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狼色變|王慧聰返鄉畫像

談狼色變|王慧聰返鄉畫像

狼的可怕,恐怕只有村裡親眼見過的那一代人能體會了。

by:王慧聰

說到狼,我第一次見到狼還是在動物園。不對,與其說動物園的那幾匹狼是狼,倒不如說它們和狼狗一樣,因為它們被人類馴化的太溫順了。要不是狼那粗大而又拖地的尾巴和那大咧開的嘴說明它們是狼外,我倒真的會以為是誰家的狼狗跑進去了。

事實上,很多人是區分不清狼和狗的,甚至一些城裡的孩子會被諸如《喜羊羊與灰太狼》此類的動畫片誤導,再加上對動物園溫順的狼記憶,還真的就以為狼其實是溫順的。

母親常常開玩笑問我:“遇到狼你怕不怕呀?或者說真要是遇到了狼,你該怎麼逃生呢?”我確實很難理解這種問法,在我的印象中,狼就和狼狗一樣,也許會對陌生人叫喚兩聲,但是絕不會傷人害人。那麼既然這樣,我為什麼要“逃生”呢?還有打狼,不說現在大城市遇不到狼,就是村裡面現在也遇不到一隻了,哪裡用得著擔心呢?

母親搖了搖頭,顯然是對我的回答很失望。也許,真的像母親講的那樣,孩子們離開鄉村久了,就忘了那種艱難的,每天都提心吊膽的生活了吧。

母親告訴我,狼是很恐怖的一種動物。以前村裡面大人們經常哄小孩:“不許哭,萬一哭聲引來了狼,你會被狼叼走的。”往往這樣,孩子立馬嚇得停止了哭泣。

為什麼一定要用狼哄孩子呢?因為狼足夠可怕,也許我們在城市安逸的生活中待久了,確實難以理解那種膽戰心驚的過去。但是,狼的可怕,恐怕只有村裡親眼見過的那一代人能體會了。

母親見過狼,這是她永遠都忘不了的。那是1976年,也就是唐山大地震那一年,那一年母親年僅7歲。

母親的老家是河北省西達申家村,雖然不在唐山大地震震中,但是也被震得夠嗆。申家村是在山區裡面,那裡不是平原地帶,因此山中的暗洞裡面,或者一些人跡罕至的陰坡的密角,經常能夠讓野獸藏身。像野豬,蛇,狼,老虎這一類,基本上都是白天不活動,一到夜裡就出來覓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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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散的民居

那個時候是集體勞動,有人站崗值夜班,如果有猛獸來了,一聲號子響,整個勞動隊就帶著榔頭,鐮刀過來了。因此這些猛獸一直不敢進入村莊,只是在後山的暗洞裡面躲躲藏藏,有時候實在餓得不行,下了山往村裡面跑,民兵就全體出動捕捉。

到了後來,這些猛獸被嚇怕了,就很少出來了。儘管有時候有一兩隻“好了傷疤忘了疼”的野獸“冒險”前來,村民們只要吹吹號,響一串鞭炮,吼幾聲,野獸自然就被嚇跑了。

在這裡面,最難趕走的就是狼,因為狼是群體性動物,一般下山都是集體性進攻,讓村民們常常慌了手腳。譬如,打這隻狼的時候,那隻狼突然竄上來把你撲倒,照著喉嚨就咬,當時就沒了性命。

這還不是最慘的,最慘的是人被咬死不說,群狼們一撲而上,來個群狼分屍,群狼各咬人身體的一塊,使勁拉扯,然後四散而去。民兵隊伍來了,四下打槍,可狼早已不見了蹤影,地上甭說屍首了,連衣服渣都沒剩下,只是留下一攤群狼分屍時從屍體身上滋出來的血。

從此,村民們都是談“狼”色變,晚上不敢單獨外出。若說當年吃大鍋飯的年代,還有一個好處,村民們白天集體種田,很少見到狼,漸漸地也就見不著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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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居不集中,四周群山環繞,易受狼群攻擊

