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四點半,一名刑釋人員的回歸之路

凌晨4點半,何華輝醒了,這是7年半監獄生活給他留下的烙印。

5點鐘,他推著裝了兩個大泡沫箱子的手推車,來到200米外的較場口石灰市菜市場,開始一天的採購。

科比說:“你知道洛杉磯凌晨四點鐘是什麼樣子嗎?滿天星星,寥落的燈光,行人很少,而我已經起床行走在黑暗的洛杉磯街道上。”何華輝崇拜科比,籃球是他在監獄中唯一喜歡的運動。監獄是所大學校,何華輝在裡面用七年多的時間學習如何與這個世界和解,看清自己的弱點並準備融入這個社會。“4年加3年,我本科讀完又讀了個研究生。”他自嘲。


凌晨四點半,一名刑釋人員的迴歸之路

凌晨四點半,一名刑釋人員的迴歸之路

何華輝

菜市場

石灰市菜市場的人間煙火是從凌晨三點過開始的。

一輛輛貨車拉來白花花的豬肉、水淋淋的小白菜、綠油油的大蔥……肉販們在門口把豬腳掛一排,然後用液化氣噴火槍呼呼地燒著豬腳上的毛。白色泡沫箱蓋子一打開,翠綠的藤菜立刻探出葉子,像被壓久了伸了下懶腰。

這個點顧客並不太多,何華輝卻是其中一個,他拿著一張紙,按上面的明細開始採購。

三線肉,用來蒸燒白;精瘦肉,用來炒肉片;帶皮肥肉,用來做粉蒸肉……他只需要把數量報給肉販,然後在砰砰砰的宰骨聲中轉到下一家,買齊15個菜及配料,他只有一個小時左右的時間。

他熟練地和菜販們講著價,但其實講價很困難,天天見面,菜販們都有自己的價格體系。不過何華輝覺得自己初做快餐店,拿到的並不是最好的價格,他堅持和菜販們磨價格。也有運氣好的時候,他走了三家,把黃瓜價格從1.5元講到1.2元,20斤黃瓜可以省下6元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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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菜販講價

他一邊掐著豇豆尾部壞掉的死節,一邊跟老闆娘討論豇豆的質量,老闆娘高高舉起一把豇豆,驕傲地撅著嘴,向何華輝展示自己豇豆的細長和緊緻。稱秤的時候,何華輝對老闆娘說:“稱足哈,你這不是稱的豇豆,是稱的良心哦。”番茄、玉米粒、冬瓜、藤菜、小白菜、茄子、藕、萵筍頭……稱好的菜都不帶走,而是放在菜攤上。

何華輝像在打仗,在菜市場的一樓和二樓穿梭,短幫雨靴有很好的防滑功能,令他不至於在溼漉漉的地面摔倒。

6:10,一趟趟搬運之後,路邊的手推車被裝得滿滿當當,何華輝拖著一百多斤菜,費力地走在昏黃的街燈裡,最後一抹夜色依然籠罩這個城市,但距天亮已不足20分鐘。


凌晨四點半,一名刑釋人員的迴歸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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買完菜天還沒亮,街道上孤零零的背影。

七年牢獄

開快餐店之前,何華輝曾經坐了七年半牢,判刑十一年,減刑三年半,罪名是搶劫。

出獄是在2016年9月18日,當他走出牢門時,已經離婚的前妻帶著小兒子來接他。何華輝說,前妻是個重感情的人,但自己親手埋葬了夫妻之情。

2004年,30歲的何華輝在北京打工,打牌時認識了幾個朋友。從重慶巫山小地方出來,能在北京有朋友,何華輝覺得臉上非常有光。那時他掙錢多,牌打得大,虛妄的面子觀充盈著酒後發熱的大腦。“年輕時候喜歡看《水滸》,羨慕裡面大碗喝酒大塊吃肉的生活,跟朋友在一起胡吃海喝,覺得這種感覺很好。”

一次,一個朋友跟其他人發生了矛盾,他找到何華輝希望幫忙教訓這個人。何華輝說,本來是去助拳,結果打完覺得不解氣,從對方車裡“拿”走一臺筆記本電腦和幾千塊錢“作為補償”。

幾個月後警方來抓他,他本能地逃跑了,開始驚魂不定的五年流亡生活,當他覺得風頭過去之後,帶著妻子又回到北京,在前門開了一家賣工藝品的店。

法網恢恢,2009年3月他被抓獲。

根據法院判決書記載,北京市海淀區人民法院於2009年9月8日作出海刑初字第2106號刑事判決,何華輝被判搶劫罪,判處有期徒刑十一年,剝奪政治權利二年,並處罰金2萬元。認定的搶劫金額為19256.36元。而他妻子因包庇罪被判刑9個月。兩人的婚姻也到此為止。

