簽完TS(投資意向書)、做完DD(盡職調查),最終還是放棄投資。如果發生在兩年前,作出這樣行為的投資機構一定會被很多創業公司“拉黑”,淪為大量融資者避之不及的存在,而此刻,這份黑名單上的機構正在逐日增加,成為業內不置可否的常態。
機構沒錢了可以等,創業公司卻不能停。
一顆水滴足以折射出整個落日,從一個個正在發生的故事裡,憎惡也好,害怕也罷,2018年的創投行業真實情況正在浮出水面。
跳票
“現在有些投資者,幾乎是在用買理財產品的標準看項目。”
歷時五個月,接受數十家投資機構的“檢閱”後,連續創業者、長三角某AI初創公司融資負責人南山這一次深刻體會到:資本市場裡,創業者是真正的弱勢群體。
難題一層層從機構傳導到創業公司。
一方面是去槓桿、去通道大主題之下,資金面收緊,IPO速度放緩,投資機構的資金來源減少,退出渠道受阻。
另一方面,整個創投市場到了2014年雙創熱潮後的“擠泡沫”階段,經過3-4年的發展,部分投資機構的回報率不佳,該為過去買單了。
政策和市場發展的雙重因素導致機構普遍遭遇募資難。
謹慎甚至悲觀的情緒,從二級市場層層傳導至一級市場,從投資人傳導到FA(財務顧問),而處在信息鏈條末尾的創業者,總是後知後覺才察覺水溫的變化。
在去年12月29日的一場飯局中,南山還覺得一切很順利,觥籌交錯間,他就和一位投資人達成口頭意向,敲定了公司估值和投資金額。1月4日,雙方開始起草TS;1月28日,這家機構正式向南山的公司發出投資協議。
但過完年的3月初,這家機構提出了3個新的附加條件——進駐財務人員、獲得董事會席位和分批打款——在一定時間內完成業績承諾,再打下一階段的款,否則斷糧。
苦談一整天,雙方最終未達成一致。在早期投資領域,上述要求,特別是“進駐財務人員”並不多見,而這條是南山絕對不能同意的。
南山回頭覆盤,在春節期間,報信的貓頭鷹就曾經來過。
在當時的一場創業者聚會里,南山得知一位朋友公司的4000萬元A輪融資已經簽了TS,還是黃了。
這位朋友告訴南山,這家基金最後才說出三句真話:
“其實還沒募到錢。
本來以為能募到的。
什麼時候募到了再聯絡。”
但即便聽聞了朋友的壞消息,自己又經歷了跳票波折,南山仍沒覺得事情會很難,因為“我們也不是第一次創業了,有融資經驗”。
年後,他靠朋友、熟人關係,在3月到4月見了20多家機構,一線基金和“沒聽過名字”的各佔一半。許多投資機構裡都有他的朋友、同學、前同事。
可是,這次商業世界顯示了它堅硬的一面:投資機構自身難保、彈藥將盡時,面上的關係左右不了底層的計算。
5月,南山輾轉找到某FA機構,在其幫助下重新梳理了BP和路演話術。到6月初,有4家機構走完了出TS前的Pre-DD(預盡職調查)流程。可其中一家機構在籤TS的最後關頭說,人民幣基金沒錢了,要用美元投。南山表示公司架構不太合適拿美元,容他考慮一個週末。週一下午,對方告訴他:實在對不起,人民幣和美元都暫緩投資。
半年內,本來認為融資不難的南山連續遭遇兩次跳票。
投資機構的募資難,已經傳導為創業項目的融資難。
某一線精品投行內部人士告訴「甲子光年」,她最近也遇到數個簽完TS、做完DD(盡職調查),投資方最終還是放棄的案子。
很多跡象表明,投資人正變得空前謹慎。不安的氛圍籠罩行業,創業者在融資時遇到了以下的諸多變化:
· Pre-DD(預盡調)重新成為常態
3、4年前,還是上午見面下午就能籤TS的“好時光”,“3分鐘打動投資人”更成為屢見不鮮的新聞,DD一般在籤TS後進行。而如今,創業者不得不重新適應投資人Pre-DD(預盡調)的要求,在簽署TS前向意向不定的多家機構展示核心信息。
· 約見頻繁,但投資人卻遲遲不表態
“當面說得很好聽,回去遲遲不表態,要麼出差了,要麼還沒上會,讓投資人動心變得越來越難了。”一位兩週內陪會數十場,目前正在服務一家創業公司的FA告訴「甲子光年」。
「甲子光年」從以太易項平臺獲得的獨家數據顯示,今年春節之後(3月-5月),投資人通過以太易項平臺約見項目的次數在每月5000次左右,而去年年末則為每月4000次左右。這種“越沒錢越想看項目”的心態,令本就融資困難的創業者付出了更大成本。
· 人心浮動,部分投資人出現不規範操作
一些逐步察覺到自己機構沒錢的投資經理、投資總監(機構最初沒錢時,通常只有核心合夥人知曉),開始“動作變形”。
這有時會讓不清楚其中微妙利益關係的融資者收到錯誤的反饋。
某投資機構合夥人向「甲子光年」透露,因為自知機構沒錢推不過會,部分投資經理會私下把項目介紹給FA,從中賺取中介費。也有人通過不停約見,急切地挖掘好項目,好作為跳槽下一家機構的投名狀。
一位在今年上半年接觸過數十家投資機構的創業公司CEO告訴「甲子光年」,他在見過一些機構後得知,原來部分機構已投資或正準備投資他們的競品,這些機構的目的可能是打探對手的內部消息。
“發出去一個BP(商業計劃書),過了一段時間,你發現你的BP已經人手一份。”
被“沒錢了還看項目”的投資機構傷多了,一些創業者不想再浪費時間,他們會直接問機構:
你有錢嗎?你怎麼證明?
