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棗花

西沉的太陽為什麼會呈現出一天之中最大最溫馨的模樣,那是因為即將逝去而傾其一路經過全部的釋懷,才如此的絢麗迷人呢。棗花將已有零星銀絲散落在烏髮間的頭,輕輕地搖了搖。這一搖,搖落了青春年華,讓四十過三的她,滿臉的滄桑,滿目的莫測。

深秋的太陽總是安詳的,如同經過生命的風霜雨雪之後的人,放逐一池的敬拜,讓心皈依了對白雲的問候。尤其是傍晚的夕陽,懷揣滿腔的悲憫,慈愛無比地平視著大地上的眾生。

一陣秋風,捎來了季節的拜謁,坡頭上的中年女人棗花,遊弋的眼神堅毅著對信念的禱告。棗花經風見雨的臉頰,儘管烙印著陽光的紅暈,鵝蛋型的輪廓還是禁不住勾起人對這位中年女人過去歲月的無限遐想。枯樹枝一樣的手,骨節凸起,卻不難看出,細長的指頭是怎樣在生活的汙泥裡,由纖纖巧細漸漸變得粗糙起來的。

經過了命運的悲酸,棗花明白,自己的人生已不允許她流連和顧盼,一雙瘦弱的肩,必須扛起如鉛一樣沉重的生活。

橘紅色的夕陽還沒來得及睡去,頭頂一鉤新月就迫不及待地掛上了樹梢頭。當背對著太陽的光輝時,棗花不知道,這彎月牙到底對天空傾吐了怎樣的初衷。

塵世間的峰巒,層層染盡了秋色,在一邊是夕陽的霞暉,一方是月牙的慘淡色裡,把紅的葉,黃的葉,蒼綠的葉一下子氤氳成了光怪陸離的景象來,讓置身在其中的棗花在一剎那間忘記了宿命的姻緣。

蒼天的壯闊,大美,在完成了瞬間的亙古思量之後,那輪又圓又大的夕陽,幾乎是在人不知不覺間,就一頭扎進了山坳。

西邊天際漸淡漸遠的霞光,不知道是不是太陽今晚的夢靨。

自從棗花嫁到槐樹坪的這戶人家,她曾無數次地站立在屋後的這架扁禿的坡頂,二十餘個寒來暑往,她還是第一次被眼前的天象奇觀震懾住了。

也曾抱怨過父母,拿自己的命運開玩笑,把自己當成交換物,以換親的形式,生生將女兒塞給了人家,為痴呆的弟弟換了一門親事;也曾憎恨過山鄉野窪人家,世代沿襲的換親民俗;也曾悔恨過,青春以血的代價換來了更悲慘的今天……酸澀的眼淚,曾經很樸實地洗涮過棗花簡潔的愛情,一場場的生活浩劫,也讓無限闊遠的失落將她少女時代的夢幻湮沒。

面對著天際頭壯美的變幻,棗花一下子從數十載的樊籬下掙脫了出來,她彷彿得了天啟的昭示,長長地從胸中徐出了一口氣,呼出了命運多舛的糾結。

是啊,和蒼天比起來,一個小小的人算得了什麼。落入凡塵,人還不如樹上的一片葉呢。棗花這樣想著,晚霞就讓人間素潔的感情暈上了慘淡的顏色,在夢囈中由青變白,之後,隨夜露悄悄眠去。

“棗花——棗花——快來救爹啊——”

跟隨著歲月的寒來暑往已千百年,如今還依然蹲臥在半坡窪間,僅有五六戶人家的小村落,突然想起老公公絕望至極的大喊聲。這種撕扯人心的大叫,在棗花的生活當中雖然如家常便飯一樣經常發生,但無數次的呼救,還是讓她屢遭雷電襲擊一般的驚懼。棗花神經質地順著熟悉的山坡小徑,受驚的野兔一樣往坡下飛滾而去。

