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凡的世界》第一部 第25、26、27章(路遙著長篇小說)

《平凡的世界》第一部 第25、26、27章(路遙著長篇小說)

第二十五章

自從春天進入縣高中以來,孫少平已經在這裡度過很長一段日子了。在這段時間裡,他經歷了貧困、飢餓和孤獨的折磨;經歷了初戀的煎熬和失戀後的更大煎熬——當這幕小小的青春悲劇結束以後,他內心中感情的河流反而趨向於平靜,而思想和理智的成分卻增多了。

這並不是說他已經成熟了。不,從一切方面說,他仍然是一個沒有成長起來的青年。

從學校組織文藝宣傳隊下鄉演出,到他和田曉霞去黃原地區參加了革命故事調講會以後,儘管他的物質生活仍然沒什麼改變,但他的精神世界卻開始豐富起來。另外,他現在已經有一身象樣的藍咔嘰布制服,站在集體的行列中看起來和別人也沒什麼差別;而且由於他個頭高大,反倒顯得漂亮和瀟灑。他用省下的一點零錢,買了一副最廉價的牙具,把一口整齊的牙齒刷得雪白。梳子和鏡子他買不起,也不好意思買,就常背轉人,對著教室的玻璃窗戶,用手指頭把頭髮梳理得大約象那麼一回事。如果他再有一雙象樣的運動鞋。那就會更神氣一些。

他現在已經克服了剛進學校時的那種拘謹,無論和熟人還是和生人交往,都基本上不存在什麼心理障礙了。加上他演過戲,又去黃原講過故事,見了世面,這半年不光擔任勞動幹事,還被選成班上管宣傳的團支部委員,因而顯得比一般同學都要活躍一些。班上的同學都開始對他尊重起來,尤其是一些女同學,也開始用一種異樣的眼光來看他了——就好象他是剛出現的一個新人。

但是郝紅梅對他的態度仍然是平淡的。這段時間以來,她和顧養民已經真正的好起來了。有人看見她已經去過一回養民家;並且說她現在用的那個大紅皮筆記本就是顧養民送給她的。孫少平現在對此很平靜,心理上不再產生任何異常的反映。生活已經在他面前展現出更寬闊的內容。他的眼光開始向四面八方進射。

他已經不象剛入學那樣,老是等別人打完飯才去取那兩個黑饃;他漸漸拋棄了這種虛榮或者說自卑,大大方方站在隊列中取他的飯。班裡有幾個家裡光景好的同學,甚至成了喜歡他的朋友,有時候他們還揹著他給他訂一份乙菜呢。孫少平已經隱約地認識到,一個人要活得有意思,不僅是吃好的和穿好的,還應該具備許許多多他現在也不能全部說清楚的東西。當然,一想起家庭的貧困和自己生活的寒酸,他心裡仍然發慌。但這一切和剛開始時已經完全不同了。

在這一段時間裡,也許他最重要的收穫就是和田曉霞的結識。通過和曉霞在一塊演戲和講故事,他被這個女孩子的個性和對事情非同一般的認識強烈地吸引了。這種心理決然不同於他和郝紅梅的那種狀態。他當初對紅梅是一種感情要求,而現在對曉霞則是一種從內心產生的佩服。她讀的書很多,看問題往往和社會上一般的看法不一樣,甚至完全相反。有時她竟然還不同意報紙上的說法,這使孫少平常常大吃一驚。

他很想和田曉霞拉話——主要是聽她說話。他心裡想,曉霞要是個男同學就好了,他可以隨便和她海闊天空地交談。他覺得每次和她交談,都能使自己的頭腦多開一扇窗戶。

可是田曉霞倒很大方,有時候主動來找他東拉西扯地說半天。由於他們在一塊演過戲,講過故事,論起來又是同村人,別的同學對他們的交往也沒什麼不良看法。

每當下午課外活動的時候,他正和同學們打籃球或者玩別的什麼,總能看見田曉霞披著件衫子,兩隻手揣在褲口袋裡,象個男孩子似的踱到操場上的報欄前,臉湊上去專心地看報紙。她幾乎每天下午都要在那個報欄前呆半天,看了前面再看後面,直到看完才離開。

這時候,孫少平也往往找藉口離開運動場,旋磨著來到報欄前,和她一塊看報,拉話。曉霞告訴他,她父親說過,一箇中學生就要開始養成每天看報的習慣,這樣才能開闊眼界;一個有文化的人不知道國家和世界目前發生了些什麼事,這是很可悲的……

這些話給少平留下了極深刻的印象。從此以後,每天下午,不管曉霞來不來,他也常主動來這報欄前看報紙了。而這個良好的習慣,以後不論在什麼樣的環境裡,他都一直堅持了下來。

有一次他和曉霞一塊看報紙的時候,曉霞指著一篇文章的署名說:“這傢伙又胡說八道了!”

少平一看,她手指的名字叫“初瀾”。他大吃一驚。曉霞怎敢說這個人胡說八道呢?這個人常發表“重要文章”,班主任還組織大家學習呢!

“你怎敢這樣說呢?”孫少平驚恐地問她。

曉霞笑了笑說:“我知道你不會去告我。這些人就是胡說八道!咱們國家現在叫這些人弄得一團糟!”

“你怎知道呢?”少平問她。

“你難道看不見嗎?現在農民連飯也吃不上,你是農村來的,你又不是不知道。再說,你看咱們學校整天不上課,一天就是搞運動,而這些人還喊叫個沒完,說形勢大好……形勢年年大好,階級敵人和資本主義倒好象越來越多了,整天就是搞這運動那運動,窮折騰個沒完!反正咱們國家現在快叫這些人折騰完了……”

“這是你的看法還是你爸給你說的?”少平又問她。“我爸也常發牢騷哩!不過,咱們自己又不是不長腦子?你常不想這些事?”

“我……想得不多。”少平如實地說。

“我發現你這個人氣質不錯!農村來的許多學生氣質太差勁,比如那個比我大三天的潤生哥,一點頭腦都沒有!”

氣質?什麼是氣質?少平第一次聽見有這麼個詞。他問她:“什麼叫氣質?”

“氣質嘛……”曉霞臉紅了,顯然她也說不清楚,就說:“反正我也不會確切解釋,但我知道是什麼意思。你的氣質就是不錯!”她又強調說。

孫少平雖然不明白這個詞的意思,反正知道這是個好詞。大概就是說性格或者個性比較好——當然不是老好人的好——可能恰恰和老好人相反的一種好?

