二十分,江謙還在整理自己那一箱子書,李慧蘭從狹窄的廚房裡灰頭土臉地走出來,手裡拎著一大袋子垃圾,喊江謙拿去扔掉。

江謙走到離家屬院五十米左右的旱廁旁,將垃圾袋扔到小山一樣的垃圾堆上,正要轉身往回走,這時,他看到廁所旁邊站著一個人。是個男人,灰色的衣服,籠罩在廁所的陰影裡,整個兒人也灰撲撲的。江謙的第一感覺,這人可能是附近農村的,快過年了,大概是來城裡看望親戚。看到江謙盯著他,男人立刻轉過身。江謙也沒在意,風很緊,天很冷,他快步往回走,還要回去繼續收拾他那一箱子書。

收拾完廚房的李慧蘭正張羅著做飯,沒醋了,她就去了隔壁趙青家。幾分鐘後,江謙聽到了嬸嬸驚恐的叫喊,那聲音很嚇人,他意識到一定是出事了。衝出屋門,他看到嬸嬸癱倒在趙青家門口,因為受到驚嚇,面孔有些扭曲,更讓他震驚的是,嬸嬸的棉鞋上沾著黑紅的血漬……這個時候,其他鄰居也聽到了李慧蘭的叫喊,紛紛從自家屋子裡跑出來。

雖然住鄰居,但江謙沒怎麼和趙青搭過話。印象裡,趙青皮膚很白,性格活潑,喜歡笑,說話時帶著濃濃的鄉音,應該也是農村長大的,具體是哪裡人他並不知道。趙青家的房門半開著,透過窗玻璃張望,藍色的窗簾拉上了一半,又沒開燈,看不真切。再看嬸嬸,依舊在聲嘶力竭地尖叫,繼而是哭泣,說不出一句完整話,身邊的人都在驚慌地詢問:“怎麼啦怎麼啦……”

江謙咬咬牙,順著嬸嬸帶血的足跡走進了趙青家,一邊喊著“趙青姐”,一邊就看到了趙青的屍體。如果那會兒他的身後沒有同院的鄰居湧進來,江謙相信自己也會像嬸嬸一樣癱倒在地。江謙說,當時感覺,那具屍體就像一個被打翻摔碎了的紅墨水瓶,所有的墨水都灑了出來,讓他反倒忽視了墨水瓶本身。

接下來,江謙只記得自己頭暈目眩地隨著其他人從那個恐怖的房間裡退出來,院子裡許多女人和嬸嬸一樣在大聲哭泣,男人們沒頭蒼蠅一樣到處亂撞,現場亂成一團。他在懵懂了片刻後,飛奔回家,打電話報了警……

“我覺得,我在公廁旁看到的那個人很可疑。”江謙在敘述完事件經過後,看著吳迪,堅定地說。

我承認,他對事件條理清晰甚至惟妙惟肖的敘述吸引了我和吳迪,還有周副局長。我飛快地記錄著,時不時抬頭看他一眼。令我感到有些奇怪的是,儘管我不是詢問的主角,儘管我是在做筆錄,可江謙幾乎沒看我一眼,他似乎一直在對著一個人說話,那就是吳迪。


江謙講述完畢,周副局長溫和但又不容置疑地告訴江大勇夫婦,因為辦案需要,江謙必須到局裡協助調查。他一再重申,這既不是拘留也不是傳喚,只是協助公安機關破案。

江謙很配合,不等叔叔嬸嬸說什麼,自己已經穿好外衣,做好了隨時跟我們走的準備。這時,外面有人敲門,周吉峰擰開門鎖,陸樹斌挾著一股濃濃的消毒水味走了進來,身後跟著刑警支隊副支隊長李磊。

陸樹斌用戴著塑膠手套的手摘掉大口罩,嘆了口氣:“兇手真是太殘忍了!”說話間,他看了我一眼,我能看出他的眼中閃過一絲驚訝。或許,我這個新來的小民警,一個小丫頭,竟然沒有在這麼令人恐怖的現場暈過去,讓他有些意外。然後他向周吉峰彙報,“我和吳迪的觀點一致。經過對屍體的初步勘驗,這起兇案和16號那起案子的作案手法極為相似。切頸、褪去受害人衣褲,但未實施性侵,而是對受害人的身體進行劃割,並且割走了受害人的部分身體組織。兩起案件的兇手可能是同一個人,請局裡考慮併案偵查。”

他們的對話讓我明白了,如此殘忍的兇殺並不是第一起。周吉峰臉色陰鬱,他的目光移到吳迪的臉上:“現場痕跡呢?”

吳迪說:“現場發現了一雙白色線手套和兩隻塑料袋,應該是兇手留下的。在門口有幾枚和‘1·16案現場相同的指紋,房間外面還發現了幾枚腳印,初步判斷嫌疑人為男性。因為是水泥地,足跡不是太清晰,加上案發後有許多人擠到院子裡,目前無法判定到底是什麼人的腳印。除此之外,沒有別的發現。”

周副局長透過窗玻璃,盯著外面深沉的夜色:“那就不是兩起,有可能是四起,對不對?”

“只是初步勘驗……”陸樹斌吸了一口氣,似在自言自語,“但願不是,不然,那就太可怕了……”

周副局長命令站在他身旁的李磊:“儘快查清楚死者的人際關係,最近和哪些人有頻繁接觸,有沒有和人結仇。”然後他轉向我和吳迪,“你們兩個帶江謙回局裡,先讓他休息,明天聽我安排。”

我們上了外面的桑塔納。吳迪開車,我坐在副駕駛座上,江謙坐後排。車子離開平房區,一路呼嘯著往局裡趕。我湊近吳迪低聲問:“陸科長說的四起案子是什麼意思?”

