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美人(民間故事)

美人之謎

江南古城,有爿“黎明花店”,此店規模不大,卻顧客盈門;此店不僅有各種奇花異草,更有一位引入注目的美人端坐在店堂賬臺上。

這女人姓冷名玉音,出身於教授之家,是花店會計。她平時懶於打扮,卻偏偏有一種優雅的風度和高貴的氣質,顯得冰清玉潔、超凡脫俗。因為她平時不苟言笑,冷若冰霜,所以大家都稱她“冷美人”。

冷美人今年已三十出頭,她的丈夫名叫戈海元,是躍進無線電廠的裝配工,是個體態粗壯、左眼眉梢上有道怕人刀疤的醜漢。但戈海元相貌雖醜,心腸卻特別善良,所以他倆結合以後,雖無花前月下、卿卿我我的甜蜜生活,卻也和和睦睦。冷美人從心裡覺得,戈海元是個好人,作為丈夫,是無可指摘的。然而,冷美人自己也說不清楚,她對戈海元怎麼一也激不起愛的衝動,她似乎有滿腹哀怨和隱痛,有時,她還會從睡夢中哭醒。店裡細心的人常會發現:當店堂偶有空閒的時候,冷美人便獨自坐在賬桌邊,手託香腮,默默發呆;有時,還淚光閃閃,輕聲嘆息。

冷美人已經有了一個女孩,這女孩不隨父姓,卻隨母姓,取名“盼盼”。盼盼雖說已經十歲了,可是連話也不會說,見了生人會像只小老鼠一樣逃得無影無蹤。冷美人為什麼給孩子取這個名字呢?“盼盼”,冷美人在盼望誰呢?

黎明花店經理,是位腰圓體壯、性格直爽、心地善良的老太,人稱“河馬老太”,她對名門出身的冷美人始終另眼相看。冷美人作為一個財會人員,工作任勞任怨,賬目清清楚楚。河馬老太年歲老了'想呈報上級,推薦冷美人作為自己的接班人,可偏偏就在這時候,冷美人神秘地失蹤了。

冷美人一失蹤,急壞了河馬老太,她沒等下班,就冒著濛濛細雨摸到冷美人的家裡。爬上那又陡又窄的樓梯,推開房門,只見冷美人的丈夫戈海元和女兒正在吃晚飯。戈海元見河馬老太進來,只微微點了一下頭,讓了讓座,答了幾句,就自顧低頭扒飯。放下飯碗後,又忙著去焊焊接接、敲敲打打,幹私活去了。而冷美人的女兒盼盼,見了河馬老太就一閃身逃進裡屋,再也不露面了。

河馬老太被撇在一旁,好生沒趣,只得站起身來告辭。戈海元這才放下手裡的電焊工具,結結巴巴地說:“三天後她會回來的。”河馬老太問:“她哪去了?”“不知道。”

戈海元沒有說謊,他確實不知道妻子哪去了。

冷美人只對戈海元說了~聲“三天後回來”,就離開家門,乘上輪船,又坐汽車,再沿著鄉間小道,步行十餘里,一路風塵,來到當年上山下鄉的故土。她急急走到一片荒涼的野樹林子裡,辨別了一下方向,似乎已找不到她所要尋找的東西,突然她撲倒在一處已被雨水沖刷得坑坑窪窪的黃土上,大哭起來。哭了一會,她在旁邊的青石縫裡,發現一株尺把來高、細瘦得快枯萎的松樹苗。她像發現了奇珍異寶一般,把它緊緊攬在懷裡,發狂似的吻它,淚水竟像斷了線的珍珠滴在樹苗上。流了一會淚,她把小松苗輕輕挖了出來,又從那坑坑窪窪處捧了一兜黃土,用白紗巾裹著,然後走遍縣城,才覓到一隻白瓷花盆,把小松苗栽在花

盆內,一路捧著,冒著濛濛細雨,在離家後的第三天傍晚,乘坐晚班輪船匆匆忙忙趕回來了。

只見她身上那件蓮青色風衣下襬濺滿了點點泥漿,一雙乳白色的麂皮皮鞋成了泥鞋,兩眼紅腫,神情哀傷,拖著疲乏的腳!步,搖搖晃晃地走進那陰暗潮溼、破舊不堪的簡易樓房。她淡淡地對戈海元說了聲:“我回來了。”戈海元抬眼看看她,也沒追問她到哪兒去了,只說了一句:“你吃力了,去休息吧。”

冷美人望望面容憔悴的戈海元,輕輕嘆了一口氣,她沒有馬上去休息,卻鄭重其事地把栽著小松苗的花盆放到陽臺上。

從此,冷美人幾乎把全部業餘時間都撲在那株小松苗上,每天澆灌,細心照料,痴痴地望著它,似乎在盼望它有朝一日開口說話。小松苗也好像頗解人意,躥出碧綠的針葉,越發挺拔變壯了。

有天,冷美人還未下班,突然天空中烏雲密佈,狂風大作,飛沙走石,麻桿子雨直下得對面看不清人。冷美人想起小松苗還放在陽臺上,趕緊奪門而出,直奔家去。她氣喘吁吁地剛來到樓下,只聽“哐當”一聲,狂風吹開陽臺門,把白瓷花盆撞跌下來,摔成了碎片,小松苗連根砸斷了。冷美人頓時臉色慘白,像丟了魂似的呆呆地站著,任憑風吹雨打。

過了一會,她收拾起小松苗瓷盆的“殘骸”,走上樓去,見戈海元正坐在家裡,專心地在焊接線路板,女兒盼盼偎在他的身旁,已經睡著了。

冷美人見這麼一個大活人在家中,競不知道關好陽臺門,不知道照看一下花盆,頓時心頭湧起一陣哀怨。但她沒有大吵大鬧,只是咬著下唇,抱起女兒,默默地走進臥室。

第二天,連晚飯也沒吃,冷美人就帶了女兒回孃家去了.

