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讀行動」每周美文:遲子建、周波、魯先聖、汪曾祺、李建臣

遲子建:蚊煙中的往事

如果是夏天,如果火燒雲又把西邊天映紅了的話,我們喜歡將飯桌放置在院落裡吃晚飯。當然,這時候必不可少的,是籠蚊煙,因為傍晚的蚊子很活躍,你若不驅趕它,當你享受美味佳餚的時候,它也會叮我們的臉和胳膊,享受它的美味佳餚。

籠蚊煙其實很簡單,先是用一蓬幹樹枝將火引著,讓它燃燒一會兒,就趕緊抱來一捆蒿草,將它們均勻地散開,壓在火上。這時絲絲縷縷的青煙就嫋嫋升起了。蚊子似乎很不習慣這股在我們聞來很清香的煙,它們遠遠地避開了。我們就可以輕鬆地吃晚飯了。

這樣對著青翠的菜園和絢麗晚景的晚飯,是別有風味的。飯桌上通常少不了一碗醬,這醬都是自己家做的。每年二月二龍抬頭的日子一過,寒風還在肆虐的時候,做醬的工作就開始了。家庭主婦們煮熟了黃豆,把它搗碎,等它涼透了,再把它們揉捏成磚頭的形狀,用報紙一層又一層地裹了它們,放置起來。這種醬塊到了清明之後,自然風乾了,將它身上已經脆了的報紙撕下來,將醬塊掰開,放到醬缸裡,兌上水和鹽,醬就開始了發酵的過程。醬喜歡陽光,所以大多數的人家不是把醬缸放在窗跟前,就是擱在菜園的中央,那都是接受陽光最多的地方。陽光和風真是好東西,用不了多久,醬就改變了顏色,由淺黃變為乳黃直至金黃,並且自然地把醬汁調和均勻了,香味隱約飄了出來,一些貪饞的人受不了它的誘惑,未等它充分發酵好,就盛著它吃了。夏日的晚餐桌旁,佔統治地位的就是醬了。那些蘸醬菜有兩個來源:野地和菜園。野地的菜自然就是野菜了,比如明葉菜、野雞膀子、水芹菜、鴨子嘴、老桑芹和柳蒿芽。野菜通常要在開水中焯一下,讓它們在沸水中打個滾,撈出來,用涼水拔了,攥幹了再吃。野菜中,我最愛吃的就是老桑芹,所以採野菜時,明明看到了大片的水芹菜和鴨子嘴,我還是會繞過它們,去尋覓老桑芹。很多人不喜歡吃老桑芹,說它身上有股子奇怪的氣味,像藥味,可我卻格外青睞它。因為有了醬,就有了採野菜的樂趣,你可以堂而皇之地提著籃子出了家門,就說是採野菜去了,你願意在河邊多流連一刻,看看浸在水中的柔軟的雲,是沒人知道的;你願意在山間偷偷地採一些漿果來吃,大人們依然是不知道的;反正有那麼幾種野菜橫在籃子中,你就可以理直氣壯地踏入家門。但野菜是分季節的,春季和初夏吃它們是可以的,等到天氣越來越熱的時候,它們就老了,柴了,吃不得了,這時候伺候晚餐桌上醬碗的,就得是園田中的蔬菜了。青蔥、黃瓜、菠菜、生菜、香菜和小白菜水靈靈地閃亮登場了。園田中的菜適宜於生吃,只需把它們在清水中洗過則是。一家人圍坐在飯桌旁,這個人拿棵蔥,那個人拿棵菠菜,另一個人則可能把香菜捲上一綹,大家紛紛把這些碧綠的蔬菜伸向醬碗,吃得激情飛揚的。而此時蚊煙靜靜地在半空浮懸,晚霞靜悄悄地落著,天色越來越黯淡,大家的臉上就會呈現出那種知足的平和表情。

