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部年度最佳恐怖片,到底恐怖在哪?

今年1月的聖丹斯電影節,《遺傳厄運》口碑爆棚成為今年恐怖片的頭號種子。半年過後,這部新導演阿里·艾斯特的長片處女作經過49家媒體評測的洗禮,在Metacritic獲得了

87分的高分並位居18年新片榜單第13位

这部年度最佳恐怖片,到底恐怖在哪?

在兩個月前的6月臺灣大銀幕報道中,影迷寒枝雀靜給出了9.0分/五星的高分。如今,大陸影迷終於可以欣賞這部北美爆款恐怖片了。本期推送也將帶來對這部影片的詳細解讀。

「家」是一個被詛咒的空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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觀看《遺傳厄運》結尾時我一直有一個疑惑:

既然前面已經做足了「厄運」的恐怖效果,這個清晰的闡釋到底有何意義?

畢竟,「厄運」本不需要任何解釋,更不必說「遺傳」一詞已經給予了直接的原因。即便出於商業考量必須要在劇作上公佈答案,也無需如此大費周章事無鉅細。

無論從哪個角度,這都像是一種心虛的欲蓋彌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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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麼,這個似乎頗具欺騙性的蛇足到底在試圖掩蓋什麼?

對超自然神秘力量的痴迷總是不同程度地遮蔽著人類對自己以及所處的真實環境的認知。與其說遮蔽,不如說是人甘願選擇的闡釋方式,以逃避某些更為刺痛的現實。

這是個被邪神控制與詛咒的家庭嗎?

還是說,「家庭」本身便是那個被詛咒的形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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玩偶之家

影片第一個鏡頭時長近一分鐘。攝影機從正中對準窗外的小樹屋開始,緩慢搖動掃過女主角Annie的微雕工作室,最終停在這個家所居住的大房子模型中。鏡頭推近,這個龐大的空殼裡的人偶甦醒——第一個出現的人物是兒子Peter——故事開始了。奠定了影片沉穩緻密的影像風格同時,這個鏡頭也給出了文本上的聯結。

外部的小樹屋將它的陰影通過鏡頭的運動投射到了龐大的屋舍上,這或許是第一重意指「控制」的關係。小樹屋的意義對於東方人也不難理解,就像是供奉逝去親人的神龕一般,彷彿時刻凝視著所處的空間以及人的生活。另一方面,工作室依然是女主角Annie的場所,是她創造性與私密性獲得舒展的空間。Annie依然是所有藝術作品的創造者——或是「控制」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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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或許是一個三角形的多重空間角力。小屋所代表的不明力量注視著Annie,又投射到整個家庭中;而Annie製作了這些作品。這兩股力量存在著既上下控制又暗中互相擠壓的關係,而房屋的模型則直指第三代人——一個標準的「家庭」模式通過鏡頭悄然鋪展開來。

影片也穿插了一些大遠景鏡頭展現這個房子的外部。其中一部分鏡頭保持正面固定直視,白天黑夜倏忽交錯形成錯位的纖細驚悚感;而另有幾個一閃而過的鏡頭則為斜角的俯視,房子周邊的樹木隨風機械地顫動,能用肉眼清晰分辨枝葉:那似乎並非實景,而是同樣的模型搭建。如此種種皆從細微處暗示了這一家庭玩偶一般受操縱的屬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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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房是我造

我們早已看過太多發達國家中產家庭的故事,也看過太多心底的絕望何其相似的女性。

《大開眼戒》中的妮可·基德曼是被交易的物品,《美國麗人》中安妮特·貝寧的強力與謊言無法阻止家庭駛向崩潰,《登堂入室》裡的艾曼紐爾·塞尼耶是被幻想、被書寫的對象併成為「房子」的對應物,《請以你的名字呼喚我》與《愛你,西蒙》裡的母親則在面對相同的身份政治問題時成為高知、包容與理解的代表。