夜的雙眸一照進山坳,萬物都跟著閉上了眼。白天的吵鬧隨著傍黑時分的漬洇,悄沒聲息了。坡上林子裡的小鳥、蟲蚋們,彷彿怕驚擾了夜夢似的,全都小聲唧噥著,安然睡去。

彎腰弓背的月亮,像佝僂著身的老人,小心翼翼地往西攆去。棗花不知道,那鉤彎月,是不是要追尋太陽的那輪企盼。

老公公撕心裂肺,又驚恐萬狀的哀嚎,在半坡間,如難泯的魂靈,旋來蕩去,讓人毛骨竦然。

夜色下,發白的小路從坡上彎彎曲曲地向坡中間扭伸而去。此刻,奔跑在這條小徑上的棗花已經感覺不到自己的雙腳是踩在山路上,她的身子像一片樹葉,斜著,歪著,飄動在山坡上。

平時感覺不到這條羊腸小道到底有多長,此刻,棗花盡管腳下如風,卻依然覺得這條很短的路,遙遠得如同隔世的飄帶。

好幾次欲被腳下的小石子滑倒,但棗花絲毫沒有停下來的念頭。老公公喊命一樣地叫喚,揪著她的心。棗花明白,自己必須在最短的時間內趕到家中,才能護住慘遭折磨的老人。

當棗花上氣不接下氣地衝進村子最南面那間破敗不堪的自家屋門時,黑黢黢的房中間,沒見燈光,她藉助著外面淡淡的月色,就看到龜縮成一疙瘩的老人,正有氣無力地喊著,絕命一樣地叫著。棗花一股風似地捲進門,就母雞護雛般撲上去,一手扯住自家男人再次抽向老人的胳膊,一邊驚聲責罵:

“你又發什麼瘋?!”

見女人氣得發抖,細條條個頭的男人凶氣一下子被撲滅了。他丟下攥在手裡的樹枝股,從門背後的木板櫃上順手抓起一瓶劣性散裝酒,出了門,蹲在院場塄一塊又平又光滑的青石板上,一邊仰脖咕嘟嘟灌酒,一邊對著屋裡的人咬著牙齒說:

“你這逑女人,這輩子就是我的剋星。心中再有多高的怒火,咋一聽到你的聲,就噗嗤滅了呢……”

屋裡的老人抱著光禿的尖尖頭,似乎還一直處在兒子的暴打境地,半天回不過神。

“棗花,棗花,我娃快來救爹啊……”

“爹。爹。”棗花彎腰分開死死摟住頭的老人的手,連聲呼喚著,攙扶老人站起來。

“你那鬼兒子孝牛已經出去了。你起來吧,我給你燒飯去。”

“嗷……啊……孝……孝牛走了?”

老人瘦小的身軀一直在篩糠一樣,他睜起昏花的老眼,抖抖索索地抹著淚滴上了土炕。

棗花走到土炕跟前,“啪”一聲拽了電燈開關繩。昏黃的燈泡立刻將暈暈的光亮撲灑在煙火人家的屋內。

僅幾戶人家的小山村,其中有兩家已將老屋改換成了兩層的新樓房,其餘的除了棗花家還依舊住著破爛的房屋之外,雖然沒蓋二層樓,卻也一溜地蹲上了寬大的紅磚新平房。

對於從棗花家傳出老人驚恐萬狀的呼救聲,人們似乎已習以為常了,不但再也喚不起大家曾經的責怪和勸導,彷彿只有聽到這樣的哀鳴呼救,才是正常的生活曲調一樣。

小小的山鄉,也牽動著大時潮的神經。村子裡除了棗花家的男人和兒子一直守著坡地的薄田度日之外,青壯年勞力全都出外掙錢去了。一條長長的溝道,榆樹莊的,柳樹屯的,剩下的只有老弱病殘和部分婦女兒童了。人們都離開生養了自己的家鄉,去了異地,尋找他們的夢想和未來去了。

棗花不能去,只要她的男人和自己的兒子不離開這山窩,她就不能離開。

可憐的公公,一個鰥夫,屎一把,尿一把養育一雙兒女,把期望高掛在長大後的子女身上,到頭來,老人卻落得經常遭兒子孝牛的毒打。

天上的雲朵曾讓淚珠濡溼過一介草民抓兒育女的辛酸。孝牛的爹白天上坡,提犁夯耙,嘴乾的滲出了血珠珠,也不能讓兒女受半點的飢渴。他在土山上點種,每當看到背上竹簍裡坐著咿咿呀呀學語的兒,鰥夫再苦再累的生活,也變得甜美如蜜了。