“你還應該看《參考消息》!”曉霞又對他說。

“我聽說有這種報紙,但又聽說是內部的,看不上。”“我爸訂一份,罷了我一星期給你拿一次。另外,我看你愛讀書,但不要光看小說,還要看一點其它書,比如政治經濟學和哲學。這些書咱們可能一時看不懂,但現在接觸一下有好處。我爸常讓我看這些書,給我推薦了一本艾思奇的《辯證唯物主義和歷史唯物主義》,說這本書通俗。我已經看完了,罷了我借給你看……”

就這樣,孫少平被田曉霞引到了另外一個天地。他貪婪地讀她帶來的一切讀物。尤其是《參考消息》,每張他幾乎都捨不得看完。他的靈魂開始在一個大世界中游蕩——儘管帶有很大的盲目性。這期間,他還讀了曉霞帶來的《各國概況》和傑克·倫敦的一個短篇集子以及長篇《馬丁·伊登》。據曉霞說,傑克·倫敦的短篇小說《熱愛生命》列寧很喜歡,偉大導師在臨終的前幾天,還讓他的夫人克魯普斯卡婭給他朗讀這篇小說。少平把這篇小說看了好幾遍,晚上做夢都夢見他和一隻想吃他的老狼抱在一塊廝打……所有這些都給孫少平精神上帶來了從未有過的滿足。他現在可以用比較廣闊一些的目光來看待自己和周圍的事物,因而對生活增加了一些自信和審視的能力,並且開始用各種角度從不同的側面來觀察某種情況和某種現象了。當然,從表面上看,他目前和以前沒有什麼不同,但他實際在很大程度上已不再是原來的他了。他本質上仍然是農民的兒子,但他竭力想掙脫和超越他出身的階層。

但是,現實生活依然是那麼具體,所有這些並不能改變他眼前的一切狀況……這天上午,全校師生在中學的大操場上聽憶苦思甜報告。為了加強這個憶苦會的效果,這天早晨全校師生都吃“憶苦飯”,大家都是一人兩個攙和了糠的黑麵饃和一碗白開水。這頓飯消滅了學生之間的貧富差別,大家都成了孫少平和郝紅梅。

憶苦的正是郝紅梅村裡的一位老貧農,他穿一身破舊衣服,但頭上卻攏一條雪白的新毛巾。這老漢顯然已經做過許多這樣的報告,熟練得象放錄音似的往下說。說到該下淚的時候,就掩面痛哭,場上也有人隨之抽泣起來。在這個沒有臺詞的靜場中,就見主席臺左側一位專門選拔來呼口號的大嗓門同學,看著手中的紙單子,帶領大家振臂高呼:不忘階級苦!牢記血淚仇!毛主席的無產階級革命路線勝利萬歲!

同學們都跟著他高呼口號,聲音震得崖窪窪響。口號呼畢之後,接著那位老漢又憶起苦來,並且還幾次提起一個姓郝的地主如何壓迫他。少平看見郝紅梅的頭一直低著——這老漢大概說的是她爺。

孫少平正和大家坐在一起聽這老漢聲淚俱下地憶苦、他旁邊的金波用胳膊肘戳了一下他,低聲說:“你爸來了!在會場後面……”

孫少平頭“轟”地響了一聲,慌得站起來就往後走。走了幾步他才想起要給老師請個假,又折轉身走到班主任那裡。

少平給班主任老師打了招呼後,就一個人貓著腰從這個嚴肅的場所中走出來。他已經看見父親的頭拐來拐去在人群后面向前邊張望,顯然是在尋找他。他心怦怦地跳著,不知家裡又發生了什麼災禍。父親沒什麼大事,從不到縣城來,現在他竟然跑到學校來找他,肯定家裡又發生什麼事了。是的,他看見他。一臉的愁相,手裡拿著個煙鍋,也不吸,只是焦急地望著前面。

直等少平走到父親面前時,老人才看見他。

他先緊張地開口問父親:“出了什麼事?”

“沒什麼……我來尋你商量個事。少安出門去了,我想叫你請假回去幫助我勞動一段時間。”

少平這才鬆了口氣。因為是集體場所,他也沒再問什麼,先把老人引回了他的宿舍。

到宿舍以後,少平給父親倒了一杯開水,才又問:“我哥到哪兒去了?”

他父親一邊喝水,一邊絮絮叨叨給他說了少安到山西看媳婦的事。

“你哥一走,門裡門外就我一個人,應付不來。再說,少安在門外一天,就少一天的工分,你回去頂他出山勞動,就把這空子補起來了。爸爸本來不想耽誤你的學習,但盤算來盤算去,你哥要是娶媳婦,咱們少不了要借帳債,因此,多一個工分是一個工分……”

少平立刻對父親說:“我明天就和你一塊回。這學校也是天天勞動,又不好好上課,在這裡白受苦,還不如回去拿兩個工分。只要請假不超過半年,將來畢業證還是可以混一張的。”

“你哥一回家,你就馬上再回學校來唸書!”他父親對他說。

過了一會,少平突然又問:“我哥怎跑到山西去看媳婦哩?”

玉厚老漢接著又對兒子說了賀鳳英提親的前前後後。

少平聽完後,半天沒有言傳。不知為什麼,他突然想起了潤葉姐。憑他的敏感和潤葉姐幾次通過他捎話讓他哥來城裡,而她又不對他說讓他哥來做什麼,他就隱約地意識到潤葉姐和少安哥之間有了“那種瓜葛”。他已經多少體驗了一點男女之間的事情,因此在這方面已經有了一些敏感。從內心上說,他多麼希望哥哥能娶潤葉姐這樣的媳婦。如果潤葉姐成了他的嫂嫂,那不僅是少安哥的幸福和驕傲,也是他的幸福和驕傲。但他也很快想到,這是絕對不可能的。他哥是農民,而潤葉姐是公派教師。至於兩家的家庭條件,那更是連比都不能比了。他當然知道,潤葉姐和少安哥小時候一塊長大,兩個人十分相好——可相好歸相好,結婚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但他又感到,潤葉姐對少安哥感情很深,而且看來最近很痛苦。她知道不知道少安哥已到山西去相親?假如她真的愛少安哥,而少安哥也沒給她說就去找另外的女人,那她會多痛苦啊!他要不要去給潤葉姐說說這事呢?不是專門去說,而是找個藉口去她那裡,先說別的,然後無意中再帶起這事……

他很快又想:不能!他對潤葉姐和少安哥的事一點也不知情,怎麼能冒冒失失去給她說這些事呢!

