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iuseppe Bonito's 'The Femminiello'
“Love is not a state, a feeling, a disposition, but an exchange, uneven, fraught with history, with ghosts, with longings that are more or less legible to those who try to see one another with their own faulty vision.”
― Judith Butler
在那不勒斯方言中，“Femminiello”（複數為Femminielli）是一種特殊的性別表達。通常用來指涉有明顯女性特徵的同性戀男性，但又不僅是現代西方文化語境下的同性戀男性或跨性別者：這兩種性少數人群的特徵，在Femminiello身上發生了重疊。對那不勒斯人來說，Femminiello，是區別於男性和女性之外的第三種社會性別。
在相對保守的意大利南部，對同性戀群體不友好的言談、態度並不少見。然而有趣的是，在那不勒斯老城，Femminiello卻是城區文化的一部分。提起Femminiello，老那不勒斯人非但鮮有負面情緒，還將她們視為幸運的象徵：喜歡以親熱的態度與她們開善意的玩笑，請她們懷抱家裡剛出生的嬰兒合影留念，甚至在賭博時讓她們站在門口或窗邊，為自己帶來好運。
這樣的青睞，與Femminiello在坎帕尼亞地區的悠久歷史有關。她們不僅經常出現在該地區的文學作品中，在不少傳統儀式上也會應邀到場，享有較高社會地位。在維蘇威火山下的託雷安農齊亞塔（Torre Annunziata），每年復活節都會舉行名為“Femminielli婚禮”的遊行活動：身著婚紗的Femminielli紛紛在“丈夫”的陪同之下，乘坐馬車走街過巷。無論是在阿維利諾（Avellino）的聖燭節（Candelora），還是聖阿納斯塔夏（Sant’Anastasia）的民間舞會上，都可以看到Femminiello的身影。
當下，意大利最著名的Femminiello，當屬那不勒斯老城的標誌性人物La Tarantina。1936年，Tarantina出生在普利亞大區（Puglia）的小村阿貝特拉納（Avetrana），本名Carmelo，9歲那年卻被逐出家門。
La Tarantina@Yasmina Haddad
想成為女孩的男孩，逃離家鄉後，在遊歷羅馬、那不勒斯時，將名字改成了Tarantina，開始按照內心深處的女性形象打扮自己。雖然親歷了50年代流光溢彩的羅馬——不僅是雜誌上優雅、現代的首都，也是偉大的新現實主義電影之城，但那不勒斯的西班牙區（Quartieri Spagnoli），才是她最終的避難所。在那不勒斯曲折的街巷裡，被原生家庭拋棄的男孩不但釋放了心中的女性，也找到了精神上的親人。對Tarantina來說，那些由她主動選擇、也同樣選擇了她的人，才是真正的家人。
在那不勒斯，Tarantina贏得了許多人的認可，也幫助過很多人：“真正的那不勒斯就是這樣：除了許多禮物，我們一無所有。” 如今，年逾八旬的她，被人們稱為“最後一個真正的Femminiello”。她代表的，是一個漸行漸遠的老那不勒斯：認為真正的生活不在家裡，而在城區的喧嚷中；不世俗，充滿生命力，在飛速流逝的時間中停留在過去的時代巋然不動。
Tarantina早已習慣了旁人好奇的目光，也習慣了用多年來收藏的大量照片，向來自世界各地的人講述自己的人生。這些照片不僅是人生經歷的見證，也是真正的史料，從上世紀30年代開始，一直延續到今天，在記錄了私人生活的同時，也留下了意大利近代史的重要瞬間：羅馬令人迷醉的派對和與藝術界名流的聚會背後，隱藏著稍縱即逝的激情、戀愛的甜蜜與痛苦、為討生活成為性工作者的往事、警察的毆打，以及無數為了被社會接受、尊重而進行的鬥爭。
不同時期的La Tarantina，受訪者供圖
即便Femminiello在坎帕尼亞地區有著悠久的傳統，但在維護LGBTQ群體和性工作者權益方面，意大利的社會環境依舊相對保守。因此，性少數群體在被講述自己的故事時，出於種種原因，往往在一開始就放棄了故事的完整性。但Tarantina不同。她展示出的，是一個跌倒過千千萬萬次卻仍然無所畏懼的人才能展示出的整體。“我是一個非常敏感的人。我展示出的自己很強大，但事實上，我也很脆弱，特別是感受到溫情的時候，這是我的弱點。我很大膽，現在，我總是努力直麵人生。不是我改變了，而是過去的一些溫情，現在已經很難見到了。”
La Tarantina@Yasmina Haddad
VISION X La Tarantina
＊VISION:能說說你的童年經歷和你離開家鄉普利亞Aventrana的原因嗎？
La Tarantina：在我十歲那年第一次世界大戰剛剛結束，彼時我還住在家裡。當我剛滿九歲的那年，我的父母發現我對同村的一個年紀大的男人產生了興趣，為此他們毫不猶豫的將我趕出了家門。就此以後，我基本都流落於街頭生活，後來我便決定前往那不勒斯尋求希望。
＊VISION:你可以和我談談你剛剛到達那不勒斯時，對這座城市的映像嗎？又是什麼最終使得你決定留在這座城市生活下去呢？
