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經有個朋友叫福子,他被迫死掉了

我的老家在山東東部,方言屬於膠遼官話區。

老家的方言裡,有很多有趣的詞彙,我學會普通話之後,兩相對比更覺家鄉的方言特別有意思。但是在眾多有趣的方言詞彙裡,有一個字讓我印象尤其深刻。

這個字念“彪”。

老家的方言裡,“彪”字有很多含義。精神不正常、傻里傻氣、為人吊兒郎當、過於老實,甚至於可愛,都可以用一個“彪”字來形容。

彪福子可以說是很好的一個樣本,能夠闡釋“彪”字的大部分含義。

彪福子是我家同宗,姓趙,大號趙全福,名字響亮,寓意吉祥,但自我記事起,從沒聽人叫過他的全名,即使是當著他的面,有那沒禮貌的人也是喚他一聲“彪福子”,稍微客氣點的,把“彪”字隱了,單叫一聲“福子”,看似親暱,實則充滿了鄙視。

我曾經有個朋友叫福子,他被迫死掉了

福子長得特別像阿Q

福子與我媽同齡,但按照輩分與我是兄弟行。因為身有殘疾,又無正當工作,福子一生未婚。我是住得離他最近的小孩,福子特別喜歡逗我玩。我剛出生時,福子便抱過我,但是沒抱住差點讓我頭朝下摔在了地上。幸好福子爆發力驚人,在我落地瞬間抄起了我的一隻腳,他的眼疾手快避免了我的夭亡,也避免了讓我爸成為村裡第一個殺人犯。可福子的腿還是差點讓我爸打折。

捱了揍的福子似乎對我爸沒有多大的怨恨,依舊對我一口一個“小弟”親切地叫著。

雖然差點被摔死,但懂事之後的我對福子並沒有什麼偏見。福子口音含混不清,卻總能給我講許多驚奇的故事,這甚至讓我有些崇拜他。

夏天的時候,大人們在大街上點起一把蓬草或者一個廢棄的自行車輪胎,當蚊子們都燻跑了的時候,大人們就開始聊起了小孩子聽不懂的話。男人們聊古今中外、三國聊齋、下一屆國家領導人是誰,女人們談省臺新演的香港電視劇、村北邊著名的風流女人又偷了一個漢子,總之農村該有的景緻都在夏天的火堆旁了。

福子是沒有資格參與討論的,福子爹死得早,沒人傳授他那些農村人都該知道的“老古話兒”;他家也沒電視,也就和“老孃們”們聊不到一起。這時候他就會過來拉坐在大人們旁邊的小孩子,說是要給大家講故事。但沒有哪個小孩子願意聽一個跛腳、說話含糊不清且有一身汗味的“彪子”講故事。

福子每次帶著商量的語氣要給孩子們講故事,最後聽他講的,永遠只是我一個人。

他給我講殭屍的故事。說有一次半夜他在城裡“工作”完下班路過萬安公墓,一個老高的大漢忽然就蹦了出來,兩隻手直勾勾向前邊伸著,那指甲啊,那麼老長,還恁硬!再一看臉啊,操了娘,顯青顯青的!那個牙那麼老長!但福子不怕,一個掃堂腿,掃倒了殭屍,再用一個重拳直接把殭屍打死!諸如此類的故事很多,每次講完了故事,福子看著我一臉驚奇的表情,都會志得意滿地對我說,小弟你再長大一點,我教你功夫!

福子一邊比劃一邊給我講,別看福子講話不清楚,但講故事真有一套,每次聽完他的故事我回家後就得做惡夢,夢見青面獠牙的殭屍追著我跳,然後是福子一路跑過來,先天殘疾的腿也不瘸了,一個飛踢踢倒殭屍,然後一拳將殭屍打死。

對福子的崇拜終結於一個冬天的午後。

一年級寒假的一天,我揣著幾盒“擦鞭”剛從家裡出來,就聽到福子家亂糟糟地一片喧譁。等我跑過去看個究竟的時候,福子家的院子已經被周圍的鄰居擠滿了。人群正中央躺著的,就是要教給我功夫的福子。

他嘴鼻出血,滿臉的淚,一邊哭一邊含糊地咒罵著什麼。福子的手攥著一個人的褲腿,無力地撕扯著。

“你他孃的鬆開!”被福子拉住褲腿的人大聲喝了一句。

福子被喝了一句,不僅沒鬆手,反而整個人箍了上去,一邊抱著腿一邊大聲哭喊“你給我錢!你給我錢!”

“我給你媽逼的錢”,那個人用力一甩腿,福子就像個破皮球一樣在雪地裡滾了好幾滾。

周圍的鄰居們有大聲笑的,有聊家常的,就是沒有人出言拉架。

這種情形我很受不了,按照福子的說法,不應該是飛身而起,狠揍那人一頓的嗎?