一年四季的勞作,他寧願掏出幾世的艱辛,換得兒子長大成人的期盼。活著,兒子就是他的心頭肉,是他生命中的太陽。他把未來和希望,種進了薄田的收穫裡,種進了對兒子快快長成的企及中。

總幻想著,有一天自己在無邊無際的辛勞漬淹下,變成一把老骨頭了,兒子就會像他養育他一樣,攙扶著他的雙臂上坡下溝,春種秋收……人都是這樣一茬茬換季一樣走過來的麼,千年古代的遺風,新的替換舊的,少的接住了老的。可如今,孝牛的悖逆一下子將老人一生的期望砸得粉碎。曾經在內心深處構築的殿堂,在現實面前崩潰瓦解了。

老人怎能忘記,兒時的孝牛,一雙水汪汪的大眼,斟滿了怎樣讓當爹的他夢想的醇酒;牛鞭上的響音,純粹了兒子天真爛漫的感情,一聲童稚,也曾穿透過本分漢子五彩的懷想:

“爹,孝牛長大了,就不再讓爹上坡流汗了。孝牛替爹打牛的後半截。”

山地男丁的惆悵,一下子在童兒的面前飄散開去,留給做父親的一地的欣慰。

日子的鞭梢抽在成人身上是摧朽,打在少兒背上是促成,年少的孝順乖巧,使山地漢子改了初衷,至此以後,將兒子的名喚作孝牛。

為了遵循山道人家自古以來延續的婚姻規律,兒子十二歲一個輪迴,要麼和有緣的小女子訂婚,要麼拿自家小於她哥哥兩歲的女兒換親。

在山地,一般男孩子過了十二歲生日,再定不下婚事,往後的日子可是在懸崖上走著行的。一旦翻過這道門檻,很難有可投的親事來問津,一輩子打光棍不算啥稀奇。

在山溝裡啜飲著山風長大的孝牛,訂親的事自然成為鰥夫傾其一世的大事。他為此搜腸刮肚,想遍了前溝有女孩子的幾戶人家,又揣摩了後堖數家莊戶;之後,他跑斷了筋骨,磨爛了嘴皮,終於在棗花的面前客落有座。

槐樹坪離棗花的孃家不但要翻兩架山,還要再過一條溝才能到達。小女子棗花比孝牛小一歲,長得水靈又可愛;棗花有一小她一歲的弟弟卻生得痴痴呆呆,呱呱傻傻,經常張著流涎水的大嘴,彷彿前世衝撞了笑神,今生再也笑不夠了似的,見了人只知道呵呵地笑,碰上了狗,也笑個沒完,逢上了雞,更是笑得前仰後合,一屁股坐下去,有時還會笑得叉住了氣。

棗花的爹孃憂愁得天天把日子過在陰霾的灰色裡,眉頭擰成了死疙瘩。老兩口的心被一天天長大的兒子不斷地填塞著稻草,幾乎憋得一家人難以喘息。

多少個風高夜黑的晚上,嘆息成為這個家庭絕望的聲音。面對痴傻的後人,他們曾默默地詰問過自己的心,也曾暗暗地向空中的神靈起過誓,他們兩口子數十年本分地耕耘在山地上,樸素的感情沒有離開過他們半步,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祖訓一直是他們遵守的生活寫照,他們捫住良心反觀自己,從沒有做過對不住天,或愧對於地的越軌之事……

可,兒子的命運……老兩口滿臉的茫然。

家裡死寂一般的沉重,女兒棗花的玲瓏乖巧,生機勃勃,怎麼也替代不了山野人家對男丁興盛的期待。暗夜下,一家人悄悄呼喚蒼天,不要讓香火在自己手裡斷送。

終於有一天,孝牛爹的到來,為這個家庭帶來了新的曙光。如連陰雨後,雲縫透射出的陽光,棗花的父母從憋悶的光陰下,長舒了一口氣。

後來,孝牛那如花似玉的妹妹,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嫁給了棗花那痴痴傻傻的弟弟,棗花也在極度悲愴的情緒下,婚配到了孝牛的屋裡。

