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莊東南六記

官莊東南,有天倉嶺,嶺南十數村。中曰馬鬧坡者,餘幼居地也,歲月如流,別來行復十年。今雖居百脈泉畔,然天倉嶺之南,山川草木,人物故實,每追思如刻於心目,豈敢忘哉!戊戌春夏間,暇中漫寫山中景象,兼以懷人。亦彰吾地之美,以寄情思。噫!鄉之不居,其於心則更近!他日與鄉君子把臂一讀,亦可快哉!

天倉嶺

天倉嶺,在官莊東南三十里。東接四暨、博山,諸峰緜延,遠接泰岱。西有斷崖,下臨深谷,谷底數百戶人家居焉,盆崖村也。

官莊東南六記

天倉嶺之陽,舊有寺宇。村人云唐時建青龍禪寺,宋時建碧霞元君祠。後數百年間,每至佛誕、重陽,香客雲集,商賈畢至,演戲作劇,盛極一時。民國以降,往昔繁華,鞠為茂草。餘幼時尚見蓬蒿中戲臺一方、古柳一株。近年,鄉人集四方之力重修青龍寺、碧霞祠,刻碑刊石,增其舊制。數年間,殿宇起焉,亭臺興焉,往昔規模可得一窺耳。又遍植花木,陳列物產,興農利民,功亦大矣。

去歲春,隨伯父過其地,入碧霞祠,堂前有聯曰:“天倉連泰岱山川同脈,地庫濟世民碧霞生輝”,乃韋義長先生撰並書,氣勢宏闊,嶺之大概盡於其中矣。中庭有柳樹,或幼時所見耶?枝幹蒼遒,絲絛嫋嫋,一院盡在蔭下。祠東為青龍寺,時修繕中,未入。

遂與伯父訪青雲洞,洞在山之西斷崖上。蓋長夏陰雨季,輒有青雲冉冉出,故以名之。至洞中,俱見石床石龕石像之屬,壁斑駁如龍鱗。不數步,寒氣撲面,悽清徹骨。及出,見群山蒼翠,箕踞麓下,遙見谷中人家,犬吠雞鳴,恍若隔世。山風偶至,萬木舒嘯,非惟心胸開滌,亦覺天地清明。

天倉嶺之名其來已久。縣誌雲:有古軍士,睏乏至此,見巨蟻銜粟,因隨其跡至嶺上,乃見巨穴,得粟以濟飢,故名之天倉。今天倉之跡,渺不可尋。沿山右北去,屈曲而下,至孟家峪東,回視此嶺,其山峨峨,其色蒼蒼,擎天拏雲之勢,不減範華原手筆。以此觀之,倉亦或可為蒼字耳。

四暨山

四暨山,在天倉嶺之東。土膚石骨,茵草籍地。山南,巨石劈空,碚礌如鐵。石之上,側柏數十株,森秀蓊鬱。東去為響水、雙水諸村,西可至趙八洞,南北山勢連環,諸峰疊疊。縣誌雲:山大頂平,可以遠眺。蓋其峰,固章丘東南最高者也。

總角時,一日午後,隨父採藥東嶺。北去,忘路之遠近,忽至四暨,因憩巨石上。昂首看山,勢極雄壯。時方孟秋,風日清美,南望川中,梯田如帶,穀穗披風,若偃若仰。移時,遙見山後老牛吃草,牧者斜臥其側,時作歌聲,意甚閒適。餘隨父北去,乃見其人。面黧黑,多髭,目光灼灼。父與共話,知其為鄰村者。餘觀牛,樂甚,於所談多不為意。唯聞其午飯,餅一枚,水一碗。又謂:“過一日是一日,了不知愁”。侃侃而談,神色自若。及去,裡許外尤聞其歌聲。父感喟曰:何其瀟灑哉?今日思之,此種人亦足與四暨相映發也。

吾地山川美矣,而四暨之勝,未能遠播。或地僻路遠,文士不至;或山石平淡,難稱奇觀。然四暨山,不靜不喧,恬然若僧,超然若仙,未嘗因名之聞與不聞而有所增減也。山之上,不亭、不臺、不樓、不閣,人跡罕至,唯日與清風、白雲、飛鳥為侶。餘亦謂,何其瀟灑哉?