吳迪轉頭看了我一眼,又掃了一下後視鏡裡的江謙:“回局裡再說吧。”

突如其來的兇案,真實而又慘不忍睹的現場,紛亂雜沓的人影以及一張張面孔,這短短的幾個小時裡,如此大量的信息讓我一時接收不過來,突然間,我感到疲憊至極。繼而,飢餓感隨著疲憊如潮一樣侵襲而來,讓我再也沒有一點兒力氣說話。

我們帶著江謙來到市公安局刑偵支隊吳迪的值班室。吳迪家不在漠南,除了住宿舍,就是在辦公室裡湊合。吳迪給江謙找來一床被子,讓他睡自己的行軍床,吳迪則睡到沙發上。安頓好這一切,吳迪打電話讓局裡的司機高師傅開車送我回家,特意囑咐一定要把我送到家。

到家已過十點,爸媽就坐在客廳裡等著我,電視都沒開,桌上的飯菜早就涼了。見到我回來,他們緊張的神情才緩和下來。我沒過多解釋,只告訴他們單位加班,接著就默默吃了飯。

洗漱後,我跟媽媽說我想跟她一起睡,媽媽就抱著被子來陪我。因為疲憊,我很快睡著了,但血腥恐怖的噩夢又將我從睡眠中趕了出來。我一身冷汗地驚醒,緊緊抱著媽媽,媽媽也緊緊抱著我,就像哄襁褓中的嬰兒一樣哄我入睡,但是,她什麼也沒問。


第二章:連環殺手

1998年1月20日,黃沙揚塵鋪天蓋地(如今叫沙塵暴,那個年月,還沒有這樣的詞兒),人的心情也像被黃沙籠罩的天地一樣。

一早我剛進辦公室,就接到政工科錢科長——我的直接上司的通知,讓我去大會議室。他沒告訴我是什麼會,以及為什麼要讓我這個新來的女警參加,但我已經猜到,應該和昨天的兇案有關。

我找了最靠後的位子坐下,拿出厚厚的筆記本準備記錄。會議室裡已經到了近百人,公安局長袁立人坐在主席位上,陰沉著臉。大家陸續落座後,他猛地拍了一下手中的案件材料:“六天之內敢作案兩起?真是太猖狂了!”局長用憤怒的咆哮作為開場白,在座眾人都不由得震顫了一下。“多餘的話我就不說了,現在由周局給大家介紹一下情況。”

周吉峰副局長就坐在袁局的旁邊,一夜無眠,看上去很疲憊。他掃視了一眼面前黑壓壓的警官們:“好,我來介紹一下最近發生在漠南的這兩起殺人案。因為案件比較複雜,目前已上報省公安廳和公安部,具體案件代號有待上級確定,我們暫且根據兇手的行兇手段稱它為‘漠南系列切頸殺人案。

1998年1月16日下午,西城區文化街二十九歲的女子馮丹丹被害於自己家中,我們簡稱‘1·16案件。經勘驗證實,馮丹丹被害的時間為1月13日。由於發現屍體較晚,準確作案時間難以判斷。受害人頸部被切開,全身赤裸,上身共有刀傷十六處,雙耳及頭頂有皮肉缺失。兇手的作案手段殘忍奇特,我們認為,該案與1988年5月26日和1994年7月27日發生在我市至今未破的兩起命案的作案手法極為相似。”

會場上一陣輕微的騷動,有人在竊竊私語。周副局長繼續說:“現在,我再來介紹一下漠南市‘88·5·26案和‘94·7·27案的大概案情。1988年5月26日下午五點,居住在漠南市西城區建設路177號平房的漠南銅業公司一名二十三歲的女職工被害於家中。警方勘驗時發現,受害人頸部被切開,上衣被推至雙乳之上,下身赤裸,共有刀傷二十六處。1994年7月27日下午兩點左右,漠南市長途汽車站對面一市屬企業十九歲的女臨時工被害於其單身宿舍內,頸部被切開,共有刀傷三十六處。

“這兩起案件,‘88·5·26案距今已經整整十年,‘94·7·27案至今也已四年,都是專門針對女性的惡性暴力案件,帶有性侵或性侵未遂的性質,令人遺憾的是,都成了懸案。1月16日文化街發現女屍時,由於作案手法奇特,我們立刻將該案區別於一般兇案對待,提取歷史案件資料,與分別發生於十年前、四年前的兩起切頸案併案。讓人想不到的是……”周副局長停頓了一會兒,“我們太低估兇手了。想不到,在我們這座西北小城,會有這樣毫無人性的變態殺手。昨天,也就是1月19日下午五點左右,家住西城區水四路6號的二十七歲女青年趙青被害於家中。勘驗發現,受害人上衣被推至雙乳之上,褲子被扒至膝蓋處,致命傷在頸部,上身共有刀傷八處,左乳頭及背部有皮肉缺失。與以往的案件稍有不同的是,受害人的乳頭是被兇手咬下來的……兇手是個極度危險的傢伙,他的暴力傾向和嗜血殘忍,常人根本難以想象。”

說完這些,周副局長長長呼出口氣,低下頭,看著桌上的筆記本。會場上出現了短暫的沉默。袁局清了一下嗓子,接過周副局長的話:“十年時間四起兇案,作案手法驚人相似,是否為同一兇手所為,目前還不能完全肯定。但是,在漠南,在我們這個建市剛剛二十年的小城,這樣的惡性案件史無前例,就是在整個兒西北也是少有的。今天召開這次會議,就是要動員全市的警力,儘快偵破這起系列殺人案。目前專案組的人選已經確定,但專案組僅僅是戰鬥在一線的核心成員,在座所有同志,漠南的所有民警,都要隨時聽候調遣,協助專案組早日破案。另外,我宣佈一下紀律:第一、在案件沒有偵破前,禁止對外透露案件細節,尤其是媒體;第二,如果坊間有關於該案的不實謠傳,立刻予以制止,以免引起市民不必要的恐慌;第三,由於案情重大,案件勘驗和調查工作要聽從上級部門統一安排,所有行動都要經過專案組協調,其他部門只是配合,不可擅自行動。另外,專案組成員配發武器。下面,我宣佈專案組人員名單……”

專案組組長當然是袁局,副組長兼行動總指揮是副局長周吉峰,專案組成員包括市局刑偵支隊支隊長方遠山、市局法醫科科長陸樹斌、市局治安科科長陸天明、市局刑偵支隊副支隊長李磊、西城分局東陽路派出所所長楊明盛等,吳迪也在其中。以上人員是局裡連夜協商並上報省廳後確定的,另外,為了更好地配合專案組工作,周副局長要現場點兵,從在座眾人裡抽調三人進專案組。

會場上起了一陣小小的騷動,不少人在交頭接耳,不知道誰會被選入專案組。也許從內心來說,警察的使命感、破大案的挑戰性,讓他們每個人都有被點到名的渴望。周副局長低垂的頭抬了起來,卻沒有看會場上的任何人,也沒有看任何資料,似乎是隨興地點了名:“西城區分局刑偵大隊大隊長孫悅,市局戶籍科副科長杜威,市局實習民警汪小童。”

聽到自己的名字時,坐在會議室角落裡的我,就像聽到一聲炸雷。會場有十幾秒鐘的安靜,緊接著又是一陣嗡嗡聲,大家都在低聲詢問:汪小童是誰?


