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思2008的另類解讀:人性狂歡

在金融發展史中,儘管每次金融危機的表現方式不太一樣,但其實都有一些共同的特徵。近代金融危機大多是資產泡沫和人性狂歡的結果,每一次金融危機前,往往都伴隨著金融體系的迅速膨脹、金融機構的冒進擴張和金融市場的亂象頻發。這一次金融危機的餘波至今依然在盪漾,它的影響還沒有結束。所以總結這次全球金融危機的一些教訓是非常重要的。

——中國金融四十人論壇(CF40)成員、中國銀行業監督管理委員會國際部負責人範文仲

本文為範文仲在上海浦山新金融發展基金會第二屆年會“金融危機10週年回顧與未來金融風險展望”上所做的主題演講,原題目為《金融危機的迷思與啟示》。

迷思2008的另类解读:人性狂欢

金融危機的教訓

今天的題目談國際金融危機,我以前也在一家著名的金融機構工作過,就是雷曼兄弟。當然那個時候我已經回國了,但是我有很多同事當時依然在雷曼工作,所以在金融危機爆發的時候,他們受到了非常大的衝擊,感受也非常真切。今天借這個機會,和大家交流一下這一輪全球金融危機的一些教訓,對一些迷思進行回顧,並探討對今天中國金融發展的一些啟示。

我個人認為,這次全球金融危機中,全球金融界犯了幾個常有的傳統的錯誤。

第一個錯誤就是迷信“這次不一樣”。我們知道,金融危機往往爆發在人類的經濟和社會進入到一個新階段之後,這個時候人類的生活方式發生了很大改變。人們傾向於認為正在經歷的這一輪經濟繁榮、金融繁榮,是由科技來推動實現的,所以它不會受到以前傳統的金融規則、原則或者理論的影響。這是一種非常普遍的心態。

另外在這種心態下,大家就會進入一種特別喜歡消費或向未來借貸的生活方式。從家庭資產負債表的擴張,發展到金融體系資產負債表的擴張,進而擴大到國家資產負債表的擴張,最後全社會都進入了一種高槓杆的狀態。

在這種環境下,資產價格出現了持續上漲。美國股市在這輪金融危機之前達到了歷史高點,美國加州房價連續上漲了二十年,儘管有些地區出現了一些小的波動,但是在危機之前並沒有全局性、系統性的波動。因此大家認為,這一次的經濟繁榮是新的繁榮,認為它可以持續下去。但實際上,每次金融危機都一樣,主要特徵都是高槓杆和資產價格的持續上漲,這是我們要警醒的。

第二個錯誤是,在金融危機之前,我們會迷信好日子永遠會持續。大家可能還記得,在2007年之前,經常出現一個詞叫“全球流動性過剩”,另外也伴隨著全球的資產荒。大家認為這一輪的流動性過剩是實體經濟增長所產生的,財富是勞動生產率提高所產出的。但實際上,這一輪的經濟繁榮是由宏觀政策的寬鬆造成的,是監管的放鬆所導致的。我們也知道,在2000年美國互聯網泡沫破滅之後,2001年至2003年美聯儲連續十三次降息,聯邦基金利率從6.5%降低到1%,小布什為了提振經濟而大幅減稅。那時候,監管又採取了自由化的態度。在房地產市場,像零首付、循環貸這樣的模式風靡一時。人們認為流動性會永遠充沛,但這種信心是建立在沙土之上的,一旦市場上有風吹草動就非常脆弱。所以2007年中期,全球的流動性一下子逆轉,在一週之內從流動性過剩變成了流動性緊縮。對這個教訓,我們一定要有深刻認識。

第三,對於金融,我們經常有一種錯誤理解,覺得金融業的規模才是一個國家發展的未來希望和核心目標。大家都希望把金融做大做強,所以經常提一個口號,即一定要發展金融這種戰略產業,要把它的產值佔比提高。所以在金融危機爆發之前的十年,歐美國家的金融業產值佔GDP比例提高了2個百分點,還有很多國家都在競相打造所謂的國際金融中心,甚至為了這一目標而大幅降低管理標準。比如說冰島,它的銀行資產產值當時已經達到了GDP的7倍。從數據上來講,它是非常發達的金融中心,但這只是一種表面繁榮。

其實,金融的核心功能是分配經濟資源,把經濟資源從利用效率低的領域向利用效率高的領域轉移,是為了提高資源分配的效率,以促進實體經濟發展。這與金融業的規模、在GDP中所佔比重沒什麼關係。一旦背離了促進實體經濟發展的目標,就一定會出問題。