棗花的痛心,多半是為小姑子的大不幸,多麼水鮮的一位女子啊,硬生生被換親的民風民俗逼向了婚姻的深淵。棗花恨透了山鄉人家的這一宿命般的俗情。她真不忍心看著美妙如雲霞般的小姑子嫁進孃家的門。

明明是把人往火坑裡推,溝上溝下的山民們還一個勁地羨慕著,嘖嘖地道喜:

“棗花爹啊,棗花娘,真是福來喜降啊,給大傻娶回了這麼一個姣好的屋裡人……”

“瞧,花骨朵一樣惹人愛呢!”……

在這些喜悅的道喜話語背後,棗花的心酸酸的,像被人澆了一瓢醋。

來到孝牛家,棗花時常牽掛著小姑子的生活,她除了料理好自己家的活路外,隔三差五地翻溝越嶺,回到孃家,一來安撫一下小姑子,二來叮囑爹孃,要照顧好小姑子;同時,她還會對痴傻的弟弟進行一番調教訓話。

痴傻弟弟還算聽話,從來不在新妻子面前耍瘋,常常小兒一般偎住自己的女人嗚嗚哇哇撒嬌。

棗花怎麼也想不到,就在她整日為小姑子擔憂的時月裡,悲慘的命運已悄然向她張開了魔爪。

自從生下兒子後沒過半年光景,丈夫孝牛如同鬼魅捉了心一樣,一句話剛起,就對著老父親不是拳打就是腳踢。可憐的老人,時常睜起帶血絲的雙眼,抱住頭,身子縮成一團,只有求饒的份。

棗花知道,孝牛雖然慣成了好吃懶做的毛病,但他從來不會用指頭彈一下自己。

兒子漸長,家裡的日常費用加劇,從不想走出山地半步的孝牛,每逢地裡需要上化肥時,他掏不出一袋肥料錢;兒子的奶粉買不起,棗花就想方設法,用土產的軟柿子拌了麵糊,再摻一些自家羊產的奶水,也將兒子餵養得白白胖胖。

孝牛日見得生活的重負一天天壓垮了這個四口之家,本來如花似玉的棗花臉頰上落下了斑斑黑暈,顴骨也高高地凸了起來,水汪汪的丹鳳眼,一下子扯滿了血絲……孝牛每當看到自己的妻,在自家艱難的日子裡憔悴乾癟起來的模樣,這個山裡漢子的心像貓抓一樣難受。

多少個不眠的夜晚,孝牛靠在土炕前的牆上,旱菸一鍋接一鍋地抽,一時間,連灶的堂屋就煙塵霧罩起來,嗆得大土炕上的老人大聲咳嗽不止。

“好娃哩,三更半夜地,少抽些。早點回房睡去……”

父親的一句話,如同引爆了兒子憋悶已久的心火,孝牛“騰”地跳上土炕,不顧一切地抓住老人的雙肩,著了魔一樣將牙齒咬得咯吱作響,狠著勁搖晃著老人的頭,將每個字都從牙縫裡往外擠:

“老不死的,你這個多餘的貨,給我記好了,以後少在我面前裝大貨的樣子!”

暈暈乎乎的小電燈泡將雞蛋黃一樣的光潑在孝牛的臉上,使老人昏花的雙眼看到的不再是以前那個乖巧聽話的兒子,他簡直就是一個地地道道的魔頭的樣子!

“你……你,瘋了?”一開始老人還敢抖擻著音調指責兒子。

“是,我是瘋了!”孝牛怒吼著獰笑起來,他一揚手,“啪”地一聲甩上了老人的臉。

只覺眼前金星狂舞,老人分明感到自己的兒子是被鬼魂攝了心性。

“棗花啊——棗花,快來救爹的命啊……”老人的聲音灰塵一樣落下去,他扯長了脖子,對著屋南面的房門喊叫。

“亂叫個球呢。”孝牛好像憋了幾百年的怨氣,見老人叫喊自己的女人,更加惱羞成怒,臉如同燒熟的豬肝,眼睛充血,一副想殺人的架勢。

蓬頭垢面的棗花來不及穿整衣服,光著腳片子從那屋衝了進來。

“咋了,咋了?鬼迷住心了不成?打起爹來了!”

