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動|與畢飛宇、路內、龐余亮一起,感知生命與親情的重量

活动|与毕飞宇、路内、庞余亮一起,感知生命与亲情的重量

人生是一場邊走邊揮手的旅程,成長的路上我們與時光搏鬥,作別自己過往的一切,也逐漸作別雙親的青春歲月。

當父親僅剩一半,母親開始顫顫巍巍,我們對生命與親情也有了刻骨的體會。

2018年 8 月,作家龐餘亮首部自傳體親情散文集《半個父親在疼》在廣西師大社出版,書中蘊藏了作家對父親、母親以及個人私密成長史的坦誠書寫。至真的坦白,至疼的親情,穿透了這世間的陽光和灰塵,讓我們每個人看到歲月無聲的流逝,親情的暖心力量。

今天,我們有幸邀請到著名作家畢飛宇、路內,與作者龐餘亮一起,相約上海書展會場,共話光陰的故事,走進我們心中最柔情的角落,以書相聚,圍爐夜話,數點星光。敬請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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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飛宇和龐餘亮在廣西師大社·上海書展展位前合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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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個父親在疼

為什麼我們無能為力?

——龐餘亮《半個父親在疼》新書分享會

活動嘉賓

畢飛宇、路內、龐餘亮

活動時間

8月 19 日(週日)18:30—19:30

活動地點

上海展覽中心東一館活動區

(上海市靜安區延安中路 1000 號)

父親只剩下半個父親了

文 | 龐餘亮

以下選段摘自《半個父親在疼》,標題系編者添加

父親中風了。父親只剩下半個父親了。

現在再看父親,父親怎麼也不像父親了。過去父親像一隻豹子,衣服挺括挺括,頭髮水光油亮——梳的是大背頭,向後,把闊大的額頭露出來;口袋中還裝著小骨梳,時不時就掏出梳子梳一下。小時候的我經常羨慕那把小骨梳。父親如果能親親我、抱抱我或者摸摸我該有多好,可父親沒有。父親不但沒親過我,也沒有親過、抱過大哥二哥。大哥十四歲時曾與父親打了一架,大哥被父親打得臉都腫了,但大哥仍然在笑,把打斷的半截骨梳遞給流淚的母親。

父親的聲音也變了。過去聲音像喇叭,現在聲音像從受了潮的耳機傳出來的。這倒不完全是半個舌頭的原因,而是因為父親說話首先帶著哭腔。比如,他叫我:“三子,我要喝水。”我聽上去就變成了“三子,我——要——喝⋯⋯水⋯⋯”這中間一停頓,一哆嗦,再加上不清楚的發音一拖,什麼滋味都有。有時我會回他一句:“讓你大兒子倒吧。”父親聽了會歪著嘴苦笑,涎水就掛了下來:“三子,我都這樣了⋯⋯你還記仇?”

我怎麼能不記仇?!父親把他的三個兒子當成了他算盤上的三個珠子,大哥出門上學,二哥出外當兵,只讓我留在了他的手指中間。本來我也在那一年徵兵中驗上了兵,可父親上躥下跳,甚至說出了他對國家已仁至義盡,不能貢獻兩個兒子的話,弄得那個帶兵的首長都感到這個老頭不可思議。其實父親的心思早由母親告訴我了,父親老了,他不能不留一個兒子防老。母親還對我說:“我支持你出去,可你老子這時想到老了,當初他什麼時候替你們把過一泡尿的。那一年我有病爬不起來,請他替你把一次尿,他理都不理⋯⋯”就是這樣的父親,把我留在家裡,父親的目的實現了。大哥二哥在外地成家了,大哥結婚時甚至沒有告訴父親。父親肯定是不指望大哥二哥了,他談起他們時總說“那兩個畜生”。奇怪的是我大哥說起父親時也說“那個老畜生”。父親中風了,我把消息告訴他們,大哥二哥像商量好了的,說他們工作忙。我知道他們的意思,原來在家裡他們就聯合起來騙我。我明明看到他們一起吃糖了,我還聞見糖味了,大哥說沒有,二哥則信誓旦旦地說:“對,我發誓,沒有,是他的嘴巴癢,舌頭癢。”