誰沒錢了?
2017年末,經緯中國創始合夥人張穎曾在給創業項目的7條融資建議中說:“這個市場現在看是不缺資金的,2017年創投基金的規模較前兩年增長了62%。”
但形勢在2018年很快調轉。
某投資機構合夥人觀察到,很多基金包括許多頭部基金都在“提前募資”,即使賬上還有錢。
“我所知道的大基金都在募資,包括經緯、愉悅和IDG等。根據以往的經驗,他們募資一次可以投3、4年,本輪可以說是提前了。”他自己所在的機構也提前啟動了募資計劃,過去都是找朋友,這一次專門組建了募資團隊,因為幾個合夥人都有一個共同感受:2018年下半年會更不好。
“扎堆募資”,進一步提升了整個市場的募資難度。
到底誰沒錢了?
一家一線精品投行人士透露,2015年從成熟機構分裂出的一批“VC2.0”機構目前較普遍地遇到了募資難題。
所謂“VC2.0”,即很多原來一線基金的小合夥人、高管由於分利不均等原因,頂著在老東家的track record(過去的成績)和“雙創”大潮的市場熱度,紛紛出來成立自己的基金,高舉高打,渴望開闢一番新天地。
通常,國內基金為“3+2+2”模式,前三年是投資期,中間兩年是退出期,最後兩年是延長期。
到了2018年,這批VC2.0經過3-4年的發展,投資期接近尾聲,回報率逐漸顯現,成績不好的投資機構便很難繼續募資。
新基金難做並非中國特色。一項包含了2917家美國VC公司在1970年到2006年間發行的6206支基金的調研顯示:
僅有10%的VC發行過4支以上的基金;對於66.4%的VC來說,他們的第一支基金也是他們的最後一支基金——第一支沒做成,以後基本不太可能完成募資。
國內,也有業內人士表示,近兩年成立的基金95%會死掉,這絲毫不亞於創業者九死一生之命運。
那麼,創業者究竟應該如何判斷誰有錢,誰沒錢?
一種方法是看近期是否有募資新聞和投資新聞出現。但即使是最近仍有少數投資消息披露的機構,也不一定還有錢,因為投資消息的披露往往有一定滯後性,此刻披露消息,不代表基金賬上還有錢可以繼續投。
此外,如果機構中有上市公司擔任LP(有限合夥人),可以通過檢索上市公司的公告獲取部分出資信息。
此刻真正手握彈藥的,除了最頂尖的大基金,還有產業資本,而後者正越來越成為市場的主導力量。如今,以騰訊產業共贏基金為代表的機構正越來越多介入早期投資。
據天眼查數據顯示,2018年3-5月,騰訊產業共贏基金分別有25、18和11起投資事件,且其2018上半年的投資事件中,有7次屬於天使輪\種子輪,已接近2017年全年該輪次投資事件總數。
對創業公司來說,還需要了解的是,什麼賽道能吸引錢,什麼賽道已成明日黃花。
清科研究中心的數據顯示,近30日內,除互聯網和IT領域外,最受關注的依次是生物技術/醫療健康、金融、娛樂傳媒和機械製造。
健康醫療、製造和教育,目前都在孕育著新技術創業的機會和空間。
“大眾創業”少提了,“造詞運動”不見了
許多機構募不到錢,許多項目融不到錢,讓很多行業中人感到“形勢不妙”,卻也許是市場價格迴歸價值的正確表現。
對比2015年“雙創”的全盛時代,此時此刻,創投圈已沉澱出另一番面貌:
草根創業不見了、新投資機構和新晉明星投資人減少了、聲勢浩大的“新概念”和“造詞運動”不見了。
· 草根創業退場,創業門檻變高
身處創投圈的人,都有一個共同的直觀感受,最近在各種場合聽到“大眾創業,萬眾創新”的頻率明顯變少了。
「甲子光年」檢索“創業”一詞的百度搜索指數,2015年至今,其熱度總體呈向下趨勢。
“大眾創業”顯然已不是2018年的市場生存法則。
背景一般的普通大學生,很難再像2015年那樣隨隨便便拿得到幾百萬風投,拉得起隊伍,當得了CEO。如今,機構更青睞“高大上”的創業者,他們不是穿著格子襯衫的小青年,而是有多年經驗的大企業高管、行業專家或學界精英。創業的門檻正明顯變高。
· 新機構變少
根據VC-SaaS的數據,中國新募集基金的數量在2014年明顯爆發,在2015年迅速飆升至3000支左右,2016年回落至2500支左右,而到了2017年,則斷崖式下降到850支。