可是,狼的感官要比人敏銳得多。唐山大地震這一年,狼群也許是提前感受到了地震的不尋常,衝擊村莊的次數特別多。

當時剛剛地震完,村裡的土房子都塌了,即使偶爾有一兩間沒塌,村民們也不敢居住。於是村民們就找了山裡的一片平地,這裡地勢平坦,滑坡泥石流影響不到,在這裡搭起來臨時帳篷,十幾個人睡一個帳篷,用大石頭把周圍壘起來,防止野獸的侵襲,有點像戰爭時期的地堡,只留一個小門供人夜間起來上廁所。

當天夜裡有點涼了,母親當時還是小孩,夜間想去上廁所,又怕打擾帳篷裡的其它人睡覺,就悄悄地搖醒姥姥。

“娘,我想上廁所,一個人不敢出去,你陪我出去吧。”

“就在帳篷裡面解決吧,不要出去了”,姥姥睡眼惺忪,實在不願意半夜再起來出帳篷。

“可是,這裡人太多了,我想出去。”

“帳篷外邊有大灰狼呢,專門吃小孩,可不敢出去了”,姥姥哄她。

母親畢竟年幼,把姥姥的話當作是真,就扒在小門上從門縫裡面偷偷往出瞄。接下來的畫面,是母親一輩子都忘不了的。

耳朵豎起,嘴巴裂開到耳根處,門外竟然真的有一隻在地震後餓急了的狼!黑暗中兩隻發著綠光的眼睛也是豎著的!那拖地的粗大尾巴,走路無聲,彷彿是夜間的鬼魅!母親被嚇呆了,腦中僅存的一點理智讓她悄悄地溜回到了姥姥身邊,趴在姥姥的耳邊低聲說:“娘,好大一隻狼”……

姥姥起初不信,還以為是小孩夜裡害怕,不敢獨自上廁所,就迷迷糊糊地爬起來,一看我母親在哆哆嗦嗦地發抖,又是一副驚恐的神情,感覺是有些不對了,也偷偷從門縫裡面往出瞄,正與狼豎起的眼睛相對!姥姥瞪時完全清醒了,連忙悄悄地返回,暗中推醒了帳篷裡面的其它人。幸虧夜裡門是用石頭頂著的,要不然狼衝進來,後果不堪設想!整個帳篷都是女人,沒有什麼戰鬥力,就又悄悄地推了幾塊石頭堵嚴實了門,每個人都緊張萬分。

那狼繞著帳篷轉了好幾圈,每一次靠近,帳篷裡面的人都憋氣,不敢呼氣一聲,生怕靈敏的狼鼻子嗅出了什麼。外面的狼的確嗅到了味道,不時發出“嗚~”地一聲長嘯召喚同類,聽得人毛骨悚然。不一會兒,這裡聚集了四匹狼,都圍著這個帳篷轉,但是裡面毫無動靜,狼撞了幾次石頭都沒有撞開。直到天明,四匹狼才離去,帳篷裡的人半夜未睡,此時都舒了一口氣。

第二天,村裡的男人們就加強了防衛,開始了整個地震期間的值夜班,各家也拿著木棍,鐮刀等“武器”,隨時準備著和狼的一場搏鬥。但是,那天之後,這四匹狼再也沒有在帳篷周圍出現過了。

聽母親說,狼群行蹤不定,經常換地方,漫山遍野行走,說不定又去遠的地方覓食了。對母親來說,這次經歷終身難忘,因此後來母親即使在太原這樣的大都市見不到狼,也要教我很多防狼的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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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防狼,家家戶戶都有養狗的習慣

然而,事實上並不是每一次都能這麼幸運。村裡面有很多老人,我也分不清誰是誰,因為是母家,我就都是叫“姥姥”,前面加上名字即可。譬如,如果老人的名字裡面有“金花”兩個字,我就叫她“金花姥姥”,如果是“菊英”兩個字,那我就她“菊英姥姥”。我年齡小,這樣子亂叫一通,老人們也不追究,只是和藹地笑笑。

只是有一位“半臉姥姥”,我不是按照名字叫的,而是按照她的樣貌,偷偷給她起得外號!因為她的的確確只有半張臉!

