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憶我的奶奶


回憶我的奶奶


回憶我的奶奶

任光一


有幸拜讀了劉世恩將軍的佳作——《我與母親有個約定》這篇文章。忽然之間,又一次的想起了離世三十餘年的奶奶。聲哽咽,淚滿盈。懷念之情難以言表,執筆鋪紙,只能用顫抖的文字,傾訴奶奶一生的艱辛和苦楚。

爺爺是二婚,前妻性格倔烈,容忍不了任氏家族的束縛和封建統治,多次的抗爭無果導致發瘋。一個瘋瘋癲癲的小女子,在男尊女卑、封建思想瀰漫的大院裡,命運可想而知。在嫁給爺爺一年半的時候,便香消玉殞,含恨九泉。雖然孃家族人大動干戈,鬧了個天翻地覆。終究無回天之力,逝者不能復生。在一片呼天喊地,撕心裂肺的哭聲過後,丟下一句「永世不相往來」的毒誓,便結束了一樁短暫的姻親。

風雲過後,疲憊不堪的四合大院,終於有了些許的平靜。專橫強勢的太奶奶,又開始張羅著給爺爺續絃。一番的東瞅西看,七挑八選。最後在她孃家的村子裡,又給爺爺定下了一門婚事。

油菜花香的某個黃道吉日,一乘花轎便把十七歲的奶抬進了這個讓她辛酸了一生的大門。

奶奶生性溫順,凡事不與人計較,也不敢計較。卸了紅妝的奶奶便成了婆婆的使喚丫頭。瘦小的身軀承擔起了一大家子的閒差雜事。別人還在磨牙打鼾,奶奶已經起了床。院子裡清掃整理,放雞餵狗。廚房裡生火掏灰,加碳添水。稍弄出點動靜,便是婆婆的一頓臭罵「缺心眼的,做事毛手毛腳的,還讓不讓人睡?」奶奶心驚膽顫,默默無語。前車之鑑在奶奶善良的內心,深深的植下了恐懼。

太奶奶不思喪媳之痛,依舊唯我獨尊,百般的刁難奶奶。洗臉水不是嫌熱就是說涼,梳頭不是說歪了就是嫌拽疼她了,菜嫌硬了,飯嫌鹹了。心情不好的時候,更是找理由罵奶奶解氣。手腳不停的奶奶在婆婆的眼裡一無是處。奶奶總是逆來順受,不敢反抗半句。在太奶奶的調教下,奶奶養成了走路小跑步的習慣,落下了別人大嗓門說話就哆嗦的毛病。

爺爺脾氣暴躁,性格怪癖,在父母膝下是孝子。在弟兄眼前是好大哥,當在奶奶面前卻不是個好丈夫。在太奶奶的教唆下,爺爺的巴掌隨時都會招呼在奶奶的臉上。無緣無故的打罵奶奶只是默默的忍受,嫁雞隨雞的觀念禁錮了奶奶的一生。

太爺爺是個治家過日子的好手,置下院落三處,良田百畝,棗林二十多畝,騾子四頭。在小山村裡也算是個殷實的家庭。忙不過來的時候,也免不了僱幾個短工。做飯,燒水,送飯都是奶奶來完成。最讓奶奶操心的事是喂牲口,勞累一天的奶奶晚上起來好幾次,草料添多了牲口糟蹋了,太奶奶便是一頓斥責。添少了牲口吃不飽,幹活沒力氣。下地回來的爺爺便是連打帶罵,吵鬧個沒完沒了。勤添少喂折騰的奶奶不能睡個安穩覺。

夏割秋收,糧滿倉,油滿甕。可是獨缺的就是奶奶這一個人的口糧。家人吃的是上等米麵,奶奶啃的是糟糠窩頭。太奶奶的專政,爺爺的無視讓奶奶哭訴無門。有一次爺爺趕集回來,買回好幾塊香皂。在當時的社會,那是讓女人們最為眼饞的物品。可是爺爺分來數去就是沒奶奶的,外好裡孬的爺爺再一次的寒了奶奶的心。

