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我坐上了通向死亡的客車

這趟旅程漫長,我儘量拖延著。

上車前,剛拿到妻子遞來的離婚協議,囑咐幾句樂仔的託付事宜,她全數答應,幾年來第一次在孩子的事情上沒與我發生分歧。

妻子面露標誌性假笑,和往常我們在街上巧遇同事時,她的表情如出一轍。妻子總是體面的不近人情,儘管她已然知曉或許此生再也見不到我。

見不到就見不到吧,人總要和人分離。我眉眼稍低,目光不時停在前方,儘量不讓頹喪的情緒感染到她。

人們湧進車廂,身後揹著哭泣,喜悅和悲傷。發動機的聲響開始喧賓奪主。我聽不到妻子的臨別贈言,興許她沒有張口說話,只是裝作欲言又止。

倒計時的指針滑動司機師傅的錶盤,車子發動,我大喊一聲:照顧好自己!

妻子依然微笑,她聽出這句肺腑之言並非贈與她。塵土淹沒了前行的車子,我把車窗扣上,身後的世界不再和我有牽連。

一位西裝革履,鬢角颳得乾淨的年輕人落座我的身旁。我把揹包收攏,隨後又自覺可笑,任憑包裹散落腳邊。

包裹來回震動,我趕在周圍人不耐煩之前掏出裡面的手機,利落拔掉電話卡。車上的小朋友開始詢問司機師傅wifi密碼,那小孩讓我想起樂仔,想起他總是拿著我的另一部手機玩奪寶遊戲,那部手機裡時不時會出現新的遊戲,我始終叫不上名字。

無線密碼在車廂的移動屏幕上滾動播放,一位衣著簡樸的大爺陷入焦慮,他叫嚷司機,命令他趕緊換回剛才的香港動作片,成龍正和反派上演生死對決。誰都知道故事最終的結局,可還是百看不膩。人們對死亡有著幾千年近乎執著的狂熱。

我的焦慮被他的焦慮打破,旁邊的西裝年輕人閉目養生,我再次輕輕拿起包裹,掏出手機,緩緩打開車窗,用力將手機扔出窗外。

地上的乞丐慣性地圍住支離破碎的手機,我在他們裡面發現了一副熟悉的面孔。

世界沉默了,大人、小孩低著頭,司機木然看著前方。成龍拼命的花絮剛剛播完,大爺也沉沉睡去。

我突然想起家鄉的母親,臨行前忘記囑咐她不要再寄東西給我,原來的地址已不是我的家,現在的地址也沒有我的名字。我該給她掛個電話的。此刻,回望車後方,剛才似乎自己與自己開了一個巨大的玩笑。

看著車窗上的影子,我笑了,他也笑了;我瞬間變臉,他仍然笑著。他就像脫離軀體的靈魂。

西裝青年睜開眼睛,似乎理解我的難處。他搖搖頭,嘴角下揚,我懂得這是無能為力的意思。曾經,在我就職的公司裡,這樣的表情無數次上演過。

第一站

突然的急剎車,讓車上的孕婦失去重心,撞向前面的妙齡少女,少女用聽不懂的語言罵罵咧咧。陌生男人衝破售票員的阻攔從車外爬了進來,他突然跪在眾人面前,朝著孕婦所坐的方向,乞求她跟自己回去。原來,這男人是孕婦的丈夫。

孕婦起先不理會,丈夫幾句好言好語後,終於開口說話。那是一段長篇大論,足以和任何情感類節目的編導聯繫,把他們的故事取個響亮的標題搬上電視臺。

丈夫以改過自新的狀態做出天下最動人的承諾,孕婦稍顯動搖,丈夫再接再厲,他明白承諾無用,必須付出行動,於是掏出刀子紮在胸口,鮮血映紅他的笑臉,孕婦站起身來。車上眾人面無表情的看著眼前發生的一切,只有小朋友捂上了眼睛。

孕婦要求下車,司機不允許,丈夫揮舞拳頭,售票員打開車門。

人們重新低下頭,車上恢復剛才的平靜。

第二站

雨水漸落,率先打在我的眼旁,我知道它不合時宜,此番便讓旅程無限悲壯起來。一道閃電劈向遠處的工廠,車窗內聽不見轟鳴聲,遠處火光四濺,像禮花點燃一般渾然天成。

妙齡少女拔掉手中的耳機,打開後置攝像頭,朝著火光點下紅色按鈕。她忽然想起什麼,然後掏出口紅,抿抿嘴巴。她即將見證一場數據空前的點贊,手機裡面的人們開始歡呼吶喊尖叫,她打開窗戶讓人們對火光徹底沉迷,雨水灑向她的手機、她的手臂和她的口紅,她的眼睛顧不及這些,死死盯著屏幕右下角上竄的紅心,猶如一顆歡騰的自己的心。

客車無法前行,前方的路殘留著從工廠蔓延來的火光。妙齡少女本將要在前方下車,那是她的家鄉。旅程提前結束,她下車了,身體僵硬,腳步跟著僵硬,全然失去剛才的歡騰。她怔怔地看向前方,火光竄進她的眼睛,無數滴眼淚湧了出來。

從火光中逃出的燒焦的男人抓住少女的手臂。男人向她大叫:照顧好自己!然後倒下,妙齡少女的身體也跟著倒下。

雨停下來,煙與霧與火升騰而起。

車子繼續行駛,我聽到一聲巨響。儘管車窗門未開啟,但大家都聽到那聲吶喊尖叫。

第三站

前方路途開闊。突然,客車猛地撞向迎面而來的轎車,眾人隨著車身晃動,彷彿置身於骰盅的骰子。司機瞬間陷入昏迷,乘務員用力搖晃他的身軀,無人回應。

車上的人群惶恐著下了車,他們身後揹著哭泣,喜悅和悲傷。人群開始湧向轎車裡的司機和乘客。跑在最前面的是痴迷動作片的大爺。

乘客躲在司機後面,一邊趾高氣揚,一邊閃爍的鏈子晃瞎小朋友的眼睛。一場生死對決即將上演。在這條公路上,沒人信奉乘客。他們的拳頭混亂不堪,率先打在司機的身體裡。司機逃開,將乘客暴露在眾人面前。

我從車窗內看到眼前的場景,有人跳上轎車車頂,有人爬進汽車座椅,有人掀開車後座,大爺則始終守著乘客脖子上的鏈子。

發動機從轎車上脫離,隨後緊跟著的是車門、座椅。司機也加入進來,將乘客的揹包死死揣在懷裡。小朋友的母親只將方向盤藏於胸前,一顆沾滿奶油的玩具熊被人丟在車底,她囑咐自己的孩子去拿。滿臉是血的乘客突然衝出來,跪在小朋友的面前,他似乎有求於他。

我聽不到他們的聲音,只覺得人們失去了平衡。

這時,耳邊傳來斷斷續續的哭聲,乘務員埋在客車司機的肩膀,她用盡全力捶打他,一滴、兩滴、三滴。他醒來,顫抖地說出:照顧好自己!然後耗盡最後一口氣。許久,乘務員站起身,她關上車門,眼神瞥過我和我旁邊的西裝青年······

這本是一場赴死的旅程,我本打算在終點用安眠藥、斷崖、繩索等了結自己。

可我的心不允許,它提前拽我下車。

它,害怕了。

我忽然想起妻子的假笑,那是我在上車前見過最美的東西。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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