中午我沒有回家,打電話回去告訴爸媽要加班,然後一個人在辦公室窩了一個小時,腦子裡昏沉雜亂。突然想起昨天下班時,曾答應董菲要去她家的,後來事情太多,根本沒想起來。於是,我從傳呼機裡找出她家的電話打了過去。接電話的是董菲的媽媽,她還記得我,語氣有點兒激動:“是小童啊,多少年不見了,你爸媽還好吧?”

我的印象裡,董菲的媽媽是個家庭婦女,一隻眼睛還有點兒問題,沒有工作,全家就靠董菲爸爸一個人的工資過活。在漠南,這樣的家庭幾乎佔到百分之八十。董菲出生在農村,和我一樣,上中學時才從老家來到漠南。她媽媽說話時帶著濃重的山西口音,說得稍微快一點兒,我就只有乾瞪眼了。

這次,我依然是連猜帶蒙,才能大概明白她媽媽說的什麼意思。她熱情地問我這些年怎麼樣,在哪裡上大學,畢業了嗎,在哪裡上班,然後說到正題,董菲出去了。提起董菲,她就開始唉聲嘆氣:“小童,你說董菲這丫頭該咋辦呢?沒考上大學,你於叔廠裡也進不去,沒工作不說,還不懂事,我就指望她找個好對象,可是她,唉……”

我沒法提任何建議,只有好言安慰。是的,1998年,我們這些出生在七十年代中後期的年輕人陸續走向社會,翻開了人生重要的一頁。也就是這個時候,中國發生了巨大的變化,幾乎所有的國企都在下崗裁員,大批的初中生、高中生,甚至大學生找不到穩定的工作。同時,還有一大批農民工湧入城市,工作機會越來越少。我突然有些怕見到董菲,她現在是什麼樣子?她這幾年都在幹什麼?相比較而言,我是幸運的,即使我選擇了最艱難的路,我好歹考上了名牌大學,至少畢業後不用為工作發愁。

一陣飢餓感襲來,我才想起已經是午飯時間了。局裡只有一個小食堂,做的飯很少,也不好吃,而且到這個時候,應該早就沒飯了。我脫掉警服,換上厚厚的羽絨服,出了單位,想到街上找個地方吃飯。

這個冬天,漠南異常寒冷,因為寒冷,使這座原本荒涼的城市更顯蕭瑟——還有兇案帶來的重重陰影。我不知道周副局長為什麼點名讓我進專案組,不知道為什麼時隔四年,在我剛剛回到漠南,進入公安機關成為一名警察後,會再次發生這樣的兇案,難道這就是命運的安排?

走在漠南的大街上,我將自己緊緊地裹在羽絨服裡。漠南,我在這裡只完整地生活了短短六年時間。我對它的感情混雜著排斥和嚮往,排斥它剝奪了我童年的親情,排斥它對我的某種疏離,但是又嚮往著走近它、瞭解它,因為它對我來說還有一種陌生的神秘感。

這個城市其實是非常獨特的。它伸出甘肅腹地,與周邊寧夏、內蒙古七個市盟、十三個縣旗接壤,地處西寧、銀川、西安等大中城市的中心位置,是西隴海蘭新經濟帶的重要組成部分。這裡曾是全國最出名的有色金屬基地之一,也是一座真正意義上的移民城市。真正意義,指的是這個地方本來沒有人居住,後來因為發現了礦藏,於是從全國各地調集來一批又一批開拓者,在荒山亂草中建立起這樣一座城市。這裡的居民來自全國各地,不過,東北三省的相對要多一些。

這個城市曾經聞名全國,然而到了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中期,由於礦產資源枯竭,城市的經濟一直停滯不前,所謂的城市生活,僅僅是個說法而已,簡陋、擁擠、貧窮才是它的本質。像全國其他類似地方的人一樣,漠南人(現在,他們不得不把這座城市當作自己的故鄉了)隱秘的自卑外面難免要包裹一層盲目而虛浮的自大。經過多年的融匯交流,漠南人把濃重的東北腔作為這個城市的通用語,讓初來乍到的人都有一種漠南是一個省級殖民地的感覺。

當然,這座城市也有本地人,確切地說,是本省人,但他們對於這座城市來說更像是外來人。就彷彿生活在殖民時代一樣,明明是主人,卻模仿著外來者的口音。像我這樣在南方和首都都待過的人,會覺得這座城市非常怪異,它沒有自己的語言和文化,即使有,也是移植過來的。但令人費解的是,這座城市的飲食卻頑固地保持著西北特色,清真羊肉館滿街都是,味道正宗,配料神秘,讓漢族人的餐館永遠望塵莫及。

轉過單位門口的街角,我走進小巷,又看見了那個賣水果的瘸腿小夥子。他也看見了我,黑瘦的臉上泛起紅暈,笑著和我打招呼:“下班了啊?”

“是啊。”我也笑著點頭。

繼續往前走,我進了一家小麵館,點了炒拉條和一碟鹹菜。坐下來等待的時候,突然,我的肩膀被拍了一下。我嚇了一跳,猛回頭,原來是吳迪。我瞪他:“你要嚇死我嗎?”

吳迪穿著整齊的警服,只是沒戴帽子,烏黑的板寸讓他顯得更加英氣逼人。局裡的女同事私下議論過,說他是刑偵大隊里長得最像警察的男人。我就想,原來大家心目中的警察就是他這樣的,濃眉大眼,身板結實,目光炯炯。吳迪笑得很燦爛,他問我:“想不想吃好吃的?我們換個地方。”

“好啊!”說到好吃的,我立刻興致大漲。我喜歡吃肉,最主要的是,想從沉重的情緒中趕快解脫出來。

吳迪立刻起身,付了我們倆的面錢,拉著我出了小麵館。外面的風依然很大,吳迪攔了一輛摩的,五分鐘後,我們停在了老馬羊肉館門口。吳迪告訴我,這家羊肉館是整個兒漠南爆炒羊羔肉做得最好的。

此時已經快一點了,老馬羊肉館依然顧客盈門,看來吳迪所言不虛。進了一個小包間,吳迪點了爆炒羊羔肉,我則意猶未盡,又點了一份羊肉湯和兩碗糝飯。服務員問:“辣的還是不辣的?”