老天不憐苦命人,奶奶生育了七個子女。一個兒子(我的父親),六個女兒。二姑在兩歲多不幸夭折,六姑在一九六零年被狠心的爺爺送人。眼睜睜看著三歲的六姑被一個燒餅哄走,剔骨掏心的痛幾乎讓奶奶昏厥。十二歲的父親偏偏又得了癆病,在重男輕女的這個封建大院裡,父親是奶奶唯一的精神支柱。在二奶奶一口氣生下四個兒子以後,奶奶在婆婆的眼裡更是一文不值。眼看村裡的幾個癆氣病人撒手而去,舍下臉來的奶奶只好去求告她那眼比天高的名醫姐夫。在父親把藥當飯吃的半年時間裡,病情絲毫未見好轉。在姐夫一句「你命裡沒兒」的勸慰下,再不給開半付草藥。淚已流盡的奶奶每天磕頭燒香,祈求蒼天憐憫她的善良,保佑父親轉危為安。也許是奶奶感動了天地,父親竟奇蹟般地好了起來。

奶奶愛乾淨,家裡總是擦抹的乾乾淨淨,一塵不染。老式櫃門上的銅器件擦的閃閃發光,惹得好幾個古董販子看了又看。斜襟襖雖是布丁重布丁,啥時候也是乾乾淨淨,不讓它有針點的汙斑。爺爺的白腰帶洗的就像新的一個樣。家裡的物件,沒事就清洗幾遍。誰知道奶奶的乾淨也能招來爺爺的不滿,脾氣暴躁的爺爺竟把灶灰撒了一炕。「我讓你窮乾淨,我看你還乾淨不?」可憐的奶奶兩腿打著顫,只能看著塵灰飛揚。有一次,爺爺的叔伯大嫂給奶奶鼓勁「以後別怕老四,你越怕他,他越把你當軟柿子捏。」(爺爺排行老四)奶奶東張西望一番後說「大嫂,我這幾年不怕你老四了,他不在家的時候我老罵他解氣。」

奶奶愛好養花,一兩毛錢的窯制花盆買不起,就用摔壞了的瓷盆瓷碗,找點細鐵絲捆緊了,倒點肥土,再在鄰居家掐上小枝。用不了多長時間窗臺上就會花開滿枝,爭姿鬥豔。海棠、玻璃翠、君子蘭都是奶奶的最愛。

打理花枝是奶奶最開心的時候,鬆土、施肥、掐葉,總是那麼的小心翼翼。就像是在呵護自己的兒女,又像是在打理她那遺失的青春花季。

奶奶天生的勞碌命,四個姑姑先後給她生了十八個外孫男女。姑姑們沒遺傳了她的基因,個個手粗腳笨。孩子又多,平時的縫縫補補,拆拆改改,過年的新鞋新襪自然就落到了奶奶的頭上。

特別是大姑,也許奶奶偏愛長女,讓她養成了懶散的壞毛病。生下兩男三女,卻不會料理自己的孩子。幹啥啥不會,做啥嫌啥煩。丈夫又在煤礦上的一次透水事故中喪生,真是雪上加霜。奶奶隔三差五的就會爬梁過溝走十幾裡的山路去幫襯大姑。奶奶善良溫和,在村子裡的口碑相當的好。有在企事業單位上班的村裡人就會讓奶奶帶看孩子,奶奶乾淨整潔,村裡誰家閨女坐月子,顧不上伺候,也會找奶奶幫忙。忽多忽少也會給點報酬,奶奶揹著爺爺總是貼補大姑。大姑的妯娌心靈手巧,又爭強好勝。笑話大姑人遲手笨,大姑手託著腮,盤腿坐在土炕上看著奶奶穿針走線「媽,我妯娌笑話我不會做鞋,你給我賭口氣,給咱孩子們過年一人一雙新布鞋,要千層底的。」奶奶嘆口氣,把不能穿的破襖爛褲收拾了兩包裹,回來洗了拆開,煤油燈下便開始撰幫納底,連夜趕工。嫌費了煤油的爺爺又是好一頓謾罵。

