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讀奚派藝術

京劇形成二百年來,流派紛呈,大家迭出,其中老生行當因演繹社會生活中上至氣度雍容、神貌英偉的帝王將相,下至忠義秉直,智慧儒雅的清貧布衣的各類人物角色,是傳統社會中精神價值的最高折射。故此京劇老生行名家迭出,良才輩續,成為人們最喜愛的京劇行當之一。

奚嘯伯先生被譽為“京劇後四大鬚生之一”,他所創立的奚派藝術,好比京劇藝苑中清雅而瑰麗的奇葩,在京劇藝術長河中獨放異彩。奚嘯伯先生生於淒涼,歿於感傷。回覽他的一生,不知是無意還是有緣,恰巧應驗了其名劇《范進中舉》和《白帝城》中的兩句著名唱詞所描寫的:一生流離,身居異地,可說是“秋風落葉飄不定”;命運多舛,晚景淒涼,細數來“點點淚珠往下拋”,這都是他一生生活和藝術的真實寫照。

淺讀奚派藝術

舊時的梨園,藝人地位低賤,奚先生生在貴族遺府,卻深深愛上了京劇,為什麼愛它?一直到老奚先生自己也說不清楚。奚嘯伯先生六七歲開蒙,讀《論語》、《孟子》、《左傳》、《史記》等典籍史書,跟長輩看堂會,聽戲樓。奚嘯伯先生少年時期打下的古文基礎,為他今後分析戲詞,理解人物、整理劇本鋪開了通衢大道。奚先生唱戲、背詞、聽唱片近乎到了痴迷的程度,捉摸演員的劇照,感受演員那份靜止的風采,從裡面找身段、悟戲情,孜孜不倦,樂此不疲。奚先生十二歲正式拜言菊朋為師,武學楊派名票於冷華,少年票於社房。十九歲正式下海,在藝術道路上“求附驥而望騰達”,搭尚和玉、楊小樓、梅蘭芳,程硯秋等名家的班社,後又拜李洪春先生為師,與蕭長華、郝壽臣、金少山、侯喜瑞、俞振飛,裘盛戎、侯玉蘭合作登臺,相得益彰。奚嘯伯先生一路走來,“以譚派為基礎,以言、餘二家為源流,旁涉高、馬、麒之長”,兼收梅、程、筱等各家名旦的表演風格。博採眾長,兼收幷蓄,推陳出新,獨樹一幟,創造出了“委婉細膩,清新雅緻”的別具特色的京劇奚派表演藝術。

中國當代著名京劇研究家劉曾復先生這樣評價奚嘯伯的藝術:“奚嘯伯是一個十分特殊的人物。四大鬚生,除奚之外的馬譚楊三位都是科班內行出身,奚與他們三位並駕齊驅並不顯弱,自有原因:四大鬚生,論文化水平學識修養,以奚居首;奚書生氣質儒雅風度,得天獨厚;奚一人得言菊朋與餘叔巖兩位大師言傳身教,名師名徒,自當不凡;奚還善於發揮自己所長……並且天資聰敏,苦學過人。”直至今日,奚先生的藝術仍受各行各業的戲迷喜愛,尤其知識分子對其藝術情有獨鍾。作為一名普通的京劇戲迷,我所仰慕奚先生的,除去他別具一格的奚派藝術之外,就是他票友出身,嘔心瀝血,銳意奮進,最終開創出京劇奚派藝術的精神和魄力。在京劇老生行流派中,譚派醇厚激盪,源於家學淵厚;餘派清新俊雅,基於兼收幷蓄;言派委婉細膩,出自性情高聰;馬派飄逸瀟灑,取於梨園沃土。唯奚嘯伯先生雖然天資聰慧,卻根基尚淺,他的家境“真貧”而“假貴”,這樣的家庭背景,還獨獨愛上了京劇,他走的道路因此也更加曲折而艱辛。我們現在重溫奚先生的藝術道路,奚先生是經過了多少風風雨雨、含辛茹苦的奮鬥拼搏,才迎來春華秋實,杏花滿園的旖旎秀色啊。我想,這其中的滋味如魚飲水,冷暖自知,是不足為外人道的。

眾人皆知,奚派藝術具有“以字定腔、以情行腔、錯骨不離骨”的藝術風格,被譽為是“洞簫之音,珠走玉盤”。我個人以為,所謂的洞簫之音,不應該是劇場裡的遊移縹緲的洞簫音樂,而是那古貌蒼樸、清新自然的田園色彩。記得小時候,蟬鳴蝶舞的夏季,夜間風清月朗,星河依稀,農家人在房前屋後、田頭阡尾乘涼小憩,皎潔的月光灑滿了田園袤野,從田野的深處傳來悠悠地簫音,那是田中農人吹奏的小曲。夜寧人靜,萬籟無聲,美妙的洞簫樂曲傳遍了家家戶戶,泉咽澗底,圓潤蒼涼,簫音隨清風娓娓道來,如泣如訴,如噫如咽,悽婉美韻,無以言表。幾年以後,我第一次聽到奚派名劇《白帝城》的唱段,田園洞簫的悠揚渺遠竟與奚派的清新美韻不謀而合,那份情愫至今還印在心裡,猶如鄉音詠歎,震我心絃。奚派藝術的“大珠小珠落玉盤”之美,我想就是一種裂錦之音和淳樸之情融在一起的金聲玉音,是在漸漸理解,細細品味後感覺到的沈浸醇郁、含英咀華的純香韻味兒。這是我個人所能表達的,對心中久儀的奚派藝術的內心感受了。

