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被忽視的山水盆景家——黃大金(1)

黃大金先生是個很有意思的人。六十開外的年歲了,卻胸無城府,口無遮攔,一喜一怒都掛在臉上。初見他時,他總笑眯眯的,面容溫厚,你若以為此人“平和”,那就錯了,幾句話過後,他便雙目圓睜,滔滔不絕,跟人亮出他的意見和觀點來,不管你同不同意。你若以為他很“個色”,那也錯了,他是個很好相處的人,跟誰都不設門檻,跟誰也都可以打成一片,推心置腹,毫無保留,而且他聊天時也不太在意對方的反應,常常眉毛鬍子一起抓,用他帶有濃厚南京口音的普通話,將自己所思所想所感,竹筒倒豆子般,全給抖摟出來,那叫一個敞快。

前年在番禹,我們恰好住一個賓館,於是他每晚定來敲門,痛聊他的興趣愛好、過往經歷、師友交誼、展會觀感以及養生經驗,直到我和同伴哈欠連連,眼睛睜不開了,他才在另一位陪同者的催促下離開。

他雖已年過花甲,可內心仍像一個未被世事薰染過的少年甚至孩童,隨時端出來給你看,坦白得讓我們有些羞愧。關注愛木盆景,和愛木一起玩盆景。

之所以他會來“打擾”我,我想,大概是他覺得我懂他,能明白他做的東西,而我,卻由於生性疏懶,總是一再推脫、延宕,不能坐下來靜心梳理,在文字上和他進行一次認真的對話。

所以我會感到羞愧。這羞愧乃是因為他的才華——明明一位才華橫溢的山水盆景家,卻得不到應有的評價。

那麼今天,我來寫寫他。

初見他的作品,是2013年在揚州“世界盆景大會”上,他名為《山居白雲》(圖1)的一件作品引起了我注意,回到家後,將對它的感受寫下來,與其他作品的印象一道,發表在刊物上。涉及這件作品的文字不長,不妨拿來放在這裡:

一位被忽視的山水盆景家——黃大金(1)

圖1 山居閒雲 九龍壁 150×60釐米 黃大金作

黃大金先生的九龍壁山水亦使人過目難忘。整體山勢穩實厚重,內蓄磅礴,引而不發,且景象飽滿,空間廣大,綿延繁複中不失凝練舒張,雄渾壯闊中又見挺秀俊朗,無論整體形式構成,還是每一細節點微,都極耐琢磨推敲,堪稱當代山水創作不可多得的精品。僅以此作論,可望蔣劍先生項背,若述及整體成就,還需再看。

展會上,我與他打過照面,也有過簡略交流,卻沒怎麼停留,而是蜻蜓點水般,轉而旁顧了。

現在回過頭來再看這件作品,依然十分耐看。在這簡短的隨感中,我將他與上世紀九十年代初期出現的一位山水盆景作者蔣劍作比,是因為我喜歡後者的作品,以為他代表了其時山水盆景的水準,今天來寫黃大金,自然仍繞不開他。

對任何一個人進行評價,最好將其放入前後左右的座標中對比權衡,如此,或可得出稍為準確點的結論。

關於蔣劍,幾年前,我曾就他的作品與業內幾位專家進行過交流,認識各有不同,有的反差還挺大,無妨,這都在正常範圍內,每個人的喜好和座標都不一樣,得出的結論自然會有差異,否則便沒有“百家爭鳴”這一說辭了。關注愛木盆景,和愛木一起玩盆景。今天,我仍舊固執己見,把蔣劍的作品放在這裡,與黃大金做一比較,倒不是非要比出他們之間誰更好,而是通過這種做法,來呈現他們的異同。

之所以會拿他們作比,是因為這二位基本都是一個路數:以圓渾的山丘或峰巒,來表現闊大的自然景觀。有所不同的是,蔣劍作品多以“高遠”為主,而黃大金則鍾情於“平遠”。儘管他們在技術運用上常常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高平互用,但就總體呈現而言,“高”與“平”始終是他們之間的一個顯著分野,這就帶來一個“氣象”上的不同。

“高遠”山水,給觀者帶來的視覺感受往往是“雄強”,這一點,在蔣劍的《峭壁截潮》(圖2)中表現得較為充分。

一位被忽視的山水盆景家——黃大金(1)