奶奶有個小竹簍,裡面放著她的替換衣服,針頭線腦。

每當農忙季節過後,奶奶就會拿出竹槓,和我抬著小竹簍去給姑姑們幫忙。到了姑姑家,一碗開水解了乏,奶奶便開始忙活,又縫又補,又拆又洗。兩三天後,新鮮勁過去的我就開始吵著奶奶要回家。奶奶邊做活邊哄我「咱們再給你大姑做兩天,過幾天去你三姑家,你三姑家的西瓜快熟了,你四姑家蜂蜜可甜了,你五姑家杏快黃了。」

嘴饞的我跟著奶奶走了這家去那家,奶奶人累,可是心情卻特別的好。

奶奶樂於助人有目共睹,村裡誰家有個大事小情,第一個想到的就是奶奶。不管有交情沒交情,只要是求奶奶幫忙的人,奶奶總會讓他哭著來,笑著走,從來沒讓人跌過臉。在我記事起,奶奶幫忙最多的有三家。不管是四大節八小節的吃食,還是一年兩次的拆洗被褥,沒一次脫過奶奶的手。

住在河灘邊上的郭長龍,父母雙亡,還有三個未成年的弟弟妹妹。奶奶對他家有求必應二十多年,噓寒問暖如同已出,他們也把奶奶當娘看待,有啥煩心事也會找奶奶傾訴。只要一個口信「讓我娘娘下來一趟」,奶奶就會放下手裡的活,跑的氣喘吁吁。有人說奶奶傻,自己的兒孫不管,盡給不相干的人幹活。奶奶只是笑笑「孩子們沒爹沒孃,能幫就幫點,可憐。」

村東的酒鬼王元功,老婆是個半痴人。生活起居雜亂無章,三八六九就會求奶奶幫忙,奶奶二話不說,穿起鞋就走。酒鬼的一句「娘娘是個大好人」,奶奶就會心滿意足「我也是苦命人,見不得別人可憐。」幫忙回家的奶奶,看到的是滿院的穀子和怒火沖天的父親。「媽,你分裡外不?你給他幹活就讓他給你擔穀子去,你那幾畝地也讓他給你打理去吧,我不管了。」原來給奶奶擔了一天穀子的父親,又飢又渴,奶奶卻鎖了房門,成天沒見蹤影。愧疚和委屈的奶奶淚水奪眶而出,抽泣哽咽不能自己。那是父親大半輩子第一次頂撞奶奶,以至後來每每提起,後悔莫及。

下院的張玉耀,老婆嬌貴,婆婆在世時是個吃飯不管閒事的人,婆婆去世了,就像抽了她的主心骨,奶奶便成了她家的免費保姆,有事也喚,沒事也叫。有一次,我抱著奶奶不讓去,奶奶甩開我「小孩子家家的,別管大人的事」,還是小跑著去了。

奶奶是個大度的人,每年的清明節,祭祖回來。奶奶還會留些祭品和紙錢,讓我給爺爺的前妻上墳。記得奶奶老說「你任家愧對你的前奶奶,我的孫子也是她的後人,去給她孤墳添點土,燒點紙。」有一年上墳回來,遇到了村裡幾個長輩人,遺忘了的前奶奶又一次的出現在人們的記憶裡。時隔幾日,有好心人勸說父親,「人家的骨骸終究要進你家祖墳,你們做小輩的應該主動和人家後人來往,必竟是一門姻親。」

父親怕奶奶受委屈,徵求奶奶的意見。奶奶撩起衣襟擦著眼淚說「我沒意見,都是苦命人,我吃苦受罪還能活,她可憐的小小年紀連命也沒了。」

徵得奶奶的同意後,父親帶著我徒步十五里山路,第一次拜訪了前奶奶的後人。老舅老妗盛情款待,勾起的往事讓兩位老人痛哭流涕,斷了幾十年的姻親終於又接上了線。

我十三歲那年,苦比黃蓮的奶奶查出了鼻癌晚期。在住院無果的情況下,大夫婉轉的提議,回家靜養,保守治療。百般苦難沒擊倒的奶奶讓病魔給擊倒了。父親是在職教師,微薄的工資養活一家九口人。奶奶看病又債臺高起,只能用鎮定止痛的藥物來延續奶奶的生命。由每天打一針到六七針,由安痛定到強痛定,最後到杜冷定。

