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法源寺散章:宗教好比一杯水

01

#北京法源寺散章#

北京法源寺散章:宗教好比一杯水

1999年,從一個小城市來到了大城市,深圳。

孤零零的晚上,在一扇小窗口,遠眺別人家的橘紅色燈火。一輪明月掛在空中,把南方的暑氣消弭,清涼裡忽然透出了稍許消息。

到深圳之前,和潘子相約,各寫了一篇《月下》的文章,結果他寫得好,被我發在了《江門日報》副刊中。潘子自己喜歡的是《靜簫》一文,裡面有胡蘭成的筆法,文詞精美,也是透著一種涼,是憂涼——他在感慨自己如同師父送他的長簫一般,靜靜呆在房間牆壁上,怎樣的美好都因了無聲息而隨此生湮滅。後來的今天,潘子回到他的城市,生龍活虎地有了自己的家庭和事業。幾年前在北京相聚,他容貌幾乎沒變,是成熟氣息的潘安宋玉模樣。

我當時寫的《月下》被自己槍斃,沒敢登報。卻敝帚自珍地發在了深圳的網絡BBS「新龍門客棧」,引來了一些粉絲,以為我是出家人。因為那篇文章寫的是弘一法師出家的故事。自以為是地活靈活現描繪了一輪明月下的清涼,脫離了世俗的解脫,是自自在在的快樂。

其時,我只是認識了幾位民間師父,接觸更多的是道教知識,落筆卻成了佛。於是就有人說你要去北京紅螺寺看看,那裡有弘一法師的衣脈。「當然」,她補充說,「其實北京更好的地方是法源寺,可惜沒人知道。」

恰巧的是我知道。

因為到深圳的第三天,我就在書店買了一本李敖的《北京法源寺》。

那本書一直跟隨在身邊,直到認識了一位同樣喜愛這書的人,在我離開深圳之前,以這本書為分界,我們相約一個按所學的心理學來探索人生,而我則入佛門,從出離之境來尋找人間真諦。

在北京十年,法源寺成了最常去的寺廟。甚至一呆一整天,甚至還請了法源寺的教禪的年輕法師參詳自己的領悟。

終究一無所得。

或者也沒有一無所得,至少文章和日記裡有十多篇相關的文章。於是整理了「法源寺三章」,最初的兩篇被轉載多了,反而寫不下去。

2018年,《亞太經濟時報》需要遊記,胡亂把以前的文章放上去,只有法源寺被陳老爺子和劉勇拍案讚許。這就生髮了繼續整理的念頭。

眼下,是第一篇。後面的,陸續發放。

當年相約的人大約也有在看,本想把報紙寄了,卻遲疑不知道而今的住址。更重要的天涯咫尺,我的入佛門之心已斷,而那位叩問心理學的不知道是否還在路上,到達了自己認為的終點沒?

北京法源寺散章:宗教好比一杯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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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本文寫於2005年)

六年前,我從一個小城市來到略大的城市——深圳。我買的第一本書是《北京法源寺》。

很慚愧,那本書一直在我的書櫃中,整整六年,我不曾翻閱。

2005年的春末,我離開深圳,到一個很大很大的城市——北京。

辭職那天,領導老鄺和我談話。他一直擔心我痴迷佛學,會不顧一切地投身佛門。談話的最後,老鄺建議我看兩本書——《北京法源寺》和艾思奇寫的馬克思哲學簡說。他特別提到,《北京法源寺》中最後一個章節中,康有為和一個人的對話給了他很大的觸動。

我相信這位老總的推薦定有深意,他是一個閱歷深厚的人,青年得志,握有重權,多年在官場的河道上行走,卻一直堅守底線,保證鞋邊不溼。

在北京,2005年7月16日,我穿過很多很多回族特色小吃店,經過大型綠色洋蔥頭建築,繞過敗舊的教子衚衕,終於在一位和藹可親地戴著白帽的老人指點下,看到了法源寺。然後,我後悔竟然一直不曾翻閱李敖的《北京法源寺》。

在法源寺外面的憫忠廣場上,同行朋友問我法源寺與這個廣場的淵源,頭腦中一片雜緒錯蹤,查看半天廣場的介紹文字,不過約略點醒法源寺來歷的記憶。

我竟然忘記了,法源寺本名憫忠寺,忘記了這裡曾經是唐太宗為哀悼北征遼東的陣亡將士,詔令在此所立的寺。

這一切,李敖都在《北京法源寺》說得明明白白。李敖說,從法源寺建立之始,就有它特有的悲愴氣氛。這裡有死亡的將士英魂,有落難的北宋皇帝囚禁所,有抗元烈士的正氣,也有李敖關於民族未來的思索。

這些,在我踏入法源寺時,我完全沒有概念。我只是在找尋一種出入世應該與否的答案。我們這類痴人,總是傻傻地喜歡詢問人活著為什麼,為什麼會有我等等無用與功名和生存的問題,從來就不肯好好的如同廣大眾生一般生活。