圖2 峭壁截潮 斧劈石 80×40釐米 蔣劍作

也是幾年前,我與蔣兄有過交流,但言談語論間,從未將他的作品進行過排序,今天,我擅自做主,將《峭壁截潮》視為他的“代表作”。說來奇怪,20多年過去了,依然清晰記得在刊物上初見它時的感受,第一印象是“不太喜歡”,因為山峰的上半部分過於圓滑了,經打磨後的山體光禿禿滑溜溜的,不夠自然,所以心裡“不舒服”,接受時會有隔膜,但是再一定睛,就被它的氣勢給降服。此作盆子不大,才80公分,然而在這有限的盆面內,卻高山大川,重巒疊嶂,氣象磅礴:巍峨峻厚的主峰拔地而起,取勢向右,雄峙一方,居於右側的兩座配峰依主峰之勢斜仰,與之對峙、呼應,這一主兩副之間,高低錯落,參差傾仰,營造了一種雄強之勢;然而主峰前面的山體與其後的一組配峰,與主峰的向勢相反,向左“奔突”,似意欲衝破鉗制,可這些峰巒終因體量不夠,不敵態勢強硬的主峰,於是它們向左的力量又被主峰收服統領,折返過來,與右面的兩座配峰對峙,這一左一右兩股“勢力”,相互較量,衝突迴旋,使作品充滿了張力。它不僅氣勢大,而且山體的坡腳處理也蜿蜒曲折,細膩豐富,微小的島嶼與浮石均生動準確,增強了作品的說服力。此作整體上大氣磅礴——高山雄強,湖海汪洋,細節刻畫上又紮實嚴謹,不失精微……縱觀整個山水盆景發展歷程,這是一件不可多得的佳作。起碼我20多年看下來,它在我心中的位置沒有沉落。

但不能因為黃山獨秀於天下,便說海內無山了,崑崙峨嵋、武夷太行,九華雁蕩,亦以其特有的風姿屹立一方,待人尋訪。

黃老兄的作品便有如塵封多年、開放前的張家界一般,並不會因為外界知曉的多寡而增損其光彩。

與這位老兄言行形成較大反差的是,他作品中那種極盡推敲之後方得顯露的沉靜與凝練,始終縈繞盆內的每一方寸,從主、配峰的遴選審定到坡腳、浮石的穿插安排,俱都精緻乾淨,從不拖泥帶水,顯示出他在空間營造、增刪取捨上的過人天賦。以《故鄉一段情》(圖3)為例,群山連綿,景象開闊,且主次有別,遠近有序,各個景別中的物體都被刻畫得精細入微,尤以前、中景令人回味不已。關注愛木盆景,和愛木一起玩盆景。這裡的刻畫與呈現,不僅比例準確,真實可感,有如實景復原,更重要的是,其中的節奏、穿插、對比與留白,都安排得恰到好處,其中有的段落(見圖4)極為耐看,它們,彷彿從傳統經典山水畫中截取的一角,令人品嘖回味。

一位被忽視的山水盆景家——黃大金(1)

圖3 故鄉一段情 九龍壁 150×60釐米 黃大金作

一位被忽視的山水盆景家——黃大金(1)

圖4 故鄉一段情截取一角

這雖不是什麼創新,但如此精準、耐人尋味的塑造,和它表現出的形式敏感,在如今的盆景圈內,也是久違了。

現在大家都在提“創新”,似乎不“創新”就無藝術可言也沒道路可走了,但我想說的是,連基本的“經營位置”、“傳移模寫”和“應物象形”都沒做到,談何“氣韻生動”,又怎能“以形寫神”,更遑論“個性彰顯”和“開拓創新”?所以,大金先生以自己紮實有力的作品,證明了一位盆景家應有的造型能力。只有在這樣的基礎上,才有可能另闢蹊徑,有所拓展。關注愛木盆景,和愛木一起玩盆景。

其實繼承本身就是一件極難的事,若能夠在傳統範式中增添一點點微小的東西,能夠有一點點屬於自己的面目,就已經是件了不起的事了。君不見歷代高舉“創新”大旗的人,如今還餘幾個被我們看見。

我弄盆景尚不足二十年,但從開始關注算起,也近三十年了,在我印象中,有那麼六、七位作者在山水盆景領域均有不俗的表現,只可惜其中好多位作品的圖片我手邊都沒有了,無法一一對比辨識,這裡,僅憑以前的印象,向他們致敬。