冷美人為啥千里迢迢到她當年插隊的地方去弄來這麼一株小松苗?而且那小松苗跌壞了,會如此哀怨呢?這真是個謎。

野林孤墳

原來這株小松苗是冷美人情人的象徵。說到冷美人的情人,故事還得追溯到十年前。

冷美人冷月英的情人叫阿松。十年前,在圍湖造田突擊隊中,阿松赤著膊,袒露著結實的肌肉,在北方的數九寒天裡,揮舞大鍬,幹勁沖天,一身男子漢的剛強氣質。

突擊隊日夜奮戰了兩個多月,在寬闊的映山湖一角,終於用石塊壘起了長長的圩岸。身穿軍裝的縣委書記親臨祝賀,揮筆題了“反修大壩”四個大字,並令石匠刻上石碑,以作永久的紀念。

不料,石碑尚未刻好,這道石壩已在坍塌。阿松大吼一聲,棉衣沒脫便跳進冰水裡,決心用身子擋住缺口。他向大家一揮手:“戰友們,上!考驗我們的時候來到了!”可是,站在湖岸上的戰友誰也沒有跟著跳下去。阿松渾身上下凍僵了,才被老鄉們七手八腳拖上來。

這件事,在知青中傳為笑談,稱他為“當代的堂·吉訶德”。然而就是通過這件事,冷玉音卻暗暗對這位失敗的英雄滋生出愛慕之情。

那時候,村裡太窮,沒有好房子,男女知青分成兩組,分別住在南北兩間墳堂屋裡。死氣沉沉的墳堂屋自打住進了年輕人'頓時充滿了青春的活力,歌聲不斷,笑聲不絕。

但沒幾年,歌聲、笑聲就漸漸沉寂了下來。又過幾年,像潮水似湧來的知識青年,託人情、鋪路子,一個個走了。最後,男知青裡就剩下阿松光棍一條。他根正苗紅,幹起活來又捨得豁出命來,是縣委書記親自樹立的“紮根典型”。為了捍衛上山下鄉的偉大成果,誰也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韙,把這先進典型連根拔起。女知青中也跑剩了冷玉音“小姑獨處”,她的情況正好相反夕是反動藝術權威的子女,身體嬌嫩,卻又自命清高,不能和貧下中農打成一片,還需繼續改造世界觀,所以被打入了另冊。

命運就這樣捉弄人,一個紅得發紫,一個黑得發臭,空蕩蕩的墳堂屋裡就只剩下了他們兩人。

哪個少女不懷春,哪個少男不鍾情,何況是朝夕相處,惺惺相惜。漸漸地,他倆口糧稱在一起了,自留地連成一片了,一日三餐一起煮、同桌吃,感情上的依戀導致了肉體上的結合。

那是在遠離山村的野樹林子裡,冷玉音把最珍貴的貞操交給了愛慕已久的阿松。她躺在散發著清香的芳草地上,枕著阿松結實的胸脯,傾聽他心臟有力的搏擊聲,阿松輕輕撫弄她披散的秀髮,他倆心中都充溢著難以言表的激情。在冷玉音眼中,阿松是天底下最勇敢、最英俊的男子;在阿松眼中,冷玉音是世界上最溫柔、最漂亮的姑娘。他倆的結合應該是完美的、幸福的,為什麼他倆就不能掌握自己的命運?他們不肯去公社革委會領結婚證書,因為這樣做就意味著截斷了返回城市的道路,一輩子要留在這窮鄉僻壤,背朝青天臉朝黃土了。

他們不甘心,他們連做夢也經常在想城市裡金碧輝煌的大劇場、平滑如鏡的柏油馬路。

機會終於來了!公安部門要招收一批武裝警察,生產隊長把阿松推薦了上去,大隊、公社一路綠燈,都蓋上了公章。不料就在發出調令的前夕,縣委書記親筆劃去阿松的大名,讓自己的兒子頂替了上去。

阿鬆氣壞了,他抱了一大摞錦旗、獎狀直闖縣委書記的府邸。“啪——”把錦旗、獎狀都甩到書記的桌前,並掏出紅本本,把縣委書記大公子的劣跡一樁樁、一件件攤在書記面前,並聲明:要是三天之內不給他發調令,他將這些材料寫成大字報,張貼在縣委大院的門口。他這一著棋,是夠厲害的。

縣委書記微微一笑,說:“年輕人,不要衝動嘛,我給公安局通個電話,讓他們再增加一個名額不就行啦!”接著他就到裡間打了電話。過了一會,突然書記的大公子帶領全副武裝的民警趕來,不由分說把阿松繩捆索綁押進了看守所。

阿松被押後,不審問,不判刑,每天一頓毒打,打得皮開肉綻,但他咬著牙不肯認個“錯”字。有一天,趁著全縣軍民開會之機,阿松擼下手錶,買通一個看守,逃了出來,藏在對湖的知青農場車庫裡。

晚上,一個尖下巴小夥子,偷偷地把冷玉音接過湖去。

冷玉音走進車庫,只見滿屋子煙霧騰騰,方桌上杯盤狼藉,門口一隻滿是血汙的金毛大公雞在撲騰蹦跳。原來這些哥兒們在歃血為盟,結成生死兄弟,打頭的是阿松,他們一共八個人,準備遠走高飛。阿松要冷玉音來,是為了對她說一句話:“我要是能混出個人樣來,就接你過去!”並且端起一盅山芋幹酒,要冷玉音當眾喝下去,表示願意永遠等他。

這幾天,冷玉音常常噁心、厭食、四肢睏乏,懷疑自己有了身孕,但她望著阿松期待的目光,還是把山芋幹酒一飲而盡。

冷玉音沒把懷孕的事告訴阿松,免得他遠隔千山萬水牽心掛腸。臨別的時候,冷玉音抹下她父親留下的唯一遺物——金殼懷錶,用顫抖的雙手把金錶捧給阿松,好似捧出自己一顆熱撲撲的心。

天亮之前,阿松帶了這幫亡命兄弟繞道縣城,砸碎了縣委書記家一排玻璃窗,隨後揚長而去。

第二天,全縣張貼了通緝令,公安局成立專案組,負責人就是縣委書記的那位大公子。

大公子一趟趟找冷玉音談心,名義上是做知情人工作'實際上早就看上了她。他一踏進墳堂屋,就坐在床沿上,兩隻骨碌碌的老鼠眼睛盯住了冷玉音豐滿的胸脯,露出不懷好意的奸笑。接著,他開出了條件,說只要冷玉音嫁給他,就可以脫了干係。冷玉音氣得渾身發抖,還沒等對方把話講完,便衝出了墳堂屋。

一個孤苦伶仃的弱女子,能到哪裡去棲身呢?冷玉音不知不覺又來到野樹林子裡,剛在大青石上坐下,身後突然閃出個人影來。一看,竟是那天接她過湖的尖下巴小夥子。

冷玉音吃驚地問:“咦,你怎麼會在這裡?”

“我不敢進村去,守了你三天啦!”小夥子說,“松哥要我還你這掛錶!”

冷玉音見到掛錶,心裡一沉,忙問:“阿松怎樣了?”