村裡有人傳聞,原本山裡面是沒有狼的,後山的狼是日本人帶進來的。西達是革命老區,是晉察冀根據地核心地帶,129師團就曾在這附近駐紮。當年,日本人侵略中國,如果抓住了八路軍,就用訓練出來的狼去咬!後來,日本人戰敗撤離,這些狼帶不走,他們就十分惡毒地把狼散放到山裡,想用它們來繼續對付善良的村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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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家村通向後山的山路

半臉姥姥就是在新中國剛成立不久出事的。她那個時候年齡還小,她的母親帶她去種地,走到田間地頭,突然來了尿意。說來這也是出事的預兆,田間人多,農村婦女怕羞,就領著姑娘往後山走了走,見周圍沒人了,就讓姑娘在土路邊上等著,自己到後山的小茅廁裡。

等她出來,她看到了驚人的一幕!她的姑娘躺在地上,腦袋撇向一邊,一匹狼正趴在她姑娘身上,似乎是在聞自己的獵物。母愛是偉大的,她快要瘋了!她忘記了害怕,一邊大叫,一邊一把折下了旁邊的樹枝,朝著狼就紮下去!此時,前山種地的人聽到響動,連忙拿起鐮刀跑過來。

那匹狼被這個喪失理智的母親嚇住了,但它似乎不願意放棄眼前的獵物,用它的舌頭在女孩朝天的這半張臉上舔了一下,直到見到更多的人拿著武器跑來,這才怏怏地離去。她的母親哭著撲過去,驚喜地發現她的姑娘還有氣,只是那被狼舔過的半張臉已經血肉模糊了……

從此,這一輩子,半臉姥姥都是半張正常臉……

也許,半臉姥姥也是幸運的。雖然遭遇不幸,但是起碼保住了一條命。可是姥姥家房背後面的陳姥爺家,情況就更加糟糕了。這件事情是陳姥爺後來講給自己兒媳婦的,我回家鄉的時候,他已經過世了。我去陳姥爺家拜訪,他的兒媳婦講給我的。

陳姥爺原先是有個妹妹的,那會他9歲,妹妹4歲,兩人跟隨著她們的母親,一起到田間勞作。同樣,他們的母親要上茅房,就讓哥哥照顧妹妹,自己轉身進了茅房。

這時候,狼出現了。狗急了尚且跳牆,狼餓極了白天也敢出來!陳姥爺嚇壞了,他連忙爬上了路邊的樹,可是他的妹妹只有4歲啊,如何有大孩子般的伶俐?還沒怎麼跑動就被狼撲倒了,她身體朝前,背向後,狼一撲,一口就咬在了小女孩兒的脖子上,小女孩望著樹上的方向,發出了無力而又嘶啞的叫聲:“哥……哥……救……我……”,“我”字說了半個,就斷了氣。

陳姥爺爬在樹上,連氣都不敢出,眼睜睜看著狼把自己的妹妹咬死。他也才只有9歲啊,當時已經嚇呆了,他又怕狼發現已經逃上樹的他,他不敢喊叫,不敢說話,就把自己當做樹葉一樣,一動不動。

狼吃完了小女孩兒的背,又用爪子把小女孩兒翻了個身,把小女孩兒肚子咬開,把腸子、肝臟吃了個光,最後大概是吃飽了,咬下了小女孩兒的一條腿,大搖大擺地拖著尾巴走了。

這時,他們的母親剛剛上完了茅房,狼的動作實在是太迅速了,又是那樣的悄無聲息,茅房裡面的母親還以為是風聲,她沒有目睹這場悲劇!當她出來的時候,一見土路上的血和狼沒有吃乾淨的半個人腦袋,一下子全明白了……

絕望,尖叫,緊接而來的是痛哭,村裡面的人都跑了過來,而這時,哪裡還有狼的蹤影?樹上的陳姥爺下了樹,她母親二話不說,一個巴掌扇了上去,“為什麼不叫喊?”,9歲的孩子捂著紅腫的臉,“哇”一聲哭了。

“娘……我怕……”

後來他把這件事情告訴了自己的兒子,兒子告訴了兒媳婦兒,他說:“我那會兒也才9歲啊,早已經被狼嚇傻了,我膽子小,不敢喊,怕喊了被狼發現,再撲上樹吃了我……我一輩子無法原諒自己,我永遠忘不了妹妹絕望的看著樹上的我的那個眼神,永遠忘不了她的那聲‘哥哥救我’,永遠忘不了她被狼叼出來腸子的場面,永遠忘不了娘扇我的一巴掌,從此以後,娘一輩子不肯認我,一輩子不肯主動和我說話……”