棗花如一隻老母雞撲了上來,大聲責怪著孝牛,爬上土炕,拽了男人的手猛地拉到地上。

棗花的臉煞白,沒一絲血色。她的胸脯起伏著,聲音猶如灌滿了冬天的風。

“嗯,長本事了,學會打老人了!”

孝牛高條條的瘦杆身軀,上方擎著一顆尖小的頭,臉在煙霧似的燈光下,蠟一樣黃。

孝牛低垂著腦瓜,一聲不吭地立在棗花的面前。他也不明白,自己彷彿前世欠下了這個女人什麼,即便心中有再大的火,總是在棗花的跟前,就偃旗息鼓了。

孝牛時常思謀著他和棗花之間的奧秘,卻常常陷進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的境地。

人啊,還真是個怪物,自己連自己都說不清道不明……孝牛有時還會這樣解釋著想,人和人呢,可能也就應了一句民語,說,一物降一物吧。

孝牛毆打老人的事,起初,左鄰右舍還來勸說勸說,之後,隨著時間的推移,天長日久了,人們業已習以為常,就不再來規勸了。

時光輪轉,小小村莊家家換了新房,唯獨孝牛的屋子還在風雨飄搖中,時常是外面下大雨,裡面下小雨;夜晚躺在炕上對著房頂數星星。

妻從來沒一句怨言,照舊上坡點瓜種豆,把對生活的悲酸播滿了山地;棗花撅起的屁股,如同坡上的溝壑,頂著命運的無怨無悔。下得地來,棗花養豬餵雞,燒火做飯,縫衣補襪,把山民的日子一針一線密密地衲進鞋子裡;灶火下燒的,是棗花從坡上背下來的,瘦削的肩胛,挑不起一家人的心願,卻扛得住煙火人家對未來日月不卑不亢的嚮往。

日子過不到人前去,眼巴巴瞅著自己的女人褪去了鉛華,加上兒子一天天的長大,孝牛越發心神不寧起來,他不想再上坡地了,他從此厭倦了一日復一日的耕種生活。他覺得在土地裡就是當一頭掙死的牛,也還是僅僅顧住一家人的嘴。長年累月,汗水摔成八瓣地幹,耗血熬油地上坡下溝,起雞啼,熬半夜,到頭來依然落得個一輩子窮酸相。

但孝牛卻從來沒有想過,要離開家鄉,跟著當地的青壯勞力,去山外打工掙錢。明知道這些山民們,一走出山外,夜夜枕著異鄉的月亮,夢著故鄉的星星,卻能換回一幢新屋的聳立。而孝牛,他卻是每天望著山裡的太陽,沉醉在家鄉的霞光裡;天天吸嗅著妻兒親切的氣息,在低矮的生活屋宇,過著狼狽不堪的窮日子。

棗花越來越滄桑的面容,像一層層嚴霜落在孝牛的心上;棗花年年月月肩扛著貧困,從不抱怨,日日夜夜地勞作,時時刻刻痛扭著孝牛固守著男人的一點尊嚴……

一天夜裡,黑洞洞的晚間,彷彿暗藏著密如布帛的經緯線一樣的魔爪,撓得孝牛幾乎要崩潰。他想對著黑暗中穩立的大山狂吼,想一頭撞在山崖上,讓憋在渾身上下的血,像決堤的洪水,汩汩地往外冒……

孝牛終於控制不住憂悶的情緒了,一個蹦子跳將起來,緊攥的雙拳雨點般擂打在自己的頭上……

“啊……嗷……吆……”

他一邊猛捶,一邊吼著不是人語的話語。

見老父親奔上來,心疼有加地拉住了他的手,孝牛突然就找到了發洩口,他如錘的鐵拳,一轉向,落在了父親的頭上,身上,臉上。

老爹猛一愣,最後只有抱住頭,蹲在地上連連求饒。

棗花一出現,孝牛就洩了氣的皮球一般,軟溜了下去。

卻是從那以後,這個家裡的頂樑柱不僅變成了動輒暴打老人的狂徒,還成了口不離酒的醉漢。

孝牛整年整月把自己泡在酒精裡,搖搖晃晃的身影成了他晃盪日子的最貼實的存在。幾度寒來署往,孝牛迷糊的雙眼再也沒有呈現過從前的明眸。他看天,天是暈乎乎的,望地,地是顫巍巍的,就連屹立的山峰在他的面前也變得東搖西擺的樣子了。