我最鍾情的醬,是炸魚醬。魚來自草甸子中的水泡子。水泡子裡有鯽魚、柳根和老頭魚。父親用一根柳條杆為我做了杆魚竿,雖然它不直溜,但釣起魚來卻不含糊。我挖上一些蚯蚓,放到鐵皮盒裡用土養起來,做誘餌,然後扛著簡陋的魚竿和蚯蚓罐去了大草甸子。水泡子大都在芳香的草甸子上,面積不大,圓形或橢圓形,非常幽靜。我擇一個水深的地方,將魚竿拋下去,靜候魚咬鉤的時刻。只要魚上鉤了,魚竿就會像閃電那樣顫動著,這時候你輕輕收回魚竿,隨著銀白的餌線露出水面,魚也就跟著搖頭擺尾地上岸了。我把逮住的魚用鐵絲穿上,重新上了蚯蚓,把餌線再次拋入水中。水泡子中的魚不似河裡的,它長不大,都是小魚,而且由於是死水,魚有股土腥味,所以決不能清蒸和調湯喝,只能放上濃重的調料煎炒烹炸。我釣回來的魚,基本都是把它連著骨頭剁成泥,舀上一碗黃醬,炸魚醬吃了。只要晚餐桌上有一碗魚醬,園田中的蔬菜就遭殃了,一盆青菜往往不夠,再拔上一盆,可能還是不夠,不把醬碗蘸得透出瓷器的亮色,我們的嘴是不會罷休的。

醬缸其實是很嬌氣的,它像小孩子一樣需要精心呵護著。它的臉要蒙上一層白紗布,以防蚊蟲飛進去,弄髒了它;它喜歡曬太陽,似乎還很害癢,要經常用一個木耙子搗一搗它,把它身上的白醭撇出去;它還懼怕雨水,所以醬缸旁通常要放著一塊玻璃,一看雨要來了,就把它蓋上去。我就很心疼家中的醬缸,有的時候在學校上課,一聽到雷聲轟隆隆地響起,就舉手跟老師請假,撒謊說要上廁所,而我出了教室後會一路飛奔回家,衝進菜園,蓋上醬缸。醬沒被淋著,我卻會在返回的路上被雨水打溼。

蚊煙稀薄的時候,火燒雲也像熟透了的草莓似的落了。我們吃完了晚飯,天也就越來越陳舊,蚊子又三三兩兩地回來了。我們把飯桌撤了,打掃乾淨籠蚊煙的灰燼,站在院子裡盼著星星出來,或者是打著飽嗝去火炕上鋪被窩。我還記得父親酒足飯飽在院子中看天時,如果被飛回的蚊子給咬著了,他會得意地喊我媽媽出來,說他很招人稀罕,母蚊子又啃他的臉了!我們那時就都會發出快意的笑聲,以為爸爸在開玩笑。長大後我才知道,父親說得也沒錯,吸食人血液的確實都是雌蚊,而雄蚊吮吸的則是植物的汁液。如今曾說過這話的父親早已和著飄渺的蚊煙去另一個世界了。菜園依然青翠,火燒雲也依然會在西邊天燃燒,只是一家人坐在院落中籠起蚊煙吃晚飯的歲月一去不復返了,讓我在回憶蚊煙的時候,為那股親切而熟悉的氣息的遠去而深深地悵惘著。

節選自《遲子建散文》人民文學出版社2008年版

周波:太陽很刺眼

那場火是突然燒起來的。

所有的人都沒能記住起火的準確時間。其實,這個時候的報時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搞清火是怎麼燒起來的。

著火的地方是學校堆放體育器材的一幢小房子。教學樓緊挨在邊上。而我們的學生宿舍則正對面與其相望。當時,也不知道哪兒著了火。驚慌中,我跟著同學們快速跑下樓梯。後來,才知是小房子著了火,火苗直往上躥。

那晚,驚慌失措的人都大喊大叫地往小房裡跑——當然,去救火。

早晨,太陽很刺眼地過早來臨。我和同學們像倒伏的稻穗一樣,在空曠的草地上成片躺下。大家的眼神露出不安,誰也不說話。我看見被燒剩的殘牆斷壁兀自在哭泣,空氣中依然有濃重的焦煳味兒。操場原來整潔的草坪,被踩成泥濘。

沒有人能提供線索,火是怎麼燒起來的。

我們一直坐在操場上,不敢回宿舍,教室裡也是空無一人。

我看見一位男老師捧著一摞書從我們身邊走過。我愣愣地瞧著他。一個同學說:看那老師,一點兒沒發愁!我們都哭了,他咋沒哭?昨晚他救火了嗎?同學說的是,看著他穿著整齊地微笑走過,我也有點憤憤然。

我認識他,姓李,教語文的。

後來的幾天,同學們一直在說那個李老師的行為。班委會議上,有同學直言不諱地稱:他為什麼不像我們這麼難過?一臉笑容,很開心的樣子,難道不該問一個為什麼嗎?