龍藏洞

某歲春日,微雨東風。祖父攜餘至一深谷,崇阿茂樹、煙垂雲委。西山之腰,有洞東向,乃披蒙茸上。至洞中,高廣深邃,如廈屋天構。壁刻佛像,層層森列,唯佛首俱為人毀。聞水聲,循聲往,見西南一高臺。石骨稜礪,水滴瀝下,匯為溪,洄環出洞中。祖父指石臺曰:此為龍床。側有石,卓立如柱,柱旁有階。及上,黯淡無光,如月有翳。徐定睛,坻、嶼、嵁、巖,在在有之。西有小洞,極狹,水流潺潺出。祖父謂此洞泉水四時不竭。欲入視,悽黑,遂止。此廿年前,餘隨祖父龍藏洞之行也。今日憶之,歷歷在眼。

官莊東南六記

龍藏洞,亦名龍堂洞,在天倉嶺後山。明季,為李中麓田產。中麓有《龍藏洞賦》雲“仰面高兮如旋螺,俯身低兮如披塘,前通一竅兮如戶,旁列削壁兮如房。”可謂得髓之筆。

洞北去裡許為趙八洞村,餘姑母家焉。辛卯四月,歷城白旺林來,知有龍藏洞,因道訪之。先至姑母家,少息,姑導吾輩南去。至,乃知不似從前矣!題額牌匾、小亭長廊、丹垣碧樹、露臺泉池,節節有致。入洞中,新增大士像一尊,像前香火明滅。龍床上,燈火俱張,西去小洞連環,幽杳邃奇,石乳涔涔。旺林嘖嘖稱奇,屢誦太白“別有天地非人間”句。出洞,見東南峰上一亭翼然,心樂之。遂由東山麓下拾級上,勢陡,一步一喘。兩石相倚為門,過此,四暨山近在眼睫。亭中小憩,南望平疇遠村,良久乃去。

舊傳,龍藏洞石壁刻有 “通天透地”四字,明人雪蓑題。然歷次至洞中,俱未見,或餘之疏漏耶?得暇,當細訪之。

井字河

吾村西去三里,為西南峪。村外有壩,壩水出,匯為井字河。自西而東,與路並行,可二里許,終入吾村西之麻灣。春秋佳日,沿水而行,山風鳥語,草木翳翳,亦多清趣。然餘所念念者,一段往事耳。

官莊東南六記

西南峪東山之腰,石屋數間,外祖之家也。總角時,某日,母寄餘外祖家。薄暮,數望山下回村路。飯時,不食、不飲、不語,唯有凝噎。外祖慰問,放聲泣下,言欲歸。外祖勸焉、撫焉,外祖母亦百般慰解,而涕如故。無何,外祖謂“送汝歸”,餘顏始霽。時方深秋,夜氣涼甚,月色微明,山形黯黯。外祖執餘手緩緩下山,餘著外祖衣,甚豐肥。至村外壩上,水面粼粼,光皆呆白。忽有山鳥,稜稜作飛,餘懼。外祖覺,遂負餘前行,且行且語,懼稍解。壩之盡頭,多亂石,細流出焉,至井字河矣。 聽潺潺水聲,復聽外祖吁吁喘聲,餘曰“步行可也”。沿河去,右折至南山下,岸邊一巖深穴,俗名黑薄嵌,苔痕斑駁,悽清逼人,日間過此,餘猶惴惴。及近,外祖復背餘,餘緊握其肩,過此,略釋然。遙見麻灣上人家,尚有燈火,心始定,亦復與外祖並行。百餘步外,立岸上少憩,月下聽水,甚暢。外祖謂“此去汝家尚遠,不若去汝祖父家,何如?”時餘家較之祖父家,猶在一里外,餘歡然應之。至,祖父母已寢。扣其門,乃延入。細說緣由,相與大噱,祖母亦笑責餘之頑拗。外祖歸,已過亥時矣。弱冠後,外祖語及,每以為笑談,當是時,餘唯嘿嘿而已。

前歲孟夏,餘過井字河,野草青青,水流不斷。路新繕已久,黑薄嵌仍是舊時情景。三十年來,逝者如水,青山似夢,望風懷想,良不可任!

