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縣豪
暑熱漸漸退卻，又到了一年一度好劇不斷的秋季檔，美國、韓國都有以恐怖為題材的「納涼劇」來襲！
且不論備受期待的十月重磅《邪惡力量》第十四季與HBO集結亞洲六大金牌導演製作的《亞洲怪談》，只是9月12日，便有兩部佳作開播，《美國恐怖故事》第八季《啟示錄》，以及韓國這部具備爆款潛質的：
《鬼客》
又名《客：The Guest》
《美國恐怖故事：啟示錄》以想象中的第三次世界大戰開篇，意圖將末日啟示題材處理得別具一格，但目前播出的劇集卻令它不脫這一系列的「沉痾痼疾」——表皮華麗，故事空洞，劇集的魅力始終被押在那幾位氣質獨特的常規演員身上。
《美國恐怖故事》常規演員莎拉·保羅森
而《鬼客》，不但本身質量過硬，畫面與節奏都極富觀賞性，更具有顛覆過往韓劇範式的可能。
在韓國電影陷入「朝鮮半島糾葛、社會問題揭露、小人物煽情」這三大題材藩籬中時，韓劇已經一次又一次突破自己的既定格局，早已擺脫當年「韓劇三寶」的純（悲）情時代。
《鬼客》則是在韓國犯罪驚悚劇發展到如日中天時的一次強力變奏。在2016《信號》的科幻元素、2017《秘密森林》的政治元素之後，2018《鬼客》在犯罪驚悚的基礎上，毫不掩飾地引入恐怖元素，使韓劇再度完成一次類型的疊加與翻新。
就目前播出的劇集，觀眾很難對它的任何方面有所挑剔，豆瓣短評中，提及最多的一個詞是：
電影質感
現在的劇集並不好混，觀眾動輒便要求其具備電影質感，暑期開播的韓劇《陽光先生》便因這種質感收穫頗多好評，而《鬼客》本身，就能令人聯想到不少恐怖驚悚類電影。
吊在樹上的屍身與暮景中的海村一起形成黑色剪影，著韓國民族服裝的巫師作法，附魔者在自己身上留下血紅抓痕，這些，都如羅泓軫《哭聲》中的情景再現；或枯黃或陰溼的麥田又令人如見奉俊昊《殺人回憶》的故事底色；基督祭司在暗紅房間中搜尋「獵物」時發出的「彈舌音」，與阿里·艾斯特《遺傳厄運》裡惡靈派蒙王的彈舌召喚無異；而附魔者自病床突然坐起，口中發出性別交雜的刺耳咒語，則將人帶入1973威廉·弗萊德金所營造的《驅魔人》現場。
電影《驅魔人》劇照
《鬼客》將種種恐怖元素雜糅其中，卻通過生動的鏡頭語言，體現出獨特並流暢的「電影質感」。
優秀並易於被感受的電影鏡頭，要麼「定」，要麼「搖」。
是枝裕和《小偷家族》的鏡頭，是「定」的範例：無論是雜物髒亂的室內，還是大雨滂沱的室外，可明顯觀察到牆壁、推拉門、櫃子等物體的稜線，與街道的雙邊、小橋的欄杆、店鋪的分界線等，是巋然不動的，彷彿整個世界沉甸甸被定格在鏡頭中，這種「踏實」，恰好與人物命運的飄搖形成反差。
《小偷家族》中穩定世界與飄搖命運的對比
而所謂「搖」，則是令世界與人物在一種危險的基調上保持統一的步調。《鬼客》中的大部分鏡頭都在搖晃，即使人物只是回房間取一份資料，命運出現短暫的安寧，鏡頭仍然通過「搖」，將危險與緊張帶入房間中。
在這樣的運鏡中，畫面裡的一切都無法被固定，整個世界都在不安地、不停地顫動。
《鬼客》中，鏡頭搖動導致路面傾斜
除了「搖」，《鬼客》還使用大量空中俯拍鏡頭，比如深夜的田間大道，小孩獨自行走其上，高空俯拍視角加重了這一情景的驚悚感，劇集的訴求顯然不僅是清晰的敘事；而在突出附魔者恐怖狀態時，瞬即而逝的面部特寫鏡頭則精準捕捉住演員那充滿精神異變性質的表情細節，幽藍色的臉、極度扭曲的嘴唇、《咒怨》般的黑眼珠等恐怖標籤充滿這些特寫鏡頭，從而向觀眾傳達一種神秘莫測的傷害力量。
《鬼客》中的俯拍式驚悚
這部劇的畫面顏色是電影質感的另一證明。《鬼客》色調的「冷」，在電視劇中極為少見，即使是難得一見的陽光，也被處理為全然的冷白，似乎沒有一點溫度。
這種「冷」，不僅使劇中陽光下的麥田也透出一股死氣，顯得萬物凋敝，更使每一幀畫面都呈現出一種更貼合大銀幕氣質的膠片感。
劇中的陽光是完全失溫的白色
當然，如果只有電影質感，沒有突出的敘事節奏，也將無法獲得觀眾青睞，感受《鬼客》的敘事，就目前播出的部分，可以重點品味一下：
EP01的前40分鐘
《鬼客》雖是連續的長篇敘事，但因為每集的事件都具有獨立性，所以也有點單元劇的味道，第1集的前40分鐘，便以一個完整的20年前的海村故事，清晰而驚悚地交代出東海鬼客的初次現世。
20年前的溪陽鎮，鬼客樸日道附身於少年時代的主角尹和平，並通過「語言傳染」與「眼神傳染」使當時的基督祭司成為新的「宿主」，從而在溪陽鎮釀出滅門慘案。這一慘案，成為《鬼客》中所有案件的雛形。
鬼客的第一個附身者
樸日道的惡靈屬性很複雜。