何華輝的前妻田女士說,何華輝之前就是個浪蕩子,聰明、義氣,是個好朋友,但缺少家庭責任感,絕不是個好丈夫、好父親、好兒子,“我恨他。”對於前妻的指控,何華輝現在全盤接受,“對老婆兒子,對父母,我都懷有愧疚感。我現在很想有家庭責任感,可惜,沒家了……”

在監獄裡,何華輝常反思這樣一件自己認為不算大事的事,怎麼就毀掉了自己前半生、毀掉自己的家。反思的結果,他在獄中開始自考法律專科,初中畢業的他花了四年多先後考過11科,在只差兩科就能拿到文憑時,他提前釋放了。7年多之後,當他重新站在自由的土地上,他由衷感謝這段牢獄生活。

去年6月,在出獄大半年後,他給曾經服刑的重慶渝都監獄寫了封信,信中寫道,“在這段特殊的歲月裡,我認識自己、反省自己,還有什麼比認識自己更重要的呢……”今年2月12日即將過年時,何華輝從海南風塵僕僕趕到渝都監獄,在監獄舉行的服刑人員春節幫教座談會上講述自己出獄後迴歸社會的歷程。


凌晨四點半,一名刑釋人員的迴歸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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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給曾經服刑的監獄寫信

社會人

何華輝至今用著一箇舊款智能手機,這是前妻接他出獄後送給他的,何華輝與這個社會的再一次接觸,就從這款智能手機開始。他至今記得第一次接觸到智能手機,總是習慣性用手指甲去點觸屏幕,足足用了兩天時間來糾正這個錯誤。

如今智能手機早已學會使用,但這個社會明顯比智能手機更難玩轉。在老家待了十來天,他能感覺到別人在背後的指指點點;親戚介紹他到四川江油去學修腳,他總是恐懼於別人問他“以前做什麼的”?

他到熟人的礦上去上班,說是幹管理工作,其實就是要借他“進去過”的名頭壓住工人,讓他們老實一點。對每一個工人,他都要介紹自己“坐過牢的”,這令何華輝心裡很不舒服,恥辱反而成了謀生的依賴,這種荒謬感像蒼蠅一樣圍繞著他,揮之不去。

再後來,他去了海南,他最喜歡的是做裝修泥水工,在海南做了一年。每個月可以掙一萬多,而且不需要和人打交道,不管坐過牢還是得過獎,瓷磚也不會給人貼標籤。他一度覺得自己可以一直在海南幹下去,直到有一天他和兒子通了個電話。

他進監獄時,兒子4歲,他出監獄時,兒子快12歲,整個小學階段,他完全錯過。兒子在電話裡說他“是壞人”,坐過牢,又不管家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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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華輝是老闆,也是雜工

他突然意識到,自己離開兒子已經很久很久了,再這樣下去,父和子可能僅僅是血緣上的關係了。“今年春節我回老家,他一直不喊爸爸,我媽急了,吼他說,這是你爸爸!”何華輝覺得和兒子之間有一些疙瘩需要解開,今年春節他參加渝都監獄的幫教會時,把兒子也帶了過去,讓兒子去旁觀自己的發言。何華輝對兒子說,“爸爸是曾經做錯了事,但爸爸敢於正視這個錯誤,並正在努力做一個好人。”

何華輝決定留在重慶上班,並照顧家人。他在手機上看到一家著名的外賣網站在招外賣員,於是興沖沖跑到該公司渝中區站應聘。這是個高離職率的工作,正缺人的吳站長很高興地接待了他,指導他填表,告訴他工作注意事項,“何哥、何哥”叫得很親熱。慢新聞記者看到,在微信中,吳站長向他描繪了美好的“錢景”,一個月收入可達到七八千。然而兩天過後,吳站長在微信中向他發過來一句話:“總部審核沒有通過,你坐過牢。”何華輝趕緊向對方解釋,自己在監獄中表現很好,立了10次功減了3次刑,出來後也遵紀守法。吳站長沒有再回復他。五一節,何華輝在微信上禮貌性地發送問候,發現已經被對方拉黑。

這種蟄伏在人心深處非黑即白的邏輯讓何華輝心裡很鬱悶,無處解釋、無法表白……“刑滿釋放人員”這個簡單標籤背後是千差萬別的犯罪種類和犯罪動因,個體差異極大。“確實我曾經犯過罪坐過牢,但我已經認識並改正自己的錯誤,我的靈魂並不罪惡。”

但靈魂是否罪惡在求職時,別人看不到也無法評判,所以,何華輝的求職嘗試一次次碰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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廚師李忠全是當時一起坐牢的牢友