過了不多一會,憶苦思甜報告會結束了,操場上傳來一片嘈雜的人聲。

快吃飯時,少平正要拿以前潤葉姐給他的糧票換成的幾張白麵票,去給父親買飯,金波卻從街上買回來一堆燒餅和二斤切碎的豬頭肉。再沒有比金波更可愛的人了!他會忠誠而精明地為朋友著想,總是在最關鍵的時候,給你最周到的幫助。當金波聽說他要請一段假回村子的時候,立刻把家裡他住的窯洞門上的鑰匙交給他,同時指著吊在那把大鑰匙上的小鑰匙說:“這是我窯裡箱子上的鑰匙,箱子裡有紙菸,熬了的話,拿出來抽去,煙能解乏!”

少平笑了笑說:“你先不敢給我慣那毛病!”

孫玉厚老漢也笑了,說:“你們還小,先不敢學這。煙這東西一沾上就撂不下了!”

第二天早晨,金波去縣貿易經理部找了他父親認識的一個司機,少平就和父親坐順車回了雙水村……孫少平回到村子的第二天,就跟一隊的人上山鋤地去了。儘管他生長在農村,也常勞動,但這大伏天在山裡苦熬一天,骨頭都快散架了。晚上他累得只喝兩碗稀飯,就去金家圪嶗那邊睡覺去了。當然,在去金波家之前,他都要順路去學校一趟,在本村教師金成的辦公室裡把當天的報紙一張不剩地看完。看完報紙後,他就得趕緊去睡覺,因為第二天天不明就要出山。在睡覺之前,金波他媽通常都給他枕頭邊放一點烙餅或者白饃。金秀也象對她哥金波一樣,見他來時,還給他打一盆熱水,讓他泡一下腳再上床,說這樣解乏……在這段日子裡,嚴重的乾旱已經把莊稼人的心都烤焦了。太陽象火盆一樣高懸在空中,山上的莊稼葉子都快曬乾了,所有的綠顏色都開始變灰,陽坡上有的莊稼甚至已經枯黃了。莊稼人出於習慣和本能,依然在這些毫無收穫指望的土地上辛勤地勞作著,撫哺這些快要死亡的、用他們的血汗澆灌起來的生命。整個村子已經失去了生氣,任何人的臉上都再也看不出一絲的笑容來了。到處都能聽到莊稼人的嘆息,聽見他們憂愁地談論今冬和明年的生計……現在,只有川道里那點有限的水澆地,莊稼還保持著一些鮮活。這是因為入伏後曾用抽水機澆灌了一次的緣故。但是,這點全村人的命根子也已經危在旦夕。因為東拉河裡再也壩不住多少水了——這條本來就不大的河,現在從下山村發源地開始,就被沿途各村莊分別攔截了。至於哭咽河的水,早已經涓滴不剩——那位神話中失戀男人的眼淚也被這火辣辣的太陽烤乾了。據村裡老莊稼人推斷,川道的這點莊稼如果再不澆水,恐怕不出一個星期,就和山上的莊稼差不多一樣要完蛋了!

少平一回村就處在這樣的氣氛中,心情感到無比的壓抑。他的熬煎和莊稼人的熬煎一樣多——他的命運和這些人的命運緊緊地連在一起啊!

中午的時候,他在家裡也呆不住,就常常一個人走到沒有什麼水的東拉河邊,坐在河邊的柳樹下看一會書;口渴了,就趴在柳樹旁邊的水井上喝幾口涼水。

這天中午,當他又赤著腳走到河邊的時候,看見一個人頭上戴頂柳條編織的帽圈,跪在那口水井前面,嘴裡似乎喃喃地說著什麼。少平從背後認出這是田萬有大叔,便忍不住一個人偷偷笑了。

田萬有比少平他爸還大一歲,但這人比年輕人都調皮。他是村裡頭一個樂天派:愛鬧紅火,愛出洋相,而且最愛唱信天游。他自己也不知道他會多少信天游,反正唱一兩天不會重複。而且這人還有一樣怪本事:能編“鏈子嘴”——一種本地的即興快板。他見什麼能編什麼,往往出口成章。少平記得他小時候,村裡年年都要鬧秧歌,田萬有大叔常常是當然的傘頭。他唱秧歌不僅在石圪節,就是在外公社都有名氣。日常在山裡勞動,大家也都願意和田萬有在一塊,聽他唱幾聲,說幾句逗人笑的話,就少了許多的熬累。萬有大叔在姓田的他那一門輩中排行第五,因此村裡和他同輩的人都叫他田五,晚輩稱呼他五大叔。他哥田萬江排行第四,是一隊的老飼養員。

少平一直很喜歡這個農村的土藝術家,小時候常纏著讓他唱信天游。五大叔沒架子,三歲娃娃讓他唱,他也會擠眉弄眼給唱幾句的。

現在,少平看見萬有大叔跪在井子邊,頭戴柳圈帽,嘴裡唸唸有詞,不知他做什麼——反正他這樣子本身就能把人逗笑。

少平踮著赤腳片,悄悄走到五大叔背後,想聽他嘴裡唸叨什麼。

當他斂聲屏氣站在他背後的時候,才聽出五大叔正一個人在祈雨哩!文化革命前,天一旱,農民就成群結隊求神祈雨。現在這類迷信活動已被禁止。可田萬有置禁令於不顧,現在一個人偷偷到這裡來向諸神祈告。少平聽見五大叔嘴裡虔誠地,似乎用一種嗚咽的聲調正唱道——曬壞的了呀曬壞的了,五穀田苗子曬乾了,龍王的佬價喲,救萬民!

柳樹梢呀水上飄,清風細雨灑青苗,龍王的佬價喲,救萬民!

水神娘娘呀水門開,求我神靈放水來,龍王的佬價喲,救萬民!

佛的玉簿玉皇的令,觀音老母的盛水瓶,玉皇佬價喲,救萬民!

少平原來想猛地“呔!”一聲,和田五大叔開個玩笑,但聽見那哭一般的祈告聲,心便猛地一沉——這悲慼的音調實際上是所有莊稼人絕望的呼喊聲呀!