我正要給父親倒水,母親就走了過來:“三子,別倒水給你爹,一會兒他不要尿在褲子上了,人越活越小了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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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聽了這話目光變了,他憤怒地看著母親,滿頭白髮的母親也盯著他。“怎麼啦,你這老不死的想吃了我?你怎麼不躺在那個狐狸精那裡,你這時候倒知道朝我身邊一躺呢。”母親越說越得意,聲音禁不住變成了怪里怪氣的普通話。說罷,母親的腰身還扭了一扭,母親這是在模仿著誰。

我被母親的表演弄笑了。父親的嘴張了張,不說話,頭用力扭了過去。我聽到他的喉嚨裡響了一聲,又響了一聲,然後他狠狠地朝地上吐了一口濃痰。

母親像是什麼也沒看見似的走了,母親得去打紙牌。紙牌是母親悄悄學會的,父親曾罵不識字的母親是個笨蛋是個木瓜不活絡,但母親還是學會了打紙牌。她依舊保持每天下午去打一場紙牌,“兩塊錢進花園”。本來認為父親中風了她會停下來,母親說:“我想通了,為你們龐家苦了一輩子,我想通了。”

待母親走後,我起身為父親倒了一杯水。父親用尚能活動的一隻手接過來,只喝了半杯,剩下半杯就灑在了前襟上,並慢慢綻放。父親的一行淚就滾下來了。父親哭的樣子很滑稽,一半臉像在哭,一半臉像在笑。

……

清晨起來,母親正在吃力地給父親穿衣服。母親經常說,“還不如把沒用的一半給鋸掉呢,鋸掉反而好穿了” 。父親沒有用的那隻手的確很是累人。我正要過去幫忙,我愛人喊住了我:“你娘叫你寫的信呢?”我說:“還沒寫。”她的臉變長了:“你為什麼捨不得你大哥二哥就捨得你娘啊。他們不是你老子生的吧。”我說:“你吵什麼?你吵什麼?大哥他們忙。”說著我就把她推進門裡面,並低聲叫她不要吵了。她的嗓音更響了:“他們忙個屁,你大哥一家正在青島旅遊呢。”我正準備再說,可門外面有重物落地的聲音傳來了。我知道不好,父親掉到地上了,只剩下半個身子的父親重心不穩了。

我和母親吃力地把父親抬上了床。父親似乎並不疼,他什麼也不說,靠在床頭,眼睛呆呆地看著牆上的相框。我問:“你摔疼了沒有?”父親不說,依舊看著牆上的相框。相框裡是大哥穿著西裝的照片,二哥穿著軍裝的照片。母親說:“老神經了,三子在問你。”父親好像沒有聽見似的。母親又說了一句:“老神經,怕是不行了,三子,你在信中寫上一句,老頭子不行了,叫他們全部回來。”

父親突然開了口:“你敢。”我還看見那已經殘疾的右手動了動。父親說完重重嘆了一口氣,眼睛依舊盯著牆上的相框。母親說:“看吧,看吧,這些可都是你的乖兒子!”父親沒理母親,眼皮耷拉上了。我愛人飛也似的逃出了家,臨走時依舊把門重重地關上了,一股小旋風把牆上的日曆紙吹得嘩啦嘩啦響。

母親說:“三子,你家裡的還沒吃早飯吧?你們為什麼還不要孩子?我還能為你們帶上幾天呢。”

我沒有理母親:“不管她,她又不是小孩。”

母親就抹開了眼淚:“老東西,都是你,在外面胡搞,狐狸精能碰嗎?這倒好,小的都跟著受罪。”我是最不願看到母親流淚的。那時當父親把母親罵哭,我也是常常跟著哭的。

我心裡酸酸的,從藥瓶裡倒出一堆藥。蓮子樣的華佗再造丸,回春丸,活絡丹。我說:“我去單位了。”

下午還沒回家,我的耳朵就火辣辣的,我知道家裡肯定出事情了。下了班,我急急往家裡趕,開了門一看,父親依舊躺在床上,我早上數好的藥仍然在桌上。我低聲問母親:“怎麼回事呢?”母親說:“老東西又犯神經了,他不吃藥也不吃飯了。”