做個好人

開快餐店是何華輝深思熟慮的結果:很多行業他進不去,做裝修工雖然可以,但裝修公司更喜歡派活給背景清白的工人,他只能做人家不願乾的活。8月初,他在較場口看到這家快餐店要轉讓,於是決定做快餐。

“本錢小,價格低,風險不大,也只能做這個了。”確實風險不大,但收益也不大,每天他能賣兩百多份,每份9元,十幾個菜隨便吃,在解放碑地區,這個價格實在不高。每個月能賣6萬元左右,除去11500元房租,3000多元的水電氣,三萬出頭的材料錢,能剩一萬五左右,就是四個店員(包括他自己)的工資,平均每人月收入不到4000塊。

從石灰市菜市場,只要5分鐘就走到何華輝開的快餐店。

這個不足20平方米的小店在較場口磨房巷口,離燈紅酒綠的得意世界只有十幾米。兩間正屋,一間做倉庫,一間隔了一半做廚房,剩下一半做操作房。何華輝的臥室就在倉庫裡,沒有空調,只有吊扇,8平米的房間,放了個大冰櫃,冰櫃裡面是涼的,外面是熱的,何華輝就睡在冰櫃旁,熱氣正好噴在他頭頂。他自嘲說,這是“苦其心志”。

從菜市場回來,天剛亮,店裡另外三個人就陸續到來。何華輝請了兩個雜工,又請了當時一起坐牢的李忠全當廚師,四個男人打理這個快餐店。何華輝給小店取名叫“哈兒快餐”,這是個奇怪的名字。他解釋說:“為了一時的意氣,坐了7年多牢,你說是不是哈兒(傻子)。”李忠全一邊洗著肉,一邊補刀:“經常老人小孩不收錢,就是個哈兒。”李忠全說,之前有個年輕人,說沒得錢,把身份證壓在這裡,何華輝讓他免費吃了兩天,又把身份證還給他了。走的時候,年輕人說了聲“謝謝”,這聲謝謝讓何華輝唏噓半天,作為一個被貼了標籤的人,他心裡比一般人更敏感。“人生天天都在做選擇題,一個偶然的舉動,就足以改變人生軌跡。我不收他錢,他至少不用為了幾頓飯去違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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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將到飯點,他認真做準備工作。

四個人到齊後,開始進入打仗狀態,十點鐘,所有的菜都要全部炒好,一般10點過一點就有人來吃飯了。這時四個人都是雜工,大家一起擇菜、洗菜、切菜。一個雜工在切辣椒,廚師李忠全拿過刀,親自給他示範,要他把辣椒斜切,這樣炒出來才好看。何華輝告訴另一個雜工,茄子要削皮。慢新聞記者問:“茄子為什麼要削皮?”何華輝說:“這樣涼拌來更好吃。”

7點半,四個人煮了一鍋麵開始吃早飯。一箇中年婦女拿著5塊錢:“老闆賣碗麵嘛。”何華輝一愣:“我們這是自己吃的……吃嘛吃嘛,不要錢,添雙筷子個嘛。”中年婦女很不好意思,挑了小半碗麵吃起來。

9點鐘的時候,一個瘦高的中年人來到店外,探頭探腦看了一會:“前兩天我好像是在這裡吃的飯,少給了兩塊錢,今天來補起。”他摸出一張一百塊的,何華輝犯了難:“沒得零錢,算了嘛。”中年人想了一下說:“那今天再吃一頓,一起給。前兩天打牌輸了,身上只有7塊錢,確實當時窮得很。”他坐在旁邊的凳子上,等著開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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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年男子來付前兩天欠下的兩塊錢

快10點鐘的時候,一個老頭半勾著腰,顫顫巍巍地走來,脖子上掛著一張老年卡。老人說,他85歲了,一個人住在幾百米外的中興路,不想煮飯的時候就過來吃飯,省事。肉菜還沒炒好,但老人家只夾了一些蔬菜,“我現在都吃素,不沾葷了。”他摸出10塊錢遞給何華輝,何華輝找他一塊,他擺擺手不要了,“你們這個不賺錢,不要找了。”提著飯盒,老人慢慢離去。何華輝對慢新聞記者說:“你看嘛,還有這種多給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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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老年顧客,何華輝都比較照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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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時顧客慢慢前來吃飯。

這一天的生意不好不壞,跟平時保持差不多的水準。廚師晚上6點過下班,雜工是8點鐘,最後留下何華輝一個人收拾、做清潔,忙到晚上9點過,躺到那張單人床上的時候已經接近11點。5個多小時後,他又要起床,開始新一天的忙碌……

何華輝說:“很累,但是沒辦法,要找活路。”

採訪最後,慢新聞記者問他,拍攝的照片要不要打馬賽克,他說:“不需要。我正視自己的過去,也敢面對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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