黃大金先生“傳移模寫”的功夫在《革命聖地萬年紅》(圖5)中亦得到了充分體現。這件作品盆長一米一,可謂“大作”,但在圖片呈現上卻是一件十足的“小品”,就作品尺寸與實際觀感來來講,它並不成功,因為偌大空間並沒有呈現廣闊繁複的自然景象,在未看尺寸之前,我以為它只有五十公分左右。關注愛木盆景,和愛木一起玩盆景。原因也簡單,山體規模雖大,卻沒有過分懸殊的對比,因此不顯高聳峻拔,整件作品更像一位畫家在正式創作之前的小稿,或雕塑家深入塑造之前的雛形(這跟石塊缺乏細緻紋理有一定關係)。但即便這樣一件“小品”,作者也做到了準確和生動。準確是指寶塔、亭榭、樹木、舟楫、人物與山體之間的比例,精準協調,生動則體現在那些饅頭似的遠山和鯨魚樣的浮島,左面的遠山、浮島依次向右簇擁,右面的浮島鯨魚般向左遊動,其卡通般的造型很是可愛,最妙的是居於前景位置的幾塊浮石(圖6),被處理得異常簡潔、灑脫,它們,有如高明畫家的速寫,草草幾筆,卻以一當十,形態完備,神采飛揚——如此精彩乃至精妙的細節,在盆景領域,我還很少看到。

一位被忽視的山水盆景家——黃大金(1)

圖5 革命聖地萬年紅 雨花卵石 110×60釐米 黃大金作

一位被忽視的山水盆景家——黃大金(1)

圖6 革命聖地萬年紅局部圖

寫完這段,忽然想起它的名字,於是百度了下延安寶塔山,幸好有此一舉,否則真是委屈了這位老兄,原來“革命聖地”寶塔山的真實形態就是這般圓厚敦實,不僅這座山如此,它周圍的山體連綿起伏,線條波動也很小,而我離題萬里地希望此作表現崇山峻嶺,顯然是自己的一廂情願,尤其是,這些石塊沉著穩厚的深紅與題名緊密對應,使這件作品披上了“革命”的外衣。

以上重點談了大金先生作品的局部和細節,現在轉過頭來,看他作品的整體構成,也即“經營位置”。他的作品,多以宏闊開張的格局出現,首先盆子長,大多在一米以上,而且以一米五居多,著重表現群山逶迤、深闊平遠的景象。他這樣做其實是給自己出了一道難題,景物愈多,愈難把控——景物若細節不完備,易流於空疏,而過於堆砌雕琢,又容易謹毛失貌,失卻了整體。但從他手下流出的作品卻無以上兩個弊病,與之相反,繁複、綿密的細節保證了作品的厚實與耐看,行雲流水般的流向佈局又使眾多景物服從於鮮明的動勢,獲得整體上的協調統一。作品《盼》(圖7)印證了這一點。關注愛木盆景,和愛木一起玩盆景。它取勢開張,景色舒闊,山峰雖多,卻大都以低矮的形態出現,與主峰反差較大,因而將空間拉得很開,“平遠”之貌由此而生。這件作品共有三個版本,這裡我選兩個來做對比。圖7為2013年我在常州寶盛園展會上所拍,當時它處於臨窗,呈逆光之狀,黑幢幢的有如剪影。雖是如此,這張照片還是反映出了它的取勢與佈局。此作以大開大合的形式出現,主峰與絕大部分山體集中在左部與中間位置,明顯“偏重”,右面遠山雖小,但位置安放得當,且與主峰呼應,起到了很好的平衡——既放得開,又合得攏,故而整件作品自由靈動、富於變化。圖7、圖8兩個版本相較,圖7更為自然,景象也寬宏闊大,主峰更具“大山”氣象;圖8中,居於中部以及偏右靠後的群山,造型更為精緻細膩,凝練生動,有如畫家仔細勾摹的範本,最右面的一組小島嶼,精準妥帖,散發著樸實氣息,很是動人。此作不足之處是,位於盆左的配峰,從形態到紋理,沒有與主峰、遠山有機融洽,約略破壞了作品的完整性,同時主峰附近的山石與圖7相較有所增刪,使山勢有些變矮,氣勢不若前者盛大。

一位被忽視的山水盆景家——黃大金(1)

圖7 盼 九龍壁 150×60釐米 黃大金作

一位被忽視的山水盆景家——黃大金(1)

圖8 盼

這件作品的兩個版本的優點若能綜合到一起的話,無疑將會更加奪目。

說來弔詭,此文發表前,為使圖片效果好看一些,我到圖片社將原圖片的背景給更換處理了一下,沒想到背景一變,原來的感受也發生了改變,甚至還有逆轉的端倪……但事過境遷,我已從寫作時的字斟句酌與凝眉品賞的狀態中脫身,不願再度“入戲”推敲修改了,這裡索性仍以第一印象為主,不作調整——二者之高下短長,相信讀者自會甄別判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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