歲月依然以它花紅柳綠的姿態來到人間,又以花飛葉落的淡定為人推著季節的磨。四季從來不管人的懦弱有多悲愴,它春來冬去,呈現著亙古的循環往返。

兒子日漸長高,孝牛逐漸變矮,他的個頭不斷地在酒瓶下佝僂萎縮,臉黃得沒了人的血氣,眼窩子深得如兩孔乾枯的淺井。時間一長,他僵硬的舌頭也幾近喪失說話的靈動功能。

兒子見父親這般模樣,學也上不成了,他跟著母親棗花上坡耕田,下溝收谷。

泥土的氣息拔高了兒子的骨骼,棗花見兒子一天天地長成人,十六歲的孩子,已高出他娘大半頭了。

一天,母子二人在太陽端照的午休時分,往樹蔭處的地畔歇息下來,棗花望著坡地裡臥在秋陽下反芻的耕牛,以及腳下新翻土地閃射出明晃晃的泥土,吸嗅著剛收割完後莊稼遺留在坡間的特異氣味,她用袖籠在臉上抹了一下,聲音比前面一隻爬動的蝸牛還沉重地對兒子說:

“……你咋沒想過,明年開了春,跟著村上的叔呀哥呀嫂子的,到山外去打工掙錢呢?”

陽光是那種橘黃色的,儘管時辰已是正端午,光的熱量卻淡薄如水。在不遠處,空空曠曠收穫過的山坡地裡氤氳著一波又一波的溼氣,像水紋一樣,將山峁溝岔暈染得煞是迷人。

棗花沒聽見坐在一塊青石上的兒子的回應,她既驚心又似乎在預料之中地扭過頭,如同看著一個陌生人一樣地望著已長上了鬍鬚的兒子。

“爹都那樣,我還不這樣啊!”

兒子眼不離前方盯著,過了還長時間才惡狠狠地甩了一句話出來。

“……你……想跟你爹一個樣?”

棗花歪起汗水漸乾的臉,凝視著兒子問。

又是長長的一段時間沒見聲息。

棗花無望地慢慢地將目光收回,正欲起身間,兒子挖地一樣的聲,在她面前一個坑一個坑地砸了下去。

“不那樣,還能咋樣!”

棗花的臉由紅變青,繼而發白,就在這一瞬間,她一下子蒼老了許多。兒子的話語,彷彿拽著幾個世紀前的悲苦,襲擊了棗花殘存的一線希望。中午的秋風是順著溝底爬上來的,掀動著女人如干草窩一樣的頭髮。她感到渾身癱軟無力,像被鬼魂抽去了筋骨,眼也昏暈不清了,看啥啥模糊。時間似乎在這裡託舉著她,從高空滑翔著,一剎那,讓她經過了幾千年。

守著破碎的家,守著夢中的希冀,棗花把錦瑟年華種進了山坳,如今,不但找不到來去的路途,就連殘存的一星幻想也在這個時間段裡破滅了。

那崖畔畔上的山茶花啊,你把夢想託付給了誰?生在石板上,是偶然,還是必然?生生世世,不是為光陰妖豔,實是還石崖一個富有生機的前世債緣。

棗花顫顫悠悠地立起身,昏眼朦朧中,見左前方的峭壁上,一朵遲開的山茶花,在背陰的地方,悄悄地綻放。

棗花似乎做了一場人生的夢,她在夢中游走,搖搖晃晃地,就遇上了一片野棗林。此時,野棗果正紅,叮叮鈴鈴地在風中唱著動聽的歌,像童謠,如梵音,從前世的命運中響過,一直引導著她走進了輪迴的仙境。

後溝山廟的佛堂上空,敲響了召喚靈魂皈依的莊嚴且隆重的鐘聲。棗花順著這洪亮的響音,腳步如飛地駕在一朵火紅的山茶花上,飄然而去。

身後的村落和醉醺醺的男人、兒子,在她決絕的荒涼之地,依舊引燃了柴禾的炊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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