他又踮著腳尖,悄然地離開了水井邊。少平現在連看書的心思也沒有了,便一個人上了公路,赤著腳片漫無目的地向村子前面走去……

《平凡的世界》第一部 第25、26、27章(路遙著長篇小說)

第二十六章

嚴重的旱情使雙水村沉浸在一片悲哀之中。山上的莊稼眼看沒什麼指靠了。全村人現在把唯一的希望,都寄託在川道的那一點水澆地上。

從省上到地區,從地區到縣上,從縣上到公社,有關抗旱的文件一個接一個地往下發,號召各級領導和廣大貧下中農,與天鬥,與地鬥,與人鬥……看來旱災已經成為全省性的現象了。

雙水村人眼下能做到的,就是在通往米家鎮方向的村前東拉河上壩住一點河水,用桶擔著往川道的莊稼地裡澆。地畔上的兩臺抽水機早已經閒躺在一邊派不上用場了——這點可憐的河水怎麼可能再用抽水機抽呢?

全村所有能出動的人,現在都紛紛湧到了這個小水壩前。在這樣的時候,人們勞動的自覺性是空前的,就連一些常不出山的老婆老漢也都來了;他們擔不動桶,就用臉盆端,用飯罐提。村裡的學校也停了課,娃娃們拿著一切可以盛水的傢俱,參加到抗旱行列中來——有些碎腦娃娃甚至捧著家裡的吃飯碗往地裡端水,這已經不是在勞動,而是在搶救生命。水啊,現在比什頭都要貴重!這就是糧食,是飯,是命……可是,東拉河壩裡的這點水,全村人沒用一天的時間就舀幹了。除過村中的幾口井子,雙水村再也沒一滴水了。東拉河和哭咽河象兩條死蛇一般躺在溝道里,河床結滿了龜裂的泥痂。

全村人在絕望之後,突然憤懣地騷動起來。所有的人現在都把仇恨集中在上游幾個村莊——這些村子依仗地理優勢,把東拉河裡的水分別攔截了。據去原西縣城辦事回來的人說,下山村、石圪節村和罐子村的河壩裡,現在都盛滿了水,他們一直用抽水機抽水澆地哩。尤其是公社所在地石圪節村壩的水最多,他們不光攔截了東拉河的水,還把東拉河的支流杏樹河也攔截了——石圪節現在倒成了“雙水村”!雙水村的人憤怒地咒罵著這些“水霸”——親愛的東拉河是大家的東拉河,不是這幾個村的東拉河,怎麼能讓他們獨霸呢!

人們由於對這幾個村霸水的憤怒,立刻又轉向了對本村領導人的憤怒:雙水村的領導人太無能了!他們現在難道都死了嗎?這群常指教人的小子在本村耍好漢,現在卻一個個藏到老鼠洞裡了!書記田福堂幹啥去了?這個強人怎麼現在成了個窩囊蛋……

田福堂此刻正在自家窯裡的腳地上煩亂地來回走著,手裡拿一根紙菸,象通常那樣,不點著抽,只是不時地低頭聞一聞。他現在和全村人一樣焦急。他知道,今年如果連川道里的這點莊稼也保不住,別說明年春天,恐怕今年冬天村裡就有斷炊的家戶。到時候人們吃不上,嚎哇哭叫,甚至到外村去討吃要飯,他作為村裡的領導人,臉往哪裡擱?再說,雙水村還是全公社的農業學大寨先進隊哩!那時候,別村的支部書記就會在背後指著他的後腦勺嘲笑他田福堂!”

他現在也和大家同樣氣憤東拉河上游的幾個村莊。這些隊欺人太甚了!竟連一滴水也不給下游放,眼看著讓雙水村成為一片焦土!

他同時也對公社領導有意見:為什麼不給這幾個村的領導人做工作呢?難道你白明川和徐治功就領導東拉河上游的幾個村子嗎?雙水村不是你們管轄的範圍?哼,如果我是公社領導,我就會把水給每個村都公平地均開的……不過,光焦急和氣憤並不能解決雙水村的現實問題。眼前最當緊的是,要千方百計保住川道里的莊稼。只要保住這點收成,全村人今冬就能湊合過去。至於明年開春以後,國家就會往下撥救濟糧的,到時候就不是光雙水村吃救濟糧,其它村也得吃!要不光彩大家一齊不光彩,別讓他田福堂先當龜孫子!

但是,川道里的這點莊稼怎能保住呢?河道里已經沒一點水了;如果河裡有水,那他田福堂就是和全村人一塊不睡覺,晝夜擔水也會澆完這些地的。

他焦急不安。他一籌莫展。他知道全村人都在等著看他怎麼辦。他也知道現在有人咒罵他,說他成了個窩囊蛋,讓上游幾個大隊的領導人欺住了。玉亭已經給他彙報了村裡誰在罵他。他現在內心並不抱怨這些罵他的村民,反而意識到,不論怎樣,雙水村的人在關鍵時候還指靠著他田福堂哩!為什麼不罵別人哩?知道罵別人不頂事嘛!眾人罵他田福堂,是等著讓他想辦法哩!大家還是把他田福堂當作一村之主嘛!罵就罵去!

他現在先不管本村人如何罵他,而對上游幾個村莊的領導人一肚子火氣。他想:不能這樣下去了!如果這件事他再不想辦法,也許他的威信將在村裡喪失得一乾二淨!他想他得破釜沉舟幹一傢伙!沒辦法,老天爺和東拉河上游幾個村的領導人,已經把他田福堂逼到一條絕路上了!

他在腳地上轉了一陣以後,天已經昏暗下來。他破例點著了手中的這支菸,沒抽半截,他就猛烈地咳嗽了老一陣。他把這半截紙菸扔掉,即刻就出了門。

在他出了自己院子的時候,他老婆攆出來說:“你還沒吃飯哩!”

他只顧走,頭也不回地說:“飯先放著!我開個會,完了回來再吃!”