《遺傳厄運》中的Annie與以上人物有著不同程度的相似,但顯然又不完全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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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nnie是一名承受著高壓的藝術創作者。她需要不斷地提醒自己專注創作才能趕上藝廊的展覽開幕日,同時在不斷緊繃的同時又嘗試提醒自己打電話給藝廊要求延期——但最終反而是藝廊工作人員發短信問她是否需要延期。面對工作極為嚴格、自律、不斷逼迫自己的態度成為這個人物側面的標籤,折射出的卻是影片最重點描繪的家庭關係。

鏡頭多次對準在房間裡工作中的Annie:她戴著專用的放大眼鏡,彷彿一個經驗豐富的醫生操弄手術刀與人的肉體一般擺弄這模型中的一切,又像是一個冷酷的局外人窺伺著房間裡的人與物,又似乎是一個預言者通過塑造房中人物提拉著他們的命運絲線。

這種創作過程中的冷靜態度似乎與她創作的內容不無關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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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片中有一處回想起來十分令人齒冷的夫妻交流。女兒Charlie在兒子Peter駕駛的車上被撞斷脖子之後,Annie卻在工作室的正中直接試圖復原車禍場景,包括Charlie完全扭曲的流血頭顱。Steve質問Annie是不是在存心刺激Peter,Annie卻回答:

「我不過是在還原這個客觀的場景而已。」

這個回答內含的層次實在是太豐富了。

第一,這反映了Annie對整個家庭的看法,她無法忍受如此重大創痛面前其他人選擇撫平實質上卻是遮掩逃避的態度——而Annie的這種視角更是家庭成員無法相互理解的隔閡狀態的呈現,她實際上恐怕真的不在乎對Peter的二次傷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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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這個回答指向了一種不可抗拒的生命狀態,是面對現實,也是潛意識中對現實已然無可救藥的無奈承認。

第三,這是作為創作者的Annie的藝術觀的體現:她的作品是一個與現實隔絕的世界;當這種家族的慘狀轉換成面向公眾藝術作品之時,她便可以保持一個安全的審美距離,裡面真實的悲痛就可以被稀釋,彷彿這一切都和她自己無關——這是她潛意識中對這個家庭的抗拒

第四,這種所謂的客觀何嘗不是一種藝術家創作視野下的主觀,所謂的「呈現」也極有可能是Annie自身控制慾的另一重投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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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子」的模型可以說是對Annie對家庭態度的抽象化表達。Annie內心所預感所確知的家族秘密,無論她再怎麼抵抗都難以逃脫。正如無論她多麼精心製作盡力維護,她最終還是被這混亂的一切壓抑到崩潰,一氣之下砸碎了所有作品。有趣的是,在展示一片狼藉的工作室的鏡頭中,最後一閃而過唯一完好無損的卻是這棟房子的模型——

為何「家」這個空殼沒有被摧毀,還是根本無法摧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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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愛可訴

Annie是影片中家庭關係網的核心,而這個網絡的每一段聯結都滲透著令人窒息的壓迫感。

Annie與母親Ellen的關係是全片最具有範式意義的一組。

Annie從兒時便感受到了母親的不尋常。哥哥意識到母親試圖將「人」塞入他體內後抑鬱自殺,母親便將僅有的希望寄託於「像男孩一樣」的Annie以及她的後代身上。在這一層關係中,Annie的身份是倖存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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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nnie在母親葬禮上的一席話已經將二人關係的疏遠體現得非常刻骨。

作為直系親屬,她對葬禮上的到訪者幾乎一無所知,甚至對葬禮的瞻仰對象也同樣一無所知。她口中所謂的「注重隱私」、「連在葬禮上談論都會覺得冒犯她」的母親,處於一個和她自己完全不同但又不斷向她包圍的世界中。

即便在地理空間上遠離她,卻依然感覺她的控制無處不在——正如最後母親的屍體重新出現於閣樓中,形成垂直方位上的壓倒性標記。

Annie極力保護Peter不受母親的影響,最終將女兒Charlie主要交給母親撫養。我們不妨對Annie的更深層心理做一層猜想:

Annie童年時哥哥慘死的經歷告訴她可能只有男性是被獵捕的目標,故長大後育有一兒一女的她認為將女兒交給母親並無影響;然而之後Charlie的遭遇證明,這一附身的過程也可以將女性作為一環祭品——也就是說,Annie又一次成為了倖存者,而這次交換的代價卻是她自己的女兒。這其實是Annie始料未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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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母親的關係勢必影響到Annie與兒女的關係。Annie與女兒的第一場對話便是謊言。她欺騙Charlie說是外婆執意要撫養她,而實際上Charlie只是Annie被迫交予Ellen的替代品,這是即便她再愛她也難以否認的客觀事實。而Annie更不想承認的或許是,客觀上的確是她為了讓Peter不準喝酒,才讓Charlie直接第二次的成為被交換的對象最終死亡——這是母親詛咒下的命運,也是Annie為兒女強行做出的選擇。

Annie與Peter在派對前的對話同樣機關重重。Annie早就察覺了Peter青春期萌動的逾矩之慾,她能迅速判斷Peter每一句請求背後的潛在語境,看似一收一放實則步步緊逼,最終迫使Peter帶上Charlie(但她顯然並不知道Peter嗑藥的事情);又以「和更多人一起玩」為名強迫Charlie就範——Charlie只能以口頭禪That's okay回應。

Annie在女兒葬禮時的淚水誠然是真實的。實際上她和Peter一樣不願意承認自己也是Charlie死亡的幫兇,更不願承認自己對待兒女的人身控制,實際上和母親對待自己和死去的哥哥的態度並無本質上的不同。

但作為影片的主角,導演也著力刻畫Annie在母子/女關係中的另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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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片頗多的夢境描繪中有一處夢中夢的處理極為巧妙。

夢境的第一層中,Annie如曾經在夢遊中將要燒死Peter與Charlie。

夢境的第二層,被驚醒的Annie與Peter開始了關於母子信任關係的尖銳對質。Annie完全不由自主地說出「我從來不想當你的母親」,而這並非出自自私的或是無來由的厭惡,而是後一句:

「我覺得我不像一位母親」。

Annie何嘗不知道生下Peter之後要面對的是Ellen怎樣的脅迫呢?正是出於倫理上的責任,她必須選擇去拒絕這一層紐帶的誕生,儘管她其實無力阻止。而Peter,這種家庭恐怖記憶給他帶來的陰影完全是無法抹去的,交流的出口已經完全被堵塞了。這才是真正的「無愛可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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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nnie對子女主觀上的愛並非不存在,但是家的紐帶從來不是光憑主觀的認知就可以固結的。他們或許有類似的自我封閉與孤獨感,但是家庭無法帶給他們任何慰藉與溝通的渠道,而只是互相的欺騙與疏離。當她將這種痛楚傾訴於喬裝成陌生人的Joan時,她已經袒露了她作為這個家庭網絡中核心一環的最大弱點。之後的引狼入室與崩潰也就順理成章。

說到這裡我們不妨再對Peter與Charlie的關係作簡單回顧。二人直接的交集出現於派對這一事件中。儘管自己舉手投足在這一場所中並不自在,Peter顯然也並不想多管有些許社恐自閉傾向的妹妹。他很明白她不過是母親Annie加給自己的一個不要喝酒的警醒與負累,他想要的不過是把妹和嗑藥。在兩者並不衝突的情況下,他自然而然地把Charlie晾在一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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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慘劇發生時,Peter在第一時間並未做任何挽救的工作。無法挽救是顯然,但在那完全安靜的十幾秒鐘,他更為深層的心理活動或許才是重要的部分。

那只是完全的錯愕嗎?是什麼在驅使著他連警都沒報頭也不回地直接離開現場呢?是一種將心理責任推給母親的自我逃避嗎?還是另一種甚至暗含擺脫累贅的慶幸呢?畢竟我們實在是沒辦法從影片中看出兄妹二人的情感互動,更不用說Charlie主要是由Ellen撫養的了。

而在那個夢境中,當Annie面對Peter呼喚Charlie時,Peter的第一反應則是:「你為何這麼害怕我?」Peter雖然由Annie撫養,但是否他內心感受到的卻是Annie對Charlie的愛呢?這種愛是否在擠壓著混沌著Peter與Charlie的關係呢?……