· 年輕投資人在VC機構內上升出頭變難,合夥人主導權增大
與草根創業者和機構數量一起衰落的還有VC從業者的職業發展狀況。
2015年下半年後,行業新手再難從VC機構內出頭。
從下而上由投資經理推案的方式則比過去減少,從上而下的合夥人拿案模式逐漸成為主導。
這是因為從下而上推項目,很適合創業項目批量湧現的“草根創業”階段,拼的是行業覆蓋,合夥人自身難以覆蓋足夠多的項目,得靠人海戰術廣撒網。
而如今創業壁壘逐日增高,技術驅動的創業公司比重增加。這類項目出發時就不是小打小鬧,一般需要較高的啟動資金,融資額大,風險也大。對這類項目的爭奪也日益激烈,需要行業大佬的硬關係,機構也得派出夠分量的合夥人出面表達誠意,才可能拿得下。
許多年輕投資人的積極性正在被打擊。他們在內部實際充當著投資助理、內部銷售的角色,向上推項目越來越難,也難以和被投項目建立深厚關係。
· “新概念”不見了,“造詞運動”不見了
與此同時,“新概念”不見了。
2018年還有什麼風口?投資人們互相打探,最近的共識是“在線教育”行業等並不新鮮的領域。
回望過去四年“新詞輩出”的階段,每一年,總有吸睛吸金的新概念奪得大筆資金和人才的“double in”:2014年的“互聯網思維+一切”,2015的“O2O”、2016年的“共享經濟”、2017年的“無人貨架”和今年春節期間曇花一現的“撒幣答題”……
如果說“新概念”的生存期在2017年已變得越來越短,在如今乾脆銷聲匿跡了。
這種“投資學和語言學的結合”,往往對應著某種模式創新的崛起,但如今,模式創新已日漸乏力。一是因為該有的模式都有了,每一個細分賽道的牌桌上都坐滿了人;二是O2O、共享經濟、無人貨架等風口讓很多投資方明白了一個道理:熱鬧雖好,不一定賺錢。
變化來時,已經習慣現狀的人會感到不適應,但變化不一定是壞事。
換一個角度想,市場真的需要這麼多一畢業就創業的大學生嗎?需要這麼多VC嗎?需要這麼多新概念嗎?
幾年喧囂後,這個時間點,錢的流向很明確:頭部——頭部的機構、頭部的投資人、頭部的創業團隊。
衡量頭部的標準也變得更務實:成績是硬道理。
就在募資形勢哀鴻遍野的4月,創新工場宣佈新一輪5億美元基金一個月內實現了超募。5月,GGV(15億人民)、沸點資本(20億人民幣)、元璟資本(5億美元)也都相繼完成募資。
明星機構之外,也有另一類“悶聲發財”的機構。
一家註冊在浙江的機構的創始合夥人告訴「甲子光年」,8年來他們發佈了8支基金,總資金盤約40億人民幣,其中前4支基金的IRR(內部回報率)在30%到40%。“這8只基金的個人LP幾乎都是同一批人。”這位合夥人說。
從創業項目來看,頭部項目明顯獲得了更多資源。
這意味著,單筆投資額在大幅上升。今年4月的平均單筆投資額達到0.39億美元,同比增長225%,環比增長50%。資本集中的趨勢十分明顯,更多錢在向更少的好項目聚攏。
以AI領域為例,一些公司的投資機構數量、質量遠超正常水平:
剛剛披露6.2億美元融資的商湯科技的投資方超過20家,曠視科技的投資方超過10家,神策數據的C輪投資機構有7家,地平線去年的最新一輪融資除領投的英特爾外還有5家投資機構。
紅杉、IDG、真格、達晨、華平等頭部機構頻頻出現在這些頭部項目的投資方名單中。
強者抱團取暖,弱者無人問津,這成為2018年創投市場的主題。
冷比熱更持久
這樣的市場分佈無聊嗎?好像是的,因為人們天生喜歡看草根崛起、風口連連的戲劇性故事。
但這卻是下一階段價值得以突顯的必由之路:賺錢的方式變難了,創業者和投資機構都啟動了“hard模式”,和時間做朋友。
對投資機構來說,“比覆蓋”的速度與激情過去了,新的機會,則在於真正建立對行業、產業的認知。
頭部機構抱團站隊頭部項目的問題可能在於:一是競爭會抬高頭部標的的估值;二是部分機構不一定對所投項目有足夠的理解,而是跟著其他機構做選擇,尋求安全感——至於是誰搭了誰的便車,誰瞄著誰在投,冷暖自知。
