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的棒棒》:與一個時代告別

《最後的棒棒》:與一個時代告別

《最後的棒棒》:與一個時代告別

服役二十年的正團級軍官何苦,正在辦轉業待安置手續。填寫完各項表格的第二天,他走進位於重慶渝中區的自力巷53號。這天起,他成了一名棒棒。山城重慶“出門就爬坡,下船就上坎”的地理環境,導致交通運輸不便,孕育出棒棒這個特殊行業。他們用一根竹棒和兩根尼龍繩,肩挑背扛,遊走於大街小巷,從事搬運工作。

何苦拜了一位棒棒師父,名叫老黃,65歲,棒齡22年。老黃幫何苦在自力巷53號找到一間月租300元的房子。15平米左右,布料胡亂地遮著窗戶,牆壁上糊著廣告紙,被前任主人睡得發黑的涼蓆無法罩住整張床。二房東大石說:“這是53號最豪華的房間。”

做棒棒的第一天,何苦和老黃接了五個活,總共賺了67塊錢。老黃說,最近很多天沒有賺超過30塊了,是何苦帶來了好 運。

何苦之所以成為棒棒,是因為他想拍一部關於棒棒的紀錄片。他從婚慶公司找了一位攝影師,用攝影機記錄他和其他棒棒的生活。拍攝從2014年1月一直持續到次年 初。

2016年,這部名為《最後的棒棒》的紀錄片在網絡播出。豆瓣上,8600多人給它打出了9.7分。8月17日,電影版《最後的棒棒》上映。截至記者發稿,電影累計票房74萬元,排片率沒有超過0.2%。豆瓣評分一路從首映日的7.1分逐漸下落到6.4分。

有網友說:“不知導演身上發生了什麼事,令這次的剪輯濃縮,變成了一次災難。”

脫下軍裝做棒棒

何苦第一次見到老黃時,老黃正站在自力巷外的五一路口,杵著一根棒棒看別人打撲克。那天的重慶陰雨不斷,棒棒們都沒活可幹。

見到老黃之前,何苦已經在人民公園轉悠了幾天,見棒棒就搭訕,請他們講自己的故事。但沒人理他,即便他打出請喝茶、給50元的條件,大家還是覺得他是騙子。

老黃個兒不高,背微駝,看著面善。何苦有種“一見如故”的感覺。吸取了前幾天的教訓,何苦脫下乾淨的衝鋒衣,卸下最外面的一層,只穿著裡面黑色的絨內膽,朝老黃走去。

此時的何苦已經下定決心。他不想以拍攝者的身份做這部紀錄片了,他要自己當棒棒。“我拜了老黃為師,然後走進自力巷。我告訴他們是拍我,他們也就沒有那麼牴觸了。”何苦接受本刊採訪時說。這麼做的另一個原因是,棒棒流動性強,長時間跟拍會影響他們的生意,何苦只好加入棒棒圈,融入他們的生活。

事實上,住在53號的人們,對何苦要做棒棒這個事,還是將信將疑。除了老黃,這裡還住著愛看《劉三姐》的老甘,喜歡打牌的何南,他們分別有著30年和17年的棒齡,目前轉行給大排檔打雜。二房東大石也是棒棒出身,他來重慶時兒子1歲,現在孫子5歲,如今經營房屋出租生意,偶爾兼職棒棒。

聽說何苦要做棒棒,老戰友蹇忠沒當真,認為他“開玩笑的”。蹇忠很納悶:“一個正團級幹部剛剛下來幹啥不行,幹那麼一個行業?”

何苦在1993年12月入伍。先做偵察兵,後當報道員,在中央電視臺軍事頻道做過記者。2013年底有了轉業的想法,但卻陷入迷茫,反覆自問:“脫下軍裝你幹什麼?”

直到某天,他在重慶與一位棒棒擦肩而過。老師傅粗重的喘氣聲引起何苦的注意。“他的背影特別佝僂,我就跟著他走了很遠。”何苦突然發覺曾經那麼有力氣的山城棒棒軍老了。隨後的日子,他時常在街上觀察棒棒。他們曾是重慶的名片,如今大多和那位佝僂老人一樣。“這是一個後繼無人的行業,它註定要消失。”何苦找到了接下來的方向。2015年1月,正式退役後去拍了棒棒,記錄下“那些眼睛花了、頭髮白了還在堅守的一群老人”。

何苦借了一臺閒置攝影機,三角架一搖嘎吱響,又從婚慶公司找來攝影師。邊做棒棒,邊拍起了片子。前半年,除卻自己和攝影師的生活開支,何苦存了3000多塊錢。後來,他轉做包工頭,帶一些棒棒在工地幹活。他拿賺來的錢付清了攝影師的工資,手裡還剩5萬多,這些錢用來做紀錄片的後期。

