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薦讀」木心:我曾見的生命,都只是行過,無所謂完成

今年春晚,劉歡唱了一曲《從前慢》,一時激起反響。我想不完全是因為劉歡唱得好,朗淨潤藉的歌詞更是有一種難得的悠遠安靜。熟悉木心先生文字的讀者都知道,這是先生的一首小詩《從前慢》:


「薦讀」木心:我曾見的生命,都只是行過,無所謂完成

在歌聲裡,我想起了頭一回拜謁木心先生的那個午後。其實時間一點也不慢。倏忽經年,先生故世也逾三載,清明已至,思之惘惘。



木心是誰?

2008年5月的一個週末,經丹青先生的介紹安排,我去烏鎮拜見木心先生。

晚上的烏鎮格外雅靜,青石板路走上去,步步似皆可聽到回聲。天邊月光射下來,照在水面上,水光泠泠,月光亦泠泠。四下房屋皆平矮敦實,無高樓,無尖頂。沒幾步,即有一橋,橋下間或有小船咿呀而過。行至據說是古早的一家祠堂,亦作節日看戲用,沒來由地想起先生《溫莎墓園日記》的序言,“混綠得泛白的小運河慢慢流,汆過瓜皮爛草野狗的屍體,水面飄來一股土腥氣,鎮梢的鐵匠錘聲丁丁……寂寞古鎮人把看戲當作大事”。


「薦讀」木心:我曾見的生命,都只是行過,無所謂完成

夜歸,躺床上,無端懸想閱讀木心的過程。2006年的北京書市,畫家陳丹青侃侃談論他尊稱為師尊,彼時大陸幾乎無人知曉的木心。在他眼裡,木心,很可能是“我們時代唯一一位完整銜接古典漢語傳統與五四傳統的寫作者”,而他自覺可以想象不曾出國,但不能想象出國之後不曾結識木心。前此因清華辭職一事而為媒體密切關注的陳丹青,這回恭敬而恭謹地推介一位年過八十的作者,頓時掀起了一陣“木心熱”,一時間,人人爭讀木心,更爭問“木心是誰”?

是的,木心是誰?這個素樸得簡直有點奢華的名字,曾長期缺席中國大陸文學領域。然而,木心其實並非一位“新”作家。1984年臺灣《聯合文學》創刊號以題為《木心,一個文學的魯賓遜》的特設專訪始,其人其作迅速在彼地流播眾口。迥然出塵、拒斥流俗的文字風格引起讀者強烈注目,更令人稱賞稱奇的是作品中昭昭可見的世界眼光,眼光到處即為文學與人性的雙重瑰瑋。


「薦讀」木心:我曾見的生命,都只是行過,無所謂完成

先生本名孫璞,號牧心,1927年生於烏鎮。世家子,與茅盾亦屬親戚,自小受到良好的傳統私塾教育,著名詞人夏承燾先生乃其國文老師。少時木心常去茅盾書屋看書,但凡中意的書,拿回家來朝夕相對。不論是誠惶誠恐的世界名著,還是五四新文藝浪潮的新人新作,又或是茅盾圈點、眉批、註釋過的傳統古籍,愛讀書的木心“幸樂得彷彿真理就在屋脊上”,其實那時盤旋空中的是日本轟炸機,四野炮聲隆隆,俄爾火光沖天。

世家子鍾愛文藝不足為奇,奇的是悖逆家人事先安排好的從商從政的前程,毅然跑去學文學畫。少時木心的最大心願是成為大畫家。1946年,考入由劉海粟創辦的上海美專學習油畫,沒過多久轉入與他美學理念更為接近的林風眠門下杭州國立藝專繼續研習中西繪畫。一壺咖啡,一袋鄰近的泰康公司剛出爐的體溫猶存的奶司餅乾,圖書館的桌椅和燈光,陪伴木心在深夜靜靜反芻藝術的偉力。


「薦讀」木心:我曾見的生命,都只是行過,無所謂完成

1984年,一對法籍臺灣藝術家夫婦,驚歎木心的睿智與談吐,力勸其寫作。本已棄絕寫作之念的木心如此再度握筆,寫後寄給他們,介紹到中國臺灣。第一篇文章《大西洋賭城之夜》一行標題斜斜佔了一整版,洪範、圓神、遠流、元尊文化等出版社一氣出了他12本書。文學魯濱遜終於從荒島重返世界。如同今日大陸讀者的反應,彼時的臺灣讀者一樣為之著迷,為之困惑——爭問木心是誰。

一無所獲,滿載而歸


我敲開孫家花園的門,應門者是一年輕人。時當夏日,若是冬日的話,或許還能看到木心筆下童年宅院的雪景,“若逢連朝紛紛大雪,宅後的空地一片純白,月洞門外,亭臺樓閣恍如銀宮玉宇”。