在我的印象裡,他是個樂觀的人。我聽過他講課,很幽默。有一次,我在校道上遇見他,他哼著小曲從教室裡出來。現在,李老師在同學們心中的形象一敗塗地,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

傍晚,太陽依然很刺眼。學校的食堂開門了,同學們魚貫而入。我看見李老師一身陽光地走來,我不敢直接看他,那樣我的眼睛受不了。他依然帶著一臉微笑。我偷偷地看著他。很長時間,李老師在自己的位置上,很用心地吃著飯。我對自己說,他應該不是壞人。李老師站起來時,我突然產生想拉住他的衝動。我想偷偷告訴他:別人已經懷疑你了!快點逃跑,趁著天黑,趁著吃飽了飯。李老師好像注意到我了,向我微笑了一下。而我,嚇得魂飛魄散。

後來的事情表明,李老師的問題開始複雜化。據說,學校領導已得到彙報,說失火前有人從學校的操場上鬼鬼祟祟地經過。甚至,有學校老師來我們班核實李老師的情況。同學們全蒙了。因為,大家當時也只是對李老師的微笑表示不滿。難道,李老師真的是那個縱火犯?

我說:我不知道。任何人來問我,我都這麼回答。事實是,我真的不知道。

那晚,我沒睡著。不是小房子又著火了,而是,我擔心李老師。因為一個微笑——就憑這點?我聽說學校領導找他談話了,他承認失火的那個晚上,從操場上經過。然而,當有人問他知不知道誰縱火時,他先否認是自己,然後開始沉默。

李老師一夜之間,成了傳說裡的一個必然的縱火者。有人說他早對社會心懷不滿,對學校工作不滿。更有甚者,說李老師在失火的晚上神秘地徘徊,然後在第二天露出微笑以示慶祝。我很奇怪,他還不逃走,還每天在食堂裡微笑地進進出出。

李老師離開學校的那天,提著大包小包一直駐足在大門口。陽光照著他,很耀眼。我看不清他的形象,一片模糊。據說,他在等女朋友。但那天,他的女朋友一直沒出現。同學們說李老師依然微笑著,比那天操場上的笑容還燦爛,然後頭也不回地走出了校門。

太陽依然很刺眼。我已經看不見李老師孤獨的背影,他像是融化在陽光裡。

魯先聖:擁抱每一個美麗的早晨

人間最深刻的對話,是孤獨者與孤獨者的對話。叔本華認為,思想者最好是個聾子,聽不見世界上的噪音。處於塵世人群中的思想者,註定是一個寂寞的孤島,獨自守望著自己思想的果園。

自有人類藝術以來,沒有人比梵高更加寂寞。他生前只賣出了一幅畫《紅色的葡萄園》,還是他做畫商的弟弟為了安慰他而購買的。他一生創作出了八百幅油畫和七百件素描,可是個人畫展是在他去世兩年以後舉辦的。他活著的時候,人們說他是一個瘋子;但是今天,他的畫作成為人類世界最昂貴的藝術品,他成為人類的藝術之神。

面對黑暗與不公,左拉發出這樣的怒吼:“我抗議!”冰心說:“我請求!”

我一直在用自己的眼睛打量著眼前的世界,我知道,以我的力量,我改變不了什麼,但是,我可以這樣選擇“我拒絕”。在我看來,拒絕,起碼可以讓自己崇高。如果連拒絕的能力都沒有,就意味著把自己的靈魂和良知,交給了荒謬和野蠻。

如果你與一群矮人為伍,要求得安全與認同,你只有也變成一個矮人,甚至比矮人還低。如果你高出一截,鶴立雞群,你的脖子就有可能被斬斷。所以,如果你有高遠宏偉的抱負,你必須脫離矮人的群體,去傑出者中間,見賢思齊,用不了多久,你必定就成為他們中間不可或缺的一員。

愛因斯坦是神靈的使者,他告訴我們:人只是宇宙中的一粒微塵,人在世上,是塵埃的偶然落定。他使我們知道自己在宇宙中的位置,擺脫掉盲目的自大自負和好高騖遠。

人到中年,沿著河岸散步,聽水流潺潺、鶯歌燕啼,看樹影婆娑、百花綻放,我感覺自己被美好的生命圍繞,心靈依然年輕。曙光把我的眼睛帶到太陽面前,朝霞萬丈,大地如此遼闊,我們有什麼理由不擁抱熱愛這樣一個美麗的早晨?