我看看吳迪,吳迪說:“聽你的!”

我說:“要最辣的!”

菜很快上來了,一大盤子熱氣騰騰的羊肉,醬得紅豔豔的,配著粉條洋蔥,讓人忍不住口水都要流出來了。我早就餓得不行了,也不再客氣,抄起筷子就吃。吃到半飽,終於有精力關心下別人了,我才注意到吳迪只是吃糝飯喝羊肉湯,卻不夾羊肉,於是將羊肉和濃香的湯汁、爽口的粉條舀到他碗裡:“吃肉啊,這麼香的肉,不能光我一個人吃。”

“好好,我吃。”吳迪夾了一塊肉,放到嘴裡慢慢咀嚼,過了半分鐘,他捂著嘴巴直直地瞪著我,竟然熱淚盈眶!

我驚愕:“你怎麼了?”

他不說話,突然站起身衝出包間。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趕緊跟出去。只見他衝進餐廳窄小的洗手間,對著水龍頭猛灌了一氣涼水,接著又大口地呼氣。我這才明白過來,原來是被辣的。重新回到餐桌上,我忍不住想笑:“你這是自討苦吃,不能吃辣椒也不早說,看來你只有喝羊湯啦。”

鮮美的羊肉就著香噴噴的糝飯,令我渾身暖暖的。半碗糝飯下肚,我覺得終於對得起肚子了。這時,吳迪突然問我:“你對切頸案有什麼看法?”

我細細地嚼完嘴裡的肉,嚥下去,才說:“我不知道。我只是一個新來的民警,我甚至不知道為什麼會讓我進專案組。”

吳迪盯著我:“你知道的!”

我霍然抬頭:“知道什麼?”

“小童!”吳迪突然抓住我的手,“我覺得周局這樣做有點兒太殘酷,但已經這樣了,我希望你能挺住……”

“你怎麼知道……”我突然控制不住地流下了眼淚。

吳迪手足無措:“我……小童,你聽我解釋……”

“不要說了……”我伏在桌上,小聲地抽泣。

吳迪無聲地坐在我對面,小小的包廂裡一片死寂,只聽到外面的人聲喧譁。終於,吳迪小聲地、幾乎是在自言自語地說:“兇手會找到的,我們都在努力。其實,周局可能也是為了幫你實現心願,只是太殘酷了……”

哭了一會兒,發洩夠了,我漸漸平靜下來。擦了擦眼淚,抬起頭,看見吳迪像個犯錯的孩子似的,我突然有點兒慚愧:“對不起,我剛才……失控了。這件事不要告訴別人,即使有人知道,你也假裝不知道,好嗎?”


下午,漠南市第一人民醫院太平間外的門房裡。

周吉峰、陸樹斌、方遠山、陸天明、李磊、楊明盛、吳迪,還有我,大家擠在這狹小的空間裡,厚厚的棉警服外,罩著醫院的一次性防護服,每個人都顯得臃腫笨拙。在陸樹斌的帶領下,大家走進了醫院的停屍間。天氣陰冷,停屍房裡更是冰冷刺骨,還充斥著濃烈的福爾馬林味道,令人心情愈加沉鬱。

我依然拿著尼康相機,做好再次拍照的準備。陸樹斌來到巨大的冷櫃前,拉開其中一個抽屜,伴著冷氣,一具冷凍的女屍呈現在我們的面前。憑記憶,這不是昨晚我見過的屍體,應該是16號那起案件的受害人。但是,這具屍體更為駭人,受害者的頭皮幾乎被全部剝下,露出慘白的沾著血漿的頭骨。儘管我在屍布被揭開前已經做了好幾次深呼吸,希望自己看到任何慘烈景象依然保持鎮定,可猛然看到這具屍體,還是禁不住渾身顫抖。

被害人的屍體已經做過了解剖。經過兇手喪心病狂的切割,再加上法醫的手術刀,屍體早已支離破碎。面對這具被嚴重凌辱、傷害的殘屍,我的淚水不知不覺中又溢出眼眶。

陸樹斌對我們說:“死者叫馮丹丹,二十九歲,身高一米六五,體重五十五公斤。受害人被害時頸部被切開,全身赤裸,上身共有刀傷十六處,頭頂部有13×24釐米的皮肉缺失。經解剖,受害人胃內容物無異常,神經系統沒有受到損害,因而確定兇手的作案方式為先用利刃切頸,致受害人無法反抗,然後對受害人進行殘忍的折磨。這具屍體的十六處刀傷不深不淺,均呈縱向排列,手法嫻熟,說明兇手是一個可以熟練使用刀具的人。”

陸樹斌將這層抽屜推了進去,又將下面一層拉出來。這是我昨天見過的那具屍體,趙青的屍體,不過此時已被清洗乾淨,身上沾滿了冰凌,縱向的刀傷被粗糙地縫合起來,整個屍體就像是一個打了補丁的塑料模特。陸樹斌清了清嗓子:“這是昨天的受害者趙青,二十七歲,無業。案發時丈夫孩子都不在家,因為是平房,受害人當時應該沒有鎖門,兇手順利進入室內,依然是割開受害人的頸部,然後對其進行折磨。兩具屍體的傷痕均為銳器傷,應該是長一尺左右的尖利刀具。”

講解完畢,他將屍體推回冷櫃,回頭看著周吉峰。周吉峰表情冷峻:“吳迪,說說現場勘驗的情況。”

“現場痕跡採集不是太理想。”吳迪說,“兩處現場唯一的物證痕跡是幾枚相同的指紋,我們已經對照過局裡的指紋庫,沒有找到對應者。還有就是一雙白色線手套和兩隻塑料袋,兇手作案後,隨手扔掉了手套和套在腳上的塑料袋。塑料袋是最普通的聚乙烯製品,滿大街都是。手套是漠南工礦企業發的勞保線手套,漠南每戶人家基本上都有,現場的手套來源無處可查。現在我們唯一寄予希望的是這幾枚指紋,但是,我們漠南目前的指紋庫只有不到兩千枚指紋,也沒有和其他省市建立聯網,依靠指紋破案也有難度。我個人認為,目前唯一能做的,只有尋找第二現場。兇手拿走了受害人身上的皮肉,如果他沒有銷燬,應該藏匿在什麼地方。還有兇器,兇手在現場沒有留下兇器。”