臥病在床的奶奶生不如死,癌瘤不斷擴散,疼痛每天加重,伺候人一輩子的奶奶卻沒人伺候。

記得奶奶大病後,孃家侄兒來看奶奶,要為奶奶做主,討公道。父親讓我把四個姑姑都通知到了奶奶家,在孃家侄兒的住持下,開了個家庭會議,商量伺候奶奶的事宜。大姑聲稱自己歲數大了,又體弱多病,心有餘,力不足,不能伺候。(二姑少疫)三姑嫌奶奶病情不好,怕被傳染,不敢伺候。四姑還算孝順,滿口答應。可是三姑四姑歷來不和,說著嘮著就打了起來。爺爺偏愛三姑,見不得四姑。暴脾氣上來就把四姑痛罵了一頓。四姑一狠心,答應下的事也就泡湯了。五姑想伺候,可是條件不允許,家裡年邁的公婆也需要人照顧。(六姑三歲送人)四個姑姑各自陳述了許多困難和不便。

在喂完奶奶半碗雞蛋湯後,便爭先恐後的各奔東西。孃家侄兒抱著奶奶大哭一場,拖著一條瘸腿,悻悻離去。

病痛的折磨,女兒的不孝。讓奶奶看到了絕望。臥床不起的奶奶,趁耳聾的爺爺熟睡之時,竟沒了蹤影。開門不見了奶奶,不祥的預感驚醒了我的大腦。打開柴門時,我可憐的奶奶已用一根麻繩吊在了半空。在我呼天喊地的哭聲裡,聞訊趕來的大人救下了還沒斷起的奶奶。

奶奶的尋死覓活,並沒有喚醒女兒們的良知。權衡再三的父親,把奶奶背到了我家的小土炕上,有了我姐弟五人的輪流陪伴,奶奶放棄了尋死的念頭。

奶奶的病情日益加重,人越來越消瘦,癌瘤越來越大。鼻子已失去呼吸功能,只能用口代吸。看著難以維命的奶奶,心疼如烙。禮拜天,我問奶奶最想吃點啥?奶奶支支吾吾半天,說想吃點「果子乾」。我便推出那輛半舊的「永久」牌自行車,見供銷社就進,是代銷點就入。一路走,一路尋,直到進了介休城。太陽落山的時候,已在城裡兜了好幾個圈。別說「果子乾」,連「杏幹」也沒有。好不容易找到一家有「果氈皮」,買了兩卷便急匆匆地往家裡趕。

強痛定已壓制不住奶奶的疼痛,父親便託人買「杜冷定」。為日不多的奶奶已沒個人樣,癌瘤侵吞了鼻子眼睛,有拳頭般大小。只剩下嘴巴能說話,念念叨叼想見見打小送人的六姑。經多次親戚朋友勸說,六姑還是解不開把她送人的心結。最終沒見奶奶最後一面。

農曆八月十三,受盡人間苦難,受盡病痛折磨的奶奶,撒手而去。沒吃上「果子乾」,沒見到她的小閨女,沒和她的兒孫過最後一個團圓節,就這樣走了,帶著她一生的辛酸和委屈,悄悄的走了……

失去才知道珍惜,慢慢老去的爺爺,每天在奶奶的遺像前懺悔,終日以淚洗面。鬱鬱寡歡中壽終正寢,享年八十四歲。兩位奶奶的骨骸隨著爺爺的靈柩葬入祖墳。

每年清明中元,我攜兒帶孫焚香添土,燒錢化紙。墳前長跪,默唸「九泉之下,願爺爺能善待兩位奶奶,也願兩位奶奶能夠和睦相處」。泣淚,叩首,再叩首……

磕破腦海裡的記憶,一支禿筆劃紙,書寫了奶奶一生的悲慘命運,幾次擱筆痛哭流涕。坎坎坷坷,兜兜轉轉,眨眼間已到知命之年。走過路才知腳痠,爬過山才懂氣喘。父母恩,夫妻情,子女愛,都是今生緣。與所有的遇見相敬如賓,才能地久天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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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任光一,男,一九六九年生於山西省介休市樊王鄉,喜歡文學,偏愛詩歌,閒暇之餘,七拼八湊幾篇小作,只因本人學歷有限,才疏學淺,希望憑藉貴平臺的各位老師,批閱指點。

來源|知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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