第四個教訓,我認為我們經常會迷信混業經營是必然趨勢。在這一輪金融危機之前,大家都在打造金融航母,為客戶提供一站式服務,認為這種金融機構的架構才是未來的大方向,大家都在做地域的擴張和業務的擴張。但其實混業經營不是趨勢,而是輪迴。在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時,摩根家族就是一個混業經營的巨無霸,一度承擔了美國中央銀行的很多職能。但是在上一次全球經濟大蕭條之後,為了防止市場間的風險傳染,美國出臺了《格拉斯—斯蒂格爾法案》,把金融體系一分為二,商業銀行和投資銀行被分離。從那之後,美國的金融體系開始靠兩條腿走路,一條腿是直接融資,通過資本市場提供;另一條腿是間接融資,通過銀行體系提供。這種兩條腿走路的方式,幫助美國在戰後度過了很多危機。但克林頓政府時期又開始提倡金融自由化、提倡混業經營,出臺了《金融服務現代化法案》,把牆又給拆了,美國的金融體系又變成了一條腿走路,如果商業銀行出了問題,資本市場也會受到牽連,資本市場出問題也會很快傳導至商業銀行借貸體系,所以是一個非常大的問題。

當然,在這次危機之後,輪迴又開始變了。英國監管部門出臺了柵欄原則,將商業銀行、投資銀行進行分離;美國將自營交易和代客交易進行分離。我認為,不要認為混業經營是一種方向,它只是一種在不同歷史階段、不同環境下的階段性選擇。

第五個教訓,我們的金融機構、我們的企業迷信股東回報最大化的經營目標。怎麼讓股東回報最大?當然要把收益提高。所以在資產端,為了做高ROE,在每個業務的ROA很薄的情況下,無限放大槓桿倍數,人為提高ROE的數值。利潤本來非常薄,但是借了一大堆錢,把它做成了很大的生意。負債端為了降低融資成本,過度依靠批發性的同業短期融資。大家知道,存款還是比較貴的,所以為了降低融資成本,導致整個同業市場/批發融資市場/短期市場大幅繁榮。大家希望用滾動的隔夜拆借利率,能夠長期持續支持資產端的長期業務,出現了巨大的期限錯配。但當初,大家認為這是一個融資的新模式。

第六個教訓,就是我們迷信華爾街創造出來的所謂金融創新產品。坦率講,我個人認為我們的金融資產定價理論在80年代之後沒有大的突破。很多金融創新產品,其出發點不是降低信息不對稱、對風險進行準確定價,而是用一些資產證券化的方式,在全世界投資者範圍內進行風險的分散。這種方式就導致了金融投資的鏈條越來越長。它不僅沒有降低信息不對稱,還加劇了信息不對稱。華爾街的一些機構受利益驅動,把一些不成熟的金融理論和金融模型應用於實踐,比如說CDO,它其實需要巨大的計算能力,但是由於我們現在還達不到,所以就降低模型的假設難度,認為風險是正態分佈的/每一個風險事件是獨立的。但其實大家知道,在危機壓力情景下,風險不是正態分佈的,而是一個大概率事件。一個資產的違約會導致組合中另一個資產的違約,一個組合的違約會導致另一個組合的違約。但是我們的假設在這種情景下不成立,模型就沒有辦法給出報價,金融產品就沒有辦法交易了,整個市場就消失、毀滅了,這是一個非常深刻的教訓。

第七個教訓,我們總是迷信市場調節的無形之手,去提倡無為監管。當初在危機之前,大家認為監管應該只監管那些存款機構,而對那些拿富人閒錢進行投資的如對沖基金則不需要監管。但金融危機給我們的一個深刻教訓,就是沒有任何一個機構是活在真空中的,在高風險機構中,儘管它的資金來源是富人的閒錢,但是它的交易對手完全可能是養老金、是商業銀行。這些機構的倒閉會把其他機構拉下水。所以我們一定要對這些機構有清醒的認識。

我們還過度寄希望於機構的自律,當初雷曼兄弟曾被評為華爾街之星,被認為是“九條命的貓”。大家總認為這些公司自己就管得很好,但實際上,由於沒有嚴格的規則,這些所謂的明星公司一朝倒閉,一百多年的輝煌歷史就毀於一旦,實在是令人感到遺憾。

對中國金融業發展的啟示

下面我想簡單的談一談上述教訓對中國的啟示意義。

第一,我們一定要認識到,發展金融業的目標實際上是促進資源的有效分配,通過在空間和時間兩個維度對資源進行有效分配,去提高實體經濟的表現,提高全社會的帕累託邊界,這才是衡量金融發展好壞的標誌。而規模、比例這些指標並不是核心。

我可以告訴大家,現在中國的銀行業資產已經全球最大,超過了整個歐盟銀行業的總和,比美國的銀行業資產規模要大得多。當然,美國是以直接融資為主,這有一些影響。但是不管怎麼說,我們一定不能沾沾自喜,因為一個大的金融業不一定就是一個好的金融業,所以,在微觀層面我們一定要穩健,在宏觀層面我們一定要對系統性風險有一個整體把握。

