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爲它們,已經投資十億多的水電站也許會打水漂……

法庭裡坐了60多人,氣氛自始至終都比較安靜。庭審持續了大約3.5個小時,法庭調查、法庭辯論,無論原告還是被告,語氣都是尖銳但不失平和的。

這是8月28日,昆明市中級人民法院第二辦公區第一法庭。3名審判員和4名陪審員步入法庭時,在場的人大代表、政協委員、環保工作者、高校學生和記者們立即安靜下來。

這個由7人組成的大合議庭將審理中國第一例瀕危野生動物保護預防性公益訴訟。原告是民間組織,兩家被告是一個水電站的建設方。而真正的“原告”,是一個光彩奪目但神龍見首不見尾的物種——綠孔雀。

因为它们,已经投资十亿多的水电站也许会打水漂……

2017年在雲南拍攝的綠孔雀。奚志農/攝

法庭將裁定,這種被列為瀕危物種的大鳥,能否保留“最後的完整棲息地”。

天平的另一端,是一個據建設方稱投資已逾10億元、已經停工的水電站項目。

過去一年多里,多個民間組織和研究團隊發起的“綠孔雀保衛戰”,讓銷聲匿跡已久的綠孔雀進入了更多人視野(見《中國青年報》2017年7月26日報道《綠孔雀飛進紅色名單》)。這一次,事情走上了法庭。

8月27日,法庭召開的庭前會議長達6個半小時。次日的庭審後,法庭宣佈將擇日宣判。

29日晚, 原告方法定代表人、北京自然之友環境研究所總幹事張伯駒和他的同事在夜色中走出法院。“難忘的72小時。”他感慨。

到目前為止,他認為,“從立案到開庭,訴訟非常順利。”

12個項目包圍一個棲息地

對這些人來說,綠孔雀已經消失太久了。

2017年3月10日,科研人員顧伯健在雲南新平縣和雙柏縣的紅河上游河谷中發現了綠孔雀。他為此已經追尋了3年多。

他將此消息告訴了野生動物攝影師、民間組織“野性中國”創始人奚志農。

這個以“影像保護自然”為使命的民間環保機構,立即組成小分隊趕往現場。他們要找到綠孔雀棲息地的真實證據,“為綠孔雀發出最後的求救信號”。

一路上所見所聞,讓他們憂心忡忡。

人跡罕至的山路,偶爾有大貨車駛過,遮天蔽日的塵土,讓人幾乎看不見幾米之外的路況。車駛過綠汁江流域一片殘存的蔥綠茂密季雨林,就到了戛灑江。水電站當時正在修建。

他們來到了綠孔雀棲息地附近的一個小村寨,住進了村民老楊的家中。

老楊的妻子聽說這幾個風塵僕僕的人是為了拍綠孔雀,告訴他們說,在她年輕的時候綠孔雀很多,有時二三十隻一起從山坡飛到河谷裡。晚上,“滿山都是綠孔雀的叫聲”。現在雖然仍能聽到叫聲,但只能偶爾見到幾隻。

這話給了奚志農一行人極大的希望。在老楊的帶領下,他們徒步下到河灘,在河兩岸設置了兩個隱蔽點,等待綠孔雀的到來。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太陽漸漸落到山後。終於,兩隻高大、羽色鮮豔的雌性綠孔雀先後出現在河灘沙地上。它們來回踱步、覓食,但十分警覺,不一會兒就隱入矮林中不見蹤影。

隊員們興奮不已。這是2017年3月16日18時46分,距離奚志農第一次在雲南瀾滄江畔見到一隻飛行而過的綠孔雀已經過去了17年。

國家林業局昆明勘察設計院2012年編著的《雲南雙柏恐龍河州級自然保護區總體規劃》記載:“該保護區生物多樣性極為豐富,區內分佈的綠孔雀種群數量達60~70只,其野生種群數量是全省乃至全國所有自然保護區最多的,對研究綠孔雀的野外生活習性及繁育有著不可估量的意義。”