小夥子哽咽說:“松哥他……”

原來他們八個人歷盡艱險,到達南方邊境已身無分文'他們決定偷渡過海。尖下巴小夥子望著洶湧的海浪,膽怯了’想要返回家鄉。阿松並不阻攔,取出懷錶,叫他交還給冷玉音。

餘下的七個人在泅渡時,被邊防部隊發現了,隨著槍響,兩條大狼犬緊緊追趕他們。眼看狼犬追到了身後,阿松突然一個魚躍回過身來,揚起雙臂把兩條狼犬攔腰夾住了。漸漸地,阿松和狼犬一起沉進了茫茫的大海,周圍漾起一片血水。

沒等尖下巴說完,冷玉音便暈了過去,醒來後,她沒有放聲大哭,只是呆呆地坐著。尖下巴小夥子走後,她還在野樹林子裡坐了很久很久。她把金燦燦的懷錶仔仔細細擦拭一遍,上足了發條,用潔白的手絹包好。然後,她在為阿松獻出貞操的地方,用手指挖土,挖得指甲都出了血,才挖了個深坑,她在坑底鋪上鮮花,放下金錶,蓋上黃土。又挖了一株小松樹,移栽到了墳頭上。然後雙膝跪下,抱著小松樹,放聲痛哭起來。

阿松死後,他那音容笑貌一直在冷玉音的眼前飄悠,她肚子裡小生命的蠕動也一一天比一天激烈。那年秋天,連日細雨飄灑,天一直陰沉沉的,冷玉音孤零零地住在那又漏又溼的破屋裡。這天天快亮時,她突然感到腹痛如絞,她明白那小生命要出世了。她不願驚動鄉鄰,便忍著痛摸索著走出門,一腳高、一腳低艱難地朝前走著。腹痛一陣緊似一陣,痛得她天旋地轉,冷汗直流,她用一塊手絹塞進嘴裡,拼命地咬住。她心裡說:死也要死在她第一次與阿松幽會的野樹林裡。她終於翻過了亂石崗,走出映山湖,遠遠望見了埋藏阿松的野樹林。 望見那片曾經把貞操獻給阿松的野樹林,她陡然增添了神奇的力量,跌跌撞撞衝到阿松的墳前。她儘管倒在墳前,再也站不起來,但卻感到心中分外寧靜和幸福。她覺得自己找到了最好的歸宿,她在等候自己生命中最後時刻的到來。

一陣揪心的疼痛,使冷玉音昏迷了過去,可她還在輕輕地呼喚著:“阿松!阿松!”她似乎看到阿松向她走來了,把她抱上了小船,送進縣醫院。

等小孩生下後她才知道,救她的男人不是阿松,而是放鴨倌戈海元。

出院以後,她和孩子就在戈海元的鴨寮裡住下了,而戈海元自己卻蜷縮在拉上沙灘的趕鴨船裡。她產後虛弱,戈海元就為她捕魚、摸蟹,把最後一點細糧也省給她吃。她不下奶,戈海元:抱著孩子一家家去求奶。不久,她終於和戈海元生活在一起了。

回古城後,冷月英雖然和戈海元一直和睦相處,但她怎麼也忘不了阿松,而且幾乎每天夢中都和阿松在一起。在阿松遇難十週年時,冷玉音決定去那遙遠的野樹林,到阿松的孤墳上去祭奠祭奠。墳已被雨水沖塌,以前移栽的松樹也被老鄉當作亂柴砍去,可是冷月英卻發現了青石縫中有一株松苗。她認定這是阿松在天之靈知道她要來,特意幻化出來的,於是,她便把它捧了回來。誰知卻因戈海元太麻木,小松苗折斷了,她唯一的精神寄託又化成了煙雲。一氣之下,她走丁。

黃泉人歸

可冷玉音走出家門,又躊躇了,她對同床異夢的戈海元’既同情又失望。戈海元上過科技大學,他利用業餘時間'從垃圾堆裡撿來廢料,搗搗鼓鼓設計出一種新型的電子娃娃'可廠方卻不屑一顧。後來被橫塘鄉一家鄉辦玩具廠看中了,匯來三千元獎金'不料就此惹下大禍,廠長下令追回獎金,還把戈海元作為盜竊分子通報全廠。冷玉音咽不下這口氣,鼓動戈海元上告,可這個窩囊丈夫一封信未寫成,又鑽進了廢料堆裡。冷玉音問他,他只有一句話:“告狀太花時間,有這工夫,我還能搞點新玩意兒出來。”冷玉音聽了,啼笑皆非。她想:這事兒倘若換了阿松,豈肯罷休?冷月英和繼母的關係是極其疏遠的,下鄉時很少通信,回城後也少來往。真不知這次回家會見到繼母什麼樣的面孔。

冷月英帶著女兒來到繼母住的那座花園洋房,猶豫了片刻,才按響了門鈴。來開門的正是繼母,出乎她意外'繼母見了叫先是微微一怔,接著甜甜一笑:“喲,是阿玉啊,巧了'我正要叫小璋去找你呢!”冷玉音知道繼母是甜在嘴上,開門見山地說:“媽,我想回家來住兩天,可以嗎?”

“瞧你說到哪裡去了,自己家裡有啥不可以!”邊說邊伸手挽住盼盼,更加親熱地說,“阿玉,瞧你又瘦多了,臉色也不好,索性搬來一起住吧,盼盼也有個照顧…… ”

繼母一反常態,倒使冷玉音滿腹狐疑,百思不得其解。正在這時,那個叫小璋的異母兄弟奔下樓來,送上一封信:“阿姐,你的信,香港來的!”

冷玉音的目光落到信封上,看到那熟悉的字跡,臉色陡然慘白:“啊一 一是他?”天啊,竟會是阿松!他明明在十年前葬身海底,怎麼又會來信呢?

冷玉音手指抖動得不聽使喚,她抖抖索索抽出信紙,一看上面寫著的“親愛的音音”,便失聲痛哭了起來。

繼母馬上把樓上最好的兩間朝南地板房讓了出來,她把兒子準備結婚的用品全擺上了。

晚上,冷玉音靠在席夢思床上,把阿松的信讀了一遍又一遍,眼淚像斷線的珍珠,“巴嗒巴嗒”落在信箋上。

阿松告訴她,他沒有忘記當年的諾言:“我要是能混出個人樣來,就接你過去!”如今他已開了一家實力雄厚的大公司,將駕著金馬車來到她的身旁…

盼望了整整十年,終算被她盼到了阿松的音訊。冷玉音第一次發覺,她活了半輩子競沒有一個知心朋友,她那心靈的門戶,對任何人都是關閉的,唯有對阿松敞開。

冷玉音看看身旁的女兒盼盼,盼盼伏在枕頭上已經睡了,垂下細長的眼睫,落下兩條陰影。女兒的臉型酷似阿松,寬闊的前額,緊抿的嘴巴,尤其這雙眼睛。

冷玉音一把把盼盼攬在懷裡,一邊狂吻著,一邊告訴女兒:“盼盼”你爸爸要回來了!你爸爸要回來了!”