具體來講,在微觀層面,首先每個機構一定要堅持穩健的經營風險指標,一定要未雨綢繆、以豐補歉。金融危機時,中國銀行業資產和流動性指標都居於全球前列。當然,我們現在的優勢在縮小,甚至在一些方面面臨比較大的壓力,那麼我們就應該在金融機構盈利好的時候,要多計提一些風險的準備,以備將來在經濟調整、增速減慢時,能有更好的風險應對工具。

第二,企業文化要穩健,要明白一個機構活得久要比長得快重要得多。所以不要追求我比去年的收益漲多少百分點,這種考核體系是有問題的。槓桿率一定要控制。另外負債端一定要降低過度依賴短期批發性融資的方式,一定要減少期限錯配。

第三,集團的架構要簡明,不要以為跨業發展越多越好。一個集團下面有一百多家企業,連董事長都不知道到底自己擁有哪些企業,股東的關係非常複雜,關聯交易的風險非常大。要知道,一個機構並不是特別大、特別複雜才是一個先進的機構,簡明的架構對公司管理可能更有利。

第四,產品結構要清晰。設計一個結構化的產品時,一定要知道它並不一定真的像表面上做的那樣風險隔離,如次貸就一定比優貸次得多、次貸的風險不會傳遞到優貸、劣後級的風險就一定能控制在劣後級,優先級就真的是優先……這都不一定。所以我們一定要穿透到底層的資產,儘量縮短投資鏈條。還要加強投資者適配性的檢驗,金融產品不是要杜絕違約,全部杜絕違約不是一個健康的金融市場。但一定要讓金融產品在違約的時候,其投資者具有相匹配的風險承受能力,這是我們努力的方向。

在宏觀層面,我們一定要準確理解宏觀審慎監管的含義。監管架構的變革只是表象,最關鍵的還是監管原則和理念。什麼是宏觀審慎監管?我們曾參與了國際上最初的討論,宏觀審慎監管就是要在機構監管之外,對金融體系風險有一個全局性的判斷、把握和管理。所以,在跨時間的維度上,要減少金融體系的波動性;在跨空間的維度上,要減少風險的過度傳遞,填補監管真空,防止“大而不能倒”,這是宏觀審慎監管的一個重要目標。

因此,首先我們一定要把握財政、貨幣、監管三支柱的平衡。在金融危機中,如果財政放鬆、貨幣放鬆、監管還自由化,那麼危機的風險就會很大。所以我們一定要在財政和貨幣放鬆的時候,由監管守住風險防範的底線,這三個支柱要平衡。

第二,還要加強對於影子銀行的監管,填補監管真空。不要依據機構的名稱進行監管,無論理財、信託、基金,還是Fintech、P2P、眾籌,不要看名稱。只要具有社會資金歸集功能,就要明確准入要求;只要進行顯性或隱性收益承諾,就要具備對資本、撥備損失的吸收能力;只要存在期限錯配、流動性轉換的特質,就要遵守相應的流動性風險管理規則。我們一定要有這種風險維度的監管理念。

第三,我們還要有系統重要性的監管理念,打破出身論。對一些小的金融機構,可以適度監管,但對於一些分支機構快速擴張、業務範圍迅速擴大的機構,就要對它進行更嚴格的監管。要讓金融機構明白,不是越大越好,不是做大了只有好處沒有壞處;要讓這些機構明白,當它複雜了、做大了,它的監管標準就會大幅提升。要建立一個激勵相容的機制,使得各個地區不要爭著發展機構,還要考慮當機構出問題後的恢復和處置計劃,考慮如何讓市場能夠有序穩健的發展。對一些創新領域和創新金融業務,可以適當給予一些空間,但當其一旦發展到影響全社會的規模,就要按照系統重要性機構的標準去監管,這樣也能把握促進創新和風險管理的平衡。英國的沙盒實驗,也是這種系統重要性監管理唸的一個具體應用。

最後我想說的是,雖然金融危機的教訓非常深刻,但人類社會對危機的記憶往往是短暫的。當傷痛開始減弱時,監管放鬆的思潮就會抬頭。而當大家都忘掉教訓,當人性又開始狂歡、資產泡沫開始形成的時候,下一場危機的序幕也就拉開了。金融發展和科技創新並不會消除風險,甚至不會降低風險,每一輪的科技創新都擴大了潛在的金融風險。所以,我們一定要有一個更完善更復雜的制度去約束它。

金融危機在歷史上的形式多樣,但本質不變。通過今天的討論,希望我們能夠加深對這個領域的理解。我們也衷心祝願中國的金融發展能夠遠離危機,能夠行穩致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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