興隆寺

興隆寺,又名東寺,在石匣村之東、轎頂山之陽。幼時即聞其名,未始一至焉。

官莊東南六記

癸未四月,歷城白旺林來,因相攜以往。是日晨,沿山陰上行,層巒疊翠,和風容與,別有清趣。旺林素性豪,不覺狂叫,嘆吾地山川之美,餘竊笑其少見多怪。至峰頂,四面青山盡在足下,頓生“凌絕頂,小眾山”之慨,意旺林之嘆亦相宜也。遙見山下殿宇,青石烏瓦,庭中有松特起,如鶴如雲,此興隆寺乎?雖行崎嶇路上,已心飛寺中。下山至寺一段,古木良多,餘生此鄉,亦多不識,旺林每見,皆欲盤桓不去。近寺處,巨石罅中有泉出,泠泠成韻。泉之東,石階隱約可見,及下,已入寺之後院。寺不甚宏敞,然礎石精工,雅潔清幽。依次入殿禮佛,尋寺僧不遇。徜徉松下,適有褐衣居士入,自雲石匣人氏,忘其名。詢寺之源,謂建於何時,不可考。有徵者,清季凡三修。民國後,漸次荒廢。近來,政清民和,佛事漸興,乃重整殿宇云云。吾二人無不嗟嘆。觀殿前石碑,了了可讀。日隅,沿路屈曲下。山無人雜,靜若太古,溪水回湍,紅花片片東流。旺林感喟雲:“美哉!他日於此置一別業,與子比鄰而居,優遊林泉,其可得乎?”餘曰:“但恐終不能遣此寂寞耳。”相與大笑。忽有鶻驚起,磔磔雲間,久之不下。此十年前舊事,旺林歸,猶念念不忘。

古人云:得山之趣,卷石皆奇;識水之情,盆池亦妙。古來佳境勝概,隱於空山,不復有過而問焉者何其多耶!前歲秋杪,餘再至興隆寺,踵事增華,勝於昔日,名漸顯於四方。寺僧又發菩提心,扶弱濟貧,時恤孤寡。善舉如斯,亦使殿宇增輝,雲山生色矣!

三角灣

天倉嶺之南,諸山皆有泉。匯瀦為灣,築堤為壩,沿壩有村,是為三角灣。青山如屏,一水鏡涵。村人五百餘口,鱗次而居。二路經其村,南出萊蕪,西至文祖。鄰村者,曰石匣、漁灣、下白秋,此三家灣之大概也。

官莊東南六記

餘識三角灣,實以吾妻始。妻,幼長於村中,後移居普集。村西河畔,尚有老屋數椽。每歲春夏間,岳父母輒於此小住。壬辰蒲月,攜妻子歸視。小院北向,有菜一畦,窗前榴花似火。庭中見南山一髻,子規聲裡,涼風習習至。閒話農事,看小兒嬉戲,村居清興,何可名言哉? 飯後,與妻漫步河畔,其地多高木,樾暗千層,清流淙淙,大有幽意。

再至村中,已後此五年矣。去歲穀雨後,與妻子歸。少息,餘出門東去。路新繕,極潔淨,時見古槐。百米外折而右,數十步,壩上景緻盡收眼底。碧水澄明可愛,北岸人家駢列。石牆朱瓦,小橋流水,花木扶疏,宛似江南。南望水中一嶼,有寺,乃沿壩左下。 臨水而行,如入鏡中。天與雲、與山、與人,若倒水上。魚兒唼喋,飛鳥時至,清風入懷,心神一快。寺名青龍,亦名寶珠,道光年間建,後久廢,近年重修,石砌木構,精巧絕倫,為東南諸村所無也。

餘竊謂村之美,在山之青,在水之秀,在樹之茂、在路之暢、在人文、在民殷。三角灣者,風景自佳,路亦暢達,民生何如哉?偶問之,岳父謂:“可耳,時有惠民策。耕種雖艱,物產尚饒,若小米小豆之類,俱佳,秋來可告諸友朋。”

戊戌夏月於清照故里張芳銘記

作者簡介:張芳銘,別署方名,號敬堂,章丘馬鬧坡人。現為山東省書法家協會會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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