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鹿原》的一碗油潑面，穿透銀屏，在大江南北吃貨們的心上，種上了一碗麵的草，呼呼啦啦、吡吡叭叭瘋長、瘋長、瘋長……直到被燎了原。
油潑面、重慶小面、燃面、朝鮮冷麵、手擀麵……哪一種是你心頭好？是你心尖愛？是你忍不住舉箸感嘆：“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以面相許？”
嗨，告訴我，你心心願願愛著的，是哪一碗、哪個人為你做的那碗麵？！
爸爸會做手擀麵，肉絲墊底，每每他從鑽井隊倒班回來，最愛做這種面給我們仨孩子（嗯，還有他最最親愛滴媳婦兒，我的孃親）吃。不過，最後一碗總是給我的。
爸爸的刀功了得，肉絲切的極細，面撈來撈去，更多的肉絲都頑皮地躲在鍋底，被湯汁裹挾著沉入最後一碗。爸爸每每最後一個給我遞面的時候，都是一臉“看著糊塗裝著明白”的會意表情。我於是配合地嘟著嘴，皺著眉，一副苦大仇深樣兒，對著最多肉絲的面發愁。
而其實，我們姊妹三個真正深愛的卻不是這一碗。
那年住院，瞞了爹爹，騙他說在北京出差。唯姐姐和媽媽在床前侍候，輸液、針灸、烤電、吸氧和各項檢查。日日中藥西藥吞服。月餘，口苦，倦食，面對姐姐天天換著花樣做的飯菜，終於有一天崩潰，忽然就哭著想要吃一碗麵：“就是那種晚上吃的，裡面有茄子味兒的，細細的，香香的面……”
那種半夜被爸爸叫起來吃的……
有茄子味道的……
香香的……
細細的……
每次只有二兩的面……
三十好幾的人，就這麼不顧形象地在病床上為一碗麵哭得稀里嘩啦、痛不可抑，上氣不接下氣，鼻涕眼淚一大把地要吃一碗這樣的面。
而那碗麵，是爸爸井隊上的工作餐。
爸爸是司鑽。幼時常被他帶到井隊。逢他的夜班，我就獨自呆在鐵皮房宿舍裡，看著爸爸在遠遠的平臺上起下鑽，燈光明滅，鑽機轟鳴，漸漸地被睏意淹沒。沉睡，沉睡。
施工到凌晨十二點，井隊補助的夜班飯熱氣騰騰上了井場，限量供應，每人二兩。爸爸會用茶缸子打回來，叫醒睡夢中小人兒。那香油的香味兒已經絲絲蔓蔓地繞進我夢鄉，就著爸爸的手，迷迷糊糊地吃得不亦樂乎。
等想起來說“爸爸，你也吃”的時候，那碗麵已經一乾二淨。於是，假裝爸爸不餓，爸爸不喜歡吃，假裝爸爸還可以回去再打……小小的心，又容得下幾分鐘歉疚？頭一歪，又甜甜睡去，睡在爸爸的井場，睡在一片持續的井架轟鳴和燈火裡。
有夢，夢裡有白雪公主的水晶鞋，有半夜十二點變了馬車的南瓜……當然，還有一碗香騰騰的面！
而白雪公主完全不知道：沒有那碗麵裹腹的他，是怎麼挨著餓，撐過起下鑽那一整夜的。
後來，慢慢長大，不再是那個半夜等面的小女生了。候機室48元一碗的拉麵吃過，頤和園60元一碗的方便麵吃過，麗江古城的烏雞雞翅面、大理百年老號的過橋面、海南店家的炒河粉，甚至重慶農家的擔擔麵……都不及記憶裡那碗麵的十萬分之一。
那個味道，在味蕾間，再不曾出現過。
在物資極度匱乏的七十年代，那碗麵是一個小女孩生長髮育微不足道卻不可或缺的營養補充，是一個壯年男子連續重體力勞作一整晚的能量補給，是雖貧窮卻被寵愛，是沉默寡言卻大愛如山。
是，
寶貝兒，我傾盡了全力，給了你最好的，
和，我能所有的，
愛。
有個細節：最早，夜班補助是每個當班職工一枚松花蛋，可鑽工爸爸們大多都捨不得吃，都攢起來輪休時帶回家，犒勞家裡嗷嗷待哺的娃們。隊領導為讓職工切實把這枚蛋吃進肚裡，有力氣補體力保生產，才將松花蛋變荷包蛋，能吃不能帶。
爸爸是一個普通石油工人，一月三十多元的工資供養五張嘴，難免捉襟見肘。可爸爸很能幹。（所有的爸爸都很能幹！無所不能，無所不用其極。）
夏天我吃的最多的時候是蛤喇（拜託，音譯。各位油田的小盆友們你們懂滴）。他帶著乾糧騎車去金堤河裡摸河蚌，一天下來滿滿三編織袋。用剪子剪了蚌的舌頭，配酸椒炒給我們吃，其餘都是下角料，直接剁了餵鴨！哪像現在的湖北漁村一丁點小蚌肉肉還動輒好幾十，俺們打小隻吃舌尖的好不好？現在下飯店，那是鴨的待遇。
萬能爸爸還會用毛竹劈細細的篦條，編兩個三角帽一樣的竹籠，大的扣小的，放入半個我偷偷扔掉的饅頭做誘餌，頭晚下到河溝裡，第二天清晨取回，裡面就有好多好多的泥鰍，還網住過幾次黃鱔呢。爸爸把那滑不溜秋的傢伙掛在一塊釘了長釘的木板上開膛破肚，給我們打牙祭。
我還記得爸爸剁甲魚，讓我拿筷子逗它張嘴伸頭，感覺有二兩肉沫四兩木頭根星子的味道……
咦，怎麼感覺我的童年如此血腥尼？我居然還吃過黃鼠狼的腿！好啦，好啦，不能再說下去啦。最要緊的是，剛剛爸爸打電話啦：“米酒做好啦，飯菜做好啦，饞嘴的丫頭們回來不回來呀？”
這世間，唯美食與愛，不可辜負！
審核：張懷發
定審：李忠宇
發佈：嘯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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