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歷寒極不知春——寫給親愛的暴龍媽媽

非历寒极不知春——写给亲爱的暴龙妈妈

我的母親是條暴龍。

我,已一大把歲數、牽著抱著自己的孩子了,也算混得不錯,但,在媽媽這條暴龍面前,仍然不能放鬆。過年回家,她眼睛一橫過來,我心頭一緊,馬上電腦自動掃描式地自省一遍:衣服穿得不合適?鞋子沒擦乾淨?該趕緊去收拾桌子?廚房裡還有啥活該我乾的?趕緊該幹嘛幹嘛去,遲了,老太太就發飆了,等她說出口時,一定沒有好聲氣兒,不是哧地冷笑,就是吼叫。難得她慢言細語地給我說個事兒,我我我簡直受寵若驚。

自己還沒有孩子時,一再地發誓,如果我有了孩子,我一定一定會好好地對待她,不會打她不罵她不恐嚇她,愛她,愛她,全部身心地去愛她。象穿越回過去,愛那個被母親留在寄養家庭的自己一樣地愛。

一歲左右,我曾被寄養在鎮上一個專門帶孩子的女人那幾個月。那段日子必不美好。聽說,一個鄰居順道去看我,幼小的我竟然認出這個鄰居,撲上去死死抱著她的腿,嚎啕大哭決不放鬆,因為知道,她是能帶我回家的“故人。”

自己有了孩子後,對這一段過往,不能釋懷。那麼小啊,你們怎麼能就把我丟棄在別人那裡呢?我盯著飯桌對面的爸爸媽媽問:“為什麼?”

“兩個孩子…帶不過來…..”他們互相對視了一眼,囁嚅著回覆。

“那為什麼不是把哥哥送去給別人帶?我小一些,更需要照顧才對!”不依不饒地問。

難堪的沉默和無力的辯解。我問完也就算了。問完,說完,就是我最大的譴責和反抗了。他們也知道。幾分鐘後媽又開始象暴龍一樣吼叫:“趕緊吃,最後一個的洗碗!”

媽媽不喜歡我。媽媽喜歡哥哥。媽媽是非常難以討好的。無論我做什麼,她都不喜歡我。這是從小到大的記憶,奴隸背上的鞭痕般清晰,深到骨髓,深到潛意識。有一次,一個小木桶放在跟前,我和哥哥面對面坐著泡腳,他拿熱水壺添水,手一歪,一壺開水澆在我的腳面上,我尖叫起來。媽媽正在院子裡和人說話,聞聲跑進屋,二話不說,先重重抽了我一嘴巴。

“你出生時就是個忤逆不孝的傢伙!”媽媽最經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八個月時胎位還很好,到臨產了,你變成了屁股朝下,臀位產!疼了我一天一夜也生不出來,差點死了!”媽媽還要狠狠補上一句:

“我跟醫生說,把它扒拉出來,死的活的不管!”

聽了很多遍,並不會因為聽得次數太多便麻木,每聽一次,都血腥淋漓地戰慄。

媽媽鐵齒銅牙,個性凌厲。人人都說我口才好,其實我媽媽說話,那才是鋼板釘釘,又狠又硬。我從體制內辭去優渥職務,成了一個落魄書生的日子裡,媽媽吵:“就你?就你?你能寫得出來,眼睛都扒出來給你!”沉寂在家的日子,家裡有庭院,院有間小屋靠馬路,她指著小屋,要爸爸把屋子開一個門面出來:“送她去學理髮!學個手藝,回來開個理髮店,好歹也不吃白飯。”我就想起高中的日子,她不看好我讀書,跟爸爸說,縣城賓館在招服務員,還是事業編制,不如送我進去當服務員。我可是她“三歲賦歌、七步成詩”的神童女兒!還記得爸爸看著媽媽哭笑不得、匪夷所思的表情。