那人掙開福子的手,大步衝出了福子家的院子,揚長而去。

我向周圍大人打聽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原來那個打福子的人是福子的親哥哥趙全禮,他平時不與福子來往走動,一次偶然的機會,他得知福子撿了大半年的廢品,攢了一院子,於是在百忙之中抽出時間,帶著收廢品的人到親弟弟家幫忙把垃圾賣了。

賣完了垃圾,福子向哥哥要錢的時候,趙全禮說是幫福子先把錢保管著,等攢夠了幫福子娶媳婦。福子身上有殘疾,但腦子不傻,死活不讓哥哥把錢拿走,於是當哥哥的只好教訓不懂事的弟弟,把福子打了個口鼻流血。

經過這件事,福子失去了村子中唯一一個崇拜者,從此我也和其他的大人小孩一樣,覺得福子是個完完全全的廢物了。

冬去春來,又到夏天。大人們還是點一堆火,東拉西扯著家長裡短。福子也還是默默蹲在人群外邊。他還是想要給我講故事的,但是我已經上了學,福子以前講的故事再不能引起我絲毫的興趣。我跟著堂哥們看了不少香港的殭屍電影,明白了福子給我講的發生在他身上的那些離奇故事,其實都是林正英和錢小豪演的電影中的情節。

我曾經有個朋友叫福子,他被迫死掉了

福子總愛把自己想象成錢小豪

福子把自己想象成了錢小豪,於是他便有了勇鬥殭屍、英雄救美等等的經歷。

那個夏天又發生的幾件事,讓我對福子不僅是看不起,而簡直可稱得上是厭惡了。

我家東邊住了一戶姓徐的人家,一家四口,男人叫春生,女人叫德芬,再加上大妮、二妮兩個女兒。

春生在城裡做小工,兩個女兒在五里外的中學上學,白天只有德芬自己在家。

德芬自己在家淘麥子,大簸箕一個女人抬不動,正好看到了在衚衕裡閒逛的福子。於是德芬藉著請福子喝蕎麥水的理由,讓福子幫她淘麥子。一碗蕎麥水換一個“彪子”幹活,在德芬看來是很划算的買賣。

但福子進德芬家不一會兒,德芬便尖叫著跑到了大街上。

德芬一邊哭嚎,一邊喊“福子要我和他睡覺!”

驚動了的左鄰右舍再次集合到德芬的院子裡看熱鬧。福子眼看不好,拖著一條跛腿連滾帶爬地想跑回自己家。但是卻被正義的鄰居們攔了下來,逼問福子究竟做了什麼。

福子本就沒做什麼,只好實話實說。

正義的鄰居們顯然對福子的回答很不滿意,紛紛仗義執言,喝問福子到底摸了德芬哪了,做到了哪一步。

福子當時的樣子可以說是屁滾尿流。

鄰居們過足了大俠的癮,並得到德芬的感謝後紛紛散去。剩下福子一個人在大街上哆哆嗦嗦。

我後來問過福子,究竟說沒說過這種話,福子承認的很乾脆,的確說過。德芬問他咋還不找個媳婦,福子口無遮攔慣了,便回了一句,你給我當媳婦,和我睡覺算了。沒曾想德芬聽了這句話直接炸了毛。

接連看見福子兩次出醜,我更加看不起他。

在暑假要結束的一個晚上,福子腦袋上掛了彩,讓磚頭給砸了。

福子腿腳不利索,種不了地。沒地就沒有用來燒火做飯的草垛。福子燒火做飯全靠東偷一把西偷一把。這天就偷到我家了,我父親閒暇之餘喜歡研究福子偷草的規律,算出這幾天該輪到我家了。於是我爸就把我家草垛掏空,草垛上面放了一塊磚頭。只要有人在下面拿一點草,整個草垛就會帶著磚頭垮下來。現在想想,我爸也真是閒出了境界。

然後就是福子中了招,腦袋掛了花。我曾經向玩伴炫耀過,說福子偷遍了全村也不會偷我家,一個是他怕我爸,另一個是我老聽他講故事。

福子用實際行動打了我的臉,我感到自己顏面掃地,從此和福子一刀兩斷。

福子的哥哥自從知道福子會撿破爛之後,便明顯和這個弟弟親熱了起來,隔三差五便會來弟弟家坐坐,並好言規勸弟弟撿垃圾的時候要努力一些。在哥哥的關懷下,福子沒辦法再繼續撿廢品,墮落成了一個有固定住所的乞丐。

快上三年級的時候,福子邀請我去一趟他家裡,說是弄到了好吃的東西,要感謝我一直把他當個人看。我實際上很不想去,我在外面向福子家裡看過,既髒且亂。在這樣的環境裡,即使是山珍海味我也咽不下去。