他先來到孫玉亭家,讓玉亭立刻通知大小隊幹部,一吃完晚飯就到大隊部來開會。他給玉亭佈置完,就一個人先去了大隊部。

大隊部在田家圪嶗這面的公路邊上,一線三孔大石窯洞,兩邊兩間堆放公物,中間一間就是會議室。院子裡停放著大隊的那臺帶拖斗的大型拖拉機。

田福堂身上帶一把會議室門上的鑰匙。他自個兒開了門,一股熱氣頓時撲面而來。他上了那個小土炕,把窗戶打開,企圖讓外面的涼氣進來一點——但外面和窯裡一樣熱。他解開小布褂的鈕釦,袒胸露懷,盤腿坐在小炕桌前,把煤油燈點亮,等著隊幹部們的到來。

他靜靜地坐在這裡,腦子裡正盤旋著一個大膽的計劃。他想聞一聞煙,但發現他忘了帶紙菸,就煩躁地一邊想事,一邊用手在自己乾瘦的胸脯上搓汗泥。

不多一會,大小隊幹部就先後來到了大隊部。除過一隊長孫少安出門在外,村裡所有負點責的人都來了。大家似乎都意識到這會議的內容是什麼——解決水的問題。但沒有人抱什麼希望。

開會之前實際上已經進入了主題。大家七嘴八舌,說的都是水;他們一個個愁眉苦臉,就象山裡的莊稼一樣沒有精神。

玉亭先給各位負責人提起了另一件事。他說據許多人看見,田萬有每天中午都跪在東拉河的井子上向龍王爺祈雨哩。他建議大隊要批判田五這種封建迷信活動。

玉亭提起田五和他的“活動”,公窯裡所有的隊幹部都笑了。田福堂說:“算了吧!到時田五揹著牛頭不認贓,說他是耍哩,你有什麼辦法?田五你又不是不知道!”大家都“嗡”一聲笑了。

玉亭看書記否決了他批判田五迷信活動的建議,也就再不言傳了。

這時,田福堂咳嗽了一聲,說:“咱把會開簡單一點。這幾天,我和大家一樣焦急。眼看莊稼都曬乾了,就好象把我的心也曬乾了。現在就指望川道里的這點莊稼,可東拉河裡的水都叫上游幾個村子霸佔了……”

“我們就等死呀?不能把他們的壩給豁了?”一隊副隊長田福高打斷田福堂的話,插嘴說。

有許多人立刻附合田福高的意見。

田福堂滿意地笑了。他等眾人的聲音平息下來,說:“我也正盤算這樣幹哩!你們和我想到一塊了!如果大家意見一致,那咱們乾脆今晚上就動手!

“不過,為了避免村子之間的公開衝突,防止混戰一場,咱們要暗暗地做這事。等他們知道了,水已經到了咱村裡,他們也只能乾瞪眼!到時公社追究這事,咱有話可說。就是的嘛!東拉河是大家的東拉河,他們幾個村已經把莊稼澆了好幾遍,難道就讓咱們等死嗎?東拉河的水本來就有我們的一份,又不是他們幾個村出錢買下的!”

由於嚴重的災難和對上游幾個村霸水的憤慨,所有的隊幹部都一致擁護這個做法。除此之外,危難中的雙水村別無選擇。連平時謹慎的金俊山也氣勢磅礴地說:“幹就幹!不能讓人家這樣欺負了!只是能救活川道里的莊稼,咱們擔什麼風險都不怕!真是沒王法了!”

孫玉亭大聲嚷著說:“共產黨員和隊幹部要站在這場鬥爭的前頭!”

福堂太滿意這個氣氛了,覺得他適時地把雙水村這條大船的舵又牢牢地握在了手中。他興奮地說:“要是大家再沒什麼意見,咱們就很快安排一下,馬上行動!”

這時,二隊長金俊武從後腳地的灶火圪嶗裡,轉到炕桌前面來。他不慌不忙用手把煤油燈罩拿起來,點著了一鍋旱菸。

他把玻璃燈罩又放到燈上,就開口說:“我同意大家的意見。不過,在做這事的時候,儘量周到一些。我們不敢把人家壩裡的水都放完。下山村路太遠,不要動這個村子的壩。要豁就豁石圪節的壩。但只在石圪節的壩梁旁邊開個口子,水放出來以後,就到了罐子村的壩裡。然後把罐子村的壩再豁開一個口子,把水放到咱們村裡。這樣,咱們的問題解決了,他們兩個村也還有水,就是他們發現了,也不會有大問題。估計第二天天明,這兩個村就會發現他們的壩上有個豁口,那他們自己就會堵住的。可這時咱們的水已經有了。“如果這樣,咱們從石圪節壩上動手挖開豁口起,水就要流大半夜。那麼,咱們村現在那個壩又太小,怕盛不下這麼多水。因此,得分三股人馬:一股去石圪節,人要多一些;一股去罐子村,人不要太多;其餘所有的人在頭兩股人出發前,就要加高咱們村的壩梁——這是最當緊的!最好動員全村男女老少都上手……”

金俊武不愧是雙水村的精能人之一。他象總參謀長一樣,把事情考慮得既周密又周到,使包括田福堂在內的所有人都驚訝得張開嘴巴聽他頭頭是道地說完。

等金俊武說完以後,田福堂接著說:“好!俊武說的周全!咱們現在就按這辦法分配人手!”

孫玉亭自告奮勇地說:“我帶人去石圪節!為了行動快,乾脆把拖拉機開上。一到地方,大家從車上跳下來就挖口子,然後跳上車就能往回跑;他石圪節的人就是發現了,也追不上咱們的人!”

副書記金俊山插話說:“玉亭說的也有道理。萬一被石圪節的人發現了,攆著打架,咱們去的人少,怕要吃虧……”田福堂說:“那就這樣。玉亭,你先下去組織十幾個硬幫人手,先睡一會覺,等咱村裡開始加高壩梁的時候,你們再動身……俊武,你乾脆給咱帶兩個人到罐子村的壩上去!”金俊武說:“可以。”

田福堂扭過頭對下炕角抽菸的金俊山說:“俊山,你能不能帶著人給咱加高前村頭的壩梁?我晚上就蹲在這大隊部,把全盤給咱照料上……行?那現在咱們就散會,趕快分頭下去組織人!兩個小隊的負責人現在就把這情況通知到各家各戶,讓大家都上手!一隊少安不在,福高,你就給咱負責上!”

