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郁竹藝 借火修竹,圍郁成器

小鬱竹藝 借火修竹,圍鬱成器

“竹子裡有糖,剛砍的竹子,你用舌頭舔,是甜的。”

進入益陽市的桃江縣以後,竹子逐漸多了起來,成片的竹林從路邊山上一直延伸到遠處。

桃花江鎮的橫板橋村,整個村落深陷於一片浩瀚的竹海當中。危祿綿的小鬱竹藝傳習所就在竹林深處,一條蜿蜒的水泥路連接著傳習所和橫板橋村。陽光下的竹林間,閃著婆娑的竹影。

危祿綿原來住在益陽的市區裡,兩年前,他在政府部門的支持下,建造了這個山裡的傳習所。他還在村裡進山的入口處一側建了一座房子,家人也都搬到村裡來生活和工作,終日和竹子相處。

“我自己喜歡住在山裡,不喜歡住在城市裡,太嘈雜了。”山裡確實很安靜,聽不到任何機器的聲音。風吹過竹海時的陣陣沙沙聲,夏蟲的低聲細鳴,在山裡都變得清晰起來。

危祿綿和竹的結緣,始於年幼的時候。當時他的家正好在益陽市的國營竹藝廠旁邊,有空的時候,他就會進到廠裡去玩,看師傅們一步步地把竹子轉化為可以使用的桌椅板凳。他也跟著師傅們學做一些東西,製作像竹子做的槍之類的玩具。

小鬱竹藝 借火修竹,圍鬱成器

中國是全世界竹子最多的國家,由浙江、湖南、福建、江西等省份組成的江南產區,是中國竹子的核心產區。在地理位置上,湖南地處江南產區中心,益陽則為中心的中心,竹子數量冠絕湘省,為全國第三。

在益陽的轄區內,北部的縣區緊鄰洞庭湖,靠水吃水;南邊的縣區,桃江、安化、資陽、赫山等地的山區,靠山吃山,大片大片地種竹,歷史上竹產業一直興盛。在半個多世紀前,益陽鄉村散落著很多民間竹藝匠人,生產各種竹器。

1956年之後,國營竹藝廠成立,大批竹藝匠人進廠成為工人,益陽的小鬱竹藝的工藝走上了批量化道路。再後來,危祿綿成年之後,進了益陽當地的一家燈泡廠當工人。

時間來到1992年,益陽國營竹藝廠就倒閉了。經過工業產品的持續衝擊,竹器逐漸式微,只能選擇倒閉。竹藝廠的廠房變成了蚊香廠,年輕一些的工匠就地轉為蚊香工人,但也有一部分老師傅外流出來,前路迷茫。

一家竹藝廠的倒閉,原本和一個燈泡工人沒有任何關聯,但危祿綿卻在眾人的驚訝中迅速辭了職。燈泡廠也是國營的,當時效益還不錯,很多人不解他為什麼要放棄這份還不錯的工作,更不解的是,他竟要去從事已然走上末途的竹藝。

“當時我27歲,我想我就搞3年,搞不成我也才30歲,我還有機會。當時家裡也很反對,家裡沒錢,也很擔心。我說反正我要試一下,就不顧一切地試。不搞一下,我死不瞑目。”

後來,他從哥哥姐姐那裡湊了3萬塊,準備開始去接竹藝的活計。“剛開始大半年都沒開展什麼業務,因為你要學(竹藝),你不學什麼都不懂出去跟人談,人家也不怎麼相信你。然後就去跟幾個老師傅學。”從那以後,危祿綿的人生開始和益陽小鬱竹藝緊密捆綁起來。

小鬱竹藝 借火修竹,圍鬱成器

竹子的用途極為廣泛,它被用來做竹編、竹雕刻、竹傢俱、竹筷子、毛筆、掃把,等等。益陽人對竹子的多種使用方式也大抵如此,但它更廣為人知的是做竹傢俱。而做竹傢俱的工序,離不開一種特殊的工藝——“鬱”。