這麼說來著,不是為自己不適應這個社會做辯解,我知道其實我們這樣的人在很多人眼中連痴人都不適合叫,應該叫蠢人。

蠢就蠢吧,至少不會如李敖那樣的狂人不斷被罵,被抓,然後不斷去抗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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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法源寺獨有的閔忠閣。那時候北京法源寺,還沒有出名。李敖還不曾前來訪問,寺廟原來的院產還依舊歸破舊衚衕所佔。小小不起眼,門票5元錢,連乞丐都見不到。

02

不是真正佛教徒

我對同行說,只有你知道我不是一個真正的佛教徒。

那時候,我們都在法源寺,在院子一角的長廊上,在沒有什麼喧譁的別外天空下,一坐就是半天。

旁邊是結了綠果子的丁香,地上有嫩黃落花,另外一個長廊有偶爾走過的僧人,不遠處的地上有毫無機心的麻雀在蹦在跳在唧唧喳喳叫……

除此之外,別無聲響。

我們不說話,不談過去未來,不談理想現實,心頭起伏的思緒如天上的雲朵般隱約顯露,自然而去。

我們都不知時光之易過,不憶紅塵多少瑣碎,人間許多煩憂……

直到清澈響亮的香板聲敲起,在寺院中的各個角落迴響——晚課開始了。

我恍然中不知道是從哪裡回到人間。

同行也在恍惚,這樣的時刻這樣的飛思,似乎只有很久很久以前在峨眉山有過。

當年,在滿山迷霧的峨嵋山上,我寫道,“前世是後方被霧裹著的路;來生是前方讓雲遮蔽的道,我們只要今天此時此刻。”,但是我也寫道“佛光的中央明明白白的是自己的頭影,隨我們的動而動著。隨著手的揮動,佛光散射出無數的光芒,我在光芒裡面迷茫著。”

那時候我在迷茫,沒想到,這種迷茫一直至今。

即便我沉浸在法源寺的寧靜中,我一樣覺得似乎在這些感受中還少了什麼。

同行問,你怎麼就確信起來,真的有一個西方極樂世界?你真的就可以往生西去呢?

我無語,我真的不知道怎麼確信起來的。甚至,我是否真的確信了呢?我虔誠的皈依,每日功課,唸佛行懺悔儀規,刻錄佛經,這一切都無法讓我真正的能從內心中確定自己對佛教的正信。

而《北京法源寺》的論道中,更證實了即便我真的算一名佛教徒,也不能算是合格的,因為我在尋求一種自了漢的修行,我在躲避紅塵。

李敖寫法源寺,不是為了倡揚佛法。他筆下的寺院,悲愴沉重,有忠骨碧血,有濟世除苦的情懷,而不是我所向往的寧靜離塵。

我把《北京法源寺》翻到最後一章,康有為與李十力論道。曾經為僧的李十力說師父教育他,“做和尚的目的在救世,救世的方法很多,住在廟裡,並不一定是好方法,至少不是唯一的方法……

但很可惜的是,我偏在法源寺中,感受到的是一種超脫,一種離世。

李敖在其後,更多的是談論,如何切入世間,以鮮血來換取民眾的安樂,而其中又不惜個人拋頭顱灑熱血,也有更激烈以暴力來求得樂土……此番種種才與佛教大乘理想一樣。

大乘佛教,獨以解脫眾生之苦為樂(獨樂),而我偏偏自求解脫。分明不是一個正信佛教徒。

我大概明白老總提醒我看這本書的目的何在,他依舊是擔憂我傻傻,早早離開紅塵枯守青燈,他在提醒我好好思考人該如何欲有所為,有所不為?

同行就笑,一論起他人種種不平,你就開始激昂,擔憂時世,感懷悲苦,分明一個窮酸的讀書人,身雖下賤心卻比天高,怎麼能是個安心當和尚的人呢。

我再次感慨,天下之大,只有你知道我不是一個真正的佛教徒。

我的迷茫所在是手無縛雞之力,胸無將軍之才,沒有經緯能度世,又不願隨流而下,紅塵茫茫,竟然不知身之所以系,這樣的人留在世間又有合用?

我的迷茫是不知道何者才是真切人生目的,我們因何要來到這個世上,我們到此就為了讀書工作找老婆生孩子,然後讓孩子也同樣的讀書工作找老婆生孩子,如此循環麼?