……不到一個小時之內,雙水村的男女老少就都紛紛被動員起來了。其實根本不要動員,許多人早就想要這麼幹了。在這樣的時候,農民身上狹隘的一面就充分地暴露了出來,就連村裡的黨組織往往在這種事上也只顧本村的利益,而不顧及大體了。

但另一方面,所有的村民又都在這種事裡表現出一種驚人的犧牲精神。做這種事誰也不再提平常他們最看重的工分問題,更沒有人偷懶耍滑;而且也不再分田家、金家或孫家;所有的人都為解救他們共同生活的雙水村的災難,而團結在了一面旗幟之下。在這種時候,大家感到村裡所有的人都是親切的,可愛的,甚至一些過去鬧過彆扭的人,現在也親熱得象兄弟一樣並肩戰鬥了……天完全黑嚴以後,雙水村頓時亂得象一座兵營。雞叫狗咬,人聲嘈雜,村中縱橫交叉的道路上,都走著一串一串手拿各種工具的人。有的家庭已經全家大人娃娃一齊出動,把門也鎖了。大隊部的院子裡,田萬有的兒子田海民已經把拖拉機發動得轟隆隆價響。海民是大隊會計兼拖拉機手,也是村裡黨支部的委員之一。孫玉亭站在拖拉機一邊,正在發動機的吼叫聲中,給他挑選的十幾個年輕後生交待任務。為了行走幹練,玉亭脫掉了自己綴麻繩的爛布鞋,換上了福堂送給他的那雙黃膠鞋。那十幾個後生一個個腰圓膀粗,摩拳擦掌,象戰場上的“敢死隊員”一樣。這些後生一隊二隊的都有,既有姓金的,也有姓田的,今晚他們已把戶族之見擱在一邊,也不分一隊二隊,而站在同一個行列裡,為他們絕望的雙水村拼命了!他們現在正等待公窯裡的“總指揮”田福堂下達命令,就準備立刻向石圪節進軍!

與此同時,在村前米家鎮方向的東拉河裡,已經亮起了幾十盞馬燈。金俊山正指揮著村裡大部分勞力和自動跑來的許許多多其他男女老少,開始加高壩梁。所有參戰的人都緊張而激動。村裡能出動的人都來了,連金波他媽這樣的家屬婆姨,也都拿起工具到了工地。雖然她們的男人在門外工作,但她們和自己的娃娃都在村中吃糧,因此她們和村裡的人一樣而為水焦急。

少平拿一把鐵鍁往架子車上裝土,推車的是田五大叔——他愛和這個活潑的土藝術家一塊幹活。自從哥哥去了山西,他就一直在村裡勞動,而沒有回縣城的學校去。本來他二爸孫玉亭讓他到石圪節去放水,但他考慮他在石圪節上過兩年初中,熟人多,而石圪節的壩就在學校前面,萬一這行動被石圪節的人發現了,說不定要幹一架——而這裡面就可能有他當年的同學。他怎麼好意思和同學去打架呢?因此他沒答應二爸,就到這壩梁工地上來了。

所有參加勞動的人今晚上都興奮得有說有笑。大家不久才發現,連“半腦殼”田二也跑來了。他不勞動,只是在河邊撿些碎柴爛草往壩中剩下的那點水裡扔。他一邊“嘿嘿”憨笑著,一邊嘴思念著“世事要變了”的那句老經。在他那混亂的意識中,大概把水當成了火,因此才把撿來的柴草往水裡扔呢!

這時,推土的田五倒罷一架子車土,就站在壩樑上說了幾句“鏈子嘴”——

天大旱,人大幹,雙水人民是英雄漢!

首先削平石圪節,再把“罐子”也打爛!

所有的人都被田五的“鏈子嘴”逗得哈哈大笑了,就象列賓油畫中查坡羅什人在嘲笑土耳其蘇丹……此刻,在大隊部的院子裡,田福堂下達了向石圪節“進軍”的命令。十幾個年輕後生操著工具,紛紛爬到拖拉機的車斗裡。等孫玉亭上了駕駛樓,田海民就扳動離合器,拖拉機吼叫著衝出了大隊部的院子,拐上公路,向石圪節跑去了。在拖拉機出動的前一刻裡,二隊長金俊武已經帶著另外兩個人,沿東拉河東岸的小路,摸黑偷偷地進了罐子村……田福堂打發走了這些人,就一個人又回到大隊部的公窯裡。

他站在腳地上,從頭到腳汗水淋淋。炕桌上的那盞煤油燈照出了他蒼白的病容臉和一雙不安的眼睛。

田福堂現在才感到有些恐懼。他的心怦怦地跳著。他現在已經把全村人煽動起來,投入到一場集體的冒險中去了。萬一出個事怎麼辦?這麼多的人,黑天半夜,又分了幾路,怎能保證一切都平安無事呢?另外,就是今晚上一切都順當,象計劃得那樣實現了偷水的目的,但公社要是過後追究這事,他怎樣應付?

他的腦子陷入了一片混亂之中……

《平凡的世界》第一部 第25、26、27章(路遙著長篇小說)

第二十七章

在夜幕的掩護下,孫玉亭帶著一群“敢死隊員”,坐著拖拉機,不多時就來到了石圪節的水壩附近。水壩離石圪節村莊還有一里多路,因此這地方靜悄悄的。再說,這其間莊稼人都早已進入了夢鄉——他們穿過罐子村時,連一星燈火也沒有看見。

但孫玉亭和這一群人仍然有些慌亂。因為他們無論如何不是做一件光明正大的事,而實際上是進行一種偷竊活動。

拖拉機停住後,孫玉亭在駕駛樓裡探出腦袋,叫車斗裡的人先別動,讓田海民把拖拉機調轉頭再說。

等田海民在石圪節壩樑上面的公路上調轉車頭,孫玉亭就對他說:“我們下去豁壩,你就坐在駕駛樓裡。不要熄火!一旦有情況,我們上來後咱們就能跑!”