盼盼被弄醒來'她~臉驚恐地瞪大了眼睛望著這個發瘋的母親。冷玉音此刻哪會注意到女兒的驚愕,她恨不得立即插翅飛到阿松的身邊。幾天後,當她得知阿松已到廣州,便把女兒留在繼母家裡,自己立即乘飛機趕了過去。 她終於見到了日思夜想的情人。阿松披著一件米色風衣,一身筆挺的白嗶嘰西裝,闊邊太陽鏡,鑽戒、金錶,一副港商闊佬派頭。他發福了,頭髮雖已開始謝頂,卻是滿面紅光,在他身上再也找不到當年窮知青的絲毫影子了。

阿松一見冷玉音,立即叫了一輛銀灰色豪華轎車,兩人直往郊外一家僻靜的賓館而去。

兩人踏進房間,阿松把冷玉音按在臨窗的沙發上,眯起眼打量著她,說:“十年了,歷盡滄桑,我倆終於又在一起。音音,你一點兒沒有變,還是這樣漂亮,莫非吃了長生不老的神丹妙藥?”

冷玉音輕輕揉擦著睏倦的眼睛,嘴裡說了聲“老嘍”,兩眼盯著阿松,等待著他撲到她身上,發瘋似的吻她,就像當年野樹林裡一樣,吻得她喘不過氣來。

可是阿松沒有吻她,而是直起身子,走到落地窗旁,眺望著遠處,點了一支雪茄,漫不經心地問道:“音音,聽說你已結婚,有了孩子。那丈夫怎麼樣?聽說是個普通工人……“說著嘴邊掛著一絲譏諷的微笑。

這時候提起戈海元,冷玉音心中真不舒服。她撩起眼皮反問了句:“阿松,你呢?”

“唉!”阿松一聲長嘆,“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香港的美人兒是不少,而且各式各樣的都有,可是我心中只有你……她們即使是貌似天仙,我也看作是夜叉惡鬼。”“瞧你的嘴巴,還是這樣的尖刻。”冷玉音嘴裡這麼說,心裡還是挺舒服的。

“喏,你看。”阿松為了證實自己忠貞不渝,從票夾中取出一幀冷玉音的照片,邊角已經磨爛了,“就是這幀小照,伴隨我度過寂寞的長宵,安慰我孤獨的靈魂。”

“你至今還沒成家?”阿松憂傷地點點頭。

冷玉音嘆了,口氣,然後轉過話題,問起阿松當年偷渡的情況。

一提這事,阿松立即像十年前那樣眉飛色舞,帶著幾分炫耀的口氣說:“音音,你知道,我在農村養過狗,摸透了狗的脾氣。狗也會游泳,而且遊得很快,它們的鼻子特別嬌貴,最怕淹到水裡。而我卻擅長扎猛子,於是我就運用‘以我之長,攻其所短’的戰術,夾住狼犬的身子,拼命壓到水裡。這樣,矛盾的對立面就相互轉化了,狼犬的優勢變成了劣勢……”

“那你到了香港,怎麼也不給我報個信?”

“我還沒有混出個人樣來呀!再說,也怕連累了你。現在太晚了嗎?”冷玉音深深嘆了口氣,說:“晚了。”

“唉,是我害苦了你。”阿松把菸蒂扔進痰盂,珍惜地把那幀照片仍舊夾進票夾,,站起來極有禮貌地說,“你一路上辛苦了,早點休息吧!”說完,便躬身退了出去。

一連三天,阿松沒有露面,冷玉音獨守空房。

這天,阿松來了。他買來兩張車票,說廣交會上沒有談成生意,想回家鄉看看,沿途欣賞欣賞內地的風光。

他們乘坐的是軟臥包房,兩人都是下鋪。這趟車很擠,可是直到開車時刻,包房上鋪的兩個旅客還沒趕到。阿松說:“正好,讓我們獨佔一間。”

冷玉音說:“也許,他們在下一站上來。”

正說著,“吱,,一聲滑門拉開了,進來的卻是女列車員,她掃了一眼兩個空著的上鋪,又查看了票板,嘴裡嘀咕著,走出門去。阿松向她打聽餐車在哪一節,也跟了出去。

不一會,阿松抱著一堆燒雞、蛋糕、滷菜、香檳酒回來。冷玉音不會喝酒,但又不忍謝絕阿松的一再相勸,就喝了兩小杯。阿松端起酒瓶子,一邊喝,一邊繪聲繪色地講他在香港的歷險記,這些故事比他偷渡時和警犬搏鬥更要驚心動魄。

“哈哈,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回松得意洋洋地抖動著二郎腿,“要是不像唐僧那樣歷盡九九八十一難,我怎能在西天修得正果?”他拿出一疊彩照來:有他的公司,有他的公館,有他的海邊小別墅,有他的汽車......

夜已深了,窗外閃過星星點點的燈火。此時,他們的兩個上鋪還空著,看來不會有旅客來了。

阿松拉上滑門,上了插銷,按住冷玉音的雙肩,無限深情地凝視著她的眼睛:“音音,這世界只剩下我和……你了。”

冷玉音聽了這話,眼前頓時浮現出那個不知在夢中出現過多少回的野樹林,阿松的聲音還是那樣的柔情脈脈,還像十年前那樣真摯、甜蜜。冷玉音沉醉了。她輕輕合上眼睛,好似又回到一了十年前,躺在柔軟的芳草地上,她久已乾枯的心田,終於得到了甘霖的滋潤。

冷玉音醒得很晚,一種幸福和滿足感,讓她覺得渾身酥軟,陽光照到了窗前,火車還在風馳電掣地奔向前方,她還在細細回味著夜間的柔情蜜愛。這是夢嗎?這不是做夢,確確實實是死去十年的阿松又復活了。冷玉音不稀罕他是大老闆,為她打造金馬車,即使是身無分文的窮光蛋,冷玉音也會毫不遲疑跟他走到天涯海角。好像在哪本書上看過,“親愛的,什麼時候需要我的生命,來,拿去就是。”冷玉音覺得這句話說出了她的心聲。從今以後,她要和阿松相守在一起,天崩地裂、雷打火燒,也不能把她和阿松分開。

阿松早就起身了,不在房裡,冷玉音擔心列車員拉門進來看出破綻,趕緊穿衣起身。阿松的上衣還掛在衣帽鉤上,玉音怕他早晨受涼,搭在臂上,想給阿松送去。

走到門口,“嗒啷”一響,從阿松的上衣口袋裡掉下四枚銅牌,冷玉音撿起一看,這銅牌不是用來換取車票的嗎?冷玉音環顧上下四個鋪位,頓然明白了:原來阿松預先買了四張臥鋪票,難怪上鋪始終空著。

阿松為什麼要對自己這樣用心計呢?十年前,自己不早就是阿松的人了?冷玉音心裡微微有些不快,覺得好像被人偷去了最珍貴的東西一樣。

兩個男人

過了半個多月,冷玉音才去黎明花店上班。河馬老太張著半尺來闊的大嘴巴驚叫起來:“喲,你怎麼又不告而別?你知道不知道,你男人病得死去活來。橫塘有個姑娘天天打電話來,問你到底去了哪裡。”