目前播出的劇集顯示，基督教驅逐鬼客的效果微乎其微，足見鬼客與《驅魔人》、《招魂》等渲染的西方地獄惡靈有別，然而Guest本身又有「寄生蟲」的含義，所以鬼客又具有《遺傳厄運》式的寄生能力，劇集對惡靈傳染性的強調以及附魔者扭曲的身姿，靈感似乎來自歐美影視中的喪屍形象，最後，鬼客來自東方之海，所有遇害者身上都會有鹽，而鬼客對人類的附身遵循「趁虛而入——放大怨恨——徹底奪取」的三個階段，與東方道家所謂「奪舍」異曲同工，這種種借鑑，足見《鬼客》其實並未發展出自己的恐怖載體，但它仍能在形同「楔子」的40分鐘內，乾淨利落地將東西方恐怖元素冶於一爐。
劇集以2018韓國海灘的血腥兇案開篇，三分鐘不到，便通過典型的人物設計（底層女工VS度假靚女）、精確的事件引線（靚女撞掉女工的廣告傳單）、凌厲的事件主體（海灘兇案）呈現出一個短小精悍卻清晰完整的靈異事件。沒有任何廢話，一擊即中。
接下來在溪陽鎮的30幾分鐘裡，《鬼客》更以一種如波浪般層層推動的敘事節奏，一連刻畫出「聖哲、和平、崔尚言」三起附魔事件，彷彿一種命運接力，其中每一起事件都能通過表演細節與臺詞細節，高效地交代出前因後果，而在這三起事件的層層推進中，三位主角的命運也終於被捆綁在一起。
溪陽鎮兇案結束之後，進入2018年的常勇市，節奏從此雖稍有放緩，但劇集仍看點十足，其中最重要的看點之一，便是：
配角們神乎其技的表演
當然，三位主演的演技也並不差，金東旭的樸實、鄭恩彩的幹練都令人感覺舒適，金材昱魅惑外形與冷酷氣質的結合，更是將韓國男星獨特的媚骨之相發揮到極致，然而相比配角，他們終是失了一些刀削斧刻的力道。
金材昱劇中扮相
2008年出生的韓國小演員崔昇勳，身體雖然弱小，在表演被鬼客附身的戲時，專業程度卻絲毫不輸《哭聲》中的金煥熙。
當巫女靠近他，在連續幾個迅速運動的面部特寫鏡頭中，他的眼神由最初的「凶神惡煞」，調頻一般瞬間在「兇」的基礎上，加入「純真、挑釁、古怪」等多種元素，將鬼客對靈魂的徹底褫奪刻畫得入木三分。
崔昇勳在特寫鏡頭中表情的細微轉變
而第二集中被附身的癱瘓大叔，精湛演技更是獲得觀眾一致肯定：鏡頭對他身體的各個部位都進行了極致挖掘，面部表情的扭曲、附魔之後的「跑酷」、眼神在正常與異變之間的自如切換，他甚至對虛汗、口水、眼淚等體液也進行了充分利用，他的整個人物形象，如一團熾烈燃燒的地獄之火，觀眾的眼神既想深入其中，又想立即逃開。
《鬼客》在畫質、節奏、表演等各方面都可圈可點，而它的優秀還體現於：
對恐怖空間的挖掘
這是韓國驚悚影視的一種特定空間。
首先是物理空間。陰溼的村莊、空曠卻長滿黃色穀物的田野、逼仄的巷子、低矮的城市排水口、滯後於現代工業的簡陋樓房、河邊、橋底，甚至暮色中暗淡的燈光、飄進警局窗口的霧氣，都在構建這種具有心悸感的危險空間。《追擊者》、《殺人回憶》、《看見惡魔》等佳作所呈現的「變態影像」都在這空間中重疊與曝光。
《鬼客》選取的外景，幾乎都完全符合觀眾對這種物理空間的想象。
已出現過兩次的鏡頭：金色麥田中一株綠植，充滿隱喻意味
其次，也更重要的，是精神空間。它依託於物理空間，並使物理空間具有意義。就目前播出的劇集，這種精神空間至少已經具備兩個層次。其一是試圖探討基督教對於韓國民眾的意義，或者說韓國民眾對於基督教具有怎樣的情感。
李滄東早在2007年的《密陽》中就已表達過韓國對基督教的複雜情感：信奉與崇拜的同時，又始終埋有信仰徹底崩坍的可能。這種情感如今被移植於《鬼客》中：基督祭司能耗費巨大心力驅逐低級惡靈，卻對東海鬼客無能為力，他們依賴基督教，卻又在潛意識裡質疑基督教。
《密陽》中，主角申愛因基督信仰崩塌而與神父野合
另一個層次，是試圖呈現人在面對神秘力量時的無力狀態。這種無力是絕對的。以前的恐怖作品，往往強調人類意志力的強大，但近期的《遺傳厄運》、《鬼客》等作品，則正視神秘（邪惡）力量對人類意志的摧毀能力，即所謂的「驅魔」，到底是「技術作用」，還是「心理安慰」，這不再有明確答案。
基於這樣的精神空間，《鬼客》才為大boss設計了一個如此複雜又如此神秘的身份，甚至有觀眾考證出，鬼客的真實身份可能是中國神話傳說中隱匿於東海海域的水怪「無支祁」（上古神獸之一），附魔者嗜水，被害者有鹽，基督教對它自然無力，這種無力以及這種「拿來主義」，或許也從某種程度證明韓國創作者對本國文化的不自信。
鬼客原型形象
據說，無支祁便是《西遊記》孫悟空的原型，既是如此，韓國的幾個祭司，自然是很難降服它了。
- 全文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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