孫玉亭給田海民安頓完,就緊張地跳出了駕駛樓。他發現車斗裡的人都已經到了公路上,而且有兩個人已經向壩梁那裡跑去了。玉亭氣憤這兩個人怎麼不聽指揮就跑了!他問那兩個人是誰?有人告訴他是金富和金強兩兄弟。玉亭本來想發作,一聽是這兩個蠻漢,就再沒敢說什麼。金富和金強是俊武他哥的兩個兒子,一個二十一歲,一個十九歲,不光在村裡經常惹是生非,還常跑到外村去打架,而且打起架來,既不顧別人的命,也不顧自己的命。金俊文本人也沒辦法他的這兩個烈子。

孫玉亭只好很快招呼大家,也向石圪節的壩樑上跑去了。等他們來到壩樑上,金富和金強兩兄弟已經撅著屁股,開始拿山钁在壩梁中間挖上了。玉亭讓他們不要在中間挖,這樣可能整個水壩都會決堤。但金富金強根本不聽他的,只管撅著屁股挖。有幾個人也跑過去和他倆一塊挖了。玉亭看沒辦法指揮這些人,只好引著另外的人在壩邊上開始挖。兩處挖掘的人都使出了最大的勁,一個個都咬牙切齒的,似乎不是拿钁頭挖土,而是用刺刀往死捅敵人!是啊,多大一壩水!綠茵茵的看了真叫人眼饞!而這水本來也應該有他們村的一份,現在卻叫不講理的石圪節攔在這裡,得意而美氣地澆灌他們自己的莊稼。挖!狠狠地挖!把水放幹!讓他們再得意!讓他們再美氣!

不多一會,壩梁中間金富和金強他們那裡已經響起了嘩嘩的流水聲。接著,孫玉亭這裡的豁口也挖開了,水開始衝出豁口,向河道里湧去。

孫玉亭看差不多了,就壓低嗓門喊叫大家快走!

眾人先後掂著工具跟玉亭跑上了公路。但金富和金強幾個人還在那裡貪心地挖著,氣得玉亭又跑下去,嚇唬這幾個人說,石圪節那邊好象聽見有拖拉機聲,說不定人家已經發現了,如果這幾個人還不走,他們就先走了!

金富幾個人這才掂著工具跑了上來,紛紛扒進了車斗。孫玉亭一撲跳上駕駛樓,氣喘吁吁地對田海民喊道:“快跑!”

田海民眼疾手快扳動離合器,拖拉機便發瘋一般往回開了……

在孫玉亭他們還沒動手挖壩之前,二隊長金俊武已經帶著兩個人,不慌不忙地在罐子村完成了他們的挖掘任務。罐子村只有半壩水,水面離壩梁很高,他們不可能把罐子村的水放出來。情況正如金俊武精明地估計到的:只能把石圪節的水放出來,盈滿罐子村的水壩,才能從罐子村的豁口裡再往雙水村流。金俊武一邊挖豁口,一邊還對另外兩個人說:“咱們等於給罐子村也做了好事。今晚上他們壩裡的水也就盛滿了。要不,他們現在這點水也澆不了幾天地就完了!”

金俊武的確是個周到人。他甚至指導另外兩個人不損壞罐子村的水壩。他們只是在壩與河岸的銜接處挖開一個不大的豁口——俊武估計這豁口流半夜水已足夠盛滿雙水村的壩了。

金俊武他們雖然路近,可孫玉亭是“機械化部隊”,儘管他們出發晚,但比金俊武他們先一步回到了雙水村。

等金俊武三個人進了大隊部的院子時,看見隊裡的拖拉機已經停在了院子裡。公窯裡還是隻是田福堂一個人。其餘的人田福堂已讓孫玉亭帶著,又趕到村前支援金俊山他們加高壩梁去了。

田福堂象迎接打了勝仗的勇士一般,迎接了金俊武三個人。他給三個人一人遞上一支“大前門”紙菸。福堂在這中間回了一次家,專門把自家的紙菸拿了幾盒,以嘉獎這些外出作戰的“部隊”。

他問金俊武:“都好了?”

金俊武點著紙菸,說:“都好了。”

“那好!叫他兩個先到前面壩樑上去,咱兩個先等一等。我已經叫金成和田海民兩個到後村頭照水去了。等水一出來,咱再到前面壩上去。”

那兩個人抽著書記給他們的紙菸,就打著工具先走了。田福堂和金俊武兩個人先後進了大隊部的窯洞。他們在這裡等待金成和田海民報告水來的消息。田福堂很願意和金俊武單獨呆一會。金俊武和孫少安是村裡他最頭疼的兩個人。原來他對金俊武氣更大一些。但自從他發現城裡教書的女兒和少安有點“麻糊”以來,他就對少安比對金俊武更惱火了。他現在很願意和金家灣的這位“領袖”把關係弄好一些。當然,他知道他永遠不會把金俊武弄得象孫玉亭那樣對他言聽計從,百依百順;他只是想讓這個強人不要處處拐著彎和他過不去就滿意了。

進了公窯後,田福堂又給金俊武遞上一根紙菸。他也沒什麼正經八板的話,就隨便拉家常說:“唉,你父親可是個好人哩!我們小時候,金先生冬閒了就在村裡辦冬學,教窮人家娃娃識字。我也跟你爸學過字,可頭一天學了,第二天就忘得一乾二淨。天生的不是個唸書人嘛……”

田福堂說著,就仰起頭笑了。

金俊武在煤油燈上點著了書記剛才又遞上的那支菸,也笑了,說:“我弟兄三個也一樣。我歪好還跟上他識了幾個字,我哥和我弟常讓我爸拿鐵戒尺把手都打腫了,可還是連一個字也沒認下。”

“可惜先生去世太早了!”田福堂惋惜地說,“我記得好象金大叔晚年也是氣管有毛病?”

“他就死在肺氣腫上!”金俊武說。

“唉,我現在這氣管病將來也說不定發展得象你爸一樣。”田福堂說著便下意識地咳嗽了兩聲,臉上顯出悲觀的神色。“那是兩回事。氣管炎不一定就能蔓延成肺氣腫。我爸到後來已經把病根子伸到心臟上了!”

正在他兩個拉談已故金先生及肺氣腫的時候,小學教師金成和大隊會計田海民,氣喘吁吁地跑進來說:“水頭已經下來了!”

田福堂和金俊武兩個人一聽水已經來了,把金先生和肺氣腫早忘在腦後,跟著金成和田海民就往外跑。

他們來到公路邊上,已經看見村後的河道在暗夜中閃爍著水波的微光。仔細一瞧,水頭已經就在他們面前,象一條蟒蛇似的沿著乾涸的河道刁鑽地蜿蜒爬行——寂靜的東拉河重新又響起了嘩嘩的水聲!

多麼令人興奮啊!四個人在公路邊上攆著水頭,一路小跑著向前村趕去。金成和田海民一邊跑,一邊向前面壩樑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呼喊著:“水來了!水來了!”