“啊!”冷玉音這才意識到,她還有一個合法丈夫。第二天,她就趕到橫塘去了。等她走進戈海元養病的房裡,只見一個姑娘坐在她丈夫床前,在暗暗擦眼淚。

這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呀?原來,那天玉音帶了盼盼離家後,戈海元一人在家苦幹了一個通宵,等到紅日高照時,他才歇手。他直起腰,剛想歇會兒,猛地想起.今天是盼盼的十週歲生日,他趕緊下樓去買生日蛋糕。他走到樓梯口,感到有點頭暈,但仍大步向食品公司走去。等他買了蛋糕,已日頭正中了,他疾步朝家裡走去,不料走到樓前,腳下一滑,栽倒在地,腦袋重重地砸在階沿上,立即人事不省了。

鄰居們把他送進醫院,經診斷是心力交瘁,加上飢餓疲勞,病勢十分危急。廠方說戈海元幹私活,搞資本主義才累垮身體,咎由自取,不但醫藥費不予報銷,住院期間還停發工資。

這時,人群裡走出一位臉色微黑、柳眉大眼的姑娘。此人,就是富有傳奇色彩的農民企業家楊雲俠。一年前,她極有魄力地買下了電子玩具的發明專利權,如今是“貝貝玩具公司”的經理。她揮手叫了輛銀灰色豪華轎車,接了戈海元,直往橫塘而去。

冷玉音聽說丈夫為了給女兒買生日蛋糕險乎喪命,她的心顫抖了。作為親生母親,她早把女兒的生日忘得一千二淨'而他,一個後父卻牢牢記著。 股感激、愧疚之情,促使冷月英搶步上前。撩開紗帳,只見戈海元直挺挺地躺在床上,臉如蠟紙,眼窩深陷,痛苦地呻吟著,聲音十分急促,冷玉音不由得失聲哭泣起來了。

“嫂子,”那姑娘輕輕勸慰著,“戈師傅已脫離了危險期。剛來時才嚇人呢!鄉黨委老書記也守在他的床前'下命令要不惜一切代價,把他搶救過來。現在已經好多了,就是想念嫂子和孩子。”

這時床上發出了輕微的夢囈:“玉音,盼盼十歲的生日'別忘了……蛋糕。”冷玉音心抖了。

戈海元呻吟著說:“玉音,我要他們別告訴你,你怎麼趕來了?盼盼呢?”

冷玉音坐到了他的身邊:“盼盼沒有來。下回,我一定帶她來看你。”

“別……別……路太遠。”戈海元努力想抬起身子。冷玉音趕緊按住了他:“痛得很厲害嗎?”

“我……沒什麼,”戈海元牽動嘴角,費力地笑了笑,“只是可惜了……那大蛋糕……”

“蛋糕,我回去給盼盼買。”冷玉音聲音哽咽著,淚水滴到了戈海元的手臂上。

這一夜明月皎皎,冷玉音就跟那個農村姑娘合睡在一張鋪上。冷玉音知道她就是鼎鼎大名的楊雲俠後,直稱讚她,可楊雲俠說:“我有什麼能耐啊!要沒有戈師傅,就沒有公司的今天。

就憑這一條,我們公司養他一輩子都不為過,我侍候他一生一世,也心甘情願……”大概她意識到說漏了嘴,豐腴的臉上“倏”地漲起了紅潮。她往冷玉音身上一一靠,輕輕地說:“嫂子,你真福氣!談談你們的羅曼史吧!”

冷玉音不由長嘆一聲,便把她和戈海元結合的經過告訴了楊雲俠。

第二天,冷玉音從橫塘回來,沒有去繼母家,直接回到那好些日子沒人居住的簡易樓房裡,她坐在床沿上,望著積滿灰塵的房間,呆呆地沉思著。想著前段時間,阿松帶她去會客、赴宴,要她穿上袒胸露肩的時裝,戴上珠光寶氣的首飾,甚至抹唇膏、塗眼圈,還堂而皇之給人介紹說:“這是我的太太。”冷玉音平時雖然最討厭這種惡俗的打扮,對這種社交場上的應酬、寒暄也很不習慣,但是一碰到阿松哀求的目光,她就屈服了。為了阿松,她不厭其煩地學會這一切,並且強打笑容奉陪到底。

阿松住在古城最豪華的賓館裡,經常要冷玉音去幽會。儘管當她經過服務檯時,總是滿臉通紅,緊張得氣都透不出來,但是隻要阿松一個電話,幾句甜言蜜語,哪怕是刀山火海、陰曹地府,她也會跳進去,她沒有力量拒絕阿松的任何要求。

有天太晚了,阿松喝了酒,來到她繼母家中,坐在她房裡不肯走,還當著盼盼的面,對她做出親暱的動作,無論她怎樣苦苦哀求,阿松都不肯放過她,還是在她房裡住了一夜。

第二天,冷玉音瞞了阿松,去橫塘探望她的合法丈夫。她陪伴戈海元整整一天,幫他擦身子,她想盡到一點妻子的責任。但返回古城後,她又要在燈紅酒綠的交際場上扮演阿松“太太”的角色。一個女人,要周旋在兩個男人之間,要以不同的面目出現,真難啊!冷月英在體力上勞累不堪,在心理上也忍受不住,如何能改變這樣的局面呢?

這天,冷玉音帶了女兒從橫塘回來,一進那簡易樓房的房間裡,發現阿松竟坐在那兒,似乎已等得極不耐煩了。近日來,冷玉音見他心情不好,處處順從他,夜深了,也不敢催促他返回賓館。她只求討得阿松的歡心,順從地和阿松上床睡覺了。

睡夢中,冷玉音彷彿發覺房裡有點動靜,接著有人躡手躡腳摸到床上來,她的心幾乎跳到喉嚨口,驚慌地問:“誰?”

“我。瞎,還是把你吵醒了。”冷玉音已聽出是戈海元的聲音,她恐懼地往裡縮成一團。就在她不知如何是好時,突然“啪”一聲,房間裡的燈拉亮了。

拍賣女奴

戈海元往床上一看,駭得叫了起來。他見妻子身旁竟躺著一個光了身的男人,正是這個男人拉亮了電燈,而且攢起眉峰,滿面惱怒地瞪住了他。

戈海元站在床前,像遭到雷擊似的僵立不動,他兩隻拳頭捏得“咯咯”響,兩眼噴火,眉毛上那道怕人的刀疤幾乎滲出血來。

冷玉音駭得急叫道:“海元,你不能碰他!”一聽妻子說出這話,更激起了他的氣憤,他撲到床上,一把把那光身子男人提了起來。

阿松似乎對應付這種場面很有經驗,他不驚不慌,竟然露出潔白的牙齒,微微一笑:“朋友,別衝動,容許我自我介紹一下,我就是盼盼的親生父親……”

一聽這話,戈海元呆住了,舉起的鐵拳慢慢地放了下來。阿松急忙披上外衣,點燃一支雪茄煙,擺開了從容談判的架勢,說:“在這種情況下,和我的‘繼承者’——閣下認識,實在不恭之至。

既然在這床上給你抓到了,我還有什麼話說。認啦!閣下爽爽快快開個價吧!”

