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來精神病院實習了,一開始很怕……

“你係咪傻十放出來噶?”

高考結束,我來到這間廣州人傳說中的“傻十”——廣州市腦科醫院實習。


一. 初識兒少

來這以前,我從大多數人口中認識到的精神專科醫院是煉獄般的模樣:厚重的鐵門、昏暗的光線、斑駁的牆壁、蓬頭垢面的患者口中嘟囔著誰也聽不懂的話語、凌厲的眼神陰森恐怖地死盯著過往的人…

初至兒少科,內心忐忑不安,但實際體驗遠比想象中令人放鬆、和諧,並沒有那些所謂的精神病院的“奇觀”。到了早上醫生查房的時間,我第一次踏入了精神科病房。一個十五六歲、正在輸液的女生朝她的家屬大喊:“為什麼要把我送到這裡,我明明在高二讀得好好的!”她情緒十分激動,並試圖拔掉手上的針頭。正詫異間,只見幾個護士衝入病房,動作利索地制止了她的衝動行為。隨後,小珠的主治醫生也及時趕來,對她進行了耐心的開導。原來,小珠是一名精神分裂症患者,曾是市重點中學尖子班的學生,因為被同學在背後議論“靠關係、走後門”進尖子班而出現不良情緒,逐漸難以處理好同學關係,進而影響了日常學習生活,才來到這住院治療。

我來精神病院實習了,一開始很怕……


醫生室外牆上患者的塗鴉創作


兩天後的一個下午,我又看見了小珠,她正坐在病房的大廳聚精會神地進行她的“繪畫創作”。只見她先用鉛筆把自己左手的輪廓勾勒出來,然後在背景處添加了若干條波紋狀線條。“你是在畫大海嗎?”“不,這是在為平面圖形增加一個參照背景,能使這隻手更有立體感,這是錯視藝術的一種手法。”她和我解說完,便拿著她的“大作”向其他病友炫耀去了。

我來精神病院實習了,一開始很怕……


患者的作品


看著小珠的背影,我想起了初中好友小方。小方擅長素描,懂得各種線條處理和構圖形式,任何冰冷的物件在她筆下都會變得鮮活起來。兩年前,小方得了重度抑鬱症,從家中的樓上縱身一躍,結束了自己的生命。當她的警察父親接到報警趕到案發現場時,發現躺在地上的正是自己的女兒!倘若小方能得到及時的治療,或許她早已康復出院,又或者,她正在這裡和小珠在“切磋畫技”呢,只可惜,她只能在天堂繼續畫畫了。

小方的離世,讓我懂得了:其實我們身邊有許多“隱藏的精神疾病患者”,他們有的或許不知道自己生病了,但更多的是精神疾病所帶來的病恥感讓他們不願意主動就醫。因此,高考後填報志願時,我選擇了醫學專業,盼望著將來的某一天,能讓更多的“小方”過上正常人的生活。

下午主要是病人們的文娛活動時間,一個長相陽光、戴著鴨舌帽的男生主動邀請我打乒乓球。球場上,他反應很敏捷,幾個回合下來,他的技術優勢也逐漸展現出來,讓我這個國家二級運動員也不禁甘拜下風。在之後與他的交談中,我得知他是一位雙相障礙患者,他的父親在他很小的時候因肝癌去世,年幼的他又不會應對同伴們的嘲笑的欺凌,經歷了漫長的彷徨和掙扎,他最終選擇了來這裡尋求專業治療。如今,他認識到了自己的疾病,也學會如何應對症狀所帶來的痛苦。

初識兒少,顛覆了我以往對精神疾病患者的認識:他們中有的是學校的學霸、有的是繪畫天才、有的是乒乓球高手、更有把《高等數學》當枕邊書的牛人…他們的生活也並不枯燥乏味,他們有早操、團體活動、繪畫和電影時間,每週還有固定的唱k時間,偶爾還會開展下辯論賽。

我來精神病院實習了,一開始很怕……


一位患者的“枕邊書”