非历寒极不知春——写给亲爱的暴龙妈妈

媽媽可不是沒受過教育目光短淺。她是60年代高考沒廢除前,罕有的女大學生,畢業於解放軍軍內名校。她自己嘗過讀書艱苦,我外婆重男輕女得厲害,女兒成績再優異,也捨不得每年開學要交的幾塊錢伙食費——那時候中學似乎不交學費,要換在今天,媽媽天資再好,也斷然沒可能讀書。每逢開學,媽媽必定要又哭又求又鬧,每每要下跪,才能從外婆手裡要來那幾塊錢去鎮上上學。學校打飯,她到了週末就不吃飯,將打下來的每天四兩米湊起來,裝在罐子裡,提著走幾十里路回家,給全家人吃。高中畢業時她可以讀更好的學校,但為了立即拿錢,報考了軍校。一進學校,發了當月和下月的2個月生活費,50元6毛。她留下6毛錢零用,50元整數郵寄回去。

媽媽不喜歡我有很多理由。饞,懶,貪玩,調皮,嘴犟。軍人出身的她對孩子的教育只有“命令和服從”,教育方式只有“規訓與懲罰”。對超出生存需求之外的一切肉體需要,都抱著極度輕視。比如,零食在她眼裡是罪惡,睡懶覺那就是道德墮落,貪玩是不可寬恕的,愛穿好衣服是虛榮,去理髮店剪頭髮是小資——勞動、勞動最光榮!於是我5歲就是個好腿,打醬油、買麵條。機器壓製的面,流水一樣從機子上淌下來,師傅用手一撈,齊刷刷地斷開,秤出2斤,我交上糧票和錢,放進一個鐵絲編織的小籃子,走過3座小橋,回家。家裡有一個小鉛皮桶,我可以拎得動,提桶下河去打水回來,一趟一趟地跑,也能提回來半缸水。

有一次的打非常暴烈。我和哥哥煮飯,在煤球爐子上,飯焦了。害怕打,我們倆一商量,把飯全刨出來倒給雞吃,重新煮了一鍋。結果媽媽一回來就聞到焦味,雞窩裡一看剩下的白花花米飯,拖過來就一頓毒打,邊打邊罵邊哭:“作孽、浪費、壞東西,養你們有什麼用,不如生下來時就一把捏死!”對一個孩子來說,這樣的威脅非常真實,不聽話,就捏死、摔死、淹死……

那時候住大院,我們家打孩子很有名的。鄰居看到我,我手舞足蹈地玩著說著笑著,給別的孩子講山海經時,一個阿姨經常是劈頭笑笑地問:“今個又捱打?”我不喜歡他們,這些帶著詭笑的成年人。也聽得出他們的惡意。但自己是心虛氣短的:被打,總不是個光榮的事。孩子再小也知道,不被父母寵愛,走到哪裡似乎都矮人一頭,就訕訕地不說話了,走開。

街頭已經流行各種時裝,但我母親以她的少女時代的審美標準和生活標準來要求我。要麼是舊衣服改改,要麼是她自己在縫紉機上用棉布做一套——我是全班同學中穿得最老土破爛的那幾個,有一次,我過年的衣服是在舊衣服上接了一圈邊兒——還是色差極大的——這對於一個敏感好強的孩子,簡直是最大的折磨。對我們的抗議,母親輕蔑地說:“我們那時候連衣服都沒得穿,不也考上了大學!”有時候還會上綱上線:“就是要治治你的虛榮心!”

不管怎麼樣,孩子總會長大。生命的激流按照自己的意志,一路磕碰跌宕,也奔向了原野。沒有被母親溫柔呵護過的孩子,心靈是有創洞的。我一直在伴侶身上尋找無條件的愛與包容。是的,我要求沒有條件。一旦有挫折,我就毛髮皆豎,刺蝟一樣狠狠地去扎對方,並會立即萌生退意:“我不要你了!”一切的一切,都是母親對待我的摹本的複製。性格強烈、男性氣質突出的異性從來都立即被我拉黑名單,我只選擇溫厚和善、帶來安全感強烈的異性交往。心理學意義上來說,我是在尋找一個“閹割後的男性”替代母親,透過情感關係來解決內心的焦慮。

和暴龍媽媽的戰爭,一直在繼續。她不接受我,尤其是越來越叛逆、我行我素的我。我也恨她,因為不管我做得多好,她都嗤之以鼻。有了孩子很長一段時間,我的憤怒尤其高漲:“小生命多麼脆弱可憐,當年的我就這樣小,你們竟然這樣對待我…..”就像憎恨那些虐待孩子的人一樣,不能原諒曾經年輕的他們,這樣對待孩子。

直到如今。一個早晨,本經歷了一個無眠的徹夜,掙扎著起來給uu做好早飯,麵包、果醬、煮雞蛋、煎肉卷兒、紅薯稀飯。uu懶懶地咬了一口麵包,就丟在碗裡,新榨的果汁看都不看一眼,又開始找藉口不吃早飯:“媽媽,我肚子不舒服…..”我忍無可忍地爆發了,指著她吼:“信不信我把碗給你砸了?!”