陳述完畢,專案組眾人都沉默無語。周副局長看看幾位下屬:“你們也都說說自己的觀點。”

“我先說吧!”支隊長方遠山開了口,“我想,這樣的兇案,還是要依靠最傳統的偵破思路,那就是死者—兇手—動機。弄清楚這些最基礎的,才能談到其他。先不提1988年和1994年那兩起案子,畢竟太遙遠了,而且併案的依據,我覺得也不是太充分。這涉及作案動機。兇手都是有動機的,尤其是針對女性的犯罪,作案動機更清晰,通常為情、仇、財、色這四個要件。‘1·16和‘1·19兩起案件發生後,我們對兩名受害人的情況進行了深入調查。這兩名受害人生前相貌出眾,性格活潑,年紀都在三十歲以下,社會交往比較多,那麼就有理由推測,兇手跟兩名受害人熟悉,有仇視她們的心理,這就是犯罪動機。有了犯罪動機,才可以鎖定兇手。接下來,我們應該圍繞兩名受害人的社會關係進行排查,這是我們的偵破方向。當然,從目前的調查情況來看,這兩名受害人,包括1988年和1994年的兩名受害人,除了同為三十歲以下的年輕女性外,還沒有發現其他可供聯繫的條件,但正值青春年齡,也說明了一個問題,比如感情上的糾葛。”

方遠山的話讓我的心微微刺痛了一下。我站在吳迪的身後,緊咬嘴唇,眼睛看著腳下的地板。周吉峰突然問我:“小汪,你是名校高才生,說說你的看法。”

“我?”從遊離的思緒中被拉回來,我吃驚地看著周副局長,不知道他緣何會對我這個初來乍到的小民警這樣器重。

“說說吧!”他用鼓勵的口吻說,就像家裡的長輩。

我看著眼前這幾位不論是年齡、職位還是資歷都比我高出好多的領導和同事,深吸一口氣:“我完全贊成方支隊長的觀點,不過,現在初步認定有可能是連環兇殺案的四起案子,除了趙青案,我對其他幾起案件的現場、作案細節知道得並不多,所以,我的觀點也許比較片面。16號和19號的兩起案件手法相似,兇手在作案過程中殘忍地折磨受害人。為什麼要折磨受害人,是仇恨,還是滿足某種心理?我們現在還不知道。還有,受害人被扒掉衣服,露出隱私部位,卻沒有遭到性侵害,這又是為什麼?現場沒有財物損失,兇手不是為了錢財殺人,那麼,他在作這些案子時,他想要什麼?甚至,他的性別——兇手不一定就是男性,因為沒有強姦痕跡。”

方遠山嘿嘿笑了:“兇手不是男性,難道是個女人?這個觀點有意思。不錯不錯,不愧是高才生,問題一連串,個個切中要害。這些問題也是我們想要知道的,只能等抓到兇手後,讓他來告訴我們了。”

我從他輕鬆而略帶調侃的語氣裡感覺到他對我的輕視。不過,既然開口了,我覺得應該把我想說的話說完:“據我所知,漠南三縣兩區總共才二十三萬人口,市區的非農業人口不到十萬。本來是很小的城市,但這幾年隨著大批農民工入城務工,以及廠礦企業的關停,城市裡有大量的無業人員,光登記在冊的吸毒人員就有一千多人。我想,從這類人群裡去排查也許更直接一些。漠南是移民城市,雖然地處偏僻,但這裡的人們思想並不封閉,與其他地區的交流更是非常頻繁,百分之九十的人每年都要回老家探親,也有許多外來者到漠南探親訪友。漠南不是旅遊城市,可人群潛在的流動性非常大。在這樣的環境中,人的精神、心理、文化裂變等都可能滋生特殊的犯罪人群,就像這幾年熱播的美國電影《沉默的羔羊》,在我們周圍的人中,不少人是這部電影的影迷,不排除有人模仿這些外來思潮作案……”

“好了!”方遠山打斷我的話,“我們現在面對的是現實中發生的案件,血淋淋的慘案!不要跟美國電影扯到一塊兒去!”

“但是,《沉默的羔羊》中有一句臺詞:大多數連環殺手都會保留一些來自受害者的紀念品,比如他們的某個器官,這是典型的變態殺手的特徵。”我倔強地又補充了一句。

接下來,又是沉默。除了方遠山,其他人都同情地看著我,讓我更加不安。周吉峰咳嗽一聲:“我認為小汪說的也有道理,很新穎,就像方支隊長說的,不愧是名校畢業的高才生。”

不容其他人再說什麼,他一擺手,招呼我們離開了太平間。醫院外面行人稀少,漠南依然被沙塵籠罩。我們上車回局裡,一路上,大家都緘默無聲。


可能是因為專案組剛剛成立,成員都來自不同的部門,在我看來,大家還沒有磨合好,或者各存己見,或者茫然無緒。但是我有一個想法,這個想法迫使我要大膽地向周副局長請命。於是,下午快要下班時,我去了周副局長的辦公室。

自從我分到漠南市公安局,周副局長對我的關照就比旁人多出一分,這我感覺得到。不過,那也在情理之中。我雖然是新入警,但是我的學歷在這個西北小城的公安局裡可以說是無出其右。記得初入市局的時候,一把手袁局就親自握過我的手。可如今這種局面還是我沒料到的,工作不到三個月,一點兒實踐經驗都談不上,周副局長就讓我參加重大案件的偵破,不要說其他同事疑惑,就連我也想不明白。

陸天明和吳迪也在周副局長的辦公室裡。陸天明是漠南市公安局治安科科長,同時分管戶政,周副局長點名讓他進入專案組,自然是因為系列案件的特殊性質,戶政和治安部門更容易收集受害人的各種情況。辦公室裡煙霧繚繞,三個人看著我這個不速之客,沒人說話。我更緊張了,結結巴巴地說:“周局,我……來是向您請求一件事!”