整個水壩上的男女老少頓時都沸騰起來了。人們一邊加緊往壩樑上運土,一邊興奮地喊叫著,張望著後面的河道。水即刻就湧進了土壩中!

和水一齊到來的田福堂立刻命令啟動兩臺抽水機!於是,人們的呼喊聲,嘩嘩的流水聲,和抽水機的馬達聲攪混在一起,使得雙水村這個夜晚象唱大戲一般喧騰和熱鬧!

但是樂極生悲。約摸半個鐘頭以後,這喧騰和熱鬧突然又變成了一片緊張的唏噓聲。人們驚慌地發現,水壩裡的水上漲得太快了。頃刻間已經湧滿了大半壩,而且眼看著要漲到剛加添的新土上了!

情況明顯地危險起來。人們再也顧不得歡呼水的到來,反而對這水開始恐懼起來!

田福堂、金俊山立刻喊叫讓大家趕快加高壩梁。剎那間,所有的人都進入了一種瘋狂的勞動之中。到處是緊張的喊叫聲和鐵鍁钁頭的碰磕聲。

但是情況越來越不妙。壩裡的水一會比一會上升得快!所有的人幾乎已經拼上了老命,但加高壩的速度已經趕不上壩裡水上升的速度了。

完了!誰都意識到後果會是什麼樣子,但所有的人又都不放棄最後一絲希望。有些人已經不是勞動,而是在掙命,一邊發瘋似的挖土,一邊累得嘴裡呻吟著,有幾個老漢已經蹲在一邊哭開了!

田福堂心裡象燒著火一般焦灼。他氣憤地把孫玉亭和金俊武這些人喊叫到跟前,問他們倒究是怎麼回事?玉亭說:“金富和金強不聽我的話,在石圪節的壩梁中間豁開了一道口子……”

水已經無情地漫上了壩沿,並且打起了第一個浪頭,把最上面剛填上去的虛土沖掉了。不知誰喊了一聲:“快跑!壩要垮了!”

人們立刻大呼小叫,夾雜著婦女和孩子們的哭聲,紛紛從壩兩邊退到了高處。大家往後河道里一看:媽呀,水已經象山洪暴發一般,滿河道湧下來了!

雙水村的土壩頃刻間就象一道紙牆一般被洶湧的浪頭沖垮了。東拉河震響著洪水的咆哮聲,把人們的希望一卷而空!

所有的人現在都淚水汪汪地立在河兩岸,眼看著這滔滔的水從他們的面前流過。水呀,你多麼可愛,可你又多麼無情!

半個鐘頭以後,洪水才落下了。

東拉河粗野地吼叫了一陣以後,慢慢地又安靜了下來。

但是,河兩岸的人卻象從一場惡夢中突然驚醒似的,再一次騷亂起來了。人們現在才想到,有沒有什麼東西被水沖走呢?或者更壞的是,有沒有人被這洪水吞沒了呢?

於是,兩岸到處都傳來了人的喊叫聲。各家人叫各家人的名字。因為剛才水把人隔在了兩岸,許多家的人都失散了。人們連鞋也不脫,褲子也不挽,紛紛淌過洪水落下的東拉河,跑到對岸去尋找壩沖垮以後還沒照過面的親人。不管這些人是否遭了難,但尋找的人先放聲哭叫起來。河道里不時有人滑得仰面朝天摜倒在泥灘裡,但誰也顧不了這些,爬起來又喊著,嚎著,跑向了對岸。

不久,一個令人毛骨悚然的消息就傳遍了全村:金俊武的弟弟金俊斌不見了!

金俊武一大家人已經在金家灣那面的河岸上哭成了一堆。據有人說,在最後加高壩梁的時候,金俊斌給人說他到前河道大便去呀,就扛把鐵鍁走了——俊斌是個老實後生,去大便也帶著自己的工具,怕黑天半夜丟失了。人們都以為他在水壩沖垮前已經回來了,因此誰也沒有留意這件事。現在看來,俊斌可能沒等大便完,就讓洪水給捲走了!

俊斌的媳婦王彩娥本來沒到工地上來,現在聽說俊斌讓水沖走了,一路嚎叫著也來到了河邊。她到了自家人的面前,一屁股坐在泥地上,一邊放開聲哭,一邊罵她的兩個哥哥金俊文和金俊武,說是讓他們把她的男人害了!

彩娥也許是全雙水村最俊的女人,外號叫“蓋滿村”。她平時打扮得漂漂亮亮,隊裡有輕活時才出山勞動一天,平時一般不出家門。不知什麼原因,這個漂亮女人一直沒開懷生養,儘管吃了不少藥,也沒頂事。這倒使她能保持一種青春的光彩,三十大幾的人,看起來象個少女一般楚楚動人。她男人俊斌也不計較她不會生孩子;他老實巴腳,只會沒命地勞動和恭順地侍候她。村裡一些不安生的年輕人對王彩娥都有點“意思”,但懾於強人金俊武和金俊文兩個不要命的兒子,一般都不敢輕舉妄動。

現在,這個穿戴入時的女人,坐在泥水地上,哭得鼻子一把淚一把。金俊武一家人除過老母親外,現在都在這裡哭著。

田福堂、金俊山和孫玉亭幾個大隊的領導人,也都驚慌失措地趕到這裡來,一邊勸慰著這家人,一邊馬上安排出去尋人。

金俊武作為一家之主,一邊抹眼淚,一邊吼住了哭啼的家人,讓趕快分頭出去尋俊斌——說不定俊斌還有生還的希望!

就這樣,金俊文帶著兩個兒子從金家灣這面的岸邊出發,金俊武從田家圪嶗這面的河岸起身,隊裡又派出許多人跟著他們,兩股人分別沿兩岸去米家鎮方向尋找金俊斌去了……第二天吃早飯的時候,尋找俊斌的人回來了。但找到的不是活人,而是屍首。屍首是在東拉河進入米家川大河的入口處找到的。

不幸的俊斌躺在一輛架子車上,上面蒙著一張席片,席片上蹲著一隻臨時買來的祭魂老公雞。金俊武弟兄父子們跟在架子車兩邊,沉痛地嗚咽著。

屍首停放在了廟坪的破廟院裡,先由金家戶族裡的人看守著。噩耗霎時就傳遍了整個雙水村。人們紛紛談論著死者生前的許多美德,都忍不住難受地落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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