4天的野外調查中,奚志農等人幸運地看到綠孔雀飛上高大的樹梢夜宿。入夜,高亢的鳴叫聲在山谷中迴盪。陽春三月,正是這“百鳥之王”繁衍生息的時候。

這些渾身流光四溢的大鳥,讓隊員們悲喜交加。

喜的是綠孔雀原來在這裡還有一片完整的棲息地,悲的是這個棲息地還沒來得及被系統調查,就已面臨滅頂之災:

近處,是盜獵者的捕殺。隊員們在到達的第二天半夜聽到槍聲,使得他們再也沒有看到第一天見到的綠孔雀小種群;

遠處,是水電站的建設。當上游水壩開始放水,綠孔雀覓食的河灘的水面就會升高。水電站一旦建好,這裡將被淹沒。

不僅如此,根據雙柏縣政府後來的調查,恐龍河自然保護區周邊共有12個建設項目:5個水電站、4個採探礦、2個公路交通、1個養殖項目。

因为它们,已经投资十亿多的水电站也许会打水漂……

2017年在雲南拍攝的綠孔雀。莊小松/攝

找不到綠孔雀的綠孔雀保護區

僅分佈於中國雲南省的綠孔雀,30年來正在以驚人的速度減少。2009年,綠孔雀被世界自然保護聯盟(IUCN)紅色名錄列為瀕危物種。2017年5月,雲南省發佈《生物物種紅色名錄》,綠孔雀被列為極危物種。有資料稱,綠孔雀現存數量少於500只。

2018年5月,昆明學院、中國科學院昆明動物研究所科研人員孔德軍、楊曉君等人發表論文指出,綠孔雀的分佈已從30年前的54個縣驟減到22個縣,種群數量從1991~2000年的585~674只下降到183~240只;8月,北京動物園滑榮、崔多英等人在論文裡提出了另一個研究結果:綠孔雀分佈地從1995年32個縣劇減到13個縣,種群數量從1995年800~1100只下降到235~280只。

據孔德軍介紹,2014年至2017年,他們在雲南24個縣設置了190個樣線。“然而,在865公里的樣線上,只發現了3只鳥、1具屍體、6聲鳴叫和12個腳印,這表明綠孔雀在野外的遇見率極低。”

他指出,綠孔雀的棲息地是在海拔2000米以下的熱帶和亞熱帶天然植被中,但1990年以來,雲南從西部到南部,大量低於海拔1600米區域的自然植被都被清除,種上了橡膠、茶葉、水果、咖啡等經濟林木。棲息地的轉變,不僅使綠孔雀種群數量下降,也使整個生態系統的生物多樣性喪失。

水電站的建設更是導致綠孔雀棲息地喪失的重要原因。

大理白族自治州巍山縣青華綠孔雀省級自然保護區,曾是雲南省唯一一個專門的綠孔雀保護區,自從常綠闊葉、落葉闊葉林改種為大豆、玉米、茶葉後,綠孔雀再也不來這裡覓食。2010年瀾滄江小灣水電站建成蓄水後,回水淹沒了保護區所在的瀾滄江支流黑惠江河谷,目前保護區已沒有綠孔雀生存。

10年前,在經濟利益和自然保護的天平上,當地政府選擇了前者。

戛灑江水電站建設已持續了多年。國家林業局昆明勘察設計院2008年3月編制的《恐龍河州級自然保護區範圍調整報告》稱,“保護區原總面積為10391公頃,本次保護區調整調減面積809.463公頃,佔原保護區面積的7.8%”。

“調整出的面積全部用於戛灑江一級電站水庫淹沒,和平梯級電站和大灣梯級電站水庫淹沒、大壩及廠房建設、施工進場道路建設,及少部分施工場地等。”

報告同時寫道,“通過計算,調減的生物群落(棲息地)總面積為468.9472公頃”,它們分別“是落葉季雨林、暖溫性針葉林和熱性稀樹灌木草叢”。而“乾熱性稀樹灌木草叢和落葉季雨林是綠孔雀和黑頸長尾雉的棲息生境”。報告認為,此次調整將保護區的棲息地分割成若干塊,對生物群落有一定破壞,“並將導致這部分棲息地永久喪失”。