但礙於兒時的友誼,我還是走進了福子家。福子家沒有天花板,在炕上直接能看到房梁,夏天很是清爽,但冬天嗚嗚的北風能把人凍死。

在烏漆墨黑的炕上,福子端端正正地擺著幾個涼菜,一碗炒雞蛋,一碟清蒸小魚以及幾個造型奇特的饅頭。

福子這是想請我吃飯。

我環視了他家的環境,櫃子裡遮遮掩掩地藏著一些垃圾,炕上也碼著舊紙盒子。這樣的環境我無論如何也不敢下嘴。於是推脫我媽已經做好了飯,過一會兒我爸就要來找我了云云。福子一聽我爸,臉上現出驚恐的表情,繼而是滿臉的落寞,隨後他遞給我一個最漂亮的小饅頭,讓我回家了。

回家後我爸看了我拿的饅頭,問我是哪裡來的。我如實說了福子和我說的話,我爸沉默了一會兒,然後扔掉了饅頭。吃飯的時候我爸告訴我,這饅頭以及炒雞蛋和小蒸魚都是祭奠死人的樣式,很可能是福子從萬安公墓拿回來的。我爸還告訴我,福子不是壞人,以後別吃他的東西就行,不用像其他小孩一樣跟著罵他。

我曾經有個朋友叫福子,他被迫死掉了

父子情我吃的就是這些東西

三年級的時候,村子裡的小學因生源太少而被外村中心小學合併,從此我見福子的機會就少了很多。

有一天我放學回家,我媽笑著和我說,福子找上對象了。

有個人一起過日子也好,我挺為福子高興。福子人不懶,會做飯,除了因為先天殘疾導致容貌猥瑣之外,基本沒有大的毛病。

聽說,這個女人是福子賣血的時候認識的。因為福子哥哥的原因,福子的撿垃圾事業陷入停頓。幸好天無絕人之路,福子認識了一個血頭。血頭教福子怎樣喝醬油,怎樣去賣血。賣了幾次之後,福子和一起賣血的精神病女孩認識了。

福子有明星相,長得很像趙本山,早年又看了很多香港錄像帶,把起妹來毫不含糊,竟把小他十幾歲的女孩帶回了家。

剛開始兩個人還真有過日子的樣子,但是兩個人賣血的錢花光後,女孩就整天鬼哭狼嚎嫌餓得慌。福子把萬安公墓能吃的貢品都拿回了家,因為拿的太多,村裡有人傳說,埋在萬安公墓的一個大官的兒子準備收拾福子。

這一條路也斷了,但是血又不能天天賣,最後兩個人喝醬油的錢都沒了。精神病女孩餓的受不了,跟著鄰村一個曬雞糞乾的老光棍跑了。

三十多歲的福子一下蔫了。

再後來,我在村子裡很少能見到福子,聽說是進城了。

等到一年多以後,我媽又告訴我一個消息,福子死了。

村裡每年都會有五保戶或者幫扶戶的名額,評上了能有一些糧油。往年福子都是五保戶,但是今年福子的名額被一對老夫婦頂了,這對老夫婦是村長家的長輩。

福子心裡不忿,直接找到村長理論。村長告訴福子,你年紀輕輕,怎麼好意思吃這份糧?福子就把左腿伸給他看,說你給我安排一個能養活我的工作,我他媽的就不要這份腌臢人的糧!

見福子說話不著四六,村長轉身想走。福子使出了絕招,上去就箍住了村長的腿,嘴裡開始連綿不斷地說出農村中最鄙俗的髒話。

村長正愁脫不了身,又不好光天化日毆打一個殘疾人,只能這樣僵持著。

就在這個檔口,村長忽然聽到背後想起了炸雷一樣的吼聲:“福子,村長也敢罵!”

福子與村長同時回頭,看到了同村的“彪老民”。

老民與福子一樣,屬於肢體不自由的人,但區別是福子肢體殘疾,老民腦殘。

老民不由分說,上去拉起福子,給了福子一個耳光。

福子當時是怎麼想的,沒有人能猜得出了。捱了打的福子默默轉身,默默地回了家。

回家後的福子從廁所裡拿出了不知道放了多久的敵敵畏,一飲而盡。

聽到福子痛苦呼號的鄰居再一次齊聚福子家並通知了福子唯一的親人,他的哥哥。

福子哥哥看到福子這幅樣子,有心結束弟弟的痛苦,但又不能直接動手,只好借了一輛手扶拖拉機,一本正經地往醫院送。手扶拖拉機本來走的就慢,路上又很顛簸,於是福子的哥哥本著不給醫生添麻煩的原則,直接要求醫生開死亡證明。村裡一起去的人後來說,福子當時還沒死透呢,那胸還一鼓一鼓的。

福子終究是死了,聽村裡人說,福子最後說出的完整的話是“就你這樣的人都能打老子!老子就活該被所有人看不起!?”

也不知這話福子真說過,還是村裡人發現了什麼的有感而發,我再也沒有機會問福子他說沒說過這些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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