我走過去叫了聲:“爹。”父親閉著眼。我伸手去摸他的鼻子,他還活著。我又說:“爹,叫大哥回來也叫二哥回來,立即乘飛機回來,我去打電報。”說罷我就往外走。父親終於睜開眼來,說:“三子,求求你們了,或者讓我死,或者把我送到國外去治,把我治好了,我做牛做馬來回報你們。”

母親聽了呸了一口,又呸了一口。“老東西,人家醫生不是說了嘛,沒有特效藥。中央首長也這麼看。你吃了多少藥了,兩萬多塊錢啊,都扔下水了。”

父親說:“吃了又沒用,我就不吃藥。”

我說:“不吃藥?!那會再次中風,病情更重,連這隻膀子也會廢掉。”

父親嘟噥說:“當初你們為什麼要救我?”

我不再說話了。父親依舊問了一句:“當初你們為什麼要救我?”

我看著這個不像父親的父親心裡說:“為什麼要救你,你是我父親呢。不救你我們就沒有父親了。好在現在還有父親在面前啊。”現在想起來,在醫院的那三天三夜真是太苦了。

父親依舊問:“當初你們為什麼要救我?”

母親說:“神經病,你死嘛,有本事你現在就去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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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我給大哥二哥寫信。記得小時候總是母親讓我寫信。給大哥寫信,給二哥寫信。可是回信總是父親拆了看,看完了就把信摔在桌上,然後氣沖沖地走了。他向外面打的兩個“算盤珠子”在信中從不問候他,儘管信封上寫的是他的名字,他的大名。

我在信中寫道,父親情緒不好,母親情緒也不好,我們都好。我愛人看了後說:“請把我的名字劃掉。”我只好把“我們”的“們”字劃掉。劃了之後信紙上就多了個墨團,我索性撕了,又重新寫道,父親情緒不好,母親情緒也不好,我很好。寫完了我問自己,我很好嗎?

我在信上繼續寫道,父親經常發脾氣,母親也發脾氣。大哥二哥要是你們都很忙的話,你們就不回來。如果不很忙,就回來一趟看看父親,看一眼少一眼了。

我和愛人吵了一架,聲音很響,我估計外面的父親和母親都聽見了。到了凌晨,我看著愛人那樣子,前幾天陪她去婦產科取化驗結果時她像只小鳥,現在成了老鷹了。為了她肚子裡的孩子,我把我寫好的信拿到她面前一片一片地撕了,她不哭了。

我又寫信了,大哥二哥,父親情況不好,母親情況也不好⋯⋯

我們一起走出房門時,父親已經被穿好衣服坐在藤椅上了,母親也燒好了早飯。我想,他們肯定也一夜未睡。

母親好像想說什麼,但最終沒有說。耷拉著頭的父親反而叫了一聲我愛人的名字。

小文回過頭來,說了一聲:“我和三子出去吃早飯。”

我們來到外面,她走了一會兒終於開口了:

“姓龐的,你真的挺會裝孫子。”

一個星期過去了,大哥二哥依舊沒有回來的跡象。我愛人很是不滿,出門時帶門聲很重,有時她關門,母親和父親的身體都不由自主地跟著震動一下。

到了第九天晚上,大哥回來了,就大哥一個人。當時我正在看電視,我愛人正在打毛衣。父親已經被脫了衣服躺在床上。母親問起大嫂,大哥說大嫂忙。母親又問起了她的大孫子,大哥說他上學。父親睜開眼來,大哥上前扶起父親穿上了上衣。父親就哭了起來,老淚一行一行地往下掉。母親也哭了起來,最後大哥也哭了起來。

我出去的時候的確什麼也哭不出來,大哥紅著眼睛說:“三子,我給老二掛了電話,老二有任務,不能回來。”說著大哥掏出一個信封:“這是我和你二哥給父親的五千塊錢,你多擔待一點,小文也多擔待一點。”

大哥說:“老三,我知道你為了父親,沒有生小孩,父親也沒有幾年好活了。我也很苦的,你大嫂你又不是不知道,你二嫂你也不是不知道,只有你愛人最好。”

我愛人不知什麼時候站在了門口,說:“大哥,你不要給我戴高帽子,只要你們知道我們的苦就行了。這五千塊我們不要,給娘。”