周吉峰把香菸掐滅:“說吧!”

“我想……我進入專案組,現場勘驗之類的工作我暫時插不上手,能不能讓我去做一些其他工作?”

“比如說?”

“比如昨天那起命案的報案人江謙。昨天我和吳迪把他帶到局裡,雖然不是刑拘,時間也不宜太長。所以我想,如果別人忙不過來,這件事可以由我來做。我想再向他詳細瞭解一下當時的情況。”

周吉峰突然露出了難得的笑容,他轉頭看著陸天明和吳迪:“你們看,我點名點錯了沒有?”陸天明和吳迪也笑了。周副局長繼續說,“我們剛才正在說這事,準備讓你和吳迪對報案人和其他目擊者進行深入調查。”停頓片刻他又說,“這樣吧,先打電話跟父母說一聲,就說晚上要加班,是和同事一起,別讓他們擔心。具體怎麼調查,你和吳迪好好計劃一下。還有陸科長,有什麼問題隨時和他聯繫,他可以幫你們協調。”

來到市局四樓吳迪的辦公室,江謙正沒事人一樣躺在吳迪的床上看書。看到我們進來,江謙霍然起身,臉上有些窘態。這應該是一個有點兒內向並且涉世未深的男人,和我、吳迪同齡,可能是這個原因,他對我和吳迪並沒有多少戒備。吳迪拍拍他的肩:“怎麼樣?吃飯睡覺都還好吧?”

江謙坐在床沿上穿鞋,那是一雙很舊的皮鞋,邊上已經微微開膠,但擦得乾乾淨淨,襪子也是乾淨的。“很好,早上吃的包子,中午有個警察同志給送的飯,米飯炒菜……”

我搬了把椅子坐在他對面,吳迪給我和江謙倒了水,然後坐在自己的辦公桌後,江謙依舊坐在床沿上,坐姿端正。

先由我來提問:“你在案發之前看見的那個人,也就是你懷疑是兇手的那個人,你能不能再詳細描述一下?”

“可是……怎麼說呢?”江謙有點兒為難。

我從隨身攜帶的文件夾裡拿出一張打印紙和一支鉛筆。“你來描述,我可以試著把這個人畫出來。”看江謙和吳迪吃驚的樣子,我解釋說,“上大學的時候學過兩天素描,勉強能畫幾下,和專業的沒法比。”

江謙一臉崇拜的表情:“好,那我來說這個人。這個人,應該是一個毫不出眾的人,放到人群中,不會有任何人去注意他,也很難回憶起他的長相。他大概有一米七,或者更高一點兒,不胖也不瘦,臉上沒有任何特徵。就是……非常普通,穿著灰色的衣服,整個兒人好像就是融合在空氣中一樣。”

不得不承認,江謙有一種語言上的天賦,他的描述給人一種身臨其境的感覺,儘管對於畫像不是很有幫助。我用鉛筆在紙上畫了一箇中等體形的男性輪廓。

“唯一的特徵是,他的頭髮好像是捲曲的,很密,有一寸多長……但也不一定,因為當時有風,頭髮被吹得亂飛,是捲曲的還是被風吹亂的,我不能確定。他的眼睛不是太大,但也不是太小,長方臉,偏瘦,年齡應該在三十歲左右……其他的,因為我只是在小跑的過程中無意瞥了一眼,沒什麼印象了。”

我快速勾勒出一個頭髮捲曲的、三十多歲男子的大概輪廓。江謙已經停止了講述,但我的素描尚未完成。我問他:“這個人的表情是怎麼樣的?衣服是什麼樣子?”

“表情?沒有表情。他只是看了我一眼,馬上就轉開目光,大概是對我沒什麼興趣,或者不想引起我的注意。衣服嘛……我剛剛說了,灰色的,像是夾克衫一類,很寬大,下面穿什麼我沒留意,印象中也是肥肥大大的那種。這種打扮,隨身攜帶凶器從外面根本看不出來,還有,作案後帶走他割下來的受害人身上的東西……”

“你怎麼知道他割下了受害人身上的東西?”吳迪語氣嚴厲地打斷他。

江謙滿臉通紅:“我……進過現場,我看見的,你們知道……”

“那也不能亂說,更不能妄下定義說兇手帶走了受害人身上的東西!”

“知道了!”江謙低聲回答,但神情有點兒不以為然。

我端詳著剛剛完成的畫像,知道這很不理想,不論是在紙上還是在我的腦海中,都是一團霧。江謙也探過頭來看了看:“不錯,就是這樣……也只能是這樣,我沒法再說得更清楚了……”

我們三個人都沉默下來,他們兩個在等我說話,而我,盯著我的畫紙,等著畫中人告訴我什麼——當然,他什麼也沒有說。


第三章:每逢佳節

1月25日,颳了幾天的風終於停了,天氣轉晴,空氣中有了一絲潮溼的暖意。

就在我以為馬上要進入緊張的兇案偵破階段時,專案組卻突然安靜下來。除了陸樹斌和他的助手還在忙著準備向省廳以及公安部上報勘驗資料,其他人彷彿都很清閒。我的工作就是把拍攝的照片洗出來,同時負責繪製兇案現場圖。

陸樹斌很沉默,和他一起工作時,我們之間基本上沒有交流,可能在他的眼裡,我就是一個拍照片的小民警而已。

按照方遠山提出的偵破思路,專案組做了大量的摸排工作,似乎有許多收穫,關於受害人的特徵、生活習慣等,可以說做到了無一遺漏,即便如此,依然沒有明確的嫌疑目標。猶如我畫的那個輪廓一樣,依然是個輪廓而已。還有一個原因,馬上要過年了。所有漠南的市民,包括警察,都身不由己地沉浸到過年的氣氛中去了。雖然警察的年是最忙碌的,可畢竟,警察也要過年。

臘月二十七那天,爸爸媽媽就已經買齊了所有的年貨,開始煎炒烹炸。我突然想起來,應該在過年的時候整理一下我的藏書,便將房間裡所有的書籍全都搬出來。不知為什麼,我想起了江謙,他就是在整理書的時候,意外遇到了那起兇案。目前,江謙已經得到允許回去過年了,但有條件,不許離開漠南,只能回叔叔家。

“小童!”媽媽推開門,“看誰來咱家了!”