戈海元莫名其妙地問:“開價?”

阿松噴了一口煙,說:“哈,你這小子裝啥糊塗!我是自投羅網的冤大頭,你儘可以狠狠地敲一下。怎麼樣,夠大方吧!”

聽了這話,冷玉音的心,好像被人猛地捏了一把。她好似成了古羅馬市場上的女奴,眼睜睜地看著賣主和買主在討價還價,把她當場拍賣。她怎麼落到了這樣的下場?奇恥大辱封住了她的喉嚨,使她開不出口,她甚至不敢抬起眼皮看一眼這兩個男子。

戈海元沒有開口,臉卻慘白得嚇人。

阿松見戈海元不出聲,便催道:“朋友,你想好沒有?只要你不太貪心的話,我會滿足你的。”

戈海元好不容易才從鼻孔裡噴出兩股粗氣,狠狠地橫了他一眼:“我什麼都不要!”

阿松大出意外,他“喔”了一聲:“怎麼,你是無代價轉讓羅?”

“這要看——”戈海元費力地嚥著唾沫,“我和你都應該尊重玉音自己的意願。”

冷玉音聽戈海元這麼說,不由心中湧起一股暖流,她眼含淚水,感激地望了他一眼。

阿松卻“哈哈哈”一陣狂笑,說:“這不是明擺著嗎,你親眼目睹她跟我睡在一起,完全是心甘情願的,該不是我強迫的吧!”他邊說邊揚起手臂,把冷玉音摟進了懷裡。

當著丈夫的面,冷玉音竟一點沒有掙扎,也不想掙扎。她覺得即使成為阿松腳下的奴隸,也是無比幸福的。阿松是她的主人,她只能俯首帖耳,不敢有任何的違拗。

她陶醉在阿松曖烘烘的懷抱裡,兩個男人在談些什麼,她再也聽不見了。突然,她發現身後有兩道雪亮的目光向她射來,驚得她身子直豎起來,回頭一望,原來是盼盼。

盼盼光著腳站在門邊,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瞪得大大的,死死地盯著冷玉音。冷玉音頓時感到背脊上一陣強烈的寒顫流遍全身,直穿腳底心。

盼盼出走

在兩個男人中間,冷玉音終於作出了抉擇:和阿松結合,是她夢寐以求的畢生心願;現在終於如願以償了。她好像越過茫茫無際的沼澤灘,雙腳終於踏上了堅實的土地上。但她所感到不安的是對不起戈海元,她感到欠了他太多太多的情,這輩子是償還不清了。

女人的心是敏感的。冷玉音兩次去橫塘,看到“貝貝玩具公司”經理楊雲俠對戈海元溫順體貼、一往情深。她心想;也許這個女人更適合做戈海元的妻子,他倆有共同的理想、共同的事業。她暗暗祝禱著,但願戈海元也有一個幸福美滿的新家庭。

解除婚約並沒有費什麼周折。只是戈海元在離婚書上簽字時,臉色灰白,兩頰抽搐,渾身顫抖不止。他瞪大了淚霧蒙嚨的眼睛,幾次都沒有找到簽字的地方。冷玉音看了心如刀絞'恨不得撲上前去,折斷筆桿。可是,她不能割捨朝思暮想的阿松'只得轉過身子,用手絹捂住了淚眼。

總算,這一切都過去了。剩下來的事,是她和阿松舉辦婚禮。冷玉音並不愛慕虛榮,但她堅持要把婚禮辦得熱熱鬧鬧。她要包下松鶴樓的“鴛鴦廳”,把當年一起插隊的哥們、姐們一一作請到,花店同事、三親六眷、左鄰右舍都要到場。她要請大家證,她跟阿松的婚姻是合法的、光明正大的,就此和過去的偷。晴生活徹底告別。她多麼渴望在明媚的陽光下,和自己心愛的男人佩戴著鮮紅的絹花肩並肩站在一起,迎接紛至沓來的賓客,堂堂正正地接受他們的祝賀。她是個女人,應該得到女人的一切權利:丈夫、孩子、美滿的家庭生活。

冷玉音從松鶴樓定了酒席回來,心裡感到甜蜜、踏實,只盼望婚期早早來到。

一不知怎麼,她又想起盼盼雪亮的目光,立刻不寒而慄。結婚那天,該把孩子放在哪裡呢?

一想到盼盼,她總覺得欠了她什麼。孩子至今不會說話,不像其他孩子那樣活潑、快樂,這與她這個做母親的有很大關係。

她覺得再不能對孩子這樣冷漠,應該給她更多的溫暖,於是特意繞到食品公司門市部,以最高昂的代價,買了一隻大蛋糕。

玉音拎了大蛋糕走到盼盼房裡,可房中空無一人,問鄰居,都說沒看見。她驚得手足無措,一籌莫展,忙給阿松掛電話,阿松在電話裡只回答了輕飄飄的三個字:“丟不了。”冷玉音懇求阿松回來一起尋找,阿松推說正在談一筆生意,分身不開。

冷玉音感到十分苦惱,她覺得要是弋海元在家中,決不會讓她一個人東跑西顛的,他一定比她還要著急。盼盼小時候多病多災,哪一次不是戈海元揹著翻山越嶺去找醫生。現在戈海元走了,她連個商量的人也沒有。 冷玉音又一次強烈地感到:她在世界上多麼孤單,她沒有一個朋友,沒有一個知己。

能找的地方都找遍了,還是不見盼盼的影子,冷玉音慌了,預感到盼盼肯定出了事。

當初懷盼盼的時候,在絕望中,她曾亂服了不少打胎藥,可胎兒沒打下,卻給這個柔弱的小生命留下了惡果,孩子一出世,就病魔纏身,迷迷痴痴。可現在,因為只顧忙著自己的離婚、結婚,把盼盼當作小狗小貓撇在一旁,太不關心啦!要是盼盼有什麼不幸,她也不想再活下去了。

冷玉音拖著疲憊不堪的腳步回到家裡,阿松已經睡著,發出安穩而又平靜的呼嚕聲。

看到阿松平靜地呼呼大睡,冷月音心裡陡然生出一絲希望:莫非盼盼已經找到了?她趕緊奔進盼盼的房中,只見床上還是空空的,被子折得方方稜稜,上面擱著繡花的小枕頭。一絲希望破滅了,冷玉音抱著小枕頭傷心地嚶嚶哭泣起來,一直哭到東方

發白。

天一亮,她沒去驚動仍在酣睡的阿松,決定再去尋找。才走下樓梯,她聽到有傳呼電話,趕緊慌亂地奔過去,一把抓起電話。

電話是戈海元從橫塘打來的,他萬分激動地說:“盼盼在我這裡,剛到。孩子摸黑在公路上走了整整一夜......”