我來精神病院實習了,一開始很怕……


病房門外的活動安排表

二. 歧視與偏見

“每個弱勢群體都有一部自己的抗爭史,他們試圖打破理性世界秩序下的偏見,但精神病人還沒有過這樣的機會。”

楠楠是最近新收的病人:初二學生,重度抑鬱發作,在家自殺未遂被送至我院接受治療。入院那天下午,楠楠以前學校的幾個宿友過來探望她。當時病區大廳正在播放《超級演說家》,病人們都聚集在大廳的大屏幕前。我提議她們到大廳坐著聊天敘舊,宿友們卻表現得十分抗拒:“千萬不行!那些都是發了瘋的人,隨時會打人的,太可怕了!!”在之後的談論中,我瞭解到原來楠楠在2015年時已患抑鬱症,但因為母親的疏忽照顧,使她的病情逐步惡化。直至去年,楠楠在宿友的陪同下偷偷來門診看醫生,診斷為抑鬱發作。就在今年,楠楠在家中自殺被母親發現,不得不送院治療。“她媽媽不認為她有病,覺得患這種病是一種羞恥。”楠楠的宿友無奈地對我說。

精神病在中國文化中帶有很深的恥辱烙印,它不只是影響患者本人,還將恥辱帶給整個家庭。一旦被貼上這類疾病的標籤,患者就會被認為站到了社會正常秩序的對立面。也許是因為相比於死亡,人們更懼怕“不正常”,所以大多數時候,人們把患精神疾病的人看成是瘋子,是不可控制的、無法醫治的。

就像十二歲的病人小邱說的:“精神病是一種病,神經病是罵人的,為什麼他們要說我是神經病。”

三. 迴歸社會

“精神疾病的自救,是整個人類尋求自救的一部分,而且一定是最慘烈、最輝煌的一部分。”

在中國,很多精神病人都無法真正迴歸社會。精神病醫院有一道“旋轉門”:入院——出院——再次病發入院……部分患者最終只能依靠死亡的方式才能走出這道“旋轉門”。

美國南加州大學古爾德法學院的薩克斯教授的大半生都在與精神分裂症作鬥爭。但這並不妨礙她追求自己想要的人生。她除了是一個關注精神病人權利的法學院教授,還是美國加州大學聖地亞哥醫學院精神醫學的兼職教授。她的丈夫說,她身上的美好品質已遠遠超過了她的精神疾病。薩克斯不斷地從浩瀚的治療宇宙中的許多角落收集光亮,最終自己也變成了一顆耀眼的星宿。

“你出院後有什麼目標嗎?”我詢問還有兩週即將出院的佳佳。“我打算去參加美容美髮和化妝的培訓班,我想成為一名造型師,這個我媽媽也同意了……”她興奮地向我描述著她憧憬已久的出院後的未來。

其實,每個個體都是一個宇宙,都值得人們去研究、去探索、去尊重,精神病患者也如此。希望社會能讓那扇沉重的大門打開一些,再打開一些,讓外面世界的聲音、陽光、色彩再次投射到精神病患者的生活中。


我來精神病院實習了,一開始很怕……


外界熱心人士為患者表演

四. 為世俗邊緣的弱者照亮一縷光


“精神科醫生,擁有上帝賦予的特權,可以進入患者的內心世界,世界上任何其他行業都不可以與之比擬。”

你可能會問我:為什麼選擇到精神專科醫院實習?《飛越瘋人院》中男主角麥克墨菲身上的光芒,或許就是我所鍾情於到此實習的真正意義所在。人們因不瞭解而喜歡妖魔化精神疾病患者,這是當今社會一種仍舊落後的思想。作為將來的醫者,我不僅希望可以治癒患者的軀體,更希望能治癒人心。我願像麥克墨菲一般,以星星之火,去照亮倍受社會目光邊緣化、異樣化的特殊角落,讓每一位精神病患者都能得到應有的尊重。

實習最後一天的早晨,一位中年男子在家人的陪同下走進了醫院的門診部。我知道,他只是生病了,得了一種與感冒、發燒相比,治療時間或許會更長一些的病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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