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張整天就坐在自家小賣部的門口。
他佝僂著身子，不愛言語，座椅的方向始終面向西北。從他的視線望去，馬路對面是略陽縣火車站。除了每天上午10點46分，這裡會有一批旅客前來乘車，其他時間，略陽站幾乎沒人。
自從今年7月12日寶成鐵路略陽縣境內發生垮塌之後，經停略陽站的十多趟列車就逐漸停運了，只保留了有“秦嶺小慢車”之稱的6063和6064次列車。
老張不明白，上世紀50年代就建好的略陽站，怎麼說沒人就沒人了。
略陽縣政府比老張更著急。
8月末，寶成鐵路客運列車即將停運的消息開始在網上流傳，9月5日，略陽縣政府官網“政府文件”一欄發佈了《略陽縣人民政府關於商請保留寶成鐵路部分客運列車的函》。
這份成文於8月28日，向中鐵西安局發去的函稱，我們認為取消寶成鐵路全部客運列車將對略陽脫貧攻堅、經濟社會發展產生極大不利影響， 請貴局對此予以重視，對原有車次部分予以保留。
西部小縣與“鐵老大”的隔空喊話，讓寶成線客運列車的“存”“廢”充滿了不確定。
一
在老張的印象中，略陽站原來有二十多趟列車，一天到晚都是熱鬧的，周圍沒有火車站的康縣、武都鄉民也都到略陽坐車。到火車站等客的司機，就在店門口的桌子上打牌、吃飯。他的小店，常常一開就是一個通宵。
“差距太大了”，老張言語中透著無奈，“以前來我這存行李的少說有四五十，現在連十個都沒有。周圍這飯店也都關門了，就在這一個多月，根本沒人嘛。”
略陽縣地處陝西西南，川、陝、甘三省交界處，全縣山地面積佔97.7%，國家級貧困縣。交通，是這個縣經濟發展的關鍵。寶成線開通後，略陽一度成為區域交通樞紐。
略陽縣政府向西安鐵路局發函，證實了老張的猜疑，寶成線上客運列車可能停運，但他一直沒有準信兒。
縣城裡的年輕人，比老張更早得到消息。寶雞那邊公眾號傳出寶成鐵路客運列車調整的信息後，他們紛紛在網上留言，言語中透著悲涼，“略陽沒前途了”。
縣政府突然發聲後，他們似乎又看到了希望。
事實上，將函件傳到網上的劉波，最初的想法就是想讓群眾放心。
“按我們常規，這算是一種單位和單位的溝通函。依據信息公開條例，這種文件是不公開的。另外，整個事情也沒確定。”
但劉波最終還是將函件變成了公開可見。
第二天，澎湃新聞一篇名為《陝西略陽致函中鐵西安局：取消寶成鐵路全部客運列車，使不得》的報道成為網絡熱點。
報道將略陽所有陳情公佈給了全國讀者：略陽已與寶成鐵路融為一體，無法割離，多年來依靠鐵路內外交通、生產生活、進步發展的方式，以及沿線人民與寶成鐵路的密切關聯、相互依存的關係短時間內無法轉換和調整。若全部取消寶成鐵路客運列車，對略陽未來發展將帶來無法估量的不利影響。
顯然，劉波並未想到會造成這麼大影響：“我的出發點就是，這是一個事關民生的大事，關係到老百姓的出行問題。老百姓在指責政府不作為，縣政府回覆得也是有理有據。再者，我也是一字一句地分析，我覺得這個不會引起社會不安定的因素，所以我公佈出來了。
最起碼讓老百姓知道，政府在積極地做這個事情。”這件事，也迅速點燃了略陽周邊寶成線上其它各縣的情緒。
微信公號“隴南徽縣發佈”刊發消息稱，因寶成鐵路客車調整，將取消全部客運列車，對徽縣及鄰近縣區人民群眾出行帶來不便，也將對徽縣縣域經濟發展帶來嚴重影響。
微信公號“隴南兩當縣委辦”的文章說，得知寶成鐵路旅客列車調整的消息後，兩當縣高度重視，組織相關方面進行了認真分析研究，認為取消寶成鐵路全部客運列車將對兩當群眾生產生活、經濟社會發展產生極大不利影響。
再後來，陝西鳳縣也通過媒體發聲呼籲。
一時間，這些常被遺忘的西部小縣城，變得異常團結。
二
今年1月1日，寶成鐵路開通運營整整60年。
作為中國首條電氣化鐵路，寶成鐵路在世界鐵路史上被譽為中國人的驕傲之路。
它北起陝西寶雞，穿越秦嶺後，經陝西的鳳縣、略陽及四川的江油、綿陽等市南至成都東站，途徑陝西、甘肅、四川3省，全長669千米，是新中國建設的第一條溝通西北與西南地區的山嶽鐵路。
幾個縣政府的呼籲中，都不約而同地提到了自己與寶成鐵路60年的歷史。
略陽縣政府的覆函指出，寶成鐵路建成通車於1958年，在略陽境內設有8個站，高峰時期，日發列車40餘對。
六十年來，寶成鐵路為推動略陽縣域經濟社會發展做出了十分重要的貢獻，對於當前實現脫貧攻堅、全面建成小康社會的偉大目標也具有十分重要的意義。