竹子的優點和缺點一樣鮮明,它很輕便,長的筆直,纖維韌勁大,耐拉扯。但竹子又是空心的,不同竹構件的接合面小,很難像木頭那樣接合,更不能像鋼管那樣焊接。因此用竹子來造物,必須揚長避短。而“鬱”就是一個很重要的揚長避短的工藝,它發揮了竹子纖維的彈性、可彎曲的優勢,也解決了竹構件之間不易接合的難題。

“鬱”其實是益陽方言,大體意思是將竹子壓彎曲,使之符合造型所需。聽起來簡單,但“鬱”是益陽的竹加工技藝中最核心的環節。直徑不同的竹子都可以拿來“鬱”,“大鬱”是對直徑大於5釐米的竹子進行處理,往往用來做房屋樑架;“小鬱”的竹子直徑小於5釐米,常用於製作傢俱之類的較小物件。

傳習所的左邊是一間“老作坊”,黑瓦木牆,地面也是一層硬土,並未鋪上水泥。危祿綿說,他要“把一百年前的竹藝作坊的樣子”給還原出來。作坊裡面,放滿了竹材、老式的工具,和許多半成品。

小鬱竹藝 借火修竹,圍鬱成器

在這個作坊裡,危祿綿為我們演示了“鬱”的過程。他先點燃一盞酒精燈,再把一根竹子的一端插入一個架子裡,一手舉著酒精燈給竹子加熱,另一手則用勁下壓竹子,讓竹子逐漸彎曲,等到竹子彎曲到所需程度時,迅速用水降溫,竹子的彎曲就會成為永久的定型。

這當中的原理是,竹子的纖維本身具有較好的彈性與韌勁,且在加熱後會軟化,可以被壓至彎曲。而竹子的纖維一旦遇冷,又會恢復硬度,因此竹子的彎曲的弧度便會永久成型。

當然了,“鬱”這個工藝也很考驗火候和力度,需要具備一定的經驗。如果加熱過度,就會讓竹纖維炭化,失去纖維的韌勁。下壓的手勁要合理,這個過程和升溫過程也要匹配好,用力過猛會導致竹子豁裂。

“鬱”主要用於傢俱的彎曲之處,通過火鬱讓筆直的竹子形成一定的弧度或角度。除了鬱之外,還有另一個關鍵的工藝是“圍”,在“鬱”的地方剷出一個僅能容納竹柱的“鬱口”,鬱口彎曲之後,就能將竹柱緊緊包圍束縛。

小鬱竹藝的工藝,乍看上去並不複雜,其實暗藏著玄機。像一張最簡單的四腳竹椅子,它的骨架既不用靠繩子捆綁,也不是用釘子來釘,但卻能讓竹椅穩固耐用,靠的就是竹子的支撐力和纖維的拉力,使得圓溜溜的竹構建能夠相互支撐、束縛,組成一個簡約卻穩固的結構。

小鬱竹藝 借火修竹,圍鬱成器

天底下沒有兩根一樣的竹子,同一根竹子的不同部分的大小也不一樣,所以竹藝是一件很難標準化的事情。在木傢俱的製作中,機器可以把木頭切成大小統一的構件,從而實現大批量生產。但竹子無法這樣,只能憑藉感覺和經驗,去處理大小不一的竹材。

危祿綿也考慮過用現代機械提高效率,但竹藝的機械化很難。直到現在,在他的作坊裡,他也只是使用打磨機、手電鑽等簡單的工具,大部分工序都難以讓機器介入——“至少99%是手工”,而且整個產品的加工不用一根鐵釘,產品是真正意義上的全竹傢俱。

但也正是這種特性,使得在機械化的競爭面前,竹子傢俱的經濟性和競爭力逐漸喪失,而做竹藝的手藝也逐漸被匠人們所放棄。

危祿綿說,小鬱竹藝是一種很實用的技藝,可惜的是,隨著時代的變化,傳統的小鬱竹藝產品已經基本沒有市場,所以國營的竹藝廠在1992年就倒閉了。“可能你現在到浙江或者四川的山村,會發現有一些老人還在做這個,並且做得也很好,但人很少。”

危祿綿半路出家,進入竹藝的世界,更像是一個逆勢而為的舉動,在經濟上給他帶來的收入很有限。然而正是他的堅持,讓竹藝這種手工藝在湖南益陽這個竹鄉保留至今,儘管這個過程也異常的坎坷。