La Tarantina：1949年我來到了那不勒斯，12歲的我恰逢埃迪格羅塔節的舉行，這是一個盛大由充滿現代感的節日，你可以分明想象到年幼的我是多麼快的沉醉於那充滿生氣與活力的都市生活，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如此強烈的歸屬感，在那個夜晚的街頭一個妓男詢問我是不是在做Femminiello，我的腦海之中浮現出了這個美麗的詞語來描述我是誰。當時，我尚且不知道那個詞代表著什麼，直到後來，在生活之中我才終於明白，這就是我，也是我一直所感受到的自我。
不同時期的La Tarantina，受訪者供圖
＊VISION:你被認作為最後一個真正的Femminiello，你會如何描述Femminiello這個詞語的真實含義？和過去相比，它仍承載著相同的內核嗎？
La Tarantina：Femminiello是一個如此美麗又積極正面的詞彙，不僅用來描述我的身份，純正的那不勒斯人永遠都不會把它與任何負面或下流的事物聯繫起來。當我遍觀當今世界用來稱呼不同性別認同的詞語，總感到它們更傾向於帶有負面含義，而沒有表述出不同性別認同的正面特徵，例如男同，變性者。Femminiello在我看來總是飽含著溫暖的人性回應，當今的定義也絕不會和過去有任何斷連。當時代總是會變化，當我最初接觸這個文化圈的時候，尊嚴、尊重、關愛和禮節都充斥在其中。如今，當我們談論起性別認同的觀念和情色作品，就只剩下虐待、剝削和不幸。
＊VISION:你經歷了時代的變化更迭，當你考量今日那不勒斯的 Femminiello，這個群體的現狀是怎樣的呢？
La Tarantina：就我個人而言，Femminiello的處境並沒有太大改變，我擁有我的過去、歷史和回憶，因此我始終充滿無限可能去做我自己。對於年輕一代，儘管他們有了不同的稱謂，但也有了屬於他們自己的進展。他們有自己的想法，為了自我需求與利益做鬥爭。現在他們可以以男同、女同的身份結婚、生活並被接納，他們尋求自由解放的革命仍在進行之中。在我看來，意大利對此的態度越來越開放，當然談起那不勒斯，這永遠都是一個充滿理解與包容的城市。
不同時期的La Tarantina，受訪者供圖
＊VISION:五六十年代，你曾居住在羅馬，當時正值“Dolce Vita”時期，你接觸到了許多偉大的藝術家、名媛，可以與我們談談那個時代以及你與人們交往的回憶嗎？
La Tarantina：生活在羅馬一直是我的夢想，來到羅馬後，我開始穿得體的女性服裝。在這段時間裡，我慢慢接觸到許多有趣的藝術家、音樂人、作家和根植於這片文化土壤的人們。起初，我甚至不知道他們是誰，只是沉浸於他們的陪伴和那些奇妙的觀點之中。費里尼就是個很好的例子，他是一個如此快樂又富有同情心的人。他非常喜歡我，並且總是希望我好，會帶著我去吃晚餐，並且從來不相信在我的妝容和衣著之下是一個男人的身軀。直到有天，我在他面前脫下所有衣服，好讓他看到我裸露的身體，他才睜大眼睛說：“天，你真的是個男人！這簡直太棒了！太美了！” 從那刻起，我們的友誼變得無比堅固。
帕索里尼則相對而言是一個更曖昧模糊的形象，或許可以說有些距離感。他會給我帶禮物，對我非常友善，卻從不多說話交流，他更痴迷於我的長相。事實上產生這些交集的最重要一點，是人們熱愛聽我談論和講述我的故事。當時沙龍方興未艾，文化界的人們交流聚會，談論美、文學、藝術，尋找快活。因為這些藝術家與文人的本性就總是被好奇心驅使，他們想要了解我的生活方式。
在那段時間裡。我時常脫下衣服，不論在哪，哪怕是在羅馬的街頭。我總是會惹上麻煩甚至被拘留。那段激情的時光最終引我回到了那不勒斯，那個對我而言一切開始的地方。我擁有無與倫比的富足的生活，並用金錢去幫助我身邊那些我覺得需要幫助的人們。
2003年，Gabriella Romano出版了《Tarantina和她的“甜美生活”》，以圖文並茂的形式講述了Tarantina的人生點滴
＊VISION:可以想象到你也同樣會因為性向與信仰承受許多憎惡，你是如何回應那些人的呢?
La Tarantina：不被接受的狀況對我而言確實不稀奇。但是我總是用友善的方式去回應，甚至試著保持樂觀，並去理解仇恨。一個真正的Femminiello總是會保持優雅、友善和謙遜。這就是我，我看待自己的方式，也是成為一位Femminiello的精髓與本質所在。
＊VISION:你的情感生活是怎樣的，你如何看待愛？能和我們分享一個你的愛情故事嗎？
Calvino: 讓我來回答你這個問題吧。目前，我們正在這個那不勒斯的小側巷中和你對話，同時這個小巷也被作為妓女的過道。塔倫蒂諾在我的紀錄片中也談起了這個地方，在這兒特別適合講述給你，她對追逐愛戀或傳統意味的情事都不曾有過興趣。當然，她也有過情感關係，但是當作為一名性工作者的身份時，她從未向一個具體不變的戀愛對象給予承諾。那從來都不是她的願望，並且作為真正的Femminiello，她總是希望能為人們帶來滿足和娛樂。
不同時期的La Tarantina，受訪者供圖
＊弗圖納託多·卡爾維諾（Fortunato Calvino），那不勒斯著名作家、編劇和戲劇導演，他為La Tarantinas拍攝的紀錄片將在十月意大利劇場巡迴上映。更多訪談內容詳見VISION #176那不勒斯特刊。
text 韓燁
interview Matthias Waldhart & 韓燁
editor Yue Zhu & Luo Ran
photo Yasmina Haddad
designer GangGangOf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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