在劉波的的印象裡，略陽以前的交通非常繁忙，從70年代到90年代，略陽站一直是漢中境內最大的站。
“可以說十年前鐵路這一塊，略陽是一箇中心。”說這句話時，心情暗淡的劉波眼裡突然閃現出光彩，“90年代的時候，漢中只有幾對客車，咱們這邊就有40多對，可以說是非常繁忙。包括甘肅南部那些群眾坐車都是到略陽來，還有勉縣，都到略陽來坐，畢竟漢中那邊的車比較少。”
這種情況一直持續到2008年地震。
2008年5月12日，一列從甘肅徽縣出發的貨車駛入109隧道時，四川汶川生了８級強震，山體塌方的巨石堵住了洞口，雖然兩名司機採取了緊急制動的措施，但貨車仍以20公里／小時的速度撞上了巨石。與巨石相撞產生的火花引燃了機車頭，隨後12節裝滿汽油的油罐車燃起熊熊大火。
寶成鐵路陷入中斷。
經過12天的搶險，寶成鐵路恢復通車，但多趟原本經寶成線過略陽的列車早已改道，再未恢復。
“從08年開始，我們就明顯地感覺到略陽的經濟在衰退。”劉波回憶說，“略陽以前的經濟水平在全市山區縣排名第一，08年之後就掉下來了，一個方面是因為略陽鋼鐵廠停運了一段時間，另一方面就是火車線路改道，人口的流失，很多鐵路家屬區也搬走了。”
這種失落感在漢中開通高鐵之後更加明顯。
兩當縣和徽縣亦希望喚起“鐵老大”對歷史的溫情回憶。
兩當縣委辦的文章說，六十年前，兩當幹群為支援寶成鐵路的建設付出了巨大的艱辛努力，還留下了著名佳作《夜走靈官峽》，築路工人頂著嚴寒風雪忘我勞動、捨身奉獻的時代精神，給幾代國人留下了不可磨滅的記憶。
徽縣說，60多年的相互依存、共同發展，使徽縣已與寶成鐵路融為一體、無法割離。
三
沿線居民對寶成鐵路的依賴更為具體和迫切。
除各站依靠鐵路客流為生的小賣部、小飯館、旅社、司機以外，寶成線的客車，早已成為沿途很多居民出行的首選。
女兒家在寶雞，老伴在白水江，為了幫女兒帶孫子，退休後的吳阿姨就這樣寶雞和白水江兩頭跑。寶成線上唯一運行的小慢車，是她最主要的交通工具。
這趟從廣元開往寶雞的6064次列車，逢站必停，票價便宜，沿線山裡的孩子上學，山民趕集都會選擇這趟列車。
最便宜的車票只要一元，吳阿姨從白水江坐到寶雞，票價才11塊5。而如果坐汽車，她得先去略陽倒車，這個車票就要25元。
“我們都情願坐這個車，不願意坐汽車。”吳阿姨說。
家在鳳縣的老鄉想得更長遠，鳳縣目前還沒有高速，遠途出行最方便的就是火車。“要是冬天秦嶺下雪，沒有火車，鳳縣人根本出不去。”
但大家似乎都忽略了一個問題，為什麼寶成線上的客車要停？
在略陽給中鐵西安局的函中沒有提及，在兩當、徽縣、鳳縣的請求中也沒有提及，直到中鐵西安局的工作人員親赴各縣溝通後，停運的原因才被公開。
9月11日晚間，“略陽發佈”稱，10日，中鐵西安局工作組來到略陽，對水害導致白雀寺路段塌方清理情況進行了介紹，停運最主要的原因是安全，最重要的原因也是安全。
沿線一位鐵路工作人員說，“08年地震，寶成線才中斷了12天，今年垮塌，寶成線就中斷了16天，所以你就知道這次問題的嚴重性了。”
垮塌之後，原本經過寶成線的多對列車陸續改線或停運，只有秦嶺小慢車通行至今，沒有停運一天。
“寶成線不僅影響的是寶雞到成都沿線，全國很多車次都要經過寶成線，不可能說停就停。我們要為旅客生命安全負責，縣政府只考慮經濟因素，萬一出了事故誰來負責。”幾個縣政府紛紛喊話之後，除了中鐵西安局親去協調外，半軍事化管理的鐵路部門一直沒有發聲，對於網上的議論，這位鐵路工作人員有些委屈。
轉機出現在9月13日晚，中鐵西安局微博“西鐵資訊”發佈消息，寶成線災害區段山體表層防護工作全部完成，根據搶險加固工程現狀，鐵路部門將於9月20日零時起對寶成線列車運行圖進行調整。調整後，除“秦嶺小慢車外”，寶成線（寶雞至廣元間）還將開行北京西往返成都；揚州往返成都；成都往返佳木斯等多趟列車。
為確保旅客列車運行安全，列車均在白天經由災害區段，並在部分區段降速運行。
微博全文並沒有正面回應略陽、徽縣、兩當等幾個縣政府的呼籲，“鐵老大”有它自己的節奏吧。
注：文中人物均為化名。
每日經濟新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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