母親說:“我也不要,給你老子。你老子總是問,又把錢花到哪兒去啦。想當年,他把錢都花到了那個狐狸精身上,我問過他一句了嗎?現在他可好了,管事了。”

大哥說:“娘,你看你。”

父親笑了。父親笑得很滑稽,有點像哭,有點像笑。父親伸出左手想接住那裝有五千塊錢的信封。

母親一把奪了過去:“還是給我吧。”

大哥在家裡只住了一夜,我讓愛人回了孃家,大哥跟我睡。本來大哥想換母親服侍一夜父親。母親說:“不要髒了你的手,你有這個心就得了。”

我和大哥都沒睡,我還開玩笑地對大哥說:“大哥,你怎麼這麼尊敬他了,你不是叫他‘老畜生’的嗎?”大哥沒有回答我,嘆了口氣。大哥變得很胖了,我說大哥你要當心遺傳啊。大哥又嘆了口氣。大哥在後來的話中反覆暗示我,對父親要“放開”點,我們已夠“仁至義盡”了。大哥說他對我們又不怎麼樣,我們可以說是“自己長大的” 。大哥說了兩遍,怕我不懂,又仔細講了一個國外安樂死的事。大哥的意思我懂。大哥怕母親受苦。大哥在臨走時又說了一句,要母親“放開”點,然後使勁地握了一下我的手,匆匆地走了。

我估計他是偷著來的。大哥有點怕大嫂。大哥走後,母親把五千塊錢交給了我愛人。她推了一下,還是收下了。這一點,也不止這一點,她很像我母親,真是“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

進入秋天后,父親的狀態越來越不行了。經常尿在身上。有時候在夜裡,針灸過的右手和右腿都會不由自主地抽搐起來,把床板弄得咚咚咚地響,像是在敲鼓。母親不說是敲鼓,母親說是老東西又想打算盤了。母親還說,你父親快不行了。

父親吃也吃得少了。原先剛中風那會兒他一點兒也不少吃,甚至還多吃。現在他吃得少多了,越來越瘦。父親開始有點糊塗了,有時候居然對著母親喊另外一個女人的名字。一開始母親聽了這話就罵父親:“老不死的,你還在想著那個狐狸精啊,我看還是把你送到那個狐狸精那兒算了。”後來當父親再對母親喊那個名字時,母親就用變了調的普通話答應了。

母親的樣子讓我們覺得好笑,我和愛人都會笑起來。母親也禁不住笑起來,笑著笑著眼淚就出來了,拭了一把,又是一把。母親也老了。後來我們笑的時候父親也跟著傻笑。父親越來越糊塗了。有一次我們吃午飯時,他居然把屎拉在了褲子上,母親給他換褲子時忍不住打了他後腦勺一下,父親居然像小孩一樣嗚嗚嗚地哭了起來。

整整一個秋天,家裡都充斥著難聞的氣味。母親抱怨道:“我夠了,我真的夠了,菩薩啊,還是讓我先死吧。”

不光有這件事,這個秋天我愛人的妊娠反應非常厲害。她的嘔吐聲,母親的嘮叨聲,父親迷睡時的呼嚕聲,都令我驚惶不安。我憎恨這個秋天。

有一天夜裡,我正做著吵架的夢,母親敲響了我的門,說:“三子,你父親不行了。”

我衣服也沒穿就衝了出來。父親無聲無息地躺在床上。我握住他的右手,他一點反應也沒有。我握住他的左手,他左手也沒有一點反應。我撓他的左腳心,撓了一下沒反應,我又使勁撓了一下,父親的腿忽然一縮。父親怕癢,父親還沒有死。

我還是不放心。我坐在父親面前,想著天亮時應該給大哥打電報的事。屋子裡不知什麼秋蟲在叫,聲音很急,像一把鋸子一樣鋸著這個夜晚,煩悶的鋸聲慢慢淹沒了我。我看著一動不動的父親,忽然憶起了父親與我的種種細節,鼻子一酸,眼淚就落了下來。我想起了父親第一次帶我去看電影,第一次帶我去澡堂洗澡,第一次帶我去吃豆腐腦,第一次帶我撐著一隻甘蔗船去縣城⋯⋯

母親見我流淚,說:“三子,你是孝子,別哭了,人總有這一遭。”