玉音手捏聽筒,呆住了。這裡到橫塘,足有七八公里,盼盼這樣一個柔弱無知的小女孩,她是怎樣一步步地走下來的?冷玉音僅僅帶她去過一回,她又是怎麼認識這道路的?真是奇蹟!不可思議的奇蹟!

“玉音,盼盼開口說話啦!喊我‘爸爸,呢!”戈海元在電話裡說得又響亮又急促。果然,電話裡傳來了女兒稚嫩的聲音:“爸爸!”

冷玉音只覺得天旋地轉,心中已承受不下這巨大的喜悅。她緊緊地捧住聽筒,生怕掉落在地,會砸落了女兒的小生命。她對著話筒大喊道:“盼盼,媽媽給你買了大蛋糕,你喊一聲媽吧!”

“爸一一爸!”還是爸爸。冷玉音發呆了:莫非她摸黑走一夜,就為了喊聲“爸爸”?

歇斯底里

冷玉音把盼盼的下落告訴了阿松,可他卻長長地打了個呵欠,懶洋洋地說:“我早知道丟不了。要真是……”

玉音當然懂得阿松的“要真是’’是什麼意思,她知道阿松不喜歡這個女兒,看作是累贅。剛才,戈海元卻在電話裡懇求他們,把盼盼暫時留在他那兒,他一定好好照看。冷玉音徵求阿松對這事的意見,阿松聽了仰頭大笑道:“哈哈,真是天下第一·號大呆瓜!”他馬上興奮地跳下床鋪,“索性送給他就是羅!我還擔心難以脫手呢!”冷玉音覺得荒謬已極:“虧你想得出來,盼盼是我和你的女兒啊!”

“那有什麼,”他又把冷玉音攬在懷裡,連連地吻著,“我和你不算太老,何愁不能再生個活潑天真的小天使呢?像我這樣剛強,像你這樣漂亮。我們三位一體才能組成美滿的小家庭。噩夢醒來是早晨,我們嚮往的是明天,讓痛苦的昨天不留一點痕跡地流逝吧!我們將來的生活要像一支歡樂的歌,不要夾雜一個不協調的音符......”果然,阿松溫存的男中音像款款的清泉在耳畔流淌,密集的熱吻像雨滴似的落到了冷月音的臉上,冷玉音的心溶化了,她再也無法抗拒,只得默默同意了阿松的要求。

在整理盼盼的衣物時,冷月英音淚光盈盈,強忍住了抽噎。這些年來,盼盼的東西都是戈海元添置的。實際上,他早就又做爸爸又做媽媽了…

阿松見冷玉音呆呆沉思著,就挽起衣袖,幫忙整理:“快抓緊時間,免得夜長夢多,他中途變卦。”

他從盼盼的床底下拖出一隻重甸甸的木條箱,一腳掀翻,玩具掉了一地。突然他臉色煞 ,驚叫一聲:“啊,這是什麼?”

這是一個破爛的電子娃娃,是戈海元用廢棄的電子元件拼湊起來的,就因這項設計得到了三千元獎金,害得戈海元戴上了盜竊分子的帽子。

“對,就是它!就是這魔鬼打敗了我!”阿松竟會控制不住感情,全身瑟瑟打顫,歇斯底里大發作,捧著這破娃娃,捶胸頓足地乾嚎了起來。

開始,冷玉音被阿松像著了魔似的大發作驚呆了,聽了他的敘述才知道,阿松在香港開辦的公司,就是專做兒童玩具的生意。他經銷中國傳統玩具,引進各國的電動玩具、光學玩具、遙控玩具……買賣愈做愈大。可是最近,他卻被一種高智能的電子娃娃奪去了市場,一打昕,竟然是從內地銷人的。他這次從香港趕來,目的就在於摸清情況,研究對策。

他是個十分精明的生意人,順藤摸瓜,從廣州到古城,終於在橫塘小鎮上,找到這家雄心勃勃的玩具公司。公司還在初創階段,規模不大,設備不全,工人的工資更是低廉,阿松憑自己的經濟實力,完全可以把整個公司“吃”下來,變為他在內地的製造基地。偏偏他碰上了個不好纏的刺兒頭,那就是公司的女經理楊雲俠。這個女人狂妄至極,反過來竟要求阿松的公司在香港銷售產品,變為他們的銷售部。談判陷入了僵局。

真是祖宗有靈,“山窮水盡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原來設計高智能電子娃娃的人竟和他有著如此微妙的關係!阿松認為,從那天晚上在冷玉音房間裡的事,到戈海元順順當當地同冷玉音離婚的較量中,戈海元不過是個窩窩囊囊的蠢傢伙,他阿松可以不費吹灰之力,就能把他捏在自己的手掌心裡。到那時,只要使出這釜底抽薪的妙算,就不怕那個態度強硬的女經理不俯首就範!

想到這裡,阿松禁不住發瘋似的“哈哈”狂笑起來,笑得冷玉

音莫名其妙,膽顫心驚。

痴情無情

阿松權衡再三,已經胸有成竹。這時,冷玉音正在為盼盼縫衣服,他走過去,緊挨著她的身旁坐下,選擇了一個切人話題的最佳角度,柔聲地說:“音音,我想跟你一起到橫塘去,看看我倆的女兒。”

冷玉音聽到這話,感到十分意外,她捉摸不透他的態度為何如此變幻莫測。難道他回心轉意,對女兒又有了感情?

她抬起頭來,見他兩眼噙淚,懺悔地說:“我冷靜想想,把你們母女倆活活拆散,骨肉分離,也許有點......太殘酷了。”冷玉音感動了。她想:盼盼畢竟是他的親生骨肉,即使是養熟的小狗、小貓,丟棄了還捨不得呢!何況自己的孩子。於是又萌發出希望,她惴惴地問:“你不同意戈海元把盼盼領走?”

“不不,我哪能這樣自私呢?戈海元對這孩子是深有感情的。十年來,和孩子朝夕相處的是他,而不是我這名義上的父親。盼盼私自出走,在黑沉沉的公路上摸索了一夜,就為找他這個爸爸嘛!而我算什麼,我什麼時候盡過一點兒做父親的責任呢?”

阿松愈說感情愈激動,而不知怎麼,冷玉音卻想到十年前他痛哭流涕地控訴修正主義的毒害、感激涕零地歌頌革命路線的樣子,他到底要把盼盼怎樣安排呢?