淺讀奚派藝術

奚嘯伯先生一生像一片秋風落葉,漂泊不定,隨風蕩遊。上世紀五十年代末,政治運動一波接一波,一浪接一浪。在“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氛圍裡,奚嘯伯先生也被戴上右派帽子,他無奈之下出京入冀,落戶石門。燕趙古地的黃天厚土收留了這位藝壇的旅者,奚先生也為河北的藝術事業鞠躬盡瘁,忘我的工作,同時鑽研劇本,整理演出《范進中舉》和《白毛女》、《紅雲崖》等適應時代需求的劇目。他還下農村、去鄉間,把奚派藝術獻給燕趙古地的大眾百姓。星移斗轉,奚派延綿,有人說奚派是小派,我不知道對於京劇派別來說什麼是小派,什麼又是大派?奚派藝術形成幾十年來,在華夏大地上,在四海的百姓中,在知識學界,在科技苑裡,有多少人喜愛奚派藝術?我們當然無法以數字來統計。但我個人猜想,奚派藝術之所以能有今日的燦爛局面,一定是和華夏大地的滋養,和社會各界人士的澆灌和培育分不開的吧。 奚嘯伯先生品格高尚,義重金蘭,他與梅蘭芳、程硯秋、譚富英、裘盛戎、筱翠花等先生情深義厚,楊寶森先生也同他情如俞鍾。一次楊先生給奚先生寫了一封親筆信,抒發“知音難找”的惆悵,感覺到在藝術上和奚先生“很多地方都想到一塊去了”。那時的楊寶森先生是多麼的孤單寂寞,獨影淒涼啊?!怎知天意難料,事出意外,楊先生那一次因故不能踐約,竟與奚先生一成永訣。奚先生得知楊先生駕鶴歸山,悲慟欲絕,他痛心地寫道:“知音何其難覓!我與楊三哥可以說是真正的知音,不想竟作了‘永別分手'!俞伯牙得知鍾子期已死的消息之後,因為沒有了知音,遂摔碎了古琴以謝朋友。但我今天卻遠遠不及古人之情重,我不能摔琴,也不能不唱戲,只能空留遺恨,惟自暗暗飲泣了……”

我曾看到過一張照片,是奚派再傳弟子張建國在上海演出時,俞振飛先生與其相見歡的場面。俞振飛先生拉住張建國的手,從他的眼神兒就能看得出俞先生那份對好友藝術得以薪傳的欣慰和對故人情誼的眷戀,也許還有“想起了當年事好不慘然”的傷悲呢?我們後人就不得而知了。當年被梨園傳為美談的“燕北奚四,江南俞五”的印“對兒”的雅人雅事,而今已就成了絕響。

在文革中,奚先生隱隱感覺到自己可能“逃不過這一關”,不久他就被打成了“歷史反革命”和“反動藝術權威”,每天隔離審查、接受批判。他怕別人受連累,叫身邊和劇團的人有什麼事情就往自己身上推,以至事情越交代越交代不清楚,越檢查事情越多。五六十年代,奚嘯伯先生到石家莊不久,因為表現積極被摘了右派帽子,有人建議他離開石家莊再回北京發展,奚先生回答說:“我在困難的時候是河北的百姓收養了我,如今人家給我摘了右派帽子,我怎麼能說走就走呢?”於是一家人落戶在了石家莊。1977年“四人幫”倒臺,奚先生聞訊興奮異常,託著病體對子女們說:“我想讓你們陪我去趟北京,看看我的老姐姐,會會健在的老朋友,和你們的師哥們一起聚聚。我想再看看北京的風貌。”可惜不久奚先生就悄然離開了人世,沒有能和親友們聚聚,再也看不到家鄉北京的風貌了。更讓人痛心的是,在奚先生去世前一年,在一次次的折磨和打擊之下患上了腦血栓。歐陽中石先生去探望他,在家裡歐陽先生提出要聽一聽奚中路吊嗓,奚嘯伯先生自己也說:“中石來了,我也來試試看”,結果胡琴的過門到了,他卻找不著張嘴的節骨眼兒,又請琴師把調門長了一點試試,結果還是不搭調。在場的人們無不悲痛異常。當年名滿當世的四大鬚生之一奚嘯伯竟然到了連戲都不會唱的程度,到了過門上來連嘴都張不開的地步,直叫人黯然神傷,無限地感慨。

翁偶虹先生把奚派藝術譽為:“珠內懷而玉內韞”,奚派藝術曾經經歷“山窮水盡疑無路”,而今卻是“柳暗花明又一村”。當今的奚派藝術有歐陽先生立言授業,有著名電影表演藝術家王鐵成諸先生持彰助威,有張建國、楊志剛等中流砥柱獨擋一面,有張建峰等後起之秀繼承發揚,奚派藝術人文才俊,濟濟一堂。最值得一提的是當今奚派最佳傳人張建國先生,如其能再更深入地體悟到奚嘯伯先生的為人箴言:“待人謙虛和藹,言以律己,寬以待人,眼要看得遠,心要想得寬,不為屑小名利去斤斤計較”的內在分量,在繼續踏踏實實地奮進,不使氣,不嬌嗔,一步一個腳印地前行,一定能有走出另一番的天寬地闊。奚派藝術的傳承發揚,張建國先生任重道遠矣。

新春佳節,爆竹聲中聆聽奚派傳人的唱段,可感其藝術光輝未泯。在京劇蕭條的今天,奚派藝術後來居上,桃李滿園,花開豔麗,香凝芬芳。如果奚嘯伯先生地下有知,當可慰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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