這個故事,在我回去的時候,眾人坐下來閒聊,陳姥爺的兒媳婦講給了我。

也許那個時候我能夠體會到狼是有多麼可怕的了。村裡面的人經歷過,因此知道狼的可怕,我很小的時候就到太原讀書,狼的故事一概不知。也正是這樣,才在動物園見到狼時,以為那是狼狗,甚至覺得狼很溫順。

後來改革開放以後,縣裡面來了人,才在整個西達開展大規模搜捕野獸的活動,他們挖了不少狼洞,在裡面放上木板,利用槓桿原理,自制了捕獸夾。在狼洞裡面放上肉,狼尋著肉味,就被吸引過來了,等狼跳下狼洞吃肉,捕獸夾就翻過來套住狼頭,將狼困在洞裡。也有村民們用自制的弓箭,土槍進山打狼。

自從那以後,狼群基本上見不到了。1998年發洪水,一連下了幾天的暴雨,山被衝開個大豁口,這一年政府除了治理水患,又大規模地進山搜捕了一次野獸。到了我們這代人,在村裡面即使夜間也敢在山裡走動了,這些可怕的狼群彷彿一下子銷聲匿跡了……

從此以後,這些記憶就留在了上一輩人,上上輩人的腦海中。而這些狼的故事,只是在老人們閒聊的時候再次被提起,至於我們這一輩遠離了鄉村的人,再沒有半點關於狼的記憶了。

所幸,村裡的老人們將這些往事告訴了我,不然,說不定哪天在山裡面見到了狼,還有過去摸摸狼的頭呢。這恐怕是城裡面住久了孩子的悲哀了。

耳邊又響起了老人告訴我的打狼的方法:弓腰護胸身姿低,手持木棍往前推,切忌高高舉木棍,狼群就愛向高撲……

談狼色變|王慧聰返鄉畫像

談狼色變|王慧聰返鄉畫像

我是王慧聰,太原師範學院漢語言文學大二學生,山西太原人。始終堅信那些走過的路,感懷那些讀過的書,感恩那些遇到的人。所謂讀書,不過是隨著時間的洪流演變為自身的一部分,形成一種獨特的氣質。

《返鄉畫像》的書寫計劃讓我有機會記錄申家村這些遺忘的故事。不得不說,現在城市的孩子除非是專業學科要求,不然根本就是四體不勤,“群獸不分”,這大概是一種現代城市孩子的悲哀了,也許只有到了動物園,方能一見走獸飛禽。回到家鄉,家鄉的孩子像一些基本的山裡面常有的走獸,蟲豸尚能區分,但是像狼這裡動物,也是沒見過。而在父母這輩人及前人,這些走獸飛禽確是村裡面的“家常便飯”,我記錄這幾件事,一來是對現代安寧生活,沒有走獸威脅下的感恩,二來是對逝去的事物追懷。

我與鄉村可以說是有著不解的緣分,我的父親是山西五臺維磨莊人,母親是河北涉縣人,而我出生於太原市尚未改造時的城中村。因此,我每年暑假一個月在五臺維磨莊,一個月在河北涉縣。兩個不同的村莊留給了我不同的記憶,五臺維磨莊是佛教影響下的村莊,人們精神信仰較為濃厚;河北涉縣是革命聖地,農耕文化、革命文化是其特色,同時河北涉縣人身上體現出來的是一種悍性與剛性。

我與《返鄉畫像》

張新穎、梁鴻、白巖松、梁永安、孫良好、薛晉文、張欣、汪成法、趙普光、譚旭東、趙建國、嚴英秀、劉海明、陳曉蘭、曾英、唐雲、徐兆壽、胡智鋒、辜也平、楊位儉、劉廣遠、呂玉銘、龐秀慧、晉超、張德明、金進、黎筠、武少輝、陳離、葉淑媛等與李輝共同成為《返鄉畫像》首批“返鄉導師”!正在帶領首批近30所院校學生,共同推動青年知識分子鄉土報告……

文|王慧聰 出品|頭號地標

人文指導 | 葉開(中國頂級文學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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