1992年,危祿綿在竹藝廠倒閉時,單槍匹馬進入竹藝世界。差不多半年後,他接到了長沙一家高端酒店的裝修工程。但後來的效益並不好,市場對竹藝的需求在萎縮,他終究也抵擋不住這種潮流的碾壓,也無法扭轉竹藝的頹勢。後來很長的時間裡,公司持續虧損,他也耗光了積蓄,甚至有一個春節,他兜裡竟只有20來元。

時間來到2006年,這時距離危祿綿進入竹藝行當已有14年,1992年自己許諾的三年之期早已過去,而當年27歲的小夥已經41歲。到這時,危祿綿在經濟上已經撐不下去了,於是放下了竹藝,到深圳侄兒的印刷廠裡做事。同在深圳的親人對他很是照顧,希望他能忘記竹藝,以後在深圳安家落戶。

然而,危祿綿終究放不下竹藝,又一次讓親人們失望了。到深圳才3個月,他聽聞湖南省裡申報小鬱竹藝為非物質文化遺產的消息,連夜趕回益陽,整理小鬱竹藝的申報材料。當年,小鬱竹藝列為湖南省非遺名錄。4年後,小鬱竹藝列入國家級非遺名錄。

在列入省級、國家級非遺名錄之後,小鬱竹藝的發展得到了越來越多的重視,這項技藝也總算了迎來了轉機。而危祿綿也從那之後,又一頭扎入竹藝的世界裡,現在回頭一看,12年又過去了。

小鬱竹藝 借火修竹,圍鬱成器

中國竹子的生長面積非常廣闊,如同竹編、竹刻等工藝,“鬱”的工藝在大部分產竹的地區歷史上都是存在的。

“其實‘小鬱’原來在四川、浙江等省份也有過,有竹的地方可能都有過,但現在基本只剩下益陽在做了,別的地方基本都不做了。所以申報非遺,我們也是唯一一家,別的地方主要申報的是竹編。”

2015年,在政府部門的支持下,危祿綿在益陽桃江縣的竹林當中,修建了小鬱竹藝傳習所,傳習所從建築元素到傢俱、裝飾,都是以竹為元素。他在這裡工作、授徒、演示,於是有了今日所見的模樣。

中國很多非遺得以繼續傳承,帶著極大的偶然性。一項手藝的繼續留存,往往因為一個人的堅持而得以留住遠古的文化之脈。在益陽小鬱竹藝的傳承故事裡,這偶然的變量就是危祿綿。

小鬱竹藝 借火修竹,圍鬱成器

益陽竹藝發展的歷史,可以溯至長遠的古代。至少在明清時期,益陽的竹子加工已經成為當地的重要產業和名片。據《益陽市志》記載:“早在明代初年,益陽竹器即成行業,從業者遍佈城鄉各地,產品街頭巷尾隨處可見”。

清道光十二年益陽竹藝開始出口英、法等國,益陽竹藝還開始參加一些國際展會並多次獲獎。民國時期,益陽竹藝產品廣銷兩湖,遠送京廣。那時到後來,益陽很長一段時間是遐邇聞名的“竹器之城”,茅竹湖的水竹涼蓆、賀家橋的小鬱竹器、三里橋的竹骨紙傘被譽為“竹城三絕”。遺憾的是,今天留下來的主要是小鬱竹器了。

上世紀70年代,長沙馬王堆的發掘震撼世界,其中出土竹木簡922支、竹器一百多件。有考證提出,馬王堆的竹器很有可能就是出自益陽。若果真如此,益陽竹藝的淵源可以前推至兩千多年前的西漢。

今天在湖南省博物館裡,擺放著馬王堆漢墓出土的竹器,經過了2000多年的埋沒後重見天日,如今看起來依舊保存完好,並且非常精美,說明當時對竹子的處理工藝已經非常成熟。

1956年益陽國營竹藝廠成立以後,小鬱竹藝的主要產品形式就集中在桌子、椅子、架子等小型的家庭傢俱上,尤以竹椅為主。危祿綿說,“小鬱竹藝原來以傢俱為主,靠山吃山嘛。我們這邊就是產竹子,就利用這個來做傢俱啊、一些用具啊、包括籠具啊。後來一直是以傢俱為主。”