被呵斥的孩子眼淚汪汪,不敢哭,含著淚小口小口地啃早點。在她眼裡我一定象個惡魔。我自己跑到臥室,把門關上。充滿了失敗感。我發誓要做一個好媽媽的。不打孩子、不罵孩子、不粗暴地呵斥她們。決不讓我受到的任何一樣傷害發生在我的孩子身上——但生活不是劇本。

照料孩子、照顧家人以及工作、寫作和人近中年的危機意識。一個媽媽只有24小時。媽媽不是神仙。她要睡覺,疲憊時會暴躁,工作失敗時會沮喪,身體會痛苦,情緒會低落。一個媽媽只是一個肉體凡胎。

我可憐的暴龍媽媽在那個年代,只有56天產假。一週只休息一天,那一天還要政治學習,上下班遲到一分鐘都會被扣錢。上著班的她要養育兩個孩子。她沒有錢請保姆,雖有姥姥幫帶孩子,姥姥則是她脾氣暴躁動不動呵斥她的母親。她面對著事業的挫折,面對著婚姻的各種衝突危機,我年輕的父親事業風雲直上,而同樣學歷、能力超群的她只能蹭蹬在小職員的位置,被兩個孩子牽著鼻子團團轉。

一旦我們弄滅了煤球爐,自然會遭致一頓毒打和毒罵。因為煮一頓飯,燃煤球爐就要10幾分鐘,而單位規定的午休時間,不過是一個半小時。所以走在路上,她會把看見的小木片都撿拾起來帶回家,用作引燃的材料。孩子尿床、弄髒衣服了對她就意味著又一輪無窮盡的家務,冰天雪地時她也得下河邊去撈洗,南方的冬天,水刺骨寒冷,冷得骨頭髮疼,你決不想把手在裡面多放一秒,主婦卻要在裡面浸洗全家的衣服、被褥——逢上天陰,衣服被單,怎麼也幹不了,狹小的陋室裡,晾也無處可晾。

媽媽在我這個年紀,一個曾經充滿夢想激情的女人,生活變成了兩個拖著鼻涕哭鬧不休的孩子,一大堆永遠也做不完的家務,睡眠永遠不足,捨不得吃,捨不得穿,牙縫裡每一分錢都摳下來持家,她怎麼可能永遠掛著聖母般的溫柔微笑?早晨上班馬上就要遲到,而遲到就意味著扣獎金扣工資挨批評寫檢查,她怎麼可能蹲下來給哭鬧著不肯吃早飯孩子一口一口餵飯?一個童年一直在暴躁的母親手下忍氣吞聲的孩子,青春期在嚴苛的軍營度過,經歷了十年文革,周圍充斥著暴力、辱罵、猜忌和冷漠的社會里,一個資源極度匱乏,隨時都會捱餓的時代裡,我的母親,怎麼可能不進化為一頭暴躁的霸王龍?叢林的母狼對小狼沒有溫柔可言,對於犯規的小狼,連撕帶咬、叼起脖子就甩地上,狠狠地毒打一頓,因為,生存爭分奪秒。

為一毛錢在菜場爭得口角冒煙,那是因為為嗷嗷待哺的孩子多爭回來一口菜都是好的。她們偷偷地把單位信紙拿回家,給孩子寫字。她們在單位食堂裡把肉食夾在一邊,裝在盒子裡帶回去,晚上給孩子補營養。路過菜場,被遺棄的蚌殼也不能忽視,她顧不上泥濘髒汙,檢起來帶回家,敲碎了給雞吃