當我進入藝術世界的時候,我總有在提醒自己:生活,就在不遠處。當我身在塵世生活中的時候,我也不忘提醒自己:藝術,就在幾步之外,就在我的內心。那是一枚落葉,一棵衰草,一縷陽光,一個眼神。

年輕的時候,我曾經被美麗的語言矇蔽過眼睛,自己甚至幼稚、荒唐地把騙子奉為旗手。中年以後,我明白了,於是我用我一個個帶血的文字,擦乾自己的淚痕,發出來自靈魂深處的聲音。

但丁的《神曲》中有這樣一句詩:“在我們人生的中途,我發現自己正處在黑暗的森林。”很久以來,我也都有身在森林的感覺,森林無邊,沒有路徑,自己猶如迷途的羔羊。可是,當人過中年,當我經歷了長期的尋找與摸索,我知道,自己的心靈,才是穿越森林的嚮導。

我一直在漂泊當中,四海為家,一卷書一隻筆走天涯,但是太陽一直都像親人一樣跟隨著我,給我光明,給我溫暖,也給我方向。而且,我深深領悟,每一個黎明都不會是簡單的重複,每一天的太陽都是新的,我每天都為壯麗的日出激動不已。

存在主義草創者薩特告誡人們:“要愛挫折,愛自己的挫折。”經歷挫折的時候,我們的身心,才是最真實地貼近大地,貼近塵世,不再生活在假象和浮華當中。挫折比成功給予我們的更多,而且,沒有挫折,不會有成功。

每天,我都在書中看到許多美好的精靈。我每天還在大地,山川,河流,草叢中發現無數美好的精靈,蝴蝶、小鳥、秋蟬、蟋蟀,它們在大自然中快樂自由地飛翔鳴叫。我感覺自己時刻都被生機勃勃的精靈簇擁著,即使遭遇挫折,也找不到消沉和頹廢的理由。

每當想到在茫茫宇宙當中,我們的人間有那麼多如詩如畫的山水可以登臨,有那麼多開滿鮮花的景色可以欣賞,有那麼多智慧的書卷可以閱讀,有那麼多神秘的寶藏可以探究,我就無法停下自己胸中澎湃的情思。這些,哪一種不值得我熱情而忘我地投身?

《莊子·田子方》有句:“夫哀莫大於心死,而人死亦次之。”指最可悲哀的事,莫過於思想頑鈍,麻木不仁。經歷過大劫難之後,依然對未來抱有信念,才是最可貴的信念;經歷過大挫折之後,依然對人生充滿信心,才是最可靠的信心。

信念在,信心在,一切都不晚。

汪曾祺:夏天的昆蟲

蟈蟈

蟈蟈我們那裡叫做“叫蚰子”。因為它長得粗壯結實,樣子也不大好看,還特別在前面加一個“侉”字,叫做“侉叫蚰子”。這東西就是會呱呱地叫。有時嫌它叫得太吵人了,在它的籠子上拍一下,它就大叫一聲:“呱——”停止了。它什麼都吃。據說吃了辣椒更愛叫,我就挑頂辣的辣椒餵它。早晨,掐了南瓜花(謊花)餵它,只是取其好看而已。這東西是咬人的。有時捏住籠子,它會從竹篾的洞裡咬你的指頭肚子一口!

另有一種秋叫蚰子,較晚出,體小,通體碧綠如玻璃料,叫聲清脆。秋叫蚰子養在牛角做的圓盒中,頂面有一塊玻璃。我能自己做這種牛角盒子,要緊的是弄出一塊大小合適的圓玻璃。把玻璃放在水盆裡,用剪子剪,則不碎裂。秋叫蚰子價錢比侉叫蚰子貴得多。養好了,可以越冬。