站在客廳門口正在蹭鞋底的居然是吳迪。他腳邊放著一隻大號塑料袋,包得很嚴實,但散發出一股腥羶的味道。我很意外:“吳迪,你怎麼來了?”

吳迪理了發,臉颳得乾乾淨淨,身上的便裝也是新的,就像個換新衣過大年的小孩兒,讓人有些忍俊不禁。可能是第一次到我家的緣故,他竟有些靦腆,鞋底在客廳門口的墊子上來回蹭,就是不肯往客廳裡邁步。

我趕快招呼:“別蹭了,進來坐吧!你拿的什麼?”

“昨天晚上去縣區出差,順便從老鄉家買了一隻羊羔子,剛六十多天,十幾斤重,過年夠吃了。”

爸爸從廚房裡出來了,在圍裙上蹭著手:“你怎麼這麼客氣,家裡就三個人,一時半會兒也吃不完。”

吳迪突然像是鼓足勇氣似的:“沒事,叔叔阿姨,我可以幫你們做,也幫你們吃。”說完,他側頭衝我扮了個鬼臉。

這下輪到我臉紅了。爸爸媽媽對視了一眼,馬上會意。爸爸二話不說,將袋子拎進廚房,媽媽給吳迪倒了茶,拿了水果,也去了廚房。我嘆口氣,問吳迪:“你這算搞什麼呀?”

吳迪嬉皮笑臉:“你聞我身上是不是有一股羊羶味?”

我白他一眼:“有一股狐腥味!居然想出這樣的法子來我家……”

從下午到晚上,吳迪一直賴在我們家裡,先是幫爸爸剁羊肉,然後又到我的房間裡探頭探腦。翻了翻我的那些書,他問:“小童,你在大學時讀的是什麼專業?”

“法學,我本來準備當律師的。”

“但你的書大部分都是犯罪心理學方面的。”

“算是業餘愛好吧。”

“那你能不能告訴我,你對犯罪心理學的理解是什麼?”

“其實就是人的心理,扭曲了的普通人的心理。人之所以犯罪,只是他放大了日常生活中的喜怒哀樂,比如你觸犯了我,我很生氣,但也僅僅是生氣,最多記恨你一陣子。而這種情緒一旦在某些人身上放大,就會導致犯罪。還有,每個人都有慾望,各種各樣的慾望,通常情況下,作為社會的人,會剋制這種慾望,或者通過社會認可的手段去滿足這些慾望。然而還有些人,這種慾望被誤讀或者扭曲後,會用極端的手段去滿足自己。正常的心理走向畸形,就導致了犯罪。”

“你說的某些人,也就是說犯罪人群,他們有明顯的特徵嗎?”

“你在偷換概念。”我不準備和他討論這個題目,太複雜了,而且有黨派性。“我在學校裡學來的主流理論是:犯罪心理是基於正常心理的延伸。”

“那我說得再直接一點兒,你認為,像江謙這樣的人——看上去非常無害的一個人,他會犯罪嗎?”

原來如此。吳迪在懷疑江謙。“那你先要告訴我,你為什麼懷疑他?”

吳迪皺起眉頭,隨手從口袋裡掏出煙,突然像明白過來什麼似的,扭頭看看我:“哦……我能抽支菸嗎?”

我從客廳裡拿來打火機幫他點上。吳迪笑了,我也笑了:“我小時候經常和姐姐搶著給爸爸點菸……”

提及姐姐,我的心猛然間刺痛了一下。吳迪立即避開這個話題:“江謙是報案人,一般來說,我們會首先把報案人列為重點排查對象。還有,到目前為止,只有他嬸嬸一個人能證明案發時他正在家打掃衛生,那麼,案發時他到底在幹什麼,是一個疑點。另外,他給我們講的那個‘廁所旁的人,據我們調查,並沒有第二個人看到,會不會是江謙為了轉移我們的視線,虛構了這樣一個人?”

“這個想法,你向周局彙報過嗎?”

吳迪沒有直接回答我的問題:“我負責整個兒案件的現場痕跡勘驗。案發都在平房區,所有現場痕跡都遭到了不同程度的破壞,唯獨‘1·19案的現場痕跡比較清晰。據說江謙進入現場後立即阻止了其他人,所以在現場提取到江謙和他嬸嬸的指紋腳印都有合理的解釋。而且,在門口的牆上發現了和‘1·16案件相同的指紋,我們就是根據這枚指紋以及相同的作案手法併案的。江謙也許有作案時間和作案機會,但現場痕跡排除了他是兇手的可能,不過……”

話沒說完,媽媽喊我們吃飯,關於案件的討論也就這樣結束了。爸爸做了一大桌子菜,涵蓋了南方菜、西北菜甚至川菜的精華,主食則是媽媽從本地老鄉那裡學來的臊子面,一人一小碗。吳迪每吃一口,都要將爸爸的手藝誇讚一番。爸爸還拿出他珍藏的五糧液,和吳迪對酌。吳迪酒量不錯,和爸爸推杯換盞,兩人都很開心。我坐在吳迪旁邊,媽媽坐在爸爸身邊,儼然一家人。我們家真的好久沒這麼熱鬧過了。

眼看快九點了,吳迪起身告辭,爸爸媽媽讓我出來送送他。臨出門時,爸爸說:“小童,我等下也要出門散步,你和吳迪在前面的公園裡轉轉,我在門口等著你,我們一起回家。”

我說:“爸,你不用擔心我。”

吳迪拉了我一下:“好的叔叔,我們一會兒在那兒等您。”

儘管已經立春,西北的夜晚依舊寒氣逼人。大街上偶有行人,我和吳迪並肩走著,一時無語。走過小半條街,吳迪開口了:“我今天到你家來,你沒意見吧?”