後來,何苦以2.6萬元的價格,將《最後的棒棒》賣給愛奇藝。2016年,紀錄片上線,豆瓣評分好於99%的紀錄片。

蠻牛與野棒棒

去年9月,曾在博納、嘉禾等做了12年影院經營管理的樊曉波,看完了13集紀錄片,“被震撼了”。他給何苦發微博私信,提議剪出一部電影版在院線上映。十一假期時,樊曉波人已到重慶,坐在蹇忠的對面,商量拍攝電影版的事。那時,蹇忠轉業後加入了何苦的團隊,而樊曉波成為電影版的發行總監。

電影版很快啟動了。何苦團隊的工作有兩個,一是加入棒棒師傅們目前生活的新素材,二是將400分鐘的網絡版和新素材剪為100分鐘。前者不是難事,一年的同甘共苦,何苦和老黃他們成了朋友,一直保持著聯繫。

聚集在解放碑附近的棒棒們,授予何苦“蠻牛”的外號。這意味著何苦成為了“自己人”。

這位勤懇、忠誠、不大懂得變通的“蠻牛”,卻選擇以“改變”作為電影版的主題。他覺得,無論是城市還是棒棒行業,都處於變革中。

改變是從自力巷開始的。這條小巷距離繁華商圈直線距離不到300米,因歷來住著自力更生的小商小販和手藝人而得名。2014年,這裡成為渝中區舊城改造最後的攻堅目標之一。住在這裡的棒棒們,眼看著周邊的高樓一點點往雲層裡躥。它們代表著渝中半島的新高度。“從自力巷踏入解放碑,感覺一步邁入這座城市的70年。”

2013年底,自力巷開始拆遷,小商鋪逐一離開。附近的棒棒漸漸從有固定僱主的“家棒棒”淪為“野棒棒”,被捲入城市的變遷中。

但老黃還沒有感受到變化。他堅守在五一路口,甚至因為何苦要求去人更多的朝天門接活而大吵一架。曾經一同做棒棒的老曾頭,守著解放碑的一個糧店送了二十幾年大米,終於在60歲時開了一家米店,老曾頭“時常感嘆自己懂事太晚”。老黃很羨慕老曾頭。“但是他並沒有其他思考。”何苦在片中獨白道。

老黃堅持做棒棒,是為了幫女兒還20萬房款。2013年初,女兒和女婿在重慶永川區臨江鎮上買了一套140平米的二手房。但大多數日子裡,房子空空蕩蕩。女兒在永川的電子廠上班,女婿在西藏日喀則修鐵路,親家母在川西的工地做飯,外孫子被送到江津農村的外婆家裡。當初,老黃支持女兒在鎮上買房,是為了讓外孫子有個好的成長環境。如今為了房子,孩子反倒成了半山腰裡的留守兒童。

再見,棒棒

何苦覺得,在急速變化的時代中,老黃像是靜止的老 者。

直到這一天。2014年8月6日清晨,老黃和何苦從附近公廁回來時,親眼目睹了53號瞬間變成一片廢墟。拆遷通知在幾個月前就貼在門口,前一天也有工作人員上門通知。“都怪我們太拖沓了,多住一晚是一晚。”何苦說道。

老黃的家一夜之間消失,僅有的2300元存款也掩埋在廢墟中。身無分文的老黃和何苦流落街頭,靠大石接濟的100塊錢度日。期間,老黃的高血壓犯了,沒錢,又怕出事,就在醫院裡坐了一晚。

“好人沒有好報。”鏡頭裡的老黃抹著淚說道,“我寧願自己吃虧,也不虧待別人,我一直都是抱著這個態度生 活。”

老黃守著廢墟坐了幾天。終於在一個夜晚,趁巡邏人員不在,和棒棒老杭伺機“闖入”,找到了那個裝2300元現金的編織袋。數錢時,老黃手抖,接連數了兩三遍都沒數清楚。“或許在今天這座城市裡,能夠支撐老黃的只有肩上這根棒棒了。”何苦感嘆。

其實,老黃也嘗試過“改變”。他和另一個棒棒老杭接過幾次裝修除渣業務。按照規定,裝修垃圾必須運到市郊指定的垃圾場處理。老黃和老杭則趁著深夜把裝修垃圾搬進自力巷,只要避開拆遷辦的巡夜人員,不費什麼功夫,就能賺上數百元除渣報酬。老黃以前不敢這麼做,後來業務差,病加重,不得不想點“歪門邪道”。他安慰自己,在一個拆得亂七八糟的老巷子扔點垃圾,算不上違背道德良心。直到一次搬運垃圾碰了釘子,他覺得這是惡有惡報。

老杭的故事更具荒誕感。他的腿部得了怪病,依然幹著棒棒的營生。老杭這輩子被騙過很多次,最近的一次是別人給了他一張百元假鈔,他找了對方80元零錢。老杭一直想把假鈔花出去。直到給一位女僱主找錢時,趁她打電話,他將假鈔掉包,卻被識破。面對數落,老杭手足無措,把錢戳到鏡頭旁邊的何苦面前,問他真假。何苦很尷尬,沒說 話。