在這種情況下,一些有產業背景或特殊投資邏輯的投資人會建立新的獨行者優勢。
頭部的美元基金正在吸納更多有技術知識或行業經驗的人才:此前曾有報道指出,去年某大型美元基金設立深圳辦公室時,曾把華南各大機構的科技類投資總監面試了遍,過去以C端投資聞名的一些機構也在陸續加速向“產業型機構”轉型。
上文提到的那家年回報率在30%到40%的機構,走的則是“產業鏈打法”。其創始人曾從事數字電視行業某集團公司的運營工作,這家機構通過提前佈局雲計算、物聯網及信息安全等產業鏈,為LP賺實打實的“現金”。
對FA等行業服務機構來說,擁有更精細服務能力的機構可能快速成長。
越是不好融資時,創業項目更需要對內仔細梳理戰略,學會精細化運營;對外甄別投資機構,拿最有利於自身發展的錢。他們要麼自己學會這一點,要麼求助於專業的機構。泰合資本講究“深度服務”、“無功不受祿”,這家在2012年就成立的投行,正是在2015年資本寒冬中崛起。
所有被新變化波及的人中,創業者的挑戰最大——因為投資能等等,創業卻不能停。他們是處於資本市場鏈條最末端,感知最慢,付出代價卻最大的一批人。
服務過多家創業項目的松樹資本創始合夥人蔡猜對創業公司的“四字箴言”是:別太樂觀。
“創業者普遍比較自戀。”蔡猜告訴「甲子光年」,“成熟的創業者知道什麼時候可以矜持,什麼時候需要讓步,不瞭解行情卻在自我封閉環境裡感覺良好的創業者,都會被資本一次次無情的教育。”
此次採訪中,幾乎所有投資人、FA都有一個共同判斷,2018年下半年情況會更不好,甚至可能會出現宏觀經濟波動。
雖然“具體形態不太好說”,但一種悲觀的情緒一旦形成,也許會引發“預言自證”的效果——在本就不安的人群裡,如果誰突然開始奔跑,一定會引起一群人跟著驚惶奔跑。
創業者應該怎麼做?
首先,適當降低預期,認清市場形勢,調整募資節奏。
現在,距離投資機構進入年末收尾階段還有不到7個月,考慮到收尾前融資不暢的可能性和2019年開啟融資的時間成本,賬上的資金只能支持到明年5月左右的公司一定要開始啟動新一輪融資,避免自己成為不安情緒帶來的“踩踏效應”的受害者。
此外,迴歸業務本身,落實商業化,是寒冬之中的重中之重。
首先是要努力獲得自己造血、養活自己的能力;其次趨於理性的投資人目前在考慮項目時,也越來越看重項目商業落地的能力。
二度創業,經歷過數次融資的南山明顯感到,以前投資人看A輪以前的早期項目主要看團隊和目前打法,但現在很多投資人會讓他講3年、5年的規劃,自證商業邏輯和成長性。
“總之接下來一段時間我不再見投資人了。”南山決定回到公司,讓過去數月深陷“融資漩渦”的他自己和COO、CTO都解放出來,重心重回業務,“還是得自己造血,做好業務,自然在投資人面前更有話語權。”
以史為鑑,創業的確是一個“輪迴”的過程。現在高興的人不一定笑到最後,現在低微的人也不一定未來就沒有機會。
比如,今年投資人口中最大的風口“在線教育”,其實也經歷過2015年的集體倒閉潮。
“在線教育”是2013年的“老東西”了,在2015年資本寒冬之際,成百上千的在線教育公司批量死去,但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經歷了時間的累積,人們對知識付費的意識逐漸覺醒,對互聯網更熟悉的80、90後成為家長等因素相繼準備完畢,這個賽道便有了煥然一新的第二春,出現了VIPKID、猿輔導等明星公司。
歷史是十分符合物理規律的:熱的東西遲早會變冷,但冷比熱更持久。
所以,現在正坐在冷板凳上的公司,不要害怕,也不要著急,活下去——你也許會成為2020年、2021年的“風口”。
容易的日子結束了,但不容易才是創業和投資常態。
(文中南山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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