我笑笑:“你能來看我父母,我很感謝呢。”

“其實我也是來看你的。”

我的心跳了一下。又默默走過半條街,前面就是爸爸說的街心公園。與大街上相反,公園裡有許多晚上出來散步的人,老年人居多,在一個角落裡,還有幾個聚在一起咿咿呀呀唱著秦腔。

不遠處,我看見了爸爸的身影,他站在公園門口,一邊伸胳膊抬腿,一邊朝我們這邊張望。吳迪感慨:“小童,你真幸福,有那麼愛你的爸爸媽媽。”

我只覺眼角有些酸澀。“你知道世間最痛苦的事是什麼?不是愛情失意,不是貧窮落魄,而是和親人生死分離……”

吳迪突然握住我的手:“我明白,我會好好保護你,還有你的父母,相信我。”

我能感覺到他手掌的溫暖,不同於我曾體驗過的任何種類任何程度的溫暖,這樣的感覺讓我留戀,也讓我不安……


1月28日,農曆大年三十。

午夜十二點,鞭炮聲響徹整個兒城市的上空。遠方的叔伯姑姑們打來電話拜年,還有爸爸媽媽的同事學生,電話不斷,歡樂也不斷。我們的春節過得熱鬧溫馨。

董菲打來電話,給我們全家拜年。我從心裡感到歉意,本想和高中同學們聚聚的,卻忘了個乾乾淨淨,真是個無情無義的傢伙。董菲說:“沒事的,有時間了大家再聚,只要你工作順利就好。別像我似的,沒工作,大年三十晚上還要被父母嘮叨。”

然後,口氣便有些沉悶。我立刻轉移話題,問另外幾個要好同學的近況。董菲告訴我,除了幾個家庭條件本來就不錯的進了機關單位,其他同學都沒什麼穩定的工作,有幾個去南方闖蕩,好久沒消息了。留在漠南的同學中,搞傳銷的不少,天天晚上在平房裡講課。她被拉去聽過兩次,也沒多少興趣。

我和老同學嘆著氣掛斷了電話。隨後,是北京的同學打來的。這些名校畢業的天之驕子們個個意氣風發、躊躇滿志,對我回到漠南表示深深的惋惜,最要好的同學葉子不顧大過年的忌諱,痛罵我背信棄義,不和她一起開創中國最偉大的律師事務所……

1998年的除夕夜過去了。和任何一年的春節一樣,熱鬧、喜慶、闔家團圓,但我知道,在這個城市的某處,卻深藏著永遠無法癒合的傷痛。“每逢佳節倍思親”,聽起來溫馨,可如果親已不在,剩下的就只有無盡的悲涼。

初四那天我值班,在單位見到了不少同事,還有吳迪,互相拜了年,又結伴到領導家去轉了一圈。下午,該拜的領導都拜了,大家商量著是各自回家還是到誰家去聚聚,吳迪悄悄對我說:“我們上你家,陪叔叔阿姨吧!”

吳迪家在省城,過年只回家待了三天,初四就回來了。單位食堂這幾天不開伙,我正擔心他怎麼吃飯,他倒不客氣,自己提出來了。於是我們脫離了組織,在街邊給爸爸媽媽買了些禮品,一起去了我家。

爸爸媽媽看到吳迪很高興。我們宛如一家人一樣,屋裡充滿歡聲笑語,過年的菜是現成的,爸爸和吳迪又開始小酌。就在一家人其樂融融的時候,有人上門拜年。媽媽打開門,我和吳迪都不由驚得張大了嘴。走進客廳的一男一女,男的竟然是江謙!

依然是上次見到他時的那身打扮,舊棉衣,舊皮鞋,唯一的變化是理了發,手裡拎著一大袋水果。他身邊的女孩兒二十出頭,個子不高,但眼睛很大,穿著粉色的棉外套,臉上紅撲撲的。江謙看見我和吳迪的時候,他的神情和我倆是一樣的。愣了片刻我才反應過來,趕緊招呼:“江謙你太神了,你怎麼知道我們家?”

江謙滿臉通紅,囁嚅著半天說不出話。媽媽“咦”了一聲,說:“你們認識啊?這是我們學校剛分來的小江,才報到,還沒正式上班呢。小江,快進來坐!大過年的,沒有回家陪父母就來給我拜年,真是過意不去。”

我和吳迪對視一眼,都感嘆漠南真是太小了。當然,我們兩個也心知肚明,江謙是不可以回老家過年的。搞清楚了關係,趕快讓座倒水。江謙此時似乎比接受詢問時更加拘謹,一直紅著臉,低著頭,甚至忘了介紹他身邊的女孩兒。媽媽說:“小江是中文系畢業的,以後帶上幾年課,會成為我們學校的中堅力量。”

爸爸說:“時間不早了,我去準備飯,你們年輕人難得湊一起,都在這兒吃飯吧。”

江謙趕緊起身:“我們兩個也是順路,聽學校的同事說曹主任家在這裡,所以進來拜個年,就不打擾了。”

我給吳迪使了個眼色,吳迪立刻會意,一把拉住江謙:“既然來了就別客氣,在這兒吃飯吧,回去也是在別人家。”

江謙想要掙脫吳迪的手,卻沒能如願。他哀求般地看著吳迪,吳迪卻不為所動,江謙只好又坐了回去。爸爸媽媽立刻去廚房張羅飯菜,江謙又站了起來:“我去幫曹主任!”

爸爸要把他往外推,被我攔住了:“爸,就讓他給你打打下手,隨便乾點兒啥,我和媽媽陪江謙的朋友說說話。”

爸爸明白了我的意思。一個剛分配到單位的大學生,去領導家拜年,被留吃飯,是不敢坐在客廳裡等著吃的,與其讓他坐著難受,不如讓他乾點兒活兒,他也自在些。回到客廳,江謙帶來的女孩兒正入神地盯著電視屏幕看重播的春晚小品。我坐到她身邊:“你是江謙的女朋友吧?”

女孩兒驀然回過神,臉一紅:“嗯!姐,我叫秦紅。”

我抓瓜子給她吃:“你和江謙認識幾年了?”

“我們是一個村的,初中同學!”秦紅的語氣裡充滿了驕傲,“他從老家到漠南他叔叔這邊來上學,我就跟他一起來了。他上學,我打工,他假期也和我一起打工。”

“那他還挺能吃苦的。”

“嗯,他的學費都是他自己掙的,從來不跟家裡要,有時候還給家裡寄錢呢。”

廚房裡傳來一陣滋滋的聲音,那是高壓鍋在燉肉,伴著陣陣羊肉的濃香。半小時後,開飯了,又是另一種熱鬧。不期而遇的四個年輕人,讓爸爸媽媽感到十分開心,他們甚至忘了問我和吳迪是怎麼認識江謙的。(未完待續)

--本文轉載自《逐木鳥》“塵封檔案”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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