李敖借書中之人,說自己空有本領,先知先覺於這個時代,卻錯生在這個時代。他沒有迷茫,他有堅信,他覺得那就是他所明白的人生目的——或許那就是他自己的目的,他出生與此世就為此而來——雖然,他也感慨自己錯生了年代。

而我沒有堅信之所繫,在迷茫中,發現惟有求佛法或能予以解答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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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寺廟山門外的閔忠亭,廣場現在建的很好看,很多人遛狗玩貓。不像當初我們,尋找了許久才能在不起眼的地方見到法源寺。

03

不虔誠和不真實

我從中等的城市深圳,跑到北京。我對別人說,這裡也許能找到我的答案——因為這裡有著中國最深的文化沉澱,這裡有著許多許多的歷史印記,這裡有著許多許多的也許可以收容我的寺廟……

我每週都沉湎在北京寺廟中古老的氛圍與外面喧囂世界的對比中,那時候我還沒有去讀《北京法源寺》。

我躲在潭柘寺看那些笑意寫在面上的僧人;在雍和宮看南傳佛教過來的和尚;在獨樂寺看早就沒有靈魂的文物;在白雲觀看那些談論著呂洞賓神蹟的道長,最後,我停留在北京的法源寺。

我如同一個蒙學未盡的兒童,傻傻地體會著一種少有的境界,卻不知道如何描述,不知道怎樣去深入挖掘。

從錯亂的山門進入之後,無論花草,無論行者,無論僧眾,都在別一個空間中一樣,彷彿與其他地方一樣,卻少了那些浮躁。

我們走過的都是千百年的痕跡,雕刻精美的華嚴三聖、充滿莊嚴的五方佛、閒談也不忘記雙盤和唸佛號的老僧……我們踏在落滿嫩黃色國槐的小徑,看著被稱為香雪海的海棠早就謝盡芳華,看著同樣沒有了花朵的丁香一顆顆立在亭前,聽清潔工家人一樣自豪的對你說,你們來晚了一個月……

然後我們就坐下。

然後同行看著我的痴迷,問了再問:怎麼也無法理解,你們怎麼就會信了有阿彌陀佛的極樂世界,怎麼就相信了人可以往生西方呢?

同行的人也和我一樣迷茫著生活,需要找尋一個關於人生的終極答案。只是我們選擇了宗教,而同行選擇的是讀心理學、哲學。

那麼在法源寺中,我們信佛與否的人都同樣沉浸在這種隔開紅塵的境界中。

只是我們都無法找到自己的答案,即便如此靜謐和安詳的宗教之地。

所以,同行看出我對佛教的不虔誠和不真實,因為我不是自己想像中的那麼甘心與青燈黃卷,我還在懷疑,還不清楚自己所要的究竟是什麼答案。

宗教就好比是一杯水,號稱可以治療你心中疑惑的水,但是前提是你必須喝下去,才能知道是否真實。可是當你喝了,也許真的發現果然解決了你所疑惑的人生,但也可能從此就完全的靈魂被他所剝奪,只能以宗教的是非為是非了——可是這種是非究竟是真是假呢?這種答案就真的是你所追求的結果麼?

我其實遠遠沒有虔誠到要放棄自己的思考而迷戀在佛教中,因為我對佛的答案還有所懷疑。

同行同樣地,也發覺了自己從心理學中也無法找到答案。我們這樣的痴人不哭不笑,沒有任何做為地在法源寺中,度過了我到北京最放鬆的一個下午。

在這個下午裡,我沒有體會到憫忠寺的蒼芒和李敖的激揚內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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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子的法源寺非常靜謐,走過的僧人衣袂帶風,也沒有聲響。海棠開得正好,風吹過,就是香飄雪的景象,很容易入詩。只是,當時我沒能寫出來。

04

身世依然似落花

一週之後,我把旅遊照片翻看的時候,想起了《北京法源寺》和我們老總的話。

我忽然同意同行的話,我們也許都找不到人生的終極答案。

可是我們可以找到屬於自己的答案。如李敖宣稱的康有為等人,也如同李敖自己。

這種尋找答案的過程,是否真要在青燈黃卷中才能呢?我們老總在勸我小心,那杯水未必要喝下去才能解決疑惑,也許你有別的解決疑惑的途徑,深山與紅塵哪個更容易呢?

至少,此刻,我被那些曾經在法源寺灑下的熱血所激動了。

原來靜謐的寺廟如此的不平靜,就如我自己的內心。我甚至開始為自己迷戀古佛青燈,不敢面對滾滾紅塵種種苦難,以至歪解了釋迦牟尼本心而慚愧。

種種感悟,已經不是我這樣一篇兩篇的東西可以言盡……

我們在海棠前看別人合影,想像海棠花開的季節,這種景象連李敖都沒有看,他的小說的是自己想像和對照圖片出來的。書中他也提到海棠樹,還引用了一首詩:

人天無據,被儂留得香魂住。

如夢如煙,枝上花開又十年。

十年千里,風痕雨點斑斕裡。

莫怪憐他,身世依然是落花。

他說,當年大詩人龔定盫有一天整理舊物,發現一包這兩棵海棠落下的花瓣,他感而有詞寫出這些詞句來。

從來詞人皆痴人,我不是詞人,所以寫下這樣的篇章,也許只有在法源寺的同行可以理解。我們彼此微笑的批評一下對方,然後共同緘默,遙遙相望,祝願對方早日明白自己所要明白的境界……

如此,已經很好。

宗舜法師有段時間很喜歡推薦這首歌,甚至專門寫博文考證了歌詞中的幾段文字。

我則一直默默學唱,至今卻未能出聲。

一寄紅塵,二寄山水,三寄相思,四寄閒情,五寄詩書,六無所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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