小鬱竹藝對於竹資源豐富的國家或地區,具有很實用的價值,並且也對外進行傳播。從1963年到1999年,益陽小鬱竹藝藝人中,先後有68人次去亞、非、拉、歐等十六國家傳播小鬱竹藝,其中包括危祿綿的徒弟。

在過往技藝的積累上,一代代益陽竹藝匠人不斷創新,完善著小鬱的工藝。小鬱竹藝的傳統工序有30多道,主要由選料、下料、燒油、烙花、著色、浸泡、開鬱口、鬱制、精修、打磨、上漆等組成。上世紀七十年代中期,益陽竹器藝人,又發明了竹枝鬱花、竹材著色、鑲邊貼面等新技法。

竹枝鬱花集中體現了“小鬱”工藝的特別裝飾。談到這個,危祿綿放下手中的活,拿來一根竹枝丫來現場演示。依舊是使用火鬱的辦法,讓竹枝丫變軟,然後慢慢地捲成一個圓圈,回到分叉處,插入已經鑽好的小孔。這樣,一根基本的竹枝鬱花就做好了。

為了凸顯小鬱竹藝傳統工藝,危祿綿總是在產品中加入竹枝鬱花元素,既是為產品賦予靈動感,也希望藉此讓使用者更直接地理解竹鬱技藝。他的作坊裡準備了很多備用的竹枝鬱花,等到製作產品的時候,他將它們以不同的形式進行排列,組成蘭草、鳳凰等形狀,作為竹藝產品的裝飾。

小鬱竹藝 借火修竹,圍鬱成器

危祿綿有三個徒弟,一位是益陽本地人,還有一位是老家在徐州的益陽女婿毛師傅,以及危祿綿的妻子。

曾經有一名廣東的大學生因為對竹藝感興趣,專門過來向危祿綿學竹藝,並且已經掌握了一些基礎的小鬱工藝,但後來還是因為家庭的反對,只堅持了一個月就放棄了。

危祿綿煩惱的是,“現在把這個當謀生手段的不多,我們這一輩的,大概還有幾個人能做,但他們平常都不做這個了。所以現在益陽做竹藝的,除了他們(徒弟)三個,我是最年輕的了。”

失去了市場,是工藝類的非遺傳承的共同困境。小鬱竹藝的路,接下來該怎麼走,誰來繼承和發揚這個工藝?危祿綿不斷地思考這個問題。

徒弟毛師傅手上正在做的手機架,是他進行的一個嘗試。最開始,這是危祿綿專門為來體驗學習的學生們設計的。因為學生體驗學習時間短,他在竹製托架上設計了竹枝鬱花裝飾,讓學生更快地理解小鬱工藝。出乎意料的是,來學習的學生和家長不僅帶走自己的作品,還順便買了手機架帶走。現在,這個簡單的手機架是危祿綿研習所比較成熟的文創產品了。我們到達的時候,他們正在趕製一批手機架。

除了嘗試文創開發,他還嘗試將小鬱竹藝與竹文化結合,開發竹文化研學體驗項目。小鬱竹藝列入國家級非遺名錄後,成為益陽很重要的文化名片,也有一些學校組織學生來學習,危祿綿這個傳習所打開了一個觀看過往生活、連接未來的窗口。

見到危祿綿的第二天,正好是中國第二個“文化和自然遺產日”,益陽市博物館的門口專門設置了一排展位,展示小鬱竹藝等多項本市非遺項目。危祿綿和三個徒弟都過來了,他們把最精良的竹藝檯燈等器具都搬到現場,為了吸引兒童,他們還準備了竹蜻蜓。益陽市的博物館內部,還有一個專門展示益陽竹文化的展館,其中很多展品出自危祿綿之手。

在一個更寬廣的視角里,危祿綿對小鬱竹藝的復興抱有信心。隨著全球森林資源的持續破壞,現在國際上正在提倡“以竹代木”。竹子的更新遠比樹木快許多,甚至竹子還會因為長得太茂密而影響生長,使用竹子做傢俱更具有可持續性。

小鬱竹藝 借火修竹,圍鬱成器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