一位豆瓣網友寫道:“像老黃這樣的‘棒棒’永遠只能是社會金字塔的最底層……再見,棒棒。”

用肩膀挑起一個城市

也不是所有人都靜止不前。

《最後的棒棒》中,外號“毛土豪”的棒棒只做了兩年,就拿賺來的積蓄進入家裝行業,拜師學手藝。如今手裡有了存款,也買了房。彈幕中有人寫道:“這就是聰明人。”

電影后段,何苦給做防水工程的老闆杜天剛打工。杜天剛在90年代做過兩年棒棒,給別人扛水泥。後來進入防水行業,一步步從臨時工變成技術工,如今開了公司,成了防水技術專家。

“為什麼有的人能成功,有的人幾十年如一日還是做一個棒棒,這就是變革所帶來的力量。”樊曉波說。

何苦形容,上世紀80年代,街頭的棒棒比行人還多,“一根簡陋的棒棒有可能成為融入城市的跳板”。如今城市加速發展,山城棒棒軍卻老了。2015年,重慶師範大學師生做的一份調研顯示,棒棒軍的平均年齡達到52.25歲,60歲及以上的棒棒比例超過20%。

中國人民解放軍重慶通信學院副教授秦潔,多年關注棒棒群體。她在接受界面的採訪時曾說:“從趨勢來看,棒棒軍肯定會消亡。其實我們更應該關注這個群體未來怎麼辦,他們是回去還是留下。”

老黃回到女兒身邊養老,房款已經還清;老甘回到老家四川鄰水,自己耕田,不願意進養老院;老杭回到老家帶孫子;早在重慶安家的大石一家住進新房,女兒大學畢業。

秦潔曾在一篇文章中寫道:“他們儘管生活在都市這個空間裡,但並不是都市的主人。所幸的是,對於棒棒而言,鄉土世界依然是他們遭遇身份尷尬、應對結構性社會不平等待遇的歸屬所在。”

電影結尾,何苦獨白道:“解放碑的棒棒又老了一歲,又少了很多。或許再過幾年,他們就要成為山城的記憶。曾經,他們用厚實的肩膀把一個城市挑進了新的時代。而今,他們的背影正在遠去。離開是自然,也是時代的選擇。”

“這是整個社會歷史進程的必然性。我們對這些人可以有同情,可以有關注,但是我覺得用不著悲傷,因為每個群體都是這樣。”影評人陳令孤對本刊說,“一個行業消失了,又有新的行業代替它。”陳令孤覺得,應該有更多的影視作品關照底層群體的生存狀況。“小人物的身上,可能會遭遇到很大的事情,有自己的傳奇性。這種反差能帶出時代的變遷感。”《岡仁波齊》《二十二》以及最近剛上映的紀錄片《大三兒》都對準了小人物。

然而《最後的棒棒》上映後,並沒獲得前幾部那樣的成 功。

“他不太適合當導演”

電影版的豆瓣評分為6.4分,僅好於1%的紀錄片。

“導演在一部偽裝成紀錄片語言的體系裡,表演同情、販賣苦難。”媒體人阿郎看後,給出了這樣的點評。很多網友列出“煽情刻意”“旁白做作”“結構混亂”等問題。

為何素材幾乎一樣,口碑卻天差地別?

影評人陳令孤向本刊分析,網絡版內容含量大,情緒被稀釋了,電影版需要濃縮,很多鏡頭剪出來像MV,破壞了紀錄片的質感。“網絡版展現的影像和人物有一種粗糙的質感。這種粗糙讓影片顯得真實和樸實,觀眾就是被生活本身的底色感動了,所以評價很高。”陳令孤說,“現在要變成電影版,他要把裡面最精緻的內容剪出來。剪出來的精華部分可能非常光鮮,但顯得有些突兀,反而變味道了。”

剪輯過程中,樊曉波曾與何苦起了爭論。“我覺得紀錄片中不應該有配樂,不應該有一些所謂的品牌露出。”樊曉波說。何苦則認為“音樂總比噪音要好一點點”,以及“這就是一個被廣告包圍的城市”,“我為什麼要刻意迴避這些?”

樊曉波讓步了,但他要求刪掉一些煽情片段,因為“過度的煽情會引起年輕觀眾的反感”。但何苦還是堅持保留。比如和老黃流落街頭時,何苦雙眼泛紅,鏡頭適時地推進為大特寫。

果然,這些都成為不少影評人和觀眾批評的焦點。

何苦用“尖銳的批評”形容這些看法,他擔憂“這種評價接下來就會影響到我的排片”,甚至覺得“我的一番苦心,沒有任何人明白”。

“生活本身就有很多荒誕的東西,你只要把它拍出來就很有味道。非要把鏡頭逼近,拍人物的眼睛、神情,就顯得特別‘積極’。”陳令孤說。

老戰友蹇忠則半真半假地開玩笑:“他不太適合當導 演。”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