總裝機容量為27萬千瓦的戛灑江一級水電站,原計劃是2017年11月實現大江截流。

“再也不能等了。”張伯駒說。2017年3月30日,野性中國、自然之友、山水自然保護中心三家環保組織聯名向環保部發出緊急建議函,呼籲“暫停戛灑江水電站項目,挽救瀕危物種綠孔雀最後完整棲息地”。

同年7月12日,自然之友向雲南楚雄彝族自治州中級人民法院提起公益訴訟,請求判令中國水電顧問集團新平開發有限公司和中國電建集團昆明勘測設計研究院有限公司,共同消除戛灑江水電站建設“對綠孔雀、蘇鐵等珍稀瀕危野生動植物以及熱帶季雨林和熱帶雨林侵害的危險”。

經雲南省高級人民法院裁定,該案由昆明市中級人民法院環境資源審判庭審理。

“對野生動物棲息地的保護,要防患於未然。”張伯駒說,“我們沒有辦法等到它們毀滅了再去賠償,那時賠多少錢都是徒勞。”

他說,2015年新修訂的《環境保護法》賦予了社會組織提起環境公益訴訟的權利,“既然國家的司法制度都在支持生態保護的目標,我們就應該去提起這樣的公益訴訟。”

因为它们,已经投资十亿多的水电站也许会打水漂……

科考隊員看到的國家一級保護植物、繁衍了兩億多年的陳氏蘇鐵 自然之友供圖

不只是綠孔雀

在準備訴訟時,環保人士原本以為會找到大量文獻和科研成果支撐。畢竟,在中國文化中,綠孔雀被視為祥瑞,這一有著華麗羽毛的大鳥,常常出現在古人的詩詞裡;在“孔雀之鄉”雲南,孔雀是這個旅遊大省的一張名片。

但他們發現,有關綠孔雀的科學研究是鳳毛麟角,“遠不如滇金絲猴、大熊貓、朱䴉”。

2017年8月,自然之友決定組織科考隊,進入紅河上游戛灑江、石羊江、綠汁江開展科學調查。

由於這一片都是無人區,車輛無法進入,只能順江漂流。無漂流經驗的自然之友向國內漂流探險界專家馮春發出了邀請,請求他協助科考。

身價“每天300美元”、個子高大、皮膚黝黑的馮春,帶領國內漂流界的9名頂尖人才,志願全程參與了這次科考。所用的漂流和戶外裝備,都是馮春向朋友借的。“我們很樂意為環境保護作一些貢獻。”

從2017年7月到2018年4月,這支由科研人員、律師、環保工作者、戶外運動人士組成的20多人科考隊,先後5次深入戛灑江、石羊江、綠汁江沿岸。

儘管這些河流對於征服過無數大江大河的馮春來說,只是“小江”,但由於是無人區,又擔負著20多人的生命安全,馮春感到壓力巨大。他憑藉豐富的野外經驗多次化解了漂流中的危險。

順江而下,科考隊步行進入熱帶雨林,瞬間彷彿來到了古生代末期。他們驚喜地看到,國家一級保護植物、繁衍了兩億多年的陳氏蘇鐵這裡安然生長著。

多年研究蘇鐵的中科院昆明植物研究所劉健博士介紹,自二疊紀晚期以來,大部分蘇鐵類植物已經絕滅,僅剩少部分孑遺分佈在熱帶和亞熱帶的一些區域。這一植物蘊藏著豐富的遺傳信息。

科考隊對205株陳氏蘇鐵的經緯度和海拔作了詳細的全球定位記錄。它們都處在水電站的蓄水水位以下。

“據我們保守估計,綠汁江沿岸流域5公里內的陳氏蘇鐵種群數量至少在兩千株以上,可以說這是迄今為止發現的中國最大種群數量的地方。”劉健說。

隨著調查的深入,越來越多的瀕危動植物進入了科考隊的眼界,這讓他們興奮異常。

在提交給法庭的材料中,他們寫道:“綠汁江、石羊江河谷有著大面積保存完好的熱帶季雨林,且沒有破碎化,一些地段甚至還處於原始狀態,是綠孔雀、黑頸長尾雉、褐漁鴞、綠喉蜂虎、蟒蛇、陳氏蘇鐵、蘭科植物等諸多國家重點保護的珍稀瀕危野生動植物的棲息地和生境。然而這些地段卻是水電站的淹沒區。”