廳堂坐定,皆是有年頭的中西老傢俱,安置妥帖。沒多久,先生下樓。比我想象中的清瘦一些,眼神明亮瑩澈,笑起來微露洞穿世事的明達外加一點玩世的狡黠,一望即知非凡人。

先生少有客套寒暄,坐定,點菸,即談文學藝術。我問道:“先生何時有興致願意與讀者見面啊?”他笑答:“我講文學不是簡單的講演,而是開一個木心文學作品演奏會。讀者可隨便就任何一篇作品發問,我會一一解析。不過這大概很難。當年在美國辦畫展,開幕式邀請我去,最終也沒去。等到結束,他們打電話說極為成功。我笑說自己是安坐家中的謝安啊。”

問及中國古典作品,先生最喜歡哪部?先生說,《詩經》。那部用詩經體重寫的數百首詩歌《詩經演》原也只是嘗試。只是忽一晚夢到魁星用筆點自己的額頭,醒來額頭仍有癢意。此後專意重寫《詩經》,居然洋洋灑灑、如有神助,順利得不得了,至三百首始止。


「薦讀」木心:我曾見的生命,都只是行過,無所謂完成

聊到此處,先生點菸時菸頭反了,點了菸屁股,一吸,差點燒到自己,忙說“這就叫智者千慮,必有一失啊”,笑翻。看到先生的煙和茶頗多,先生笑說:“這是我的半壁江山啊。”

鍾愛寫作的我向先生坦陳寫作的困惑與挫敗時,先生沉思一下,答道:“寫作第一要正要誠。新人要出頭,最喜玩花招,這就不正了。如果硬要說什麼訣竅的話,送你一句話,要情理之中之中,意料之外之外。”當下默默,實話說,至今亦未參透這兩句話。

談著談著,不覺已到了吃晚飯的時候。先生喚人來,問道“今朝夜裡啥小菜啊?有客人在,關照他們多弄幾個小菜”。先生吃飯很慢,也不多,叫我多吃點,開玩笑說,男的要氣量大,飯量也大。

飯畢,請先生簽名留念,先生笑拒,答說:“今天要讓你一無所獲,滿載而歸”。

因要趕車,稍休息片刻,即向先生告別。外間又下起雨來,先生執意要送到門口,我不時回頭張望,先生還立在階前,揮手作別。

呈示藝術,隱退藝術家


去歲,木心先生的故居闢設為紀念館。開館前一日,我專程去探訪了一次。當館內開始播放先生當年在美國的文學課實況錄像時,我又想起六年前拜望先生的情景。我沒資格說了解先生,我和眾多喜歡先生的讀者一樣,喜歡看先生的書,看先生的畫。經丹青先生和一干工作人員的辛勤佈置,紀念館別有意味,給喜歡先生的讀者一個去處,一個可以更多感知先生的去處。據說,今年木心美術館也將建成,我私心滿心期待——我們終於可以見到一個畫家木心了。


「薦讀」木心:我曾見的生命,都只是行過,無所謂完成

從傳統文化的末代薰染到新文化運動的初起勃興,從東方神韻的陳中形外到西方觀念的融貫取攝,木心先生不僅是吸收者,也是創造者。先生不幸生在歷史上最無知無畏的時代,必須忍受個人理念不斷被時代巨輪碾壓摧毀的運命;他亦有幸生在二十世紀,激烈的社會動盪給予其藝術不可名狀的背景,並由此令藝術於其別有深意,作為一種可以保持自我的方式而始終與其甘苦與共。他將自己的畫作命名為“塔中之塔”,一個是現實生活中囚禁他的“雷峰塔”,一個是苦心營造的“象牙塔”,正如藝術史學者巫鴻所言,木心所做的一切並不是對現實的反抗,而是夢想的昇華。


「薦讀」木心:我曾見的生命,都只是行過,無所謂完成

“呈示藝術,隱退藝術家”,木心借福樓拜之言代言自己的“隱身美學”;“擔當人性最大的可能”,木心借紀德之言彰顯其藝術的野心與視域;“我曾見的生命,都只是行過,無所謂完成”,木心再三再四以這句話敘說他之一生的感喟。但藝術是對藝術家最好的報償。“我所見的生命都只是行過,而無所謂完成”,當木心將此句印在《同情中斷錄》一書扉頁上時,當我們再度唸誦這句話時,我們也好,他也好,必心知他的一生不止行過,而是完成。

因此,只曉得一首《從前慢》,是不是反倒有點窄化了木心先生?


【作者|顧文豪】

「薦讀」木心:我曾見的生命,都只是行過,無所謂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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