冷玉音好像陷進了雲海霧罩之中,她茫然地問:“阿松,你心裡到底打什麼主意,痛痛快快攤出來吧!我把一切都交給你了,難道還能不依從嗎?”

“這……”阿松有些狼狽,心虛地避開了對方晶亮的目光,支支吾吾地說,“我、我……甚至認為,我倆離別十年,我把你從戈海元的身邊奪走,也是不道德的。音音,也許我和你都過於衝動了……”

冷玉音一聽這話,好似一瓢冷水朝她當頂澆下。她一把抓住了阿松的衣袖,急急地問:“你是說,我不該和戈海元離婚,我還應該去當他的妻子?你是......”

“戈海元愛你很深很深,也許比我深得多。”阿松的聲音緩慢又沉重,微微顫抖著,鐵石人兒也能被打動心腸,“音音,你太純潔了,我是進過大染缸的人,私生活並不像我自己表白的那樣纖塵不染,香港就是這樣的社會,有什麼辦法呢!我確實是一 ,配

不上你啊!”

玉音發瘋似的緊緊抱住他:“不不,你不是這樣的人!你是我的阿松,我瞭解你,信任你!難道你忘得了那墳堂屋、野樹林......”

墳堂屋?野樹林?阿松如五雷擊頂,頓然呆住了。確實,即使在他生命的最後一刻,他也不會忘懷那情那景,這是他一生中最美好的時光,恐怕今後也不會再有了。“啊,墳堂屋,野樹林......”

這一剎那,阿松甚至決定拋開自己骯髒的計劃,抱住自己心愛的人痛哭一場,讓淚水來沖刷他汙臭的心靈。但是,這個想法僅僅在他腦海裡一閃而過,使他啞然失笑。他已不是十年前的阿松,幾經浮沉,能爬到現在的地位,談何容易!笑話,豈能為了區區一個女人,壞了一世宏業?回想剛到香港時孑然一身、流落街頭的情景,他至今仍不寒而慄。難道還能再過那樣的生活嗎?

阿松感到自己的血肉之體化作了堅硬的岩石,無論是冷玉音的痴情,還是對往昔的懷戀,都不能動搖他實施計劃的決心。他深深地倒吸了口氣,淚水果真湧了出來:“音音,我在這世界上最最對不起的,只有一個人,便是你音音。我至今不是愛護你,還是在傷害你。你們原來一家生活得挺平靜,挺安寧'為何要在九泉之下冒出個‘我’來呢!我不忍心拆散你們,不忍心欺負老實巴交的戈海元同志,而是真心誠意想拉他一把。”

冷玉音驚訝地瞪大眼睛:“你想拉他一把?”“我想讓他到香港去,我可以為他提供最優越的條件。”

“海元決不會去香港當僱員。”

“留在內地也可以嘛!他幫助我設計產品,算我公司特聘的設計師,報酬一定高於現在的十倍。我馬上為你們造一棟花園洋房……”

“哦,,,冷玉音終於摸清了阿松的意圖,“為了讓海元服服帖帖受你驅使,你就可以把自己的老婆拱手讓人?”

“我們不是還沒結婚嗎?”阿松笑嘻嘻地望著冷月英,眼光不禁移到了她豐滿的胸脯上,“再說,你仍舊可以當我的情婦嘛!”

“情婦?”冷玉音聽到這兩個字,好似萬箭刺穿了心肺。她等候了整整十年,朝朝暮暮,日日夜夜,眼也望穿了,心也揉碎了,原來盼到了一個“情婦”的名份。

阿松這種甜膩膩的目光,使冷玉音打了個冷顫,想起了那個色情狂大公子。

自此以後,冷月音_直襬脫不了這種聯想,阿松的熱吻和擁抱不但不能激起她心中的柔情,相反,簡直成了難以忍受的苦刑。

冷玉音不會像別的女人那樣大吵大鬧,但她也不會隨同阿松去說服戈海元。她知道,即使去了,也無論如何說服不了他的。

阿松在她家住了不少日子,施盡渾身解數,還是沒有達到目的。在香港方面連連催逼下,他無可奈何只得接受楊雲俠的條件,代銷貝貝公司的高智能電子玩具。

冷玉音終於把阿松送上車站,平平靜靜地揮手告別。她知道阿松再也不會回來了,這一回,她的阿松死了,確確實實死了。

阿松走了,冷玉音仍然在黎明花店上班。可她變得面容憔悴,眼睛沒了光澤,眼角出現了顯而易見的魚尾紋,烏髮中夾雜著幾莖銀絲,她一下子衰老了,因為她心中那盞明燈熄滅了。她已不是人人矚目的冷美人,而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花店女會計,一個比過去更“冷”的女人。

一天,下班的時候,冷玉音在路上默默地走著。一隊隊少先隊員打著隊旗,敲著銅鼓,從她身旁經過。她從街心的橫幅上,方才醒悟到,這天是六一國際兒童節。她不由自主地跟隨著孩子們走進了街心公園,在兒童遊樂場前停下了。

突然’冷玉音在一群孩子中間看見了她的女兒盼盼。盼盼在“登月火箭”的木柵欄旁又蹦又跳,她那黑白分明的眼睛還有些呆滯,還有些膽怯,卻不再有恐懼的陰影。遠遠望去,她和發育正常的女孩幾乎沒有什麼區別。

戈海元手拿兩張粉紅色的門票擠了進來,收票員堅持要戈海元父女倆先坐上“火箭”,並向大家解釋說,這裡所有的電動玩具,都是這位總工程師同志設計並捐贈的。在一陣熱烈的掌聲中,戈海元卻羞紅了臉,訥訥地說不出話來。

登月火箭騰空起飛了。盼盼緊張地摟住海元的脖子,既興奮,又害怕,她高聲叫著:“爸爸!爸爸!”

突然,女兒的眼光一閃,投射到了冷玉音身上,但她似乎已:經不記得自己的親生母親,臉上沒有任何驚喜的表情。

冷玉音覺得自己的心兒即將蹦出胸膛,她不敢再看下去了,鼻子陣陣發酸,汩汩的淚水從眼眶裡突湧而出。

她和親生的女兒、曾經的丈夫,近在咫尺,卻又好像隔著萬丈深淵。她也想緊緊地摟住女兒,和她一起飛往蔚藍的天空,和她一起歡笑。

但不可能了,完全不可能了!失去的,無法追回;也只有失去以後,方覺得無比珍貴。

周圍的人都回過頭來注視著這個哭泣的女人,冷玉音只能捂住臉龐,緩緩地走出兒童遊樂場。

孩子們嬉笑聲落到了身後,她踏上了那長長的林蔭路,獨自一人默默地往前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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