叫蚰子是可以吃的。得是三尾的,腹大多子。扔在枯樹枝火中,一會兒就熟了。味極似蝦。

蟬大別有三類。一種是“海溜”,最大,色黑,叫聲洪亮。這是蟬裡的“楚霸王”,生命力很強。我曾捉了一隻,養在一個斷了發條的舊座鐘裡,活了好多天。一種是“嘟溜”,體較小,綠色而有點銀光,樣子最好看,叫聲也好聽:“嘟溜——嘟溜——嘟溜”。一種叫“嘰溜”,最小,暗赭色,也是因其叫聲而得名。

蟬喜歡棲息在柳樹上。古人常畫“高柳鳴蟬”,是有道理的。

北京的孩子捉蟬用粘竿——竹竿頭上塗了粘膠。我們小時候則用蜘蛛網。選一根結實的長蘆葦,一頭撅成三角形,用線縛住,看見有大蜘蛛網就一絞,三角里絡滿了蜘蛛網,很粘。瞅準了一隻蟬,輕輕一捂,蟬的翅膀就被粘住了。

佝僂丈人承蜩,不知道用的是什麼工具。

蜻蜓

家鄉的蜻蜓有三種。

一種極大,頭胸濃綠色,腹部有黑色的環紋,尾部兩側有革質的小圓片,叫做“綠豆鋼”。這傢伙厲害得很,飛時巨大的翅膀磨得嚓嚓地響。或捉之置室內,它會對著窗玻璃猛撞。

一種常見的蜻蜓,有灰藍色和綠色的。蜻蜓的眼睛很尖,但到黃昏後眼力就有點不濟。他們棲息著不動,從後面輕輕伸手,一捏就能捏住。玩蜻蜓有一種惡作劇的玩法:掐一根狗尾巴草,把草莖插進蜻蜓的屁股,一撒手,蜻蜓就帶著狗尾巴草的穗子飛了。

一種是紅蜻蜓。不知道什麼道理,說這是灶王爺的馬。

另有一種純黑的蜻蜓。身上、翅膀都是深黑色,我們叫它鬼蜻蜓,因為它有點鬼氣。也叫“寡婦”。

刀螂

刀螂即螳螂。螳螂是很好看的。螳螂的頭可以四面轉動。螳螂翅膀嫩綠,顏色和脈紋都很美。昆蟲翅膀好看的,為螳螂,為紡織娘。

或問:你寫這些昆蟲什麼意思?答曰:我只是希望現在的孩子也能玩玩這些昆蟲,對自然發生興趣。現在的孩子大都只在電子玩具包圍中長大,未必是好事。

節選自《汪曾祺散文》浙江文藝出版社2001年版

李建臣:依稀荷塘

朱自清先生筆下的荷塘,讓我神往多年。

當我跨入清華校門時,第一個願望便是儘快一睹荷塘的風采。

記得當時班上有個同學,帶了一臺海鷗相機來為大家拍照,成了全班焦點。七嘴八舌之後,幾個拍攝點便確定下來。一是工字廳,建於乾隆年間,雕樑畫棟如翬斯飛,門楣高懸咸豐御匾;二是清華學堂,德國古典建築範式,青磚紅瓦廊柱白牆,清華教育發端之地;三是二校門,三拱牌坊中西合璧,作為清華標識和象徵嵌入國人記憶;四是融會古希臘和拜占庭藝術風格的大禮堂……

見此情形,我真沒有勇氣提議荷塘了。

不久開展義務勞動,我們被帶到校園西北角的荒島挖土清淤。偶然間我探詢一句荷塘在哪兒,不料老師的回答令我目瞪口呆:此刻正在清淤的這條壕溝便是荷塘!

真是造化弄人。面對眼前的荒蕪蕭颯、滿目狼藉,我悵然若失。這便是我魂牽夢縈、寤寐以求的荷塘麼?驀然間,腦海中閃過一句“但曾相見便相知,相見何如不見時。”

秋風瑟瑟,暮雨瀟瀟。眼見得綠色漸次褪去,黃葉倏然飄落,心中那莫名的掛念卻未曾消匿。除了晨練,間或也會帶上笛簫,於荒島僻靜處吹上一曲《漢宮秋月》,思緒便隨著嫋嫋餘音,遊弋於空山幽谷冷雨寒窗、荒野孤雁大漠殘陽。若偶得燕雀應和,則有喜遇知音、對影三人的感覺。