這個一開始只為綠孔雀而去的團隊,“更強烈地認識到,要通過法律和其他途徑保護好這片土地”。

在那篇發表在《鳥類學研究》上的論文裡,孔德軍、楊曉君等人分析了近30年來綠孔雀的生存狀況和分佈變化。他們指出,儘管雲南的綠孔雀數量在普遍下降,但雙柏縣、新平縣的數量卻沒有下降,雙柏縣的綠孔雀數量甚至有所上升。“我們認為該地區種群數量的上升,是由於大量未被破壞的植被,包括季雨林、熱帶草原、灌木和草地,極少的人為干擾,以及每天的巡邏和監測。”

“這些結果表明,若是給予充分的保護,中國的綠孔雀數量都能恢復。”

環評報告是否獨立客觀

進入庭審時,“綠孔雀保衛戰”進入了白熱化。

爭議最大的問題有兩個:被告的行為“是否對淹沒區的生態構成重大風險”;“水電工程淹沒區內國家一級保護植物陳氏蘇鐵是否是國內發現群體數量最多的地區”。

被告方向法庭陳述,水電站項目過程中嚴格按照環境影響評價報告書以及相關批覆意見要求開展工作,並且安排了專項環保資金,項目各項手續齊全完備,“系我國規劃要求的合法的建設項目”。

被告代理律師辯稱,綠孔雀的主要棲息地位於恐龍河自然保護區內,但動物可能越過保護區界活動;它們有時會到淹沒區河灘地活動,但不能以綠孔雀的活動就證明其棲息地存在,因此不能確定項目蓄水後是否會對其種群造成毀滅性的打擊。

律師還表示,項目已於2017年8月停工,尚未截流蓄水,不存在原告主張的對生態環境的潛在威脅,不存在過錯,不應承擔責任。

被告方還指出,用現在的調查結果否定2013年前的環評工作是不恰當的。當年環評中僅看到6株元江蘇鐵,並未發現大量蘇鐵存在;且由於當時基礎研究理論支撐不足,無法對後來發現的陳氏蘇鐵進行確定。

自然之友的代理律師則指出,環評報告從程序到實體均存在重大問題。比如,中國電建集團昆明勘測設計研究院有限公司不僅為建設單位的股東之一,同時也是該項目的總承包方。作為這一水電工程的重要受益方,難以獨立客觀地評估該工程對環境的影響。他們認為,環評報告沒有作全面調查和客觀評估,對熱帶雨林隻字未提,也未提及綠孔雀等保護動物棲息地將被淹沒,而且“那麼明顯的蘇鐵,環評報告也對他們視而不見”。

“我們無意於去指責,我們只是想通過訴訟去完善一些制度。”自然之友法律與政策倡導總監葛楓說。

在她看來,在“要經濟發展還是要環境保護”的選擇面前,10年前和10年後發生了很大變化。

“這10年間,經濟發展與生態保護的對立在慢慢彌合,‘綠水青山就是金山銀山’,已經成為從中央到地方政府以及人民群眾的共識。”葛楓說。

2017年5月,收到三家環保組織的緊急呼籲後,環保部很快作出了回應,派出專家組實地調查,召開各方座談會;雲南省委、省政府要求環保、林業、國土資源等部門實地核查;楚雄州委、州政府指示州級有關部門及時介入,與雙柏縣一起整改,比如保護區周邊的小江河一級電站臨時施工工棚被拆除,小江河二級電站停建,周邊生態進行恢復治理,同時關閉礦區3個,停建礦區1個。

今年6月29日,雲南省人民政府發佈了《雲南省生態保護紅線》,將綠孔雀等26種珍稀物種的棲息地劃入生態保護紅線,戛灑江水電站項目絕大部分區域被劃入。

至此,已經投入10億多元的戛灑江水電站進退兩難。儘管被告方主張“項目已暫停施工,原告提起訴訟的前提不復存在”,當法庭詢問未來會否復工時,被告方答覆稱需要等待管理部門的指令。

現在,這10億多元投資懸在半空,和那片無法估價的棲息地一樣,都在等待法庭的裁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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