,讓雞多生蛋。生活這樣粗糙,珍珠也被磨礪得失去光澤。

暴龍媽媽用巴掌呼過來,讓我們好好吃飯,即便飯菜再不可口,也必須吃得盤光碗淨。為了貼補家用,她在院子裡養了幾十只雞,保證兩個孩子每天能吃上兩隻雞蛋,週末會將多餘的雞蛋拿到集市上去賣,和一大堆的販夫走卒坦然地擠作一堆叫賣。冬天裡,她託人買緊俏的駝毛,密密厚厚地縫在絨布裡,把我們的小手,包得象熊掌,家制的棉鞋醜陋,裡頭卻穿著兩雙襪子,一雙棉襪,一雙毛襪。我從沒長過凍瘡。雖然沒有零食,我吃得又飽又足,我和哥哥的身高遠超我的同齡人。我恨她在16歲還給我穿家制的衣服,讓我丟臉,但是,16年,每一件衣服,從內到外,襯衫襯褲,毛衣毛褲,外衣罩褲,都是她一針一線製出來的……春去秋來,一個媽媽得在縫紉機前、毛線針底下,付出了多少心血?

暴龍媽媽自己讀了很多書,人聰明,勤快,寫一筆飄逸好字,口才好,文章也練達,但在單位中始終不受重用——本來也不是一個重用婦女幹部的時代,她又不會逢迎拍馬。還天真地去勸誡領導的小蜜:你這樣做是違反社會主義道德觀的!換在美國,也許她會是希拉里。但在中國……

在小鎮的集市上,熟人的眼皮下,她叫賣自產的雞蛋。鄰居女眷們取笑她:“你還大學生呢,就落得幹這個?”我蹲在她腳邊,雖然幼小,也感覺到羞恥的壓力。媽媽昂著頭:“勞動最光榮!”——這輩子,她都在給我唱高調。但她也是少有一個按照理想主義的高調生活和踐行人生的,我所見的唯一一個。以最終的退休級別,她和父親都有不菲退休金,子女亦無負擔,但已近七十的她,依然每天工作,早晨八點到店,晚上八點回家。我笑謂她大有弘一法師之風度:“一日不作,一日不食。”她瞪我一眼:“不做事怎麼行?在家等死麼?”飲食依然極簡,在庭院內外,栽種了蔬菜:青菜、香菜、胡蘿蔔、油菜、紅薯、青蒜、香蔥,每日菜蔬,自給自足。每個月開銷不過數百,舉手捐贈,卻極慷慨。人越老,越清瘦,老花鏡下一張清癯而嚴厲的臉。她是無神論的共產黨員,不信基督,我十分遺憾地告訴她:“您這作派,您這思想,實在是和很多基督教的清教徒非常相像!”——近年來好多家庭開始自種菜蔬了,在報紙上看到,她嗤之以鼻地一笑:“早說了,我是走在時代前面的人!”

試著給她說:“我們出錢,請你去周遊列國?

老了也開開眼界?”她自負地一昂頭:“我坐在家中,眼觀天地,心遊八極,什麼地方我不知道?不過就這樣那樣罷了,能有什麼新鮮?”

我告訴她,這句話和聖經裡一句話很象:“日頭底下無新事。”她鼻孔裡又嗤了一聲——那還用說?老太太我的智慧是你受用不盡的!她把我塑造成了一個理想主義者,一個務實的理想主義者。也許是從臭氣熏天的雞窩裡掏雞蛋開始。也許是在集市上賣雞蛋,昂著頭冷笑的那一刻開始的。

世俗的太多東西,在她那裡被蔑視。所有的行動,在她那裡,都是簡潔的、直接的、明瞭的、實用的,所有的目的,也都是高尚的、純粹的、和光明的。

她從來都不是完美媽媽,完美媽媽也只存在於文學作品之中,她,就是媽媽。我也從來不是完美孩子,但若干年後,不完美在歲月中,慢慢長成了獨特的印痕,成為生命特別的饋贈。

隨著年紀深長,生命中的浮華,與青春一起次第凋去。如一個劍客練劍到了末期,去蕪存菁之際,越來越覺得生活中很多事物的不重要。吃什麼,也都那麼回事,穿什麼,也差不了多少。我越來越象我曾經激烈反抗過的她。有一段時間,一件西服我穿了五家電視臺,錄了三十檔節目後,編導提醒我,你好歹也換換形象?難道你就這一件出鏡西服麼?我說:“若論服裝,你們可以隨時找一萬個比我會穿的坐在這裡——但顯然你們不是需要這個,觀眾也不是需要這個。差不多就可以了。”

——暴龍媽媽當年劈頭怒喝:“穿什麼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是什麼!

三十年的菩提子,三十年後終發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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