所謂荒島,乃十畝大小的土丘。島上三面土山,高丈餘,南向平闊,遠看猶如一張坐北朝南的龍椅。周圍壕池環繞,宛若玉帶。南側玉帶之外有土山橫亙,恰如影壁;島內兔葵燕麥虯枝盤曲,碎瓦朽木殘垣依稀。西北有漢白玉拱橋凌臥溝池之上,隱約尋履勝境;東南有木棧折橋與對岸相連,彷彿曲徑通幽。整體形貌雖蒼涼殘敗,然構局中規,同條共貫意蘊不凡。

翌年春天,島上矗起一塊石碑,上書“近春園遺址”。碑銘道出了荒島身世。

原來自康熙年間,皇家大興土木,從各處廣徵奇石異木,於北京城西北修建了三山五園。道光在位時,把其中的熙春園闢為兩部,其一賜名近春園,賜予皇四子,即後來的咸豐。

近春園以荒島為核心,仿淹城形制,延至方圓百畝。當其時也,園中古木高聳怪石林立,環山銜水長橋臥波,迴廊曼繞雕欄玉砌,蓮葉接天荷花映日。正是御柳如絲映九重,鳳凰窗映繡芙蓉,景陽樓畔千條路,一面新妝待曉風。

咸豐從這裡走向了紫禁城,可謂雄姿英發躊躇滿志。然而,他時運不濟命途多舛,繼位不久即爆發了太平天國起義。第二次鴉片戰爭爆發,咸豐被迫亡命熱河,終以而立之年客死異鄉。京城陷落,圓明園焚燬,東北亦被沙皇俄國割走大片土地。黑雲翻墨,卷地風來,山河破碎,社稷飄搖。

揹負鉅額賠款的同時,慈禧又提出重修圓明園的構想。除了鬻爵捐助、加大稅賦,慈禧還萌生了就地取材的想法。於是就近拆掉了近春園,運走了可用之材。然而時局日下,重修計劃終成泡影,近春園亦被遺棄,淪為廢墟。於今腐草無螢火,終古垂楊有暮鴉。

1913年荒島劃入清華,至1927年朱自清先生月下獨賞之時,雖然荷葉田田,暗香縷縷,但“沿著荷塘,是一條曲折的小煤屑路”,“白天也少人走”。寂寞無主,黃昏獨愁。只在朦朧月色之下,斑駁樹影之中,荷塘才擺脫凋敝,“像亭亭的舞女的裙”,“出浴的美人”,撞入和撕扯人們的想象空間。

沉寂百年之後,荒島終為時代曙光所喚醒。在春回大地萬物復甦之季,清華師生大同爰躋無問西東,用自己的雙手為荒島拂塵梳妝,賦予了新生。

今天,徜徉於荷塘之畔,漫步在亭榭之間,波光粼粼菡萏妍妍;楊柳依依草色入簾。地上芳草鬱,空中舞紙鳶;黃鸝鳴翠柳,水中並蒂蓮。童子嬉戲廊下,釣者羨魚池邊;山頂書聲琅琅,身旁咖啡飄香。寫生少年專心致志,傾情白首琴瑟璧聯。小橋划水剪荷花,兩岸西風暈晚霞。興衰榮辱隨夢去,無緣日月我自開。

古往今來,荷花被賦予了太多的文化寓意和精神內涵。這不僅因為荷花清純豔麗千嬌百媚,還在於她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超凡脫俗不可褻玩。我嘗驚詫於荷花有蟄伏千年依然綻放的頑強生命力。她不僅是花中尤物,也創造了生命物種的奇蹟。曾經滄海巨浪滔天,況乎半塘汙泥濁水!正是於舉世混濁之中,其保持了獨善其身清淨無染,才使得這個世界又增添了一抹亮色,增加了一道風景,增多了一絲希望。正如毛姆所言,滿地都是六便士,我卻抬頭看見了月亮。

實際上,月下的綻放,才真正避棄了光環與汙垢、浮躁與喧囂、榮華與苦難、塵俗與煩惱,致虛極守靜篤,走近了恬淡無為的生命本原。恍然間,我想起“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的陶靖節,想起了“素手把芙蓉,虛步躡太清”的李青蓮,也想起了東坡居士月下賞荷的掌故,便自覺悟出心境、引為知己了。

菰蒲無邊水茫茫,荷花夜開風露香。漸見燈明出遠寺,更待月黑看湖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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