外面的天漸漸亮了,父親醒了過來,直喊餓,他讓母親給他喂粥。

粥燒好了,父親只吃了兩口就搖頭不吃了。

父親怕活不過這個冬天了。

我愛人依舊反應厲害。母親很高興。父親似乎也很高興。母親好像還忘記了打紙牌這件事。記得她以前出去打紙牌,父親就一個人守著收音機。如今收音機壞了,父親也不想聽了。父親整天坐在藤椅上,藤椅已不像以前那樣吱呀吱呀地響。他整天迷睡著,涎水流得更長。母親開始給小孩做小衣服了。母親悄悄對小文說:“要趁早做,萬一你父親去了,就沒時間了。”

父親有時候醒過來還嘟噥那個女人的名字。這時母親已沒心思答應父親了。也不罵父親了。我愛人還就此事問母親:“那個女人⋯⋯漂亮不漂亮?”

母親卻說:“老東西已經傻了。”

不管父親傻不傻,我愛人的肚子還是一天天地大起來了。我真擔心有一天,父親的死和孩子的生是同一天時間。我真不知道如何面對這樣的生和死。或者是父親死在前面,孩子出生在後面。或者相反。兩樣其實都不好。我整天都在為這個問題擔憂著,有時候我聽見父親的鼾聲停了,我就上前用手撓他的左手心。還沒撓父親就醒了,對我打了一個大哈欠,還嘟噥了一句,可能是說癢癢。還笑。笑得依舊很滑稽,笑得連口水也流出來了,收都收不住。

父親死得非常突然。我們都睡著了。母親也睡著了。母親事後說她在那天晚上還夢見了那個女人,母親在夢中和她糾纏在一起,最後母親把那個狐狸精打倒在地,還拽著那個狐狸精的長髮在地上拖,那個狐狸精一聲都不叫。母親就用腳踢她,狐狸精也不叫。母親後來踢到了已經涼下來的父親。母親驚醒過來,發現父親已經過去了。

我有點不甘心。我撓他的左手心,父親不動。我撓他的左腳心,撓了一下,又撓了一下,父親不動。我又去撓父親的胳肢窩,父親依然不動。我又俯下身去聽父親的心臟是否跳動,父親的胸膛依舊什麼也沒有。淚從我的眼裡衝了出來,我覺得我對不起父親,我是一個不孝之子。我確確實實做了大哥所說的“放開一點”。父親有很多要求我都沒答應他。他多少次想讓我教他學走路,我都嘲笑他。

母親也哭了。母親哭著罵著:“你這個老不死的,就這麼死啦,就這麼丟下我一個人了,還叫那個狐狸精跟我打架。”我愛人也在抹眼淚,母親說:“你回房間裡去,你是有身子的人了,你保好身子就是孝順。”

我開始替父親淨身。我用熱毛巾擦父親有點歪的臉,這有點歪的臉就像在笑,有點笑的父親緊閉雙眼。我用熱毛巾擦父親的身子,父親身上有很多跌傷的瘀痕,父親就是帶著這滿身的學步的傷痕走的。我用熱毛巾替父親擦背,父親的臀部上有褥瘡。我真是一個不孝之子。父親,你再打我一下。母親見我哭得很傷心,就反過來勸我:“三子,你這麼傷心幹嗎?他那麼打你你不記得了?”母親這麼一說我哭得更厲害了。

收殮時,母親做了幾個麵餅。母親說父親是吃過狗肉的,去了陰間要打狗呢。但父親的右手怎麼也握不住,最後母親用了一根她的頭髮把麵餅綁在了父親的手上。我不知道父親到了陰間會不會把這根頭髮解開,把麵餅擲向跟他索債的狗,父親到了陰間會不會健步如飛。父親死後,母親總是夢見父親拐腿的可憐樣。而我在以後的夢中,一直夢見父親是健步如飛的。

父親在世時我一點也不覺得父親的重要,父親走了之後我才覺得父親的不可缺少。我再沒有父親可叫了。每每看見有中風的老人在掙扎著用半個身子走路,我都會停下來,甚至扶一扶,吸一吸他們身上的氣息,或者目送他們努力地走遠。淚水又一次湧上了我的眼簾。我把這些中風的老人稱作半個父親。半個父親在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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