如此種種皆是難以細想的陰森的家庭細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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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丈夫,Steve顯然和Annie沒有血緣關係。Annie在嘗試焚燬Charlie帶有詛咒的筆記本(同時也會燒死自己)之時便希望Steve來做這一劊子手的角色,因為他並不在這一血緣線索的流系之中。但完全出乎她意料之外的是,當她不堪忍受將本子丟入火堆中時,燃燒的卻是Steve。

這一刻,「厄運」的意味昭然若揭:

它並非「遺傳」的生理血緣邏輯,而是「家庭」的社會人倫邏輯。

他們並非因為基因而是「家庭」這一形式本身,而陷入持久的折磨與掙扎中——這種掙扎看似是命運的指引,卻終由人難以預測未來的自主意願以及他們在家庭這個模具中所形成的聯結推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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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而,Annie的悲劇性在於,雖然她已經模糊地知曉家族這一堅固統治中的黑暗之力,但卻未能意識到她賴以生存的「家庭」這一結構已經嵌入了毀滅的核心。換言之,即便她能夠以怎樣的手段逃脫這股神秘的力量,她也依然會受困於這個牢籠中。

「家」這一概念是一切時間與記憶沉澱下來的不可扭轉的沉重鎖鏈,愛也不過是成為不同形式的佔有、控制、分割與毀滅的代名詞。一旦得到某種力量的催化,其中蔓延的慾望便會漸次吞噬全部,形成由內而外的崩潰。

或者這也不是全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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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觀音

假如我們已經確認了「家」在這一場悲劇中的結構性地位,那不妨繼續深究一下這個看上去極其複雜的宗教降神儀式。兩者顯然並不是完全分離的關係。

從Annie一直不願翻開的神靈筆記中我們看到,Paimon通過人世的信徒尋找附身的對象,並給予信徒財富、名譽與人脈。從Annie的母親Ellen的相簿中我們似乎的確能看到,Ellen在這個神秘的組織中逐漸收穫了在已經分崩離析的家庭中所收穫不到的錢財與權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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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這種成就並沒有讓她滿足,她最終依然需要通過對「家庭」這一結構的召喚來完成邪神的具象化與自我權力的登頂——最終Peter墜樓「重生」、被戴上王冠之後,Ellen的遺像上也冠上了「王后」的名號。她將一切的控制權重新收歸己有,成為家族樹上最高的統治者,接受所有活死人教徒的朝拜。

更為弔詭的一點則是這一層祖孫的關係。Annie製作微雕的一個場景中,Ellen在Annie的孩子出生後站在她床邊,二人同樣袒露胸部,彷彿在爭奪餵奶的權利。而故事的最終,Paimon王附身於孫子Peter,外婆Ellen則成為「王后」。

這一頭一尾兩個暗含亂倫意味的場景完成了對接,隱秘地揭示出了這個家庭中洶湧的傾軋與佔有。所謂的宗教邪惡絕不外在於家庭結構之中,他們並非遙相呼應的對位,而是深刻地互相滲透,融為一體。

这部年度最佳恐怖片,到底恐怖在哪?

我無法確知導演對「家庭」與(邪惡)「宗教」這一概念本體的態度,卻也難免暗自揣測。

當Peter面對閣樓中那些先輩們陰森蒼白的幽靈時,當那些失去了頭顱失去了自主意識的女性與赤身露體漸次腐壞的男性悉數臣服於Paimon面前時,當最後一個鏡頭畫面移開讓人看到整個封閉的樹屋周圍浩大的黑暗與空洞時,我都在懷疑:這兩者在導演心中到底有何不同?

兩者都依賴某種相對的原始積累,都需要某種強大的召喚儀式來達成組織的穩固,最終固化為某種依賴、恐懼與佔有的共同體,控制人們幽暗的內心,讓人動彈不得——像一個人們互相壓抑折磨的空殼。

如影片海報所描繪的那樣,所有人的房間都朝著不同的方向,卻始終在這個框架的束縛之中,指向《血觀音》一般沒有出路的未來。

这部年度最佳恐怖片,到底恐怖在哪?

「遺傳」的豈止是厄運,「家」本身才是那個被詛咒